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钢之色:法庭斗剑三部曲> 十二

十二

  洛雷登收到小纸条的时候,正是他从牢房被释放出来、以副郡尉的身份第一次参加议会的时候。他读完留言,心里泛起一丝愧疚,然后将纸条折起来,塞进皮带里。

  此时大礼堂里座无虚席,但洛雷登几乎一个也不认识。他希望这是个好兆头。就算这些都是从街头随便拉进来的路人,也比国家安全委员会原本的成员好多了。

  有人领着他拾级而上,越过一排排石板凳,来到有扶手和靠背的椅子区域,这让他感到无比尴尬。这里是高层就座区,每个座位都有相应的职务刻在石头上,例如教长、城市导师、枢机长、城邦学院院长、伊莉莎地区学院院长等等。一张刻着大会总执事铭牌的空椅子显然是他该坐下的地方。他一边坐下等着有人开口说话,一边茫然地思索着谁是这个所谓的大会总执事,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城市总督站起来环顾四周,然后向两名警卫点点头。警卫关上会议厅的大门并上了闩。“人终于到齐了。”他说,“我很荣幸地宣布,洛雷登上校同意接受副郡尉一职。现在我们直切正题,今天的议题很简单: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保障城市的安全?”他转向洛雷登,点头示意,“上校,”他说,“该你上场了。”

  洛雷登迟疑了一会儿。万一总督指的是别的上校呢?然后他站了起来,两膝有点发软,但转念一想,过去在大庭广众露面,通常需要面对一个想要干掉他的击剑手,现在这群人最多朝他扔苹果。这么一想,他就不紧张了。

  “先生们,”他开口说道。喔,天哪,我该说些什么?“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虽然我自己不怎么赞同你们的意见,但目前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关键是,我对部落民族有所了解,所以你们才向我征询加强城市防卫的意见。这方面我的确有些想法,如果你们愿意听一听的话。”

  他顿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城里每个人,”他说,“从小就对一个观念笃信不疑,那就是,因为有城墙和港口,我们完全不需要担心来自内陆的攻击。草原人不怎么喜欢我们,也许有他们的理由,但他们只是一帮野蛮人,永远不可能攻破或者翻越我们的城墙。围城这招对我们没有用,因为我们的物资来自海上,而部落民对船只一窍不通。因此我们只需要稳住自己,等他们自行散去即可。”

  他环顾四周,点点头。“这么想也没有错得太离谱。”他继续道,“因此,我们之前才不需要一支可以对外征战的军队。至少,在我们放弃建立一个从这里横跨萨林山脉的陆上帝国以后,远征军就成了多余的存在。以前我们有麦克森。麦克森在世的时候,他的威名让草原人闻风丧胆,不敢踏进以城市为中心的方圆六十里的地界,生怕被剁成肉酱。我还记得,当时所有人都为此沾沾自喜。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因为麦克森和“干草叉”,我们今天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这么说似乎有点放马后炮的嫌疑,但现在的情形是,草原人中出了个煞星族长,为了避免重演麦克森事件,决定要把我们从地表上全数抹去。本来这阴谋是无法得逞的,但显然城市人教会了他们怎么建造重型器械以及攻城器材。这才是令人担忧的地方。”

  会议厅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挪动,没有人和邻座交头接耳,甚至没有人往窗外张望。洛雷登大为惊叹,也许大家终于开始重视眼前的问题了。

  他继续说道:“尽管熟知历史,但我不记得以前有装备先进的军队攻击过我们那雄伟壮观的城墙。因此,城墙是不是真的坚不可摧,我们无从得知。我建议先假设并非如此,然后换位思考,想想对方要如何攻破佩里美狄亚城。各位有什么看法?”

  他双臂交叉等待着。台下的听众沉默良久,搞不清这是不是一个无须回答的反问句式。接着,在会议厅后方大致正对着洛雷登的位置上,一名满脸胡子、腰圆膀阔的矮个子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有点眼熟,洛雷登猜想他也许是个工程师之类的人物。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他说,“三个方式:一,摧毁城墙;二,翻越城墙;三,在城墙底下挖地道。”他补充道,“简单,但不容易,你懂我的意思吗?”

  洛雷登点点头。“好,”他说,“我们一个一个来。摧毁城墙,我想你是指用扭力机械、石弩、重力投石机之类的攻城器械,对吗?”

