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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特姆莱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开始大声呼救。片刻之后,有人将马尸从他身上挪开,把他从水里抬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正在浑身发抖,像癫痫发作似的,无法镇定下来。

  “怎么回事?”他喘着粗气问,“我以为我们打了胜仗。”

  “我们的确赢了。”扶着他右胳膊的人回答,“他们突破了包围圈,逃命去了。你没事吧?”

  特姆莱点点头,“怎么回事?”他再次问,“本来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怎么一下子就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个人——那个罪魁祸首——突破严严实实的护卫墙向他冲过来时,他感到的是令他浑身动弹不得的恐惧。那个人的表情平静极了,几乎可以称之为祥和。有那么一瞬间,特姆莱以为那就是死神本尊。

  他记得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反抗,那人已经逼近身前。在他还无法决定做何反应时,那人手中的剑已经完成了攻击。但那一切发生得又很慢。在对方的剑尖把特姆莱身下坐骑的脖颈刺个对穿之前,他竟然还有时间胡思乱想。紧接着,他感到自己和马缓慢地向水里栽去。他等待着自己撞上浅滩底部坚硬的河床,敌人的马蹄踏上他的脸和胸口,一种离奇的冷静和无奈浮上心头——哦,好吧,是时候了,就这样吧。等他再次恢复意识,就成了现在这样:性命无忧,没有疼痛和骨折,身上的血也不是他自己的。但就像朱莱以往说的:狼狈不堪。

  “朱莱呢?”尽管心下早有预感,他仍然忍不住问道。

  “没挺过来。”那人说,“是要杀你的那个人干的。我想朱莱可能是想救你——”

  这么想挺好,特姆莱对自己说。但我就在现场,没法骗自己。朱莱是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遭到了攻击,和我一样。这下他死了。唉,这件事我们以后再想。该死的,仗还没打完呢,我得做点什么——

  “他们撤退了?营地附近还有敌人吗?”他问道。

  男人点点头。“据我所知没有。他们匆匆朝上游那个浅滩去了,说不定可以在那里追上他们。你想继续待在河中央聊天还是换个地方?”

  特姆莱任由他们架着自己走上河岸。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踩到人的身体——有些已经死了,大多数都还活着,但无法医治。太可怕了,他想,这些垂死的人陷于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但由于太过虚弱,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只能举起双手,挣扎着想要求救。而我们却就这么踏过去,好像他们是路上的一坨坨牛屎。“传令下去,取消下一步计划。”特姆莱的声音很严厉,似乎要把这个意外归咎于人,“全体撤回营地,之后我们再考虑怎么收拾残局。”

  攻击他的那个人——那张脸他以前是不是见过?很有可能。毕竟就在六个月以前,他还在城市的军械厂干活。草地上散落的这些剑里面说不定有几把就是他亲手铸造的。没准儿还包括杀死朱莱、也差点杀死他的那把剑。如果真这么巧,那就太好笑了。然而城市生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像发生在遥远的梦中。现在的他和那时候的他全然不同,区别之大,就像蛾子与毛虫。让这些悲天悯人的感慨也见鬼去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人重新牵了一匹马给他。哦,天哪,我可怜的老朋友雷电死了,而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小时候,死了一匹马会让我一直哭到睡着为止。他翻身上马,忽然觉得全身酸痛。瘀血扭伤的肌肉、破损擦伤的皮肤——刚才撞击河床时受的伤似乎一下子全都苏醒了。他环顾四周,将一张张面孔记在心里。每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就代表着部落里多一个幸存的人。等将来有一天他必须面对这场由他刻意挑起的战事时,良心上就会少一份负担。不过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今天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太多的事要安排,太多问题要解决。

  “卡萨莱。”首席工程师看起来很狼狈,浑身湿透,熟皮胸甲的一条肩带松脱了,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虽然受了伤,但他是个可靠的人,而且伤势没有重到倒地不起的地步。再说,不能光他一个人在操心,其他人也得干点活。“去上游的浅滩那里,确定我们全都撤回了,没有人在继续追击敌人。告诉那边负责的,我需要大家都回到下游的营地来。”卡萨莱点点头,艰难地上马。“斯蒂尔采,你负责把伤者带回来。去找尼姆林,请她将治疗师组织起来。找个人负责看着俘虏,越早把这些俘虏集中在一起越好,以防有些人还不知道战斗已经结束。马尔泰,派哨探出去看看,我们要明确敌人的动向,不要瞎猜。”

  出去打探消息的队伍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敌人早跑了,他们在山脊后转向行进,在下游失去了踪迹,大概从下游的浅滩横渡过去了。没有人露出一点想要继续追杀的意思。

  伤亡人数渐渐统计出来了。敌方有九百人阵亡,三百五十人被生擒,其中一半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部落这边,截至目前有一百零七人阵亡,七十名轻伤,二十名左右负重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从双方伤亡人数的对比上看,这次胜利绝对值得夸耀,但没人急着将重点放在这里。重要的是,这是整个部族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攻击城市骑兵,并将他们成功驱逐。草原上的男男女女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用麦克森和他的骑兵队来吓唬他们、让他们听话的场景,今天却亲眼看到这些传说中吓人的妖怪被重重围困,动弹不得。他们落入陷阱,脖子被套住一般乖乖地引颈就戮。虽然有些人居然抢在喉咙被割开之前设法逃走了,但部族的人主动忽略了这个事实。再说,逃回去的幸存者越多,能造成的恐慌和混乱就越严重。将敌军全歼只能逼对方下定决心,让后面的谋划变得更艰难。至于特姆莱,啊,他们早就知道这家伙有点真本事,不是吗?看来他们还是颇有眼光的,这场胜利并不稀奇。

