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对于教长在百姓中深受欢迎这件事,佩里美狄亚高层到底是困惑、欣慰,还是懊恼,要取决于他们想得多深多远。所谓教长,不过是一群哲学家兼科学家的领头人。他们致力研究的,是一个深奥的学科,对外行人来说毫无用处。这样一个组织的头目,为什么会受到民众的爱戴和崇敬,这真是令人困惑的问题。不管他做什么,哪怕什么都不做,人民对他的感情都一如既往。这个事实本身当然是令人欣慰的。但如果继续探究,他们就会发现,他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民众对他的身份产生了一种普遍的误解,认为他是效力于城邦的巫师。他的职责是护卫城邦远离各种黑暗力量,抵御成群的恶魔、忽然爆发的瘟疫以及狂风暴雨(免得它破坏有利可图的海上航线)。这个发现让人懊恼无比。教长本人在懊恼过后,决定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不去想它。
尽管如此,当亚历克修斯教长病重的消息传开之后,民众中掀起了一阵热潮,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善意。毫无疑问,忧心忡忡的市民希望他能赶在某个大灾难发生之前好起来,继续与恶魔斗争。每个清晨都有鲜花、水果以及各式各样的好运符出现在他的寝室门口。好心的老妇人将好几加仑热腾腾的、营养丰富的肉汤留在门房那里。研修会核心成员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不得不浪费好几个钟头接待笑容满面的、闹腾的儿童代表团。孩子们带来了经他们纯洁的、不熟练的双手编出来的香草花环。这种全民一心的自发行动让研修会难以招架,以至于亚历克修斯刚刚康复到能站起来的程度,就被打发到阳台上向欢呼的群众挥手,以平复两个月来汹涌不断的善意。
“我倒认为这相当感人。”亚历克修斯蹒跚地走回床边,手臂因不停挥舞了半个小时而酸痛不已。卡纳迪说道:“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风雨无阻地守候在门外,鲜花堆满了整个地方——”
“拿一车香草给我治心疾?要是有人能跟我解释一下其中的道理,我发表出去倒可以发个财。”亚历克修斯一边抱怨,一边裹着毯子翻来翻去,寻找床上留有余温的地方,“说实话,我倒宁可被大家谩骂,说不定还能睡个安稳觉。”
“哦,你没这个福分。”卡纳迪回道,“你的同胞需要一个值得他们爱戴的对象。皇室没可能,所以他们选了你,这是你应尽的责任。你至少有点教养,对他们亲切点吧。”
亚历克修斯把头埋在枕头里吼了起来。“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反驳道,“他们说我们的敌人召唤来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邪恶生物,我跟那东西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魔法大战,尽管我最终赢了,但战斗的后遗症让我至今没缓过来。我花了多少精力用来解释我们不是魔法师——”
卡纳迪愉快地笑了。“你越解释他们就越发坚信。”他说,“反过来,要是你穿着一件绣着神秘符号的蓝色长袍大摇大摆地走到街上,他们会把你当成十足的骗子轰走,朝你身上扔鸡蛋。”他站起来,“你最好早点休息。这一通闹腾让你的脾气比往常更坏了。”
“我知道。”亚历克修斯说,“我想,主要是我觉得十分沮丧,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我却被关在这里不能出去——”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坚定地说,“你那帮精英助理正在帮你处理日常事务——我得加一句,他们比你做得更好——我攻读了理论方面的所有最新进展,并且能够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讲给你听,说明我几乎站在了学术的最前沿。至于其他事——”他直视着亚历克修斯的眼睛,“那两位已经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不需要采取什么特别措施了。终于摆脱他们,我们应当感到庆幸才是。就此打住吧。”
亚历克修斯缓缓地点头。他无法忘记两个岛民离开半个小时之后,他所承受的毁灭性的后果。但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些被人高估了价值的马斯克壁画看了两个月,让他对整件事有了一个大致的把握。事情过去以后再回头来看,简直是一目了然。这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他在间接施咒方面做了一个愚蠢的试验,同时一个天赋者恰巧出现在城市里,通过元理施展她非凡的力量,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用说也知道,他最终完全无法控制由天赋者的干预带来的后果。等她走了,两种力量之间的纠缠也就停止了(幸好如此,不然他现在已经完蛋了)。没有了不同力量之间的纠缠,一切又慢慢地恢复原样,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断。据卡纳迪暗中查访,击剑手洛雷登目前以击剑教练的身份过着清白而富足的生活,神秘的女孩似乎彻底失去了踪迹,而且至少目前为止没有爆发瘟疫或出现什么反常的地震。一切正常——
(但并非如此。不管多么坚定地说服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他还是无法忘记那种轻而易举被人操纵的恐怖。那个人对元理各个层面的把握,就像巴达斯·洛雷登拿着他心爱的剑一样熟练。他可以肯定,这股力量绝非来自那个女孩,更不可能是她那相对平庸的哥哥,也不可能是住在城市里的某个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不安的感觉仍在加剧?)