  工程师点点头。“还有攻城锤。”他说,“不过,使用攻城锤必须过河,因此要么他们自己建一条堤道,要么将攻城锤用浮桥载着从上游运过来。两个方式都不算容易,但都可行。”

  “是的。”洛雷登说,“你是……”

  “卢卡斯·格兰希斯,城市工程局副工程师。”满脸胡子的男人回答道,“负责维护城墙、哨塔以及安置于陆上城墙的固定器械。”

  “很高兴认识你。”洛雷登说,“我需要你完成以下任务。我不了解抛石机对厚重石墙的破坏力到底有多大,所以我需要一些数据和事实,比如射程、攻击力、发射速率以及其他能描述不同等级器械攻击力的指标。我们不知道对方具体有哪些攻城器械,但可以假设他们模仿了城里的。了解了这些机器能造成的破坏程度,就知道如何反击。同意吗?”

  格兰希斯点点头。“我尽力。”他说完坐了下来。

  洛雷登深吸一口气。“很好,有进展了。”他说,“这里有没有人可以提供防御工事的等比例图纸?”

  台下众人一动不动。接着,一个坐得相当靠前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站了起来,说道:“我可以帮上忙。”

  “你是?”

  “提莫里昂·穆林,”年轻人回答道,“测绘局的。我负责下水道和洪水预警。我们的办公室保存了很多详细的地图,应该有所帮助。”

  “很好。”洛雷登说。穆林松了口气,坐了下来。“这里有军械厂的人吗?”

  站起来的男人是个矮个子,秃头,还略有点驼背。“提奥德里克·蒂仑。”他说,“我制造射石车。”

  “正是我们需要的专业。”洛雷登赞赏道,“我要你和那边的提莫里昂以及格兰希斯副工合作,画出目前所有已安置好的固定器械所能覆盖的火力范围,以及所有可以通过升级火力范围来涵盖的盲点区域。如果他们的攻城器对我们有威胁,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在他们动用这些机械之前打掉。”他转向左边。“总督阁下,”他说,“提到这个,我想和所有的职业砲兵队长会面,了解一下目前砲兵队的能力,制订出相应的高强度训练计划。我们必须提高砲弹打击的精准度,不然就纯粹是浪费时间。”他停住话头,吸了口气,在脑子里将之前说的几点过了一遍,“好了,这是敌方的第一种攻城方式,如果没有人提出补充意见的话,我们就谈谈第二种,攀登城墙。”

  议政大厅里的气氛随着他的讲话在慢慢改变,最初是好奇,现在则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些直接分配的工作。他想不通,为什么大家对他言听计从,仿佛他是某个睿智伟大的将军似的?难道他们看不出来我在一边讲一边信口编造吗?难道之前从未想过采取任何措施?老天啊,为什么一夜之间我成了拿主意的人?

  “下一条,食物配给。”他听见自己说,“我知道我们的储备量相当宽裕,而且总督办公室已经下令在公开市场上大量采购,所以这方面不成问题。但我认为有必要了解一下具体有多少人需要养活,以及我们打算如何组织食物的分发。这里有没有总理办公室的人?很好。我知道上次人口普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吧,行吗?你什么时候成了天生领袖了?说实话,你对玉米供应一无所知——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了解一下啊。

  那些政治斗争都去哪儿了?天哪,怎么没有人提出异议?

  可见目前的形势有多严峻。

  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话可讲了。他觉得很尴尬,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收尾,好让自己重新坐回去——哎呀,不知道怎么收尾才正常好不好,老天,我只是个区区击剑手。再说,他连做总结的基本技巧也不会。因此他只能再次点点头,转向总督。

  “我讲完了。”他说,“该您了,总督阁下。”

  总督站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吃惊。“谢谢,洛雷登上校。”他说,“这个嘛,看起来大家手上都有不少工作要完成,因此我建议休会,明天同一时间继续。各位自便。”他点了点头,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互相聊开了。突如其来的喧闹以及热闹的人群让洛雷登联想到从麦茬地里呼啦啦飞起的鸦群。他留在原地,打算让自己清净一下,好好想想。

  “恭喜你,上校。”是那个蠢货总督,只见他竖着两条粗大的眉毛,对洛雷登怒目而视,“你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城里最重要的人。”他停顿了一会儿,想起到震慑的作用,“当然,排在我之后。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哎呀,天哪,赤裸裸的威胁。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换人来干这份工作吗,总督大人?”他厌倦地说,“随你的便吧。我还在琢磨刚才那番话是打哪儿学来的呢。”

  总督一根眉毛竖了起来。“我以为你已经跟着麦克森将军学会了处理行政事务的常识。”他说。

  “啊。”洛雷登忍俊不禁,“原来我们那会儿忙的是那档子事。真奇怪,我怎么只记得辗转难眠的夜晚和打打杀杀呢。不过,我想你说得对,这些都只是常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解决眼前的危机,那最好在做之前尝试一下,找到解决办法。这就是你把烂摊子推给我的原因吗?”

