九
有人敲门进来,将吊灯拉起来钩好,又出去了。亚历克修斯被吵醒,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不可能已经这么晚了吧?好吧,不管了。他点燃了小台灯里的蜡烛,找到自己刚才在看的段落,尽力专心阅读。
在考虑元理最基本的普遍性时,我们要将其视为一个整体,而不仅仅是其多样化的可感知效果的集合(这些效果的物质性以及纯粹偶然性,显然不能成为更为宏观的图景的真实范例),最终,我们可以开始尝试达到一种无限和个体逐渐趋于无法区分的认知阶段……
他已经第二次尝试读懂这段话了,但仍然像是在荆棘丛里逮一群四散逃跑的鹅,没什么头绪。他没有把书放下,但忍不住开始走神。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他身处城墙,站在特罗弗城门一个哨塔顶端的平台上,望向大草原——两条河流的发源地。大地和云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相接,强劲的风卷着云团朝着海岸的方向涌过来,如牧羊犬驱赶着羊群。然而,滚滚而来的不是云,是一团团扬起的尘土。
奇怪的是,他身边还站着那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辩护律师、维特里丝和她的兄弟,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从他那极其糟糕的穿衣品味来看,应该也是岛民,但长相颇为城市化。他们望着滚滚烟尘,就像身在赛马场观众席,或是法庭的旁观席上。过了一会儿,维特里丝捅了捅她哥哥的肋骨。
“押两个金夸特赌这边会赢。”她说。
她哥哥做了个鬼脸,“没可能。”
“一赔十。”
他摇摇头。“我不占你便宜。”他说。
“以过去的经验来看——”维特里丝刚开口,文纳德就笑着摇头,“那就算了。”维特里丝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但不试一试,我怎么会甘心呢。”
亚历克修斯不禁注意到另一件奇怪的事:烟尘似乎是从海上升起的。
“卡纳迪,是你吗?”
“我知道,我在你的梦中。我本来可以从我自己的梦过来的,但今晚我不能睡。你知道的,迎接图姆的掌院的招待会。我发誓尽量不碍事。”
从海上涌过来的不是烟尘,是帆船。径直打在亚历克修斯脸上的疾风将几千张灰黑色的船帆吹得鼓鼓的,让船只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接近。维特里丝说:“我押三个五盎司 (1) 金币,赔率二十五比一。”还是没人接受她的赌注。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荒唐的事。”巴达斯·洛雷登对教长说,尽管他的脸正对着海的方向,“我认得你,当然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想城里人几乎个个都认得你。但是,为什么我会做一个关于你的梦?我猜你的出现代表着有人在施法术吧。”
“无意冒犯,”亚历克修斯回答,“但你才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人。而且这不是魔法,这是元理。”
“哦。”洛雷登耸耸肩,“对不起,但你说的这些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在我们家,高戈斯才是那个研究神秘主义的人,对吧?”
维特里丝从梦中惊醒。
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来,把她枕边的那张脸染成了淡金色。强烈的光线暴露了岁月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与瑕疵。枕边人紧闭的眼睛和因熟睡而皱紧的眉头使他看起来更老了,还有点凶狠。维特里丝打着呵欠,手指梳开遮在眼前的头发。
“高戈斯。”她叫道。
“走开。”
“高戈斯,该起床了。”
“去去去。”
维特里丝从床上溜下来,打开百叶窗。窗户下面海水是蓝色的,但深得近于黑色,只在云水相交处有一抹金红。从窗口朝下看,维特里丝可以直接看到属于她和她哥哥的三艘船,停在岛屿最好的港口海牙莫隆,位置离其他的船只略有一点距离。她挣扎着套上睡裙,系好腰带,拿起梳子梳着头发。
“高戈斯,”她说,“你真的必须起床了。文纳德的船已经靠港,他随时会出现在这里。”
床上粗壮的大块头睁开了眼睛。“你这蠢女人,为什么不早说?”他骂骂咧咧,双脚探出床外,摸索着他的衣服,“我不是说过——”
“快点。”维特里丝背过身去,想不通昨晚到底看中了这个男人什么。毕竟,她一般不做这样的事。“何必这么粗鲁。再说他还得过海关,监督卸货。你没必要这么惊慌。”她轻蔑地加了一句。
高戈斯·洛雷登一言不发,专心地将靴子套在那双巨大无比的脚上。维特里丝现在不想理睬他。昨晚喝的酒壶放在窗台上,她想倒一杯,酒壶是空的。
她的头很痛。真是活该,谁让她这么放荡。
就算文纳德提前回来,她也不担心他会动手。退一万步说,哪怕此时门被踹开,文纳德暴跳如雷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剑,她只需要咯咯一笑,或者说:“文,你拿着那玩意儿干什么?”他就会万分窘迫,就像遭遇红蚁窝的狗一样,退后几步,发出低吼。再说,就算他真的冲进来,在她眼皮底下干掉高戈斯·洛雷登,也不会就此毁了她的生活。她真正受不了的是,一旦事发,在未来六个月里文纳德一定会不停地唠叨和指责她,还会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而且下次出门还会坚持带上她,或者把她托付给他们那位神憎人厌的姨妈。
“穿好衣服了吗?”她说,“我还以为女人才会早上起床拖拖拉拉。”
“好了,我马上走。”身后有个声音回答,“这里有边门吗?”