  (当然也有唱反调的,部分来自一百零七名阵亡者的家人和朋友,还有些来自重伤员的怨愤。比起全部族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他们宁可要原先手脚俱全的身体。特姆莱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有时间处理这些问题,最后决定还是等手下将丧葬事宜汇报完毕、马匹得到妥善照料以后再去考虑。)

  今天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拆卸剩下的七台重力投石机,这样才算勉强跟上之前的计划。自愿帮忙的人依然很踊跃,不过大多数只会碍手碍脚,让工程师们花了比原先长一半的时间。一旦任务完成,大家就可以解散,回到自己的帐篷,坐在篝火前。但特姆莱和各小队的头领还要继续一项耗时良久、枯燥无味的工作,那就是将整场战役回顾一遍,并考虑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问题。

  “他们有可能再次发动袭击。”安纳凯叔叔说,“但可能性很小,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我了解城里人,他们多半正忙于互相指责。”

  他说话速度很慢,因为脸颊的一侧压着一团用旧的棉絮团。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脸颊,在与嘴巴齐平的地方撕开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鉴于敌军几乎没射出几箭,这多半是己方误伤的。

  “假设他们暂时不会进攻,”希斯莱接下话头,“这次我好好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军队。他们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不可思议,“这不是他们的正规军,”他继续说道,“有可能是私人武装。你知道的,就是‘既然皇帝什么也不做,我们自己来’那种。我不敢相信城市的主力野战军会这么容易被打败。”

  希斯莱基本没有受伤,只是因为狼狈地从马上摔下来,一边膝盖有些行动不便。(他率领的队伍在上游的河滩处伏击敌军。他的手下蜂拥而出杀向被包围的敌人,凶猛的势头让他遭了池鱼之殃。)

  特姆莱微微点头,嘟囔着表示赞成。“关于第一点,你说得对。”他说,“第二点我不太确定。不管那支军队是不是他们的正规军,我认为都得当心对方在我们将机械运到下游的最后一个驻扎地卸下来时发动袭击。如果我是他们,我肯定会这么做,在离自己的地盘较近的地方给敌人来一下狠的。不过我们不能完全依赖这个推断。从现在开始,必须提防他们随时发动突袭,这就意味着,要从制造和运送机械的人手中抽出一部分加入护送的队伍。这么做肯定会拖慢计划,同时也会分散我们的力量。”

  “有没有可能发动报复性征讨?”尚德插话道,“想想看,他们刚刚在战场上被打得很惨,这几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战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面子,决定做点什么来挽回一局?毕竟,这么做有利于鼓舞士气。”

  安纳凯摇头。“他们更有可能将气撒在自己人身上。”他说,“惩罚带兵的将军就足以平息民愤了,还能让他们继续自我感觉良好,根本不必冒着再被打败一次的风险。不,我认为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拦截我们的机械,多半会利用我们运机械过河的时机。从这里到最下游的营地之间有几处河面很宽,他们知道我们不怎么喜欢使用船只,因此只需几艘满载士兵的船就能击沉我们的木筏,或者将木筏拖走,根本不需要进入我们的射程范围。假如我们在岸上追击,他们要么会在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要么趁我们的营地防守空虚,打了就跑。想想看吧,以他们之前的行动来看,这才是最合理的战术。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你的理论,希斯莱,刚才来袭的不是正规军。”

  “我认为他们根本没有正规军。”特姆莱参与进来,“我之前提过这点,但没人重视。”他挪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缓解一边的麻痹感,“守城墙的除了一部分是正规的卫戍部队,其他的都是兼职的国民自卫队,说是受过训,其实根本没有。大部分兼职卫兵将训练经费看成国家给困难户的救济金,剩下的则把卫队当成饮酒俱乐部。哦,我不是说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不会尽力,只是不认为他们适合出城作战。真要这么做,那就太疯狂了,他们自己也知道。”

  “也许吧,”希斯莱承认道,“不过咱们做的事也够疯狂。”

  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庞;十二个彼此知根知底的旧相识冷静理智地讨论着关系到整个部落是否会灭族的问题。这一圈当中少了几个本该在这里的族人:骑射手队长朱莱、族长本家的佩格泰和苏鲁台——小时候我弄断了苏鲁台的笛子,现在永远都没机会补偿他了。那是他最心爱的笛子,而我只是出于嫉妒就故意弄断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但空缺会由同样出色的人来填补,这也是今晚的议题之一。当然还要隆重地向神明致谢,让我们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萨苏来也曾经被迫面对这些吗?让生活继续,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特姆莱想道,因为无能为力,只好接受既定的损失,同时还要庆幸局势没有变得更糟?当战败的消息传到城市的时候,他在那里的朋友会怎么想?今晚有九百张空荡荡的床铺等待未归的主人。在胜利的消息传来之前,在宣布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之前,他们的位置会轻易被他人填补吗?为国人牺牲已经是件可悲的事,牺牲了性命却还是输了则更令人难以接受。

  “我们总结一下吧。”特姆莱强忍着呵欠说道,“我们判断他们不会再次发动攻击,至少短期内不会。但以防万一,还是要保持一队机动的后备军。但我不确定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后备力量人数太少的话,对战局的影响不大,而且比没有后备军还要糟糕,因为需要从我们正在进行的准备工作中抽调人手。我个人的看法是,他们不会冒着被羞辱的危险再次出兵,但可能会在下游的营地那里动手,因为那里离他们的老巢更近,防守力量也较弱。还有,那里是——或者说即将是——所有机械的最后组装地。因此我决定在下游营地部署一支强有力的部队,既起到防卫作用,又能在敌方的大部队向我们进军的时候起到预警作用。希斯莱,今晚你好好计划一下,明天告诉我人手和装备方面的需求。我必须了解你要带走的人和物资,才能重新安排留在这里的人,填补空缺。”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同时伸了个懒腰,因肌肉僵硬,又立刻缩起身子,“我们之前讨论的就是这些了吧?好,接下来,议政会目前有空位需要填补。请大家提名。”