“好,我该走了。”卡纳迪说,“再见——啊,德尔玛蒂斯把你的信送过来了,看来有人收拾你了。”
当他那位最固执、最有干劲的助手进来的时候,亚历克修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卡纳迪聪明地溜走,留他一个人苦熬。
“今天没有多少需要您处理的事务。”年轻人尖细的嗓音响起来,他将厚厚一叠羊皮纸放在亚历克修斯腿上,还扶住了床边摇摇欲坠的蜡烛,“这是下达给各掌院的关于新教义协定的通谕——”
“什么新教义协定?我们什么时候有过教义?我们是科学家,不是牧师——”
德尔玛蒂斯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让亚历克修斯明白他只能忍着。“我上个星期就解释过了,”他说,“大会决定将公认的元理层面从七个减到六个,解决了关于综合能力的争论。这真是——”
“妙极了。”亚历克修斯抱怨道,“通过民主投票来改变自然定律,真是完美的解决方案。看来我该从床上起来阻止这些荒唐事了。”
“想都别想。”德尔玛蒂斯带着笑意凶巴巴地说,“只要您敢把脚放到地上,医生们就会把您生吞活剥了。不管怎么说,这只是头一桩事。”他将一捆厚厚的文件拿开,在他眼前放下另外一摞,“这一堆是教令合集,以及您的私人信件。”
亚历克修斯一边将信件封口,一边顾着别让蜡烛把床上用品给点着了。德尔玛蒂斯开始向他报告最后一件事。
“有人说,”他继续用刺耳的声音说,“部落民开始不安分了。要我说,到了该采取措施的时候了。”
一滴滚烫的蜡烛油滴在亚历克修斯的手背上,他抬起头来:“是吗?什么措施?”
“派军队去。”德尔玛蒂斯回答道,“将他们一举歼灭。我一直觉得,允许一帮野蛮人在家门口游荡是完全不合理的。”
亚历克修斯还记得,就在六年前,德尔玛蒂斯和几百个难民因为鼻子太大、头发颜色不对,被人从蛮荒的城邦布勒米亚赶出来,不得不搭着小船横渡中海。直到今天,他从卡特斯大桥走到城邦学院还常常会迷路。短短六年,他就从被人歧视的糟糕经历中恢复过来,还能得意地提出建议,展开对另外一群人的迫害。真是令人佩服。“我不认为我们还有军队。”他温和地说,“要是有的话,我不会不知道。”
“我们可以征兵。”德尔玛蒂斯解释道,“当然,城市卫队也可以用。我们的兵力足以给那帮野蛮人一个教训了。他们显然在河的上游耍了些花招,据说运走了大批木材。不用问,这肯定是胡说八道。我的意思是,”他笑着补充道,“一群野蛮人要满满一河的木材干什么?”
面对一大堆意思差不多的问题,洛雷登忍耐着没有回答。他正在用制帆工匠用的麻绳和胶水修补一把练习用的钝头剑,正好给了他假装没听到的借口。
“显然,”艾希莉继续说道,“大家都说,要派一支远征军出去,在那个谁的带领下——哦,他叫什么来着?名字就在嘴边,一下子就忘了。”
“帮个忙,把你的手指放在这里——不,这里,对了——我要上点胶。小心,很黏的。”
“对了,麦克森。麦克森将军。据说他在草原部族中间很有威名。”
洛雷登皱起了眉头,将刷子在胶水罐里沾了一下。“他已经死了。”他说,“死了有十二年了。”
“噢,”艾希莉耸耸肩,“那么谁来领军呢?”
“没人。”胶水太稀,洛雷登发出啧啧声,往罐子里加了一撮胶珠,搅拌起来,“我们也没有军队,除非你把那些站在墙头当装饰的卫队也算上。我们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军队了。要我说,这是好事。算我们运气好,没有用得上军队的时候。”
“我可以把手指拿开了吗?”