“我带你去。”维特里丝说,“快点。”
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全是命中注定。在晚宴上,她正吹嘘着自己如何见过城里的教长大人——他人很和蔼,但真的有点古怪——还在法庭旁观过一场真正的斗剑……她的邻座捅捅她,指着坐男人那一桌上首位置的人说:“现在别转头,看到长桌尽头那个结实的大块头没有?他的兄弟就是佩里美狄亚的剑士。”听到名字,她发现正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位,她在教长大人宫殿一样的住处做了个有趣的梦,梦里也有这个人。酒过三四巡,带她来的那个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她,和莫诺辛那个婊子一起溜走(祝他们好运),然后……
就成了现在这样。当时她还没感觉那么糟糕,但现在她只想快点翻篇,把昨晚的事干脆利落地忘掉。她在高戈斯·洛雷登船长身后关上门——差点把他斗篷的一角给夹住,愣是给原本忧郁单调的戏码添了几分喜剧效果——然后走到中庭,泡了个澡。
将近中午的时候,文纳德终于到家,看起来很疲倦,还有点生气。
“我知道我们是海盗的后人,”他一边甩掉靴子,一边抱怨道,“我也赞成传统文化的复兴。但海关的人也不能以海盗文化为借口就肆意洗劫我。就这样。家里有吃的吗?”
“当然有。”维特里丝回答,“你以为你出门的时候我在干吗?纵酒狂欢吗?
“纵酒狂欢才好。”他按摩着脚说道,“与其让这帮见天待在水边虎视眈眈的鲨鱼吞掉我们的钱,还不如夜夜笙歌,把钱都挥霍掉。算上他们刮走的税,这趟麦芽买卖我能把成本捞回来就算幸运了。”
“吃点面包、奶酪和苹果怎么样?或者,你一定要来点热汤?”
“只要不是鱼就行。”文纳德心有余悸地说,“今后六周内,只要家里有鱼,我就走。在萨提拉,除了该死的生鱼,其他什么吃的都没有。我重复一遍,是只有鱼。除非你把那种生的、黄黄的菌类当食物。我可不承认那是食物。”
“可怜的宝贝。”维特里丝心不在焉地说,“躺下来休息一个钟头吧,我去弄点吃的。”
浸泡了柳树皮的玫瑰水以及一个橘子起了作用,头疼很快就过去了。泡澡则多多少少洗去了些洛雷登船长留在她身上的印迹。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疲倦,无精打采——睡不好只能怪你自己。把蜂蜜酒、苹果酒和烈酒混在一起喝,难怪要做噩梦。
其实也不算是噩梦。说真的,正常的噩梦倒比这个好。
巴达斯·洛雷登满头大汗地醒过来,嘴里低声咒骂着。看到窗缝间透进来的光线,便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来。他头痛欲裂,饥肠辘辘,胃里全是污秽腐臭的劣质工业酒。得了,如果动作够快,他可以只比正常上课时间晚四分之一个钟头赶到学校。都怪那个邪恶诡异、疯疯癫癫的女孩,害他不得不喝上一杯。
最后只迟到了十分钟。在他看来,这算是相当大的成就了,该获得欢呼和敬仰,而不是来自班上学员冷冰冰的注视。
“好了,”他说,“静一静,对不起我迟到了。现在,我们练习传统剑术的步法。各就各位。不是这样,尤文少爷,除非你要用摔倒来迷惑对方。前脚和剑身对齐,后脚与前脚呈直角,来吧,我们已经练了上百次……”
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以后梦到他?为什么酒馆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和她哥哥也出现在梦里?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偏偏是教长大人?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用那么多劣酒把自己灌醉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阴郁的女孩,那个令人不安的大麻烦——今天练习得格外出色。她的动作已经隐隐有了一流律师那种致命的、优雅的风范。他自己从未练出过这样的气质,但曾在别的律师身上见过。他不太认同这种态度,总是将它与从杀戮中获取快感的病态心理联系在一起。但这对女孩未来的职业发展肯定是有利的。至于他自己,他的剑法和他的为人一致:一个技术好、脑子灵光的懦夫,知道让自己活着的唯一方式就是杀掉对方。
“嗨,”他正在看学员们练习划半圆,艾希莉忽然出现在他背后,“昨晚和马脸小姐进行得如何?到了早上你们还相处融洽吗?”
“别捣乱,艾希莉。我有点头疼。顺便告诉你,你猜得大错特错。我不知道那该死的女人想干什么,但我可以很愉快地告诉你,绝对不是追求我。”
“你确定吗?”
“我肯定。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教她怎么将人大卸八块的老师。说起这点,你看看今天早上她的动作。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说,她以后成就非凡。”
“老师的爱徒,是吧?”
“噢,快走开,去干点别的吧,这才是好姑娘。”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可以帮忙做一件事。”他补充道,“去跟莫丁理事施展你迷人的微笑吧。他跟我闹翻了。他那样的人要是存心刁难我,我可应付不了。你可以用上小姑娘常用的那招,一只脚翘起来,手指卷着一缕头发,就像上次你对棕榈油公司的那个糟老头做的那样。”
“我才没有——”艾希莉恼羞成怒,然后又放松下来。“好吧。”她说,“咱们别较劲了好吗?”