  说到提名,换个场合一定很热闹。有人会争论不休、有人会耍政治手段、有人互相卖个面子,还有人要还人情债。但刚刚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现在时间又太晚了,大家既没有耐心也没有精力干这些。因此,提名的人选都很合理,就算有争议也只是简短地辩论了几句。就算这样,在特姆莱宣布最后决定的时候,安纳凯叔叔已经困得头直往前点,浸透了鲜血的棉垫从手上落到了地毯上,露出狰狞的伤口以及粗糙的锯齿状缝合线。又是我的错,特姆莱心想。平时用来缝合伤口的牛筋线被制造弓箭的匠人拿走,去制作弓弦和缠把。治疗师不得不从旧工具以及老家具上拆下线来,放在嘴里嚼到软,拿去给伤员缝合。

  这是需要面对的另一个问题:我们不能在治疗伤员的物资缺乏的情况下进入下一阶段战斗。他推敲了一下“伤员”这个词。多好的术语啊,很适合用在军事上。你不用提到身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血如泉涌的人,不用提到缺胳膊少腿的人,不用提到身上多了个大洞或者是身上带着连自己的孩子都害怕的伤疤的人。只需要以“伤员”一词概括。再过一阵子你会在谈话中提到“可接受的损失”。接着这些人就变成“可牺牲的军事力量”。再接着呢,你就像在下棋似的,从高高的山顶审视着棋盘,把他们看成棋局的一部分,战争不过是一场对弈。你会疑惑,为什么你的朋友和你说话的方式变了。之后,你开始忧心忡忡地防备着阴谋和叛变。再接下来,说不定真的需要对付阴谋和叛变。想想看吧,居然真的有人想要这份工作。更疯狂的是,在世上某些地方,想要这份工作的人居然还真的被允许上位。

  战争就是这么开始的。或者说,这就是引发战争的由头。

  “下一项安排,”他听到自己说,“是向神明致谢。感谢神明将我们的损失保持在可接受的范围。叔叔,由您来主持吧。”

  洛雷登并不介意,相反,他很享受这份难得的平和与宁静。能够独处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伸了个懒腰,双手叠放在脑后,伸直双腿,双脚交叉。石头长凳有点冷,但并非难以忍受。说不定我会喜欢上这种感觉,他心里想。

  如果他不认为自己罪有应得,不觉得自己活该被关在这里,那他的感觉大概就不同了。至于现在,总督是怎么说来着?重大疏失、玩忽职守,以及严重的判断失误。他对此没什么可辩解的。一千名士兵战死或被俘,全是因为他沉浸在自己的不满情绪里,没注意到他们走进了陷阱。重大疏失算是说得轻的了,敌人就差没在石灰石上刻上八寸大的“陷阱”两个字。如果麦克森还在的话,他非把我的肺扯出来不可。

  没错。可惜麦克森死了。不然他们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总督要求立刻展开调查,在此期间将他暂时收押。洛雷登希望他们调查得不要太快。在这安静黑暗的地方关上一两个星期对他极其有利。在被迫面对公众、解释他的行为之前,他需一段时间消除恐惧感。比起在大礼堂受千夫所指,他宁可躺在议事厅下方牢房的石床上。他可以轻易想象大礼堂内的恐慌以及外面的歇斯底里,到处是渴望见血的暴徒。人们争先恐后想在离开城市的船只上占据一席之地,码头上因此引发了骚乱。这真是完美的借口。又是一夜的劫掠,又可以破门闯入不受欢迎的邻居家。

  至于说之后会怎样,他打不起精神去操心。也许他会被处死,就在这间牢房里,或者在城头某个安静的哨所内。最起码,这是他能接受的死亡方式。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死法不像与阿尔维斯对决那次那么绝望。当时,他还以为自己要为了保护卖炭佬的荣誉而死在法庭上。要是当初真死了,那就太不值了。他临死前一定会想,老天啊,这也太蠢了吧。现在呢?唉,算是死得其所吧。他本来就该死在草原人手里的。至少他可以将五分之四的士兵带回家,又能把欠的这条命还给敌人。

  外面走廊有人走过,传来沉重的靴子发出的脚步声和丁零当啷的金属撞击声,多半是钥匙。难道这里还有其他犯人?还是说他是唯一一个?他们会不会把别的国家公敌也关在这里,眼不见心不烦?他好奇隔壁的究竟犯了什么罪。想被关在这里,你得犯下一定程度的重罪才行。仅仅是盗窃、强奸或是谋杀可不足以让你在这里享受免费食宿。

  没有皇帝挺好的,他对自己说,但仍然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总督在解释的时候颇为实事求是,好像在谈论牙仙、头痛精灵之类长到七岁以后就不再迷信的东西。据总督说,其实自洛雷登出生以来皇帝就不存在了——但我们小时候不是总在皇帝的寿辰摘花为他编花环吗?每年在上城的城门口举行隆重的典礼时,他接受的上千条花环都去哪儿了?不知为什么,想到那么多人对皇帝的爱戴像水渗进沙地一样被白白浪费让他有些不适。