“稍微等会儿,等我把胶水加热。你的消息这么可靠,有没有听说草原部落准备搞什么鬼?”
“我哪儿知道?有人提到有大量木材从河的上游被运下来,朝着我们的方向移动。我一直以为部落民不喜欢折腾船啊、运输啊、河流啊之类的事。”
“是的。或者,”他承认,“至少以前是这样。现在就不一定了。考虑到城里对木材的消耗量,也许他们想要到这里卖木材,大赚一笔。”
“没准儿就是这样。不过,我还听说他们好像要对我们开战了。据说老族长死了,他的儿子显然是个挑事儿的。”
“哦,多半只是唬人。”洛雷登的眼睛盯着要上胶的连接部位说道,“每次新族长继位,他们都要闹出点动静,摇旗呐喊一番,激起族人的豪情,重新变成英勇无敌的战士。这是他们的传统,他们不会当真的。”
“哈,”艾希莉离沸腾的胶水太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你好像对草原部落很熟悉。”她说,“怎么回事?”
“听说的。老兵讲的故事。破酒馆里总能碰到不少退伍老兵。好了,你可以把手指拿开了,谢谢。把麻绳给我拿过来,胶水煮好了。”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一阵沉默后,艾希莉说,“万一他们真的心血来潮,要来攻打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军队——”
洛雷登做了个鬼脸。“如果有军队,”他回答道,“这就意味着有敌人需要这支军队去攻击。只有在有仗可打的情况下,我们才有可能打输。我听人说过,草原人在近身鏖战中相当剽悍。可现在呢,就算他们真的来打我们,能做的也只是驻扎在河对岸,眼看着运粮船开进港口。你可能已经注意到那个用大石头垒起来的东西,我们管它叫城墙——”
“好啦,别这么狂妄。我还是在想——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说城墙坚不可摧,我对围城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你说该怎么判断城墙到底可不可靠?”
“从来没有人从陆地方向攻破过城墙,这就是一个相当好的证明。”他一边耐心地将麻绳一圈一圈缠绕在剑柄上,一边说,“也不是没人尝试过。想攻进城,你需要合适的工具:各种器械、攻城塔、攻城槌、架桥装置等等。这些是部落民完全不擅长的。这样说吧,除非有人帮他们开门,否则他们绝对进不来。我认为还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
“那就太好了。”艾希莉站起来,用搭在洛雷登椅背上的一块抹布擦了擦手,“我想这只是谣传。要是真的,皇室一定会采取措施的。”
“是啊,那是当然。这是他的职责。”他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咬断麻绳,“如果你非要自己吓唬自己,成天担心外邦人入侵的话,你还不如把入侵者想象成岛民呢。”
“他们不是我们的盟国吗?”艾希莉反驳。
“盟约并不是永久有效的。他们的确和我们有很多商业往来,但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付钱,不想直接掠夺。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唯一拥有舰队的国家,尽管这支舰队和强大完全不沾边。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舰队想要越过海峡来攻打我们也没那么容易。首先得经受住各种守城器械和砲弹的考验。说真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来攻打佩里美狄亚。柿子挑软的捏,比我们弱的目标多的是。好了,这把修好了。到目前为止只有两把需要修理,这批剑质量不错。”
他点了支蜡烛,然后把灯掐灭了。晚上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没人了。幸运的是,他设法从理事那里拿到了一把边门的钥匙。“我们出去吃点什么吧。”他说,“辛苦了一天。”
洛雷登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身,惊讶地发现是班上那个名字记不住的古怪女孩。“嗨,”他说,“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说我需要练习展臂执剑。”她回答道,似乎对他明知故问有些不满。她看起来很累,前额汗津津的,刘海一绺一绺地贴在那里,“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看我练习吗?”