“休战。不过,如果你能替我安抚一下莫丁,那就帮了大忙了。显然我不该滥用理事的信任,未经许可在下班以后进行单独的教学活动。”
艾希莉点点头。“好吧。”她说,“我会编一个关于濒死的祖母的故事,再主动要求付费。”
“只要不是真的付钱就可以。”
艾希莉笑了。“相信我,”她说,“我可是在律师行待了很久的。”
等她搞定莫丁理事,艾希莉想,一只脚翘起来,手指卷着一缕头发的招式还真是管用(很高兴他注意到了)。 我不应该走歪门邪道,但如果没时间争论输赢或是辩个是非曲直,用上这招说不定能轻易解决问题。看来,爱情和法律都是不择手段的……
“打扰一下。”
她一转身,差点惊叫起来。她很想问“您怎么起床了?”或者“您不是该卧床休息吗?”。当然,最终她没问出口,而是说:“教长大人,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很抱歉打扰你,”教长说,“你是洛雷登大人的助理吗?门口的那个人把你指给了我。”
“是的。”她说。这么说外面的传闻是真的,她心里暗自琢磨,他一定是病了,可怜的人,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您想见他吗?他现在正在上课,但我相信他一定——”
教长笑了。他的笑容很和蔼。她吓了一跳,出席庆典活动或履行公务时,他一向都很高贵庄重。原来他会笑啊。
“没关系。”他说,“不是什么急事。我可以在这里等到午间休息吗?”
“如果您确定不耽误……”艾希莉有点手足无措。下面一个小时内她得负责让这位身体虚弱的贵人在这里待得既舒服自在,又不无聊。她是该站在这里陪他聊天,还是请他到安静的角落去看会儿书?这还是在她能找到一把椅子,并且对方愿意坐下的前提下。该死,艾希莉想道,我妈没把我培养成擅于交际的人。
“不,完全不碍事。”教长示意她带路。(如果还要劳烦他给我开门,那我真要羞愧死了。)“我希望没给你们添麻烦,我对这个机构的运作方式一无所知。”
她杂七杂八地张罗了一阵子以后,他终于同意坐在廊柱边的椅子上,观摩一下训练的场景。“如果能麻烦你给我一杯水的话,”他补充了一句,“那就太好了。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有点头疼。”
哎呀,老天爷,我上哪儿去给他找喝水的用具?“一点儿也不麻烦。”她坚定地说,“我很快就来,如果您确定您独自待在这里没问题的话。”
“这里很舒服,谢谢。”亚历克修斯回答,“你真是太客气了。”
把助理打发走以后,亚历克修斯靠在椅背上,缓了口气。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可惜有点大惊小怪。没准儿她怕我把她变成一只青蛙。他感觉糟透了,头疼还是其次。他知道自己不该来,但在做了昨晚那个梦以后,他明白自己非来不可。
洛雷登的哥哥。一股愤懑的情绪忽然毫无来由地涌上来,因为卡纳迪没跟他一起。当然他心知肚明,他的同僚有一个推不掉的会议要一直开到下午过半时分。他迫切想知道卡纳迪对这个梦有什么看法,是否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不过,目前没办法。更重要的是,他要亲自和洛雷登谈谈,这是老早就该做的事,但他一直不愿向洛雷登坦白自己干的好事。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天知道他该说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到洛雷登的背影挡住了一群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他们正随着他轻快的口令划着半圆腾挪闪避。他正觉得看得无聊,排成扇形的队伍转过身来,学员的脸——
见鬼!该死!是她!
亚历克修斯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恢复正常的呼吸,尽管胸口和手臂上的剧痛让他差点尖叫。洛雷登的其中一个学生,正是引发这一系列麻烦事的罪魁祸首——
她就是想要弄残洛雷登的那个女孩,也是他在岛民女子的幻象里看到的和洛雷登一起练习击剑的女孩——我该有多蠢,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女孩此时正用剑指着洛雷登的喉咙。
这没什么,毕竟她正在学习剑术。要将自己的技艺提高到足以弄残一名经验丰富、聪明绝顶的剑士,她还得努力学习。想通了这件事背后的逻辑,他全身发凉,连脚底都在冒冷气。
这促使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实情告诉洛雷登,提醒他远离危险。做完这件事,他才有可能在卡纳迪的帮助下解除诅咒,收拾好这堆烂摊子,一举解决问题。要是我一开始就有理智和勇气这么做,而不是情急之下去找什么天赋者——还是别想了,越想越后悔。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可怕的谜团高戈斯,这位穿着岛民服装的智者,最近和他打过交道的仅有的两位岛民,而且是一起出现在他的梦里。如果将来有机会弄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会是一个精彩的研究案例——可以列入基础课程,以警示后来者:滥用元理之力将带来致命的危险。
“给您。”手忙脚乱的女孩回来了,递给他一个富丽堂皇的银杯,“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他微笑着接过杯子——老天,这是一个剑术奖杯——喝了一大口水。“我可以问问吗,”他说,“那位年轻的女士是谁?在洛雷登大人班上那位。”
“哦,那是——”艾希莉呆住了,是那个讨厌的女孩。名字似乎就在嘴边,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是我们的明星学员。”她继续说,“巴达斯——哦,洛雷登大师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她天赋异禀。”
“我明白了。”听到“天赋异禀”,亚历克修斯费了老大劲才控制住头疼,“她是这个班的常规学员吗?”