  伽利卢古斯四世没有留下继承人就驾崩了,皇位的继承权落在三位远房表兄弟身上。他们是外国王子,不会说佩里美狄亚语,而且举止粗俗,单说餐桌礼仪一项就不能为城市所接受。总督和他的亲信们突发奇想,认为既然还没有宣布皇帝过世的消息,那么就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被蒙在鼓里也不会有烦恼。打那以后,除了几个负责打理的管家以及办公地点在那里的官员以外,上城基本是空的。伽利卢古斯“活了”九十六岁,死后将皇位传给了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外甥。继位的皇帝是皇帝莫须有的姐姐的儿子,据说这位公主在很久以前嫁给了遥远国度的某个无名王子,时间久到没人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桩联姻。与此同时,城市的大权悄悄地逐步转移到那些以治理城市为业的人手里——国务卿、政府官员,以及那些知道如何修路、如何进行贸易谈判的中城人。洛雷登越想越满意这个治理体系,毕竟他们将城市经营得相当繁荣。

  直到现在。

  天哪,洛雷登想,要是城市真的沦陷了怎么办?无法想象,毕竟没人可以攻克屹立不倒的城墙。但是,他在草原人的营地看到过攻城器:射石车和重力投石机、攻城垒的组件,以及安装在移动车驾上的攻城锤、攻城塔的组件等等。他忍不住想,这帮以帐篷为家、居无定所的野蛮人居然设法制造出了这么多器械,可见他们的决心和意志力之大,看来不会被城市那坚不可摧的赫赫威名吓倒。想到这个,洛雷登就感到异常不安,远比自己的死亡更加难以接受。

  不过,从自然规律的角度来考虑,这也是公平的,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就算真有对错之分,也不影响城邦的兴衰周期。城市人与草原人之间就像狮子与鹿一样,弱肉强食。风水轮流转,这回是部落民族成了狮子。自然规律而已。你压根没法对这种东西持有异议。你能做的只有离开城市,搬到其他地方生活。

  外面传来更多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最后停在门外。一丝亮光穿透黑暗,然后整个牢房亮堂起来。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结束时喊我一声,教长。”洛雷登听到看守的声音响起,“我就在外面。”

  门关上了,但一小盏灯留在了牢房内,明黄的火焰散发着暖意。在灯光的照耀下,洛雷登发现另一个人是亚历克修斯教长。他吓了一跳,赶快把腿从石凳上挪下,站了起来。

  “来这里,”他说,“请坐。”

  “谢谢。”亚历克修斯回答。在油灯灯光的渲染下,他的面色更加惨白,简直和死人一样。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穿过这个小小的牢房。“这下好多了。”他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喘口气,好吗?爬楼梯爬的。”他补充了一句。

  洛雷登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等教长开口。不是他无礼,而是现在实在没心情寒暄。

  “你很快就可以从这里出去。”歇了一阵子以后,亚历克修斯说,“我们刚刚开了一次令人糟心的会,一帮蠢人说蠢话。会议的主旨是要我去对公众发表讲话,平息民愤,让他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你会被释放。在下一次会议之前你有时间洗个澡、刮个胡子。”

  洛雷登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下一次会议?”他重复道,“什么,你是说我还——”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我早就料到这个消息不会让你高兴。你看,这是权宜之计。我们需要有替罪羊为这次战败负责,但也需要塑造一个让人民信任的英雄人物。”他叹了口气,疲惫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和刻在新铸造的钱币上的教长像的皱纹一样清晰。“这个英雄人物就是你。”他继续说,“我会告诉国民,那五名战死疆场的将军才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而巴达斯·洛雷登力挽狂澜,从死神手里拯救了五分之四的军队,将一场耻辱的失败变成了精神上的胜利——”

  “哦,看在老天的份上!”

  “别这么不知感恩。”亚历克修斯回答,“再说,这和事实相去不远。如果你真的一心要成为殉道士,你有的是机会。我还没说到更荒唐的部分呢。”

  “说吧。”洛雷登说。

  一阵绞痛袭来,亚历克修斯身子僵住了。疼痛又渐渐退去。“我们那位声名卓著的总督大人提出了两全的方案。”他说,“在未来某个时候,你必须接受法律的审判。”他顿了一下,“但在那之前,你被任命为副郡尉,负责城墙和下城的防卫工作。不用你说,”他迅速地补充道,“我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这一切都说明,就算没有皇帝,我们也能把愚蠢进行到底。”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洛雷登说,他闭上眼睛,“如果我拒绝呢?”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我不认为你有这个选择。”他说,“换句话说吧,你不接,就没有其他人能做这件事了。他们没批准我的提议。”他补充道,“可惜了。我的提议挺好的。”

  “真的吗?什么提议?”

  “我提议你出任总司令。”亚历克修斯回答道,“我也许对战术以及战斗一窍不通,但我能一眼认出谁是天生的领袖。”

  洛雷登对此不予置评。“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狱?”他问,“当然,我也不是很着急。”

  “在我向公众宣布你是一个英雄之前,你最好待在这里。外面有好几千名暴徒叫嚣着要把你的头颅挂在下城的柱子上。如果他们突破防线,冲进来——”

  “我明白了。”洛雷登点点头,“这也是你的主意?”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某个尖瘦脸的后勤部官员。”他回答道,“他们是一群傻瓜,不过其中倒有几个非常狡猾的。”他往后一靠,脑袋枕在墙上。“不介意的话,”他说,“我想在不得不去向公众发表讲话之前待在这儿。这里的气氛相当宁静。你收到最新的消息了吗?”

  “没多少。外面局势如何?”