洛雷登两边眉毛都挑了起来。“可以吧。”他略带疑虑地说。
女孩看看他,再看看艾希莉。“如果需要额外付钱,我很乐意——”
“按标准收费再加每小时一夸特,这是一对一课程的费用。”艾希莉坚定地说,“我会记在你账上的。”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洛雷登,仿佛在说“小心哟,这姑娘对你有好感”。洛雷登心领神会,但他轻轻摇了摇头。
至少,他不认同艾希莉的看法。不过,这女孩的确不太对劲。她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人,洛雷登敢肯定,事实恰恰相反。但有关她的一切都像蒙上了轻纱,让他想起每次皇帝出现在公众面前,总是隔着一扇丝绸画屏,免得被平民的视线玷污之类的。总之,这是个怪人。“你打算留下来吗?”他略带紧张地问艾希莉,她摇摇头。
“我要回家了。”她说,“没人付我加班的钱。”
他先让她出去,再把门反锁上。“好,”他说,“既然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我们不如去大厅练习,那里有灯。”他朝两人对面高高的拱门指了指,“带上火把,我们可以把壁式烛台点起来。”
走向空荡荡的大竞技场时,不知为什么,洛雷登心里涌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里是仿照法庭格局建造的,目的是为了让学生适应大场面,旁听席的长条凳以及特殊的回声会让不熟悉环境的人感到心烦意乱。建造这里的人仿得不是特别到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法庭大厅一样,让两剑相交的声音那么响亮刺耳——但类似的环境已经让洛雷登很不自在了。
“我们可以多点几盏灯,把这里照亮。”他大声喊道。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暗中显得有力而自信,让他觉得很满意,“反正不用付蜡烛的钱。”
她没有回答。洛雷登觉得有点傻,这又不是社交场合,为什么要隔空聊天呢。我怎么就同意了呢?他心下揣度。也许艾希莉的猜测是对的,我被引诱到这里来,说不定会损害我的荣誉。他回想起女孩的脸,之前从没有想过那女孩长得漂不漂亮。客观地说,算是棱角分明的那一种,不过……不,他完全没印象。不能算漂亮吧。
“好了,”他将最后一个壁式烛台点亮放回去,“我们开始吧。用红袋子里的剑。小心点,那是我的斯派·布利夫剑。”
她点点头,解开绳结。她喜欢啃指甲,之前居然没注意过。她手里的剑看起来异常的陌生,似乎尚未认定她为主人。她让剑袋落在地上,打直手臂伸出去,然后调整了一下双脚和肩膀的姿势,将背挺直。
“基本到位。”洛雷登鼓励地说,“左肩再向后收一点,右脚与剑刃齐平。好多了,你已经掌握了要点。现在坚持住。”
他一边解开第二个剑袋,一边默默计时。不知为什么,他的手指不太灵活,指甲被粗硬的绳索钩到了。“你这是在故意为难自己。”他一边说一边抽出被改造过的骑兵用剑,拿在手中,“你不能使劲握着剑柄,要让它被虎口托住。来,看我示范一下。”他站到和她相对的位置,缓缓抬起右臂,直到两支剑的剑尖相对,连成一条直线。“看,我让手指尖和大拇指底部自动托住剑柄。这就是练习这个动作的意义。放松地握剑比紧张地握剑要更稳固,招式更灵活。对了,现在好多了。坚持下去,你做得很好。”
她似乎没有在听,或者,倒不如说她根本不在乎他的鼓励和解释。跟之前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其实这女孩根本不想学习剑术,但又不得不学,似乎在执行一项很厌恶但又必须完成的任务。哦,是啊,有教无类嘛。我可以愉快地说,她的动机不关我的事。
“好了,休息一下。”等了足足一分钟,他说。女孩皱起眉头看着他,像是要争辩什么,然后放下了剑。“等一下我们再来一次,坚持两分钟,不过这次要试一下从一开始就用我教的方法握剑,先从这个要点开始。怎么样?”