“确实。”艾希莉热烈地点头,“希望她以后会为我们带来荣誉。”
金属相交发出尖锐的撞击声,让他们同时抬起头来。洛雷登正在教传统剑术中的后脚格挡。出于演示的目的,他让那女孩向他刺出一剑,然后他将对方的剑轻轻拂开,后腿干脆利落地往右一步,同时反击。但演示出了点岔子,女孩的一击差点攻破了他的防守,他失去平衡,不得不靠蛮力挡住这一剑。
“抱歉,”他说,“我的错。我们最好再来一遍。”
女孩撤剑,洛雷登重新就位。亚历克修斯的指甲紧抠住掌心,他感到一阵疼痛。
“开始。”洛雷登说。这一次他完美地挡住了,在短短一瞬间将它打偏,往旁边迈出一步,同时他的剑尖准确无误地点在女孩的颏下。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美。洛雷登放下剑,转向学员开始解释。
女孩忽然又刺出一剑。
洛雷登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大家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剑影,听到女孩的剑被打脱手后滚到地上发出一长串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洛雷登的剑尖——是那把斯派·布利夫剑,艾希莉知道洛雷登将这把剑磨得无比锋利,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就能穿透皮肤,刺进你的身体——点在女孩颏下柔软顺滑的肌肤上,他的力道控制得正好,只扎破外皮却没有弄出血来。顺着长长的剑身,洛雷登心存疑虑地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以简洁利落的姿势收剑,转向班上的学员。
“我刚才说过,”他开始解释,“在整个动作中,保持腕部和肘部齐平是至关重要的……”
女孩脸色白得像纸,双手捂住脖子,浑身发抖。班上的其他学员万分震惊地看着他们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事情发生得太快,艾希莉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叫出口。她的包掉到了地上,随身携带的墨水瓶盖子脱开,深棕色的墨水顺着衣服淌到了地上。至于亚历克修斯,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刚结束,他就感到胸口和胳膊痛得越来越厉害。他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无能为力。惊慌失措中,他感觉到疼痛正迅速退去,就像水从漏洞里泄出。然而,似乎为了补足痛感,他的头痛加剧了。
脑袋里的压迫也以一种类似的方式渐渐消退,似乎大脑正在积极修正它见到的场景,使之更为合理,再将一幕幕画面储存在记忆里。有那么一瞬间,就连亚历克修斯自己都不清楚这些场景是真是假。难道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只是由于他潜意识里的渴望或期待,自己想象出来的?甚至有可能是他又开始做梦,陷入一小段破碎的幻象,就像学者将自己的注解以微小的字迹填塞进书本的字里行间。他曾见过类似的现象,特别是那些精神上出了问题的人,或者那些通过咀嚼某些草药增强冥想效果的人。在和你对话的时候,他的意识会忽然进入一只蜥蜴或一只鸟的脑袋中,然后又在瞬间回到自己身上。有些预言家承认,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预言未来的。还有些招摇撞骗的人以及通灵者宣称自己能在某一瞬间看到死者的鲜血流淌在行凶者的手上,因而能找到凶手。也许我正在经历类似的事,也许不是。他一面安慰自己,一面自我反驳。
中午休息的时间到了。女孩快步走向饮水池,其他学员马上围成紧密的一圈,窃窃私语。洛雷登疲惫地坐在装备箱上,眼睛瞪着地板,手指按揉着前额。
“巴达斯——”艾希莉开口道。
“你可别告诉我,她刚才没打算杀我。”他头也不抬,粗暴地打断了艾希莉,“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巴达斯,”艾希莉重复道,“教长要见你。”
洛雷登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别傻了,艾希莉。”他说,“教长找我干什么?”
“你自己过去问他吧。”
洛雷登正要继续争辩,忽然看到柱廊的阴影下,有个人坐在椅子上。“是他吗?”他问,“今天可真够呛。”
艾希莉点点头。“要我把那女孩赶走吗?”她说,“我会把她的账单准备好——”
看到洛雷登笑了起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你打算用账单来保护我不被一个疯子暗杀吗?千万不要。用不了多久,那怪物就会成为我们学校最好的宣传广告。现在赶她走才傻。”
“但她差点——”
“差点。好了,不去看看那位巫师找我干什么吗?”
他来到教长的椅子旁边单膝跪下,艾希莉(不怎么情愿地)避开了。洛雷登正要说出“有什么能为您效劳”之类的场面话,亚历克修斯忽然身子前倾,贴近他的耳朵。
“冒昧地问一下,你头痛吗?”
洛雷登看起来很疑惑。“怎么,很明显吗?”他说,“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刚才疼得就像有个修路工人在我眼睛后面砍石头似的。”
亚历克修斯深吸了一口气。“另外,”他说,“你有一个叫高戈斯的兄弟吗?”
这次洛雷登吃惊地往后一缩,好像踩到了一条蛇。“有。”他回答,“不过据我所知,他可能已经死了。反正我不关心。”
洛雷登调整了一下重心,免得腿发麻。“作为回报,”他接着说,“您可以帮我个忙吗?”
“只要我做得到。”
“好,您可以尽量详细地讲讲昨晚的梦吗?说实话,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当然。”亚历克修斯回答,“终于不得不坦白了。你会杀掉一个几乎走不动路,并且深感歉疚、正在努力收拾烂摊子的老人吗?”
“不会吧。为什么这么问?”