  “很安静。”亚历克修斯说,“上游没什么太大的动静。据我们所知,他们还在继续制造器械,以木筏运往下游。唯一的防御措施是在下游接收器械的营地安排了一支顶多三四千人的护卫队。”

  “那里距离城市不到五里。”洛雷登沉吟道,“天哪,我真希望我们之前没有那么愚蠢地派兵出征。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我们不敢,生怕落入另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陷阱。”他抬起头,“我想现在郡尉是对外征战部队的司令?”亚历克修斯点点头。“剩下的特遣部队呢?考虑到这次任务的性质,有四千兵力在手,我们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下游接收地摧毁这些器械——”

  “他不肯接受这个提议。”亚历克修斯回答,“他说的也有道理。再打一次败仗,我们将无法压制城里的暴乱。你没法想象外面的局势有多糟糕。”

  “那我们就只能坐等对方围城了。军备方面情况如何?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遍四海,码头上会挤满想要以天价将粮食卖给我们的商人。”

  “不管是不是天价,反正我们已经批准总督不计代价收购任何需要的物资。食物和装备不会有问题,草原人没有任何手段干涉海运,我们没理由不能照常做生意。但如果能让民众看到充足的储备,也许他们会更放心,不再继续打劫面包房。”

  洛雷登摇摇头。“他们就喜欢打劫面包房。”他说,“等事后才抱怨面包房被烧毁影响了日常生活。”他笑了,“这种时候才能看清人的本性。征兵工作进行得如何?有成效吗?”

  “不怎么样。”教长回答,“目前只有成百上千的老人和小孩强烈要求我们允许他们参军。大部分身强力壮的男人却在街头打砸抢,和卫兵干架。当然,每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教长不使用神秘力量来对抗危机。等我出去讲话的时候,肯定会受到众多质疑。”

  “啊,可想而知。”洛雷登咧嘴笑了,“要是这帮巫师不能投掷火球,也不能将敌人变成青蛙,那要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到底胳膊肘朝哪里拐?”

  “我估计总督和郡尉也很快就要这么质问我了。”亚历克修斯悲哀地说,“就连我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往这个方面想,愿我得到宽恕。多亏我最近花了些工夫去研究,现在我对诅咒及其运作方式了解得相当深入。有时候我想,要是那个我们认为是天赋者的岛民姑娘在这里——”

  洛雷登举起双手。“千万别。”他说,“如果你想我离开这个安全可爱的牢房的话,就别说这话。”

  “我以为你压根儿不相信这套把戏。”

  “我不相信。”洛雷登回答道,“有益身心的不可知论是一回事,主动自找麻烦是另一回事。我说的是给你个人找麻烦,不是给城市制造麻烦。你脸色很差,看上去像一具死了一周之后交给入殓师学徒练手的尸体。”

  亚历克修斯很给面子地大笑起来。“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关心。”他回答,“我必须承认,我感觉好多了。别担心,”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补充,“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生病,不是因为——这么说吧——我们那段去往未知地界的小小旅程引起的乱七八糟的副作用。普通的病症不怎么让我忧心。”

  洛雷登点点头,“明面上的敌人不是最危险的敌人。这是我的老上级最爱说的话,愿那个暴躁的家伙安息。有个笑话,讲的是两个人在战场上,其中一个被箭射中,倒在地上呻吟起来。另一个看了看箭翎,说:‘没关系,伙计,这是我们自己人射的。’如今他们管这种情况叫什么?友军砲火?”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他说,“虽然身体染病让人不怎么舒服,但至少不像诅咒的副作用那样死活不肯放过你。”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我在精神上给自己施加的伤痛,让我停止胡思乱想。”

  “我不会这么说,”洛雷登回答,“因为我们马上要合作了,而我讲话还有那么一点分寸。”他摸着下巴沉思起来,然后接着说下去。“其实,”他说,“在你第一次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以后,我确实好好思考了一番。我既没有深信你们说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元理,也没有完全不信。只是觉得那些事太过于玄乎,不怎么重要……”

  “通常说来,的确不怎么重要,”亚历克修斯打断他,苦笑着说道,“事实上,可以说绝大部分都不重要。这些诅咒啊、赐福啊全都是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副产品,正如橡树苹果 (1) 之于橡树。”

  洛雷登点点头。“管他是什么道理吧,”他说,“反正我不相信所谓的巧合,尤其是在过去一段时间,巧合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能说,我承认事情有点不对劲,但我觉得我们中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是怎么回事。”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说得对,我多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他说。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探视他?”艾希莉第六次提出请求,“我是他的助理,他还有生意要打理呢。学生纷纷要求退钱。要是你能向他们解释付了钱却见不到教练是为什么……”

  政府职员皱起眉头。“很抱歉,”他说,“但这是国家大事,比你同事的教学任务重要得多。我建议你立即返还账上的学费。我想洛雷登上校以后没可能继续从事他的私人业务了。”他站起来,示意谈话已经结束。“现在,”他说,“请允许我失陪。”

  “那好,”艾希莉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说道,“你能替我传一封信,再帮我带个回信吗?我知道他人在城里。”她补充道,“我亲眼看到他回来的。如果他再次出城,一定会通知我。”

  职员用死鱼眼睛打量着她,发现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她年轻貌美,对上司表现出来的关切略微超过了正常的上下级关系。艾希莉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在心里狠狠地记下一笔——将来找个时候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然后顺水推舟地露出娇羞的笑容。“求你了,”她补充道,“如果你能帮这个忙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的。”

  “我也许可以设法带个小条子。”他说,声音里带着点轻蔑,又带着点不自在的怜悯,“至于信件,我可不敢保证。所有的信件都要经过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检查,肯定要拖很久。从洛雷登上校那里来的任何回信同样也要——”他顿了一下,阴郁地笑了,“经过检查。如果你不接受——”

  “没问题。”艾希莉坚定地回答,“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笔吗?”