她点点头,用头部的微小动作进行精确有效的沟通,使两人的交流被局限在最小范围内。这有点像在决斗的时候,法官下令开始,双方互相点头致意的场景。因为敌对的双方除了“好,现在我们开始厮杀吧”以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个认知让洛雷登有些不安。
“好,开始。”他们同时抬起手臂,连成一条钢铁般笔直的线。洛雷登看着她的眼睛。这种对视令人很不舒服,仿佛又回到了法庭,甚至还要糟糕些。在法庭上,当他直视对手时,总能从对手眼中找到一丝恐惧——当然,对方也能从他的眼里看见同样的东西。这是人性的最后一刻共鸣,是击剑手之间最后一次心灵相通。然而,女孩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永远不要重回法庭,他暗自发誓,能赚再多的钱也不回去。
他在计时,一分四十五秒、一分五十秒,女孩的剑一点也没有晃动。对一个上课时笨手笨脚、经常做错动作的人来说,这是相当不错的表现。但这让他不自在。也许她故意在课上表现得很糟糕,以便顺理成章地要求一对一授课。至于这么做的动机,他毫无头绪。不管怎么说,他有一种被人操控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清晰,同时又隐隐混杂了某种诡异的感受,仿佛正在被人围观似的。
一分五十八秒,女孩的剑尖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发出懊恼的低哼。洛雷登知道,这声音意味着极大的痛苦。他自己的肩膀和肱二头肌也酸痛得厉害,但经验使得他可以坚持下去。女孩的剑尖又晃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这次是有点不受控制的抽搐。就到这里吧,洛雷登决定。但他突然心血来潮,不如让她暂时放下预备姿势的练习,体验下一个阶段的动作吧。他迅速判断了一下方位,向她刺出一剑。她马上领会到教练的意图,开始格挡。双方交换了两三招以后(毫无疑问,这个女孩很有天赋,我都有点嫉妒她),他手腕迅速一翻,将女孩的剑打落。因为太用力,手腕以上直到肘部的肌肉扯得厉害,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弯腰抱着前臂,低声咒骂着。
女孩一言不发,似乎在生自己的气。
“刚才打得不错,你已经掌握要领了。”洛雷登气喘吁吁地说,“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按摩着前臂上方的肌肉,后悔自己没有克制住想要炫技的冲动,结果不但受了伤,还在学生面前丢了脸。但是,女孩似乎对他的安慰毫不领情。
“我失败了。”女孩回嘴道,“我任由你打败了我。”
不知为什么,女孩的话让洛雷登心中生出隐隐的不安。“说句公道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点,“我毕竟是你的老师啊。”
“不过是更有技巧而已,”女孩说,“这没什么,如果对方比你强,你一样会死。”洛雷登觉得她这话有蹊跷,不像是说给他听的。
洛雷登耸耸肩膀,试图挽救谈话的气氛。“你知道吗,”洛雷登说,“我很庆幸自己可以及时退步抽身。我最受不了追求完美的人了。”
女孩用怨愤的目光地瞪着他,双臂交抱在胸前,手指紧紧扣住肩膀。洛雷登曾经见过女人做这个姿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暗自希望自己用不着知道。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应该继续解释几句。
“如果我说话带了情绪的话,对不起。”他说,“但你为什么如此在意呢?你知道的,你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大大超过了……”
她微微别过头,似乎不想听他说下去。“我想练好剑。”她说。
“已经很好了。你在剑术方面有天赋,这一点,很多人是比不上的。”他忽然灵机一动,“也许,是遗传?”
“我叔叔是个剑士。”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跟刚才一样,只不过此时两人之间没有两码长的钢条隔着,“也许你听说过他的名字,提奥菲尔·赫丁。”
洛雷登皱起眉头,有点熟悉但还是想不起来。“我在记名字方面很糟糕。”他说,“我很擅长认人,但名字通常听一遍就忘了。”他自嘲地一笑。“再说,”他加了一句,“在这行,你和许多人往往只有一面之缘,所以记名字意义不大。”
“我当然明白。”她手抓着剑柄上方的剑刃,把剑捡起来,“我们能再来一遍吗?”
哦,不。真的还要再来吗?“好吧,为什么不呢?”他尽量打起精神,“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加入对练。万一扭了手腕,我的损失就大了。”
她点点头,握住剑柄,伸直手臂,剑尖朝下,直至触到地板。“这一次,我要尝试坚持四分钟。”
洛雷登耸耸肩。“随便你。”他说,“好了,来吧。”
她抬起剑,剑尖隔空直指他的喉咙,完美的传统剑派预备姿势。他转身将自己的剑放回剑匣,同时默默计时。等他回头看时,女孩没有动。真厉害,尽管有些疯狂。
“自己练习的时候,”他说,“千万别刚刚休息完就直接练三四分钟。先从一分钟开始,然后慢慢延长时间。这对你有好处,而且练习效果更好。”