于是亚历克修斯解释了来龙去脉。洛雷登仿佛在聆听一段刚学会不久的外语,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理解。他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想最好还是把实情告诉你。”亚历克修斯继续说道,“当然,在很早以前我就该这么做了,但——”
洛雷登耸耸肩,“得了,您现在已经告诉我了。”他揉着下巴。“对不起,”他说,“我的理解力不算太好。您看,我从来没有和魔法之类的东西打过交道。”
生平第一次,亚历克修斯没有试图纠正对方。“在当时——嗯,看起来无关紧要,”他越说越觉得解释不清,但又无法停止。真正令他感到烦躁的是,他觉得洛雷登对他所说的关于元理、诅咒以及天赋者之类的事几乎一个字也不信。果然,过了一会儿,洛雷登略带歉意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想法。
“很抱歉,我不想对您不敬,也无意冒犯,”他小心翼翼地说,“只是我一向认为,真实世界里已经有很多伤脑筋的事了,真的没必要再弄出一大堆瘆人的超自然事件。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您完全没必要道歉。”他笑起来,“如有冒犯之处,对不起。”他补充道,“要是我的邻居听到我这么跟教长说话,他们肯定会以犯上的罪名把我浸到焦油桶里。不过,谢谢您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我就说有哪里不对劲,但从来没想到会是私人恩怨。真奇怪,”他接着说,“我从业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我是说,律师的家人心里都有数,不会搞私下复仇之类的荒唐事。要是人人都这么做,司法系统就无法正常运作了。”他叹了口气,“算我运气不好。唯一拿得出手的学员,居然是为了杀我才来学剑的。得了,她的学费算是白交了。因为我已经退休了。现在杀我,就是不折不扣的谋杀。您刚才说过,她是个有原则的人。”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她是这么说过。不过,她刚才还想动手杀你啊……”
洛雷登耸耸肩。“说实话,我不认为那是有预谋的,不过是学员的一时冲动而已。这种事时有发生。就在上个星期,我们这里有个学员在接受单独指导的时候忽然失控,结果被杀了。发生这种事故真是令人头疼,给学校带来的麻烦至少要一个月左右才会平息。我已经让我的助理拟定一个免责声明,让学生在开始上课前签下,算是预防措施。”他站起来,“不管怎么说,万分感谢您告诉我这一切。正如我之前所说,若有冒犯之处,请您原谅。别往心里去,我非常敬仰您的职业,只不过凑巧不怎么相信。”
“我……”亚历克修斯顿了一下,点点头,“别担心,”他说,“真的。虽然我自己深信不疑,而且现在还是担心这件事的进展。不过,”他看到洛雷登脸上露出一丝警惕,补充道,“我绝对不会喋喋不休地对你布道,非要把你变成虔诚的信徒。”他笑着耸耸肩,“我忽然想到,如果你真的已经退出律师行业,那么我之前看到的决斗就不可能发生,诅咒被彻底解除了。我才疏学浅,没帮上什么忙。看来这个麻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自己解决了。”他继续说,“我想问问,你打算拿那个女孩怎么办?”
“唔,”洛雷登用手掌揉着鼻子,“这是个难题。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她赶出去,不知道我能不能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她是付了学费的。”一个念头闪过,他笑了,“如果我现在赶她走,就是违约,她有足够的理由把我告到法庭上。到那时,我就会选择为自己辩护——毕竟我是剑术教练,如果还要雇别的律师就太说不过去了,会影响生意——这样,我就给了她在法庭上干掉我的机会。这不是弄巧成拙吗?当然,现在我只用一只手就能对付她,但以她的成长速度,如果继续参加下一期培训,在一年内就会对我构成威胁。一年时间,正好在合同纠纷的法定时效内。”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更重要的是,做这行的,没有明确理由就把优秀的学员赶走会损害商誉。我还要靠这行谋生呢。从技术的角度来讲,在上课的时候不小心干掉她更容易脱身。我不会故意这么做的。”看到教长的眼睛睁大了,他补充道,“我是个律师,但我没那么坏。不,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她完成学业,同时盯紧她的一举一动。军队里有一句话: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
“好。”教长撑着椅子的扶手,洛雷登扶他站起来,将拐杖递给他。亚历克修斯说,“你是懂行的人,还是留给你自己处理好些。之前我打算干预你的事,结果对谁也没好处。照我看来,现在我能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回去看书。”他笑道,“有时候我想不通,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行业?你有过这种困惑吗?”
“我一直有。”洛雷登回答,“好吧,只是某些时候。但是,不做这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又没有大把选择。”
亚历克修斯在考虑要不要伸出手来,或者拍拍他的肩膀,作为非正式的赐福。但他决定还是算了。“最后一件事,”他说,“你的兄弟——他住在岛上吗?”