  职员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用吧。”他说,“但是请尽量快点。我马上有个会要开。”

  “不会耽搁太久。”艾希莉说。

  我只想知道你还好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们现在有足够的顾客可以开整整两个班,大概跟你最近大出风头有关,所以我把学费提高了三分之一。我去过你的公寓,确定你的东西都在。我找人在门口装了把锁,如果你进不去别感到惊讶。要是他们允许的话,我可以把钥匙给你。开心点,出名是件好事。

  她犹豫了一下。应该再补充几句吗?她想说的是,她明白他现在的感受。(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个都清楚这点。)算了,说多了只会让他难为情。于是她潦草地落了个款,把羊皮纸片折叠起来,递给那名职员。“你确定记下了我的地址吗?”她追问。

  “我们知道上哪儿找你。”职员微微加重了语气回答道,让她感到不怎么舒服。“现在,我真的必须——”

  她被打发出了办公室,目送那名职员以优雅的小碎步急匆匆地朝主回廊建筑而去。然后她慢吞吞地朝哨所方向走回去。又是一天过去了,虽然无所事事,但依旧从早瞎忙到晚。

  她不想在家消磨时间,于是决定到文具区去买点东西。文书助理理所当然要有点购买文具的癖好,这也有助于他们的事业发展,因为文具代表了主人的体面。客户通常认为文书助理用的笔和墨水瓶越是昂贵越是精美,写下来的文字也越高贵。艾希莉非常乐意遵循这些陈规旧俗。不知不觉间,她在购买文具方面累计花出去的钱数额之大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她安慰自己,既然她买的都是质量上乘的用具,有需要的时候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将钱拿回来)。这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真奇怪,她从椅匠区走到蜡烛区,一路上忍不住沉思起来。为什么他总是一副很穷的样子?随便算个账都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从他的收入里提成百分之二十五就可以住在城里的体面街区,买得起以镶嵌工艺装饰的写字板和纯银的算筹。他却住在贫民区里,家徒四壁。他确实经常出去喝酒,这也算是笔大开销,不过他去的地方通常很廉价,在那些地方你就算喝到死,所花的钱也不过是高档酒馆里一杯葡萄酒的价格。他的钱到底都花到哪儿去了?

  和一个人密切合作了那么长时间,却对他一无所知,真是稀奇。 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事实上,不仅仅是融洽,我们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我和其他任何男人谈话都不会像和他谈话那么轻松,他也从不令我为难……但我对他到底有多了解?他以前参过军——是啊,当然,这点现在尽人皆知。其实就算在以前,大家对他的了解也比我多得多:他在农场上长大,有数目不明的几个兄弟,至少有一个姐妹。他从来没有提起过父母,多半已经过世了,或者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提起父母而已。他认识很多人,都是同行的熟人,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朋友。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当然,我的背景也没有多复杂。跟他聊天的时候,他总是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好像不理解我为什么不结婚,也没有对象。不过我想他并不是真的感兴趣。毕竟,他没什么理由要关心这些话题。

  她皱起眉头,想起那名职员了然的目光。不用说,他猜错了。不过,如果说她从来没动过那种心思,那就是在说谎了。有那么一两次动心。但她没有放任自己继续深入,和那行工作的男人在一起,前途太渺茫了。比爱上水手还糟,至少水手还能时不时地回家探亲。虽说现在他已经退出那个行业了,但洛雷登“上校”这个头衔也不见得多有安全感。

  她停在一家卖木碗的小摊贩对面,木碗上绘着金碧辉煌的图案。如果他得保持上校身份一段时间的话,就不能继续教剑术, 那我该怎么办?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以前他在法庭上工作时,我总有一份应急计划,以防万一。现在,我居然对下一步要怎么走毫无头绪。我自己一个人撑不起剑术学校,又受不了继续做律师助理。喔,真要命,我这是怎么了?

  艾希莉努力控制情绪,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随着心情平复,一个小小的声音开始在脑海中絮叨,茫然无措时就去买文具啊!这个建议正中下怀。她立马采纳了。

  文具区的气氛变化多端,有时繁华喧嚣,有时如地狱般恶劣。导致气氛变化的因素很多,取决于你来访的时间、供求关系、经济健康程度以及城市的大环境变化。此时,华丽的遮阳篷下生意兴隆,客人络绎不绝。这热闹的场景反映了最后一个因素:佩里美狄亚城文书的心态。他们普遍认为,既然末日即将到来,为什么不趁着手头还有钱,而这钱还有购买力的时候大肆采购一番呢?其实就算不是世界末日,照样也可以找别的理由来庆祝一番,而最好的庆祝方式不就是购物嘛。文具市场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艾希莉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也从来没见过价格上扬到这个地步。

  这里有愈疮木和紫檀木做的书写板和记账板,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镶嵌着象牙、珍珠母以及打磨过的青金石。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墨水瓶。天哪,这么多墨水瓶,有银的、金的、配有宝石瓶盖以及小小宝石底座的墨水瓶,还有拥有专利的墨水瓶,瓶身上多了个小架子,可以让你在蘸了墨水以后将多余的墨水抖掉;有将象牙以及海象牙挖空制作出来的墨水瓶以及形状千姿百态的墨水瓶,造型有玫瑰花、小猪、呈跪姿的人、骨架、马匹、女人和男孩的屁股以及教长的庆典冠冕等等。