她紧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喉咙处那一寸见方的目标。好像她毕生都在瞄准这个位置一样,他想。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如果她现在动了——右膝微弯,重心和平衡稍稍转移一下——她完全可以一剑刺穿他的喉咙,不给他留下一丝逃跑的机会。他空空的手掌心开始冒汗,有一种想后退几步的冲动。但真这么做也太——
“三分钟。”他说,“继续坚持到四分钟。”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是一种被人注视着的压抑感,好像自己是个展览物或者试验品。此刻一定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非常肯定。但那个女孩仍然像雕像般一动不动,似乎她正准备刺出一剑时被某个神明冻结住了。想闪开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到了几乎无法抑制的地步——这是一种本能。洛雷登心想,在这行打拼了十年,被人拿剑指着会感到不安是很正常的。然而他身体上的不适似乎有点反常,除了冒汗的手心,他开始感到头疼得要命。三分二十五秒,剑尖纹丝不动。
这恰恰证明了我是个多么好的老师。
三分五十五秒,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知道女孩的剑完全没有动,但他似乎同时看到了现在和未来两重影像,剑尖既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同时又从完美的角度向他刺过来。他开始胡思乱想,如果她真的刺过来,我还真是自作自受……
三分五十九秒……
他身后忽然响起来有人在清喉咙的声音。洛雷登猛地转过身去,就在那一瞬间,女孩的右膝微沉,剑尖下垂。有人正站在拱门下看着他们。
“洛雷登大人?”糟糕,是莱瑟斯·莫丁,学校的其中一名理事。他看起来不太高兴,“我看到这里有灯光。”
洛雷登微微垂下头。“我在给这名学员做一些额外辅导。”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在陈述事实。“当然,也是因为她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学生。莫丁大人,这是……”
见鬼。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在记名字方面,我真的无可救药。
女孩喃喃报上自己的名字。莫丁大人看起来不是特别感兴趣。“你要用学校的设施进行课外辅导,希望你能事先通知我一声。”他有点生气地说,“严格说起来,这么做会产生额外费用,比如蜡烛费和场地费。这一次我就当没看见,不过,如果你打算经常这么做——”
洛雷登皱起眉头,头疼欲裂。他此时最不想做的就是站在这里,当着学生的面,被一名理事会成员训斥。鬼才知道这个老蠢货这么晚还在学校干什么?难道这些人不回家的吗?“谢谢你,莫丁大人。我会记住你的提醒。以后有同样的情况会事先告知。如果你能让我的助理知道我需要付多少蜡烛使用费的话——”
莫丁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还要待多久?”他问道,“严格说起来,任何人在使用学校的设备的时候,都必须有一名理事会成员在场,以防事故发生。你知道,这是规定。”他看了一眼那个女孩,似乎看到了什么古怪而又不知名的东西,“比如,上个礼拜发生的那宗令人遗憾的事故。当——呃——流血事件发生时,直接向当局负责的那一方是我们。”
洛雷登莫名地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对不起,大人。”他僵硬地回答,“今晚的练习结束了。谢谢。给您带来不便真的很抱歉。”
理事发出抽动鼻子的轻哼,表达不悦。“那好吧,洛雷登大人,小姐。”他加了一句,很不情愿地对着女孩点点头,“晚安。”
走出学校、锁上边门后,洛雷登觉得好多了。他的脑袋还在一抽一抽地痛,但没有刚才那么厉害了。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至少可以把艾希莉的猜想否了。他拔出钥匙,放进口袋里,将器械包背在背上。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觉得快要下雨了。
感谢上天垂怜,他想。
看着钢铁被熔炉的火焰渐渐吞噬,颜色从紫色变成蓝色,又从蓝色变成绿色。最后一道变化渐渐显现,绿色渐渐加深,几乎要变成黑色,抓住这个时机,别过了——
“可以了。”特姆莱一边用袖子擦拭前额的汗水一边说道,“现在赶紧冷却。”
一条长长的扁平的钢铁在水中嘶嘶作响,很快被水面腾起的一团蒸汽遮蔽。嘶嘶声停下之后,他们将它抽出来仔细检查。
“好,”他尽力掩饰自己心中的忐忑,说道,“现在将它折断。”
两个强壮的男人合力才勉强将钢条压弯,但它只是变成了一张弓,没有折断。“行了。”特姆莱松了一口气,说道,“好了,现在我们知道如何煅烧长锯条了。”
他让手下负责用嵌了砂岩碎块的楔子打磨锋利的锯齿,自己沿着堤岸走回主伐木场。砍树、切段、锯成木板,这些工作都需要六尺和八尺的锯子,效率比起用斧子、锛子以及拉刀要高两至三倍。幸好如此,他才能赶在冬天到来、河水结冰之前把所需的木材运到下游哨站组装起来。他可不想将木材用马车运过来,特别是一路要翻过几座积雪的山隘,能够避免这些困难就最好不过了。