“我不这么认为。我已经很久没和他打交道了。”
“他是否涉及——我的研究领域?”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和他合不来,从小就这样。他比我先离开家,家里没有一个为此伤心的。”洛雷登苦笑道,“我兄弟,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啊。”
“所以我帮不上什么忙。对不起。现在我得回去上课了,免得他们嚷嚷着要退钱。我今天早上已经迟到了,不想雪上加霜。”
亚历克修斯改变了主意,伸出手来,“谢谢你,巴达斯·洛雷登。无论如何,我非常抱歉。”
洛雷登大笑起来,握住他的手。“听着,”他说,“我从嘴上没毛的时候就不停地原谅那些想把我干掉的人。能收到活人的道歉,感觉真好。”
“是这样,”特姆莱深吸一口气,堆起笑容,“我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
被上千人围观让他有点拘谨,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轻轻地画起来。
“首先,”他说,“我们要搭个架子,就是把四根大木头连接在一起,做成一个简单的正方形。这几根——”他用树枝小心翼翼地划过泥地,描出形状,“——是侧面,将侧面连接起来,然后就有了立柱,最后在上面架一根横梁。哦,对了,这里加两根支柱,以免抛杆打过来的时候将整个架子震散。”他顿了一会儿,在脑海里回想着结构图,“后面这里还有滚轴,也就是转动轮子的木棍,当然,别忘了抛杆。我有漏掉什么吗?不记得了。对了,绞盘,还有绞索。不过这些是金属做的,现在先不管。大概就是这样。好了,大家围过来,我告诉你们它的运作方式。”
部落民不太情愿地凑过来,在中量级扭力投石机的草图边围成一圈。特姆莱根据每天上班时经过的那台机器画出草图,它的正式名称是:射石车,固定式,中量型,四级。在城里人眼中属于简洁优雅的那一类,比它更复杂、更精密的机械随处可见。但在这里,一边是刚伐过新木的山脚,一边是河流,一切都显得那么艰难。他的部族同胞——他从小就认识的男男女女——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他刚刚提议的是建一座通向月球的大桥,或者用袋子兜住风。将心比心,他能理解他们。
“原理是这样的,”他继续说,“当你将一根绳子卷紧——马鬃是最好的材料,不过我们一开始可以用普通的绳子来替代,看看能不能用——就形成了某种弹簧装置——”
“特姆莱,什么是弹簧?”
哦,天哪,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弹簧是——对了,你们知道车床的原理吗?你将一根细杆弯曲,放手的时候它就弹回去了是不是?说起来,弓也是同样的原理。就是先把某个东西弯过来,再让它顺势弹回去,这就是弹簧。”他停了一会儿,“听得懂我说的吗?还是要从头讲起?”
“不,不用了。”有人说,“请继续讲。”
“好,看,相信我,如果你将一卷的绳子缠起来,在中间放一根这样的杆,然后拉下来——”他竭尽全力用手比比画画“——放开,长杆就会往前打去。要是你在杆的尾部放一块石头——”
“石头不会掉下来吗?”
“如果你把杆的尾部挖一个像勺子一样的洞,就不会掉。对了,”他灵机一动,说道,“打个比方,你拿一把勺子舀一团酸奶之类的东西,然后猛地一甩,酸奶就飞出去了对不对?我们小时候都这么玩过。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这里将东西甩出去的力道来自绳索。”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特姆莱可怜巴巴地想,他们多半在想,我让他们砍了这么多树,造了这么多木筏,原来是为了坐在城墙下面扔酸奶。
“相信我。”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个机器能行。你们看到那边那块石头没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可以将这么大的石头抛出去——嗯,到那棵树那么远,说不定还会更远。我亲眼见过。”
没人出声。幸亏如此。否则他们一定会用那种专门用来嘲讽傻瓜的语气说:“您说了算,特姆莱大人。”要让他们信服的唯一办法,就是造一架该死的机器给他们看。这是我接下来必须做的。
“好,”他说,“现在,既然你们都了解了基本原理,我们就动手吧。那么,我们从边框造起。我需要两根芯材做的横梁,尺寸是二尺、二尺、一尺。你们几个,拿锯子和锛子来。”
他指的那群人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木材堆,营造了一种被派去用罐子收集月光的气氛。他转身回到简图边。
“你们几个,我要你们把支柱的轮廓在这里拼出来。还是用芯材,六尺长、一尺宽、一尺厚。尾部凿出榫,我会在你们造好梁之后解释榫是什么。”他抢在众人发问前迅速补充了一句,“你们几个可以帮我把梁造出来。这是精细的手工活,不过我可以先从七尺半长、一尺宽、六寸厚的梁开始。边材不要刨掉,梁需要有点弹性。还有立柱,形状比较奇特,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他安慰自己, 至少在此时,大家觉得这是一场大型游戏。他们全都融入游戏的气氛,玩得很开心。运气好的话,我可以在大家的兴头过去之前造出一台能够运作的机器。只要他们亲眼看到这家伙可以抛出巨大的石块,问题就都解决了。
希望如此,否则我的麻烦就大了。
事情的进展不如特姆莱预想的那么顺利。到头来有好几个组件出了问题,不得不返工。原计划在一天内完成原型机的所有组件,最后花了一个星期。好在组装队的士气高昂,而且还感染了周围的人。一大群言语幽默的热心族人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兴奋地在组装工人的身边赖着不走,聚在周围想要围观组装部件的过程,同时见证组装好的机器第一次测试。