  这里有装有铰链的雪松木板。装饰着镶嵌图案,覆盖着一层乳黄色的蜡,像退了潮的沙滩那么诱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在上面写点什么。这里的铁笔有些美得令人窒息,有些则粗俗不堪,有些笔以长长的鹰羽和孔雀羽制作,长到每写一笔,羽毛就会戳到你的眼睛一下。这里有数不清的算筹,有银的、金的;有用来秘密计算的超小型算筹;有像碟子那么大,可能需要两个强壮男人才能抬起来的超大型算筹;有装饰得繁复精美的时髦型算筹——其中有些艾希莉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就被人抢购走了(真扫兴!);有空白的算筹可以让我们技术高超的工匠将你的名字、头衔以及你喜欢的格言镌刻在上面而且立等可取;还有的算筹价格昂贵到比它们计算的数字全都加起来还要高。

  这里有袖套和护目罩,有近视的人用的放大镜,有油灯和烛台,有装在讨喜的小小象牙盒里的算盘和一套迷你的便携秤。这里有羊皮纸——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羊来制造这么多羊皮纸呢。羊皮纸的每一寸表面都被浮石打磨刮擦得平滑无比,薄薄的、半透明的纸张如朝霞般绚烂。

  还有小瓶装的油墨粉,你能想到的颜色这里都有:青绿色、钴蓝色、绯红色、紫色、验尸官绿,以及政府黑、管家蓝、劳工橘、军队蓝、船坞褐,甚至还有价值连城的皇室金——理论上,这是违法的,哪个文书若是未经许可就使用这个颜色,会受到剁手的处罚。规避风险的方法是用掺了一点银的硫酸盐来稀释,只不过这玩意儿价格同样昂贵,而且一不小心泼洒到身上能将人腐蚀见骨。这里有修笔尖的小刀,刀片像叶子那么小,却比普通的佩里美狄亚剃刀锋利十倍。还有尺寸更大的修笔刀,爱显摆的年轻文书喜欢将这种刀挂在腰间,钻议会大厅不允许携带武器的规定的空子。

  这里有珐琅油墨搅拌器和金丝油墨过滤器,有羊皮纸拉伸框和做工精致的浮石刮擦器,可以将羊皮纸上旧的字迹刮去以便再次使用。这里有封印、印匣、火漆匣、用来熔化火漆的小号保温锅和迷你酒精炉、用来非法地将火漆完整撬起的小小的薄刃、小瓶装的拓印用特细黏土,人们用它来伪造印章。这里有便携式书写匣以及可以装下所有你需要的文具的小箱子(有细小的铰链以及纯银链条连接箱盖与箱体,箱盖可以展开变成书写和计数板),巧夺天工的箱子精致得能让人猝死当场,价格只比全副武装的战舰稍微贵上一点。

  没过多久,艾希莉就不得不移开目光,坐下来休息。这么多闪闪发光的物品让她目眩神迷。在佩里美狄亚,几乎人人都会读写,这是城市人乐于在外邦人面前炫耀的一点。今天的所见所闻不禁让艾希莉怀疑能读会写算不算一种恶习。

  等呼吸平顺下来以后,艾希莉往书摊走去。在那里你可以买到各种格式和模板的手册,还有用于各种场合的书信范文,几乎涵盖人一辈子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她取下一卷厚厚的小册子,书的扉页上以很小的字体写着:

  债权人致债务人之书信

  债务人致债权人之书信

  上级致下级之书信

  下级致上级之书信

  穷学生致富有叔叔恳求赞助之书信

  富有叔叔致穷学生拒绝赞助之书信

  恋慕者(男)致已婚妇人——恳求版书信

  同上——心灰意冷版书信

  已婚妇人致恋慕者(男)——暧昧版书信

  同上——鼓励版书信

  商人礼貌地请求付款之书信

  绅士致商人圆滑地提出延期付款之书信

  国有农场佃户上呈地区长官申请离开农场以转移猪群至位于公用区域的冬季牧场之书信

  地区长官拒绝国有农场佃户离开农场以转移猪群至位于公用区域之冬季牧场的申请并提醒佃户有责任在冬季提供充足饲料之书信

  求婚信

  拒婚信

  以自杀威胁爱人(女)之书信

  鼓动求爱被拒者(男)自杀之书信

  军官致阵亡将士父母之书信

  其他主题之书信

  每条目录的第一个字以红色标志,还标注着页号,以及对应的交互参照条目,偶尔还可以看到之前的主人以潦草的字迹将自己的精彩范文加在书里。买下整本小册子只需一个半金夸特,从此不管面对多么异乎寻常的状况,你都无须绞尽脑汁去想该说什么。艾希莉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果断出手拿下。她先是讨价还价抹掉了半个金夸特,接着还挤对得摊主白送了一个便携式文具盒。

  她坐在一张头顶有遮阳篷的长条石凳上,正打算看看《婉拒未婚侄女资助嫁妆请求之书信》,一片阴影罩在书页上。她抬起头来。

  “你好,”一个背光的黑色人影说,“打扰了,你不是洛雷登大人的助理吗?”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相当活泼的女性外邦人。艾希莉眨眨眼,然后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我好像见过你,”她回答,“你是那个天——”她猛地反应过来,吞下了“天赋者”这个词的后半部分。“你是那个商人的妹妹,从岛上来的。洛雷登和阿尔维斯对决那天我们在酒馆见过面。维特里丝?”