山谷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山腰以上的树木已经被砍光,只留下一茬一茬的树墩和砍伐下来的树枝。森林里回荡着几百柄斧子砍在树干上的叮叮声、伐木工的号子声以及将无数削好的木头套在一群群牛马身上时,赶牲口的人发出的吆喝声。到了山坡底下,套索被解开,木头滚入水中,撑筏子的人从一根木头上跳到另一根,嘴里咒骂着、呼喝着,用杆子捅着、推着,将原木聚拢起来,绑成筏子,想尽办法完成运木头的任务。我们是在一边干,一边琢磨正确的方式,特姆莱心中既惊喜又有些惶恐,现在既然有了锯子,也有能力挖一个大坑,若能建一个我在城里见过的水力锯木机会多有意思啊。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再说,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是好事,搞不好还会闯祸。
最令他头疼的是测算。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全花在清点树木的数量,找出足够高、足够直、值得砍伐的树木,并在树皮上刻下标记。接着还得估算出每棵树能产出多少完好的木板和木条,以及需要多少木板和木条才能造出数目尚未确定的器械和机器。一星期过后他放弃了,让手下把大致看起来有用的都砍下来。反正到最后材料不是太少,就是太多。
另外一个难题是,部落在一个不太适合扎营的地方停留了空前之久。他们不得不将牲畜赶到上游的新鲜牧场,带走了大量目前急需的人手。这就意味着要派更多的人去运送补给,或是去远离喧嚣的丛林深处打猎。另外,开采铁矿和石灰、烧制木炭也需要人,偶尔还要派人守卫那些聚在一起用芦草搓绳的妇女——由于消耗太快,绳索的储存量已经岌岌可危。奇怪的是,尽管派出了那么多人,他们还是有足够的人留下来干活。他开始意识到,这个部落太庞大了,人数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我拿到了刚做好的锯子。”朱莱出现在他身后,他刚刚护送走最后一筏木头,被溅得满身泥水,显得有些邋遢,“质量很好。要我把打造钉子的铁匠召集起来去锻造锯子吗?”
特姆莱摇摇头。“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说,“打造钉子的工匠现在在打箭镞,原来负责箭镞的工匠就可以去造锯子了。我让造打火石的工匠去给砂轮塑形打磨,因此——”他疲倦地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看着上千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在伤痕累累、看起来有点陌生的山林间忙碌,“我们居然干起了这个,简直是疯了。”他说,“城里人花了几百年时间才学会的技能——”
朱莱耸耸肩。“这么无聊的事,幸好有他们做。”他说,“到头来让他们自作自受。”他打量了一下周围,也许对看到的景象不怎么满意,“只有神明才知道我们今后的路会怎么展开。”他轻声说,“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这么做是不对的。”
“我就知道。”他抱怨道,“这次又是什么借口?冒犯了河神、山神,还是火神——”
“所有的神。”朱莱激动地回答,“不过这次他们议论的是,如果城里人是邪恶的,必须被打败,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学他们?”
“啊。”特姆莱苦笑着,“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模仿是最诚挚的赞美,或许。他们想要消灭我们,我们就有样学样。”他用两只手一左一右夹住自己的脸,按揉起来,“其实我自己也不想,但该做的还是得做。我想,关于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如果有人认为我们可以靠骑兵队冲破佩里美狄亚的城墙,欢迎他来跟我探讨一下。我乐意听听他的意见。”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而后站起来,“好了,现在,”他兴致勃勃地说,“轮到箭杆了。我最好去看看他们在脚踏木车床方面的进展如何。”
翻过附近一座山,有一个四壁陡峭的小山谷,这里的树木已经清光。车床小队就在这里工作。翻越山头的时候,特姆莱注意到一片类似育苗圃的地方,只不过这里的树苗已经全部砍了下来,修剪整齐,固定在地上,充当百来架造箭车床的弹簧杆。但愿再过一两天,这些车床就可以组装完毕,投入工作。以城里人的标准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器械。弯曲的弹簧杆顶部绑着一根绳索,将绳索缠在一根穿在两个固定支架中间的转轴上,再连接到一个铰链式踏板。造箭的工匠用脚踩下踏板,带动绳索,转轴就会转起。固定在地上的弹簧杆将绳索往后拉,又能使转轴往反方向转动。把用来制作箭杆的木条一端插在转轴尾部的两个叉头上,一端由一个尾架支撑着保持水平。转轴的转动带动木条,工匠将一片锋利的刀片压在上面,随着转动刨去外皮,最终生产出均匀、细长、笔直的箭杆。
(但我们用的大多是新材,造出来的箭不怎么好使,就算不会搭上弓弦就断掉,飞起来也多半又歪又慢。这一切很可能纯属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能多点准备的时间,就能找到正确的制作方法。可惜到那时,我们说不定早就被灭掉了。我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将错误的概率降到最低。)