特姆莱听着嗡嗡的说话声,看着女人们铺开地毯、放好垫子、摆出食物,仿佛在准备他自己的葬礼竞技赛。他阴郁地想,他们是来见证失败的——不对,也许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气氛。他花了点时间,静静地观察这幅有声有色的热闹景象:家人和朋友一起坐着,孩子们四下奔跑,呼喊着在河里跳进跳出,母亲们拿着毛巾追着孩子,将他们的湿衣服剥掉。以这种方式来迎接一台威力巨大的新武器诞生真是太特别了。
他走到山巅,站在那里,这个动作已经足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了。大人们对孩子发出嘘声,让他们安静下来;盘中的食物被传递下去,蜂蜜酒和牛奶被倒进杯中。他犹豫着要不要来一段简短的讲话,决定还是算了。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他清了清喉咙,开始发布命令。
最大最重的是框架的两个侧立面,十尺长的厚重木板将连接起其余的大部分组件。他任命母亲的叔叔卡萨莱为这个部分的组装队长。卡萨莱带着一队人将两个侧立面竖起来,在横梁嵌入的时候保持住了平衡。遇到的第一个障碍是,前方横梁的榫头太大,放不进左侧框架板的卯眼里。顿时,造横梁的工匠和造侧面板的小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一方坚持他们削出的榫头尺寸是正确的,是卯眼做小了。另一方不松口,宣称卯眼的尺寸误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简直完美极了,而榫头有点粗制滥造,整根横梁只配送去烧火。特姆莱沮丧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找到一把拉刀、一个凿子以及一杯用来做标记的煤烟灰,叫来人群中看热闹的另一个小队中的两个人,一起动手将榫头削去一点。等大家看到发生了什么,立马开始大笑着鼓掌,争论马上就消停下去了。
“好了,”特姆莱轻声说道,同时直起背,拍掉手上的灰尘,“听着,我不会重复第二遍。再有这样的闹剧发生,我会把你们全部泡到河里。听明白了吗?好了,我们看看另一根横梁。”
好在后梁顺利嵌入,组装工人开始笑着互相拍背,似乎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了。特姆莱命令他们将各个部件拆卸下来。
“大人?尺寸是正确的啊,你可以从……”
特姆莱耐心地解释,因为还有其他的部件需要插入,不拆开没办法安装。“首先我要检查所有的榫卯,一个一个来。”他说,“然后才能将整个架子安装好,钉上钉子。明白了吗?”
下一个是绞盘用的滚轴。这个部件太大,普通的脚踏木车床无法制造,特姆莱不得不为此设计一台全新样式的车床。他相当自豪,这是他头一台自创的机器,没有仿造城里见到的那些。滚轴顺利地嵌入,但长了三寸,不得不拿回去削短一截,返工了两次才做成正确尺寸。接着是固定立柱的交叉连杆,这次榫卯的契合度不错,只需要巧妙地削去一点即可。看到如此令人放心的一幕,特姆莱下令将拼好的榫卯部用钉子钉上。组装的工人完成以后,往后退了几步才把手拿开。架子没有散掉。
可以了,特姆莱自言自语,现在是立柱。
卡萨莱的手下将两大块做得很细致的木材拖出来竖放,特姆莱忽然想起他忘了什么,忍不住低声咒骂。
立柱支撑着射石车的抛杆横梁,原本应当嵌入架子底部、两条侧板上方凿出的卯眼中,用四分之三寸长的铁螺栓将它们固定起来。卯眼的大小凿得恰到好处,每根立柱底部的榫条也是如此。他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是,如何将两根又重又厚实的立柱抬到侧边框的上方,再放下来嵌入卯眼(先假设榫卯尺寸契合吧?),最后用螺栓固定。他的手捂在脸上,手指按摩着两侧鼻梁。肯定得用上某种起重机,或者搭个脚手架,再用人力将立柱抬起来调整到正确位置。如果有人笨手笨脚,不小心将立柱砸到别人身上,麻烦就大了。他忽略了耳边愉快的野餐会和急不可耐的嗡嗡议论,在脑海里想象着最好的解决方案。
起重机……好,就用这个。
“卡萨莱,拆掉新车床,把‘人’字架拿过来。”他说,“拉萨凯和莫日泰,给我拿两根长十尺、直径十八寸的长杆,或者你们能找到的最接近的尺寸也行,要有一点弹性,但也不要太容易弯曲。潘兹恩,我需要四十尺长的绳子,不用拿我们留给机器用的那种好绳子。”
将两个人字架靠在一起,上下绑紧,就成了起重机的坚实支架。一根长杆被举起来绑在上面作为杠杆。当特姆莱寻找操作起重机的志愿者时,大家纷纷上前帮忙。他自己则站在架子中间,指挥立柱的位置,将榫头小心翼翼地插入卯眼,榫头顺利地嵌入了一半便卡住了。
“见鬼,”他说,“好,吊起来,可以了,行行好,千万要稳住。”他跪下来,直接将头伸进吊在上方的立柱底下,将煤烟灰掸入卯眼,这样,当榫头再次进入卯眼时,就会标记出卡在哪里了。“好了,再试一次。放下——停。再吊起来,停在那里。”他转身面对控制起重机的领头人,“保持稳定,我们将榫头削掉一点。我们会尽快完成。”
尝试第四次的时候,榫头终于完全嵌入卯眼。卡萨莱立刻拿着钻子和曲柄锉上前钻开螺栓的孔。与此同时,起重机操作员继续用绳子将立柱稳稳吊着。特姆莱挑对了人,只见卡萨莱动作敏捷而谨慎,明显不受周围的嘈杂和骚动干扰。他花了半个钟头才钻出两个洞,而此时起重机操作员欢快的热情早已消失无踪。
“上螺栓。”特姆莱说完,拿起锤子,亲自将螺栓敲进去,“神明保佑,这该死的玩意儿搞定了。帕萨代,用开口销卡好螺栓,然后就可以松开起重机了。”