  “没错。”维特里丝点点头,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这是助理的职业技能。”艾希莉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挪开一点。照常理说,她早该不记得这个烦人的女孩了,但在重骑兵出征前不久,洛雷登转述了他和亚历克修斯教长在学校里的古怪谈话,让她记忆犹新。她对眼前这个人的感觉相当矛盾:本能的反感以及无法满足的好奇心交织在一起。和洛雷登不同,她对魔法的存在和威力深信不疑,而眼前这姑娘据说是世上能力最强的女巫之类的东西。

  “我来买墨水瓶。”维特里丝略带一丝困惑地说,“但这里的选择太多了,我都挑花了眼。在老家,我们只有无装饰墨水瓶和有装饰墨水瓶可供挑选,仅此而已。”

  艾希莉礼貌地笑笑。“只要你记得不要按对方的叫价付钱,就错不了。”话刚说完,她想起对方是商人的妹妹,多半自己也是个老江湖,根本不需要一名击剑手的助理给出关于讨价还价的建议。“你这次待多久?”她继续说道。

  “不确定。”维特里丝回答道,“我们运来了大量的蜜饯。因为这次入侵,价钱飙得很高。早知道我们就装满满两船过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就将蜜饯脱手了。我哥哥现在正在四处转转,看看带什么商品回去。昨天一整天还有今天大半天我们都在看绳子——”

  “绳子?”

  维特里丝点点头。“绳子。”她重复道,“看到后来,我觉得堆着一捆捆绳子的每个库房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阿文说,我在一旁无聊地打哈欠对他拿到最有利的价钱毫无帮助,所以打发我回旅馆等他。我就上这里来买个墨水瓶。”

  “原来如此。”艾希莉说,“哎呀,那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就算她是世上最厉害的女巫好了,但我实在受不了她。快走开吧,女巫。“去喷水池那边的那个摊位,那里卖得比较便宜。或者去有紫色和白色遮阳篷的那个,里面有些上好的象牙制品。”

  维特里丝转身对她微笑,“这方面你肯定很精通——对啊,你是干这行的。可不可以给我些建议?不然我也不知道买到的是物美价廉的货品还是彻头彻尾的劣质品。”

  要不是实在无事可做,她真想找个借口离开。其实呢,她也可以实话实说,以自己有点头疼为由走开。可她却喃喃说道,很乐意帮忙,接着就带维特里丝去了那家便宜的店。一旦开始给出建议,她渐渐亢奋起来。在问过维特里丝大致预算是多少、对方给出一个数字以后,艾希莉立马改变主意,去了那家有紫色和白色遮阳篷的摊子。拿着别人的钱大肆购物让她暗爽到顾不得嫌弃这姑娘了。说实在的,对方那么认真地听她说话,真心接纳从她那里得到的宝贵建议,让艾希莉不知不觉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最终,维特里丝以一个只有一点点令人震惊的价格拿下了一个让她称心如意的、点缀着金子和珍珠的珍贵墨水瓶。她坚持要送艾希莉一件小礼物表示感谢。这让艾希莉对她的观感迅速提升。要知道,在维特里丝的概念里,一把价格抵得上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由凿钢和海象牙柄组成的削笔刀只是一件小礼物。

  “谢谢。”她说,“你真是太好了。”

  “不客气。”维特里丝回答道。她似乎发自内心地为新朋友喜欢她的礼物而高兴,“喔,这里有这么多可爱的东西!我们该找文纳德过来,你给他些建议,告诉他该买什么。在我们那儿,像这样的东西可以随便开个高价。我敢肯定比带那些破绳子回去利润要高得多。”

  “啊……”艾希莉开口了,同时想象着自己踏上全新的职业生涯,成为文具进货商的助手。“不过,我对什么东西可以拿到岛上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她用手指按揉着头的一侧,疼痛让她感到有点烦躁。“我想最好让懂行的人决定该怎么做。”话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这么说有点得罪人。

  维特里丝摇摇头。“要学会如何经商,我就得亲自上手。”她说,“公平地说,这里面有我的一半份额,文不过是替我打理。可能我一辈子都领会不到一袋袋面粉、一罐罐油之类的货品的销售诀窍,但这并不表示我不能专精于工艺品。卖工艺品和卖大宗商品没什么两样,很有可能利润更高。说起来,我唯一欠缺的是对这边市场的了解。”她停住话头,转身对着艾希莉粲然一笑,“你知道吗,在这里和你相遇,也许是命中注定。怎么样?你给我出主意,我出钱买下,然后利润按三比一分成。”

  “我不知道。”艾希莉说。头痛让她无法专心思考,除此之外,她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人推着往前走。更确切地说,好像她明明想去上游,却被水流卷着身不由己地往下游漂。话说回来,这是一项不错的商业投资(尽管她不确定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到底价值几何)。“好吧,如果你是认真的。不过,难道你不需要从你哥哥那里先拿点钱吗?”

  “说实话,”维特里丝压低声音,略带得意地说,“不需要。天哪,千万别告诉阿文,我这回过来带了点自己的钱,就是准备万一找到什么值得投资的货品。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多时,只不过之前没找到具体方向。不,我想我会让阿文以为我买的全都是给自己用的。回老家以后如果亏损了,就不必告诉他了。如果卖得好,我就加大投资——当然,先刨去你的份额——下次来再进更多的货。以现在的市场情况,我们很快就会再来一趟的。来吧,让我们像真正的商业合伙人那样握个手,敲定这件事吧。”

  “好的。”艾希莉说。她一边握手,一边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洛雷登和我究竟着了什么魔?这个之前只见过一次的女孩,不仅帮洛雷登解了诅咒,还让我成了她的合伙人。好像洛雷登提到过什么头疼的事吧?要不是头这么疼,我可能会记起那是怎么回事。

  (1) 橡树上长的一种暗红色的增生组织,类似红色的小苹果。由于瘿蜂(gall wasp, Biorhiza pallida)在叶芽中产卵,树叶的机体受到刺激以后,长出不正常的组织,形成这种苹果状的栎瘿(oak apple g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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