“说到需要造多少支箭,”他们走过一排排完成了四分之三的车床时,特姆莱感伤地说,“我真的不想提这个问题。想想吧。每人每分钟可以瞄准并射出十二支箭,而就算这些工匠铆足干劲,也只不过可以让一台车床每天生产大约二十支。就算有足够的木材来制作这该死的玩意儿,也永远生产不出足够的数量。况且,我们用的木材不对,”他补充道,“这是新材。至于上哪儿弄羽毛——”
“我正要说这个。”朱莱说,“我的一个手下说在另一座山的山顶上有一个湖,湖里全是鸭子。”
“鸭子。”特姆莱重复道,“妙极了。”
“就算不考虑羽毛的问题,这也不是个坏点子。”朱莱继续说,“估计我们已经把最后一只鹿赶到深山里去了。如果不准备把正在产乳的牲畜杀了——”
“别。好吧,你需要多少人去抓鸭子?我没听说过用鸭毛做箭翎的,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这是实话,他心里暗道,绿色的箭杆加鸭毛箭翎,这就是所谓弓强马壮的民族。难怪敌人对我们越来越放心。
到了中午,食物被分发下去,部落人聚在一起开始吃饭。所有的动静都停下来了,或者,至少没有那么突兀了。特姆莱只来得及从硬邦邦的奶酪边缘啃了一大口,众人就围拢过来。有人疑惑,有人恼火,有人发牢骚,还有人感觉受到了冒犯——“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原先的计划是什么?”“到底该用什么来做出这玩意儿?”“没有合适的工具,怎么做得出这几样东西?”“你不是真的指望我们用这玩意儿来干活吧?”他尽力抵挡各种问题和抱怨,微笑着摇头,表达同情,承诺他会想办法,表示这些问题会有人负责。直到最后人群散开,又到了工作的时间。他将剩下的奶酪扔给一只过路的狗,迈着沉重的步伐去看绑木筏的绳子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老是断。
哎呀,好吧,他自我安慰道,神明一定也有相同的感受。亏我之前居然还羡慕祂们呢。
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他已经说服木筏小队的人,绳子之所以磨损得很厉害是因为他们捆得太紧了。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河对岸有一队骑兵站在山巅,从高处观察着这里的动静。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七岁那年,被吓坏了,他想要冲进营地发出警告,快跑啊,骑兵队来了!然而,他数了数人头,思考了一会儿,叫来了他的表兄弟麦斯拜和佩普泰,他们原本正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登记猎鸭人的名单。
“动作快点,”他说,“召集二十个人,绕到那座山背后去——”他指向骑兵所在地,“什么都别做,只要绕到他们背后去,就位之前不要被发现。然后爬到山顶,让他们看到你们。如果他们离开了,就悄悄跟踪,但不要动手。明白吗?”
佩普泰是一个矮小结实的小伙子,胡子很长、很稀疏。他点点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们都抓过来。”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射箭驱逐,看你愿意怎么办。”
“不行。”特姆莱摇摇头,断然拒绝,“我不想这么做。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们对他们非常敬佩,根本不可能造成伤害。我们要暂时维持这个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们。”
派了人之后,他又看了一眼河对岸。城里派出了十个人盯着他,想知道他在这堆树墩中间待着有什么阴谋。如果麦克森还在,根本不会有人从老远的地方礼貌地观察。他们会直接看到重骑兵从山谷的四面八方冲下来,席卷营地,不等有人拿到弓箭或上马,整个营地就已经陷入横飞的箭矢、肆意的砍杀以及熊熊烈火中了。我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决定,在进山的各条路上安排岗哨,河的沿岸也是。如果是麦克森,此时河流已经被围堵,他们会在下游大开杀戒……这真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要不要派些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战斗的士兵到上面去,以防他们真的打算偷袭?但这么做有可能适得其反。本来我们在他们眼中只是一群和平勤劳的伐木工,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反而会提高警惕。
神明在上,当这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将会多么高兴啊。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到旧有的生活方式了。他转身,背对着碍眼的城市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