等另一根立柱也固定好了后,他们装上支撑立柱的两根撑杆,再用包裹着厚厚垫子的顶部横梁连起两根立柱——这是承受射石车抛杆撞击的部位。机器渐渐有了一个星期前特姆莱在泥地上画的草图的样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到了这个阶段,欢快气氛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不耐烦的急躁。到最后,部落民终于开窍了。眼前的这玩意儿是真实可行的,是他们亲手造出来的。特姆莱看出部落的风气正在改变,恰如一个孩子以惊人的速度长大。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变化。
“很好。”当组装工人完成了整体构架,退后几步时,特姆莱说道,“现在,让我们装上金属配件和绳索。”
到了这个阶段,他是部落里唯一懂得运作原理的人。于是他亲自上阵,制作了两个棘轮组件,一个绞紧绳索,另一个锁住绞盘的轮轴,使绳索可以被分段绞起。两个组件的契合度都很好。尽管这纯粹是凭他的意志力做到的,但能达到目的就行。制作绞紧棘轮时,卡萨莱手下的人竖起了射石车的抛杆——特姆莱不得不承认,这抛杆看起来真像一个该死的大勺子——并保持原地不动,直到特姆莱将绳索穿进来。一听到他的指令,另一个小队就将木杠插入张紧轮的槽口中,接着慢慢绞紧绳索。
我知道,这绳子要断。
结果不仅绳子没有断,就连棘轮装置、张紧轮的轮轴,以及浸入水中冷却时他极度怀疑、摇头否定的那些金属组件,一个都没有出问题。最终,张紧轮团队放弃了将手摇柄再摇紧一格的努力,木杠被取出来,有人将抛杆绑在绞盘上。
差不多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将绳索倒卷回去,在勺子口放上一块石头,再松开绞索。
特姆莱站了起来。他筋疲力尽,满身是泥和锯木灰,还有不少仍在出血的小伤口,两个指关节处的皮都蹭破了。此时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下令松手。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第一次肯定不会成功。没有什么是可以一蹴而就的。神明保佑,我们不能这么快就将运气用光,以后还需要呢。万一抛杆断了呢?或者立柱过于脆弱,整个支架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怎么办?我该让大家往后退一些,飞溅出来的木头碎片会伤到人的。
一旦我下了令,一切都无法反悔了。
“好,”他大声说道,“放!”
特姆莱记得负责松绳索的那个小伙的脸,但想不起名字了。他猛地一拉,连接绞盘和抛杆的绳索尽头那儿打得颇为精致的结松开了。巨大的木勺子向前打去,砸在包裹着毡垫的顶部横梁上,发出啪的一声。听起来就像巨人母亲扇了巨人小孩一耳光。整台机械向上蹿了六寸,然后轻盈如猫地落回地上。
石头飞了出去。
特姆莱看着它向上方飞去,慢慢失去速度,停在半空,然后坠落下来,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石头没有落在他预想的位置,向右偏了不少,比预期远了足足十码。落地的时候,他可以感受到从脚底传来的震动。石头砸在裸露在地表的一小块岩石区,碎裂的声响在群山间回荡。然后它再次弹起来,落到河里,溅起一片水花,水花落下来时形成了夸张的水帘。
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卡萨莱的手下拥上来围住机器,打量着、检查着,满心欢喜、七嘴八舌地议论:真不敢相信这个部件、那个部件还有另外一个居然都没坏掉;这个螺栓居然没有折,那个榫头居然没有断;成功了,天杀的,这该死的玩意儿居然真的能用!
唯一能走动和说话的只有这些人。其余的全都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在脑海里估算着石头的重量和抛掷的距离,想象着撞击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的用处。特姆莱几乎可以听到他们在想什么:得小心点,这玩意儿能搞出大破坏。
这就对了。关键就在这里,不是吗?难道你们还没意识到吗?
特姆莱费了一番功夫才摆脱恍惚,走到机器旁边。整个部落的人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似乎站在机器旁边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某种政治意义,是一项可怕新政策的宣言。在那一瞬间,他思绪纷乱,一时想向大家认错,一时又想训斥他们没骨气,脑袋跟糨糊似的;一时想下令将机器尽快拆除,一时又想攻击任何想要破坏机器的人。他无所适从。最主要的是,他很害怕。
特姆莱,你在怕什么?你难道想用投掷鲜花的方式来洗劫佩里美狄亚吗?你真的想要洗劫佩里美狄亚吗?真的要杀掉那些人吗?
我们不沉迷于奇技淫巧,他们才是。
他们曾经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他转头缓缓环顾四周,看到卡萨莱正在用山毛榉锤子将一块楔子打进去。“有损伤吗?”他问。
“没有。”老人回答,“除了几块楔子和销有点移位,整台机器完好无缺。我们成功了,特姆莱。这难道不是件非同凡响的大事吗?”
特姆莱笑了,伸手拍拍射石车的抛杆,仿佛拍着一匹他深爱的马。“这没什么。”他说,“要另外造出三百架这个奇妙的东西,才算大功告成。来吧,”他提高嗓音加了一句,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别站在那儿沾沾自喜啦,我们有活儿要干。”
(1) 一盎司约为二十八点三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