  总督坐在他旁边,贴近他的耳朵,“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是政治考量。我承认这是一个草率的决定,想必你也心知肚明。理由很简单,你曾经是一名军官,如今却是无名小卒。将统筹城防的大权交给像你这样毫无政治背景的人,显然是最安全的做法。”他露出了令人不快的笑容。“你不可能支持某个派系,也没可能大权在握成为军事独裁者。你知道,我们做事情总得先权衡利弊。”他和蔼地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也相当能干嘛。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不过是常识罢了。”

  总督离开,和别人聊了起来,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么点时间里被诅咒了多少次。洛雷登打定主意不再去想他的话,决定试试能不能溜到城里去,甚至回家休息一个钟头。但就在这时,他发现教长在召唤他。他轻叹一口气,穿过会议厅走到教长身边。

  “总督正在解释我拿到这份工作的原因。”洛雷登说,“显然是因为我毫无背景之类的。有他这样的人总揽大局,我倒是很奇怪我们居然没有尝试外交手段。他来担任外交使节简直是如鱼得水。”

  “这座城市有那么多机灵的蠢材,我也叹为观止。”亚历克修斯回答,“我认识波列龙多少也有十五年了。他一辈子都在钻营,现在终于上位,成功将自己的无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洛雷登满脸疑惑。“波列龙?”他问道。

  “梅勒斯·波列龙,我们的总督大人。”

  “噢。”洛雷登耸耸肩,“看到了吧?我连这些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事实上,就连他是做了很多年总督,还是上个月刚刚就任都不了解。说起来,大部分市民应该也一无所知。”

  亚历克修斯握起拳头,用指节挡住一个呵欠。“如果能安慰到你的话,”他回答道,“今晚太阳下山前,城市里每个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不,”洛雷登郁闷地说,“安慰不了。”

  文纳德有点头晕目眩,勉强找路回到小旅馆(循着气味走到河边,在第二个路口转弯,然后马上左转),要了一小壶苹果酒。

  他刚刚发现,绳子,不仅仅是简单的绳子。事实上,它已经成为一个深奥而又复杂的课题,一百名学者穷尽一生,也无法道尽关于绳子那伟大而奇妙的奥秘。这说的是佩里美狄亚的绳子。至于他老家的绳子嘛,按直径可以分为粗、中、细;按手感可以分为扎手的和顺滑的;按价格可以分为便宜的劣质品和昂贵的上等货。反正甭管你想要什么样的,能买到的就这么几种。这座城市的制绳走道他逛了整整两天,算是大开眼界。刚来的时候,他自以为挺了解绳子的,逛完以后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不过,至少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

  他还没有买下任何一种绳子,不过他发誓,明天一早,一定要去进一批货。随便哪一种,只要便宜就好。毕竟如果他都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就别指望他的买主会懂。

  他一边将酒壶放在火炉的挡板上加热,一边想,多亏了导览服务,他长了好多见识。而学到的知识总不会白白浪费。他现在知道绳子分麻绳、草绳、麻草混编,还有用各种不同的动物毛发编出来的(正式名字他记不起来了,反正不叫绳子)。有便宜得不得了的丝绳,还有所谓的廉价绳,比他预期的进价要贵很多。在这么多种绳子当中,他最想进的是一捆捆的盘索,也是卖家急于向他推销的货品,只不过某些小细节没有谈妥——比如价格——让他们无法成交。

  他将壶里的酒倒出一半,喝了几口,尝出了一点肉豆蔻的香味。这份精致就是城市生活最让他喜欢的一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弄丢了什么东西。

  他的妹妹。

  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出事了——一个天真的女孩,孤零零地游荡在堕落的、错综复杂的城市里。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让她一个人走了?即使在恐慌中,他心里仍然有一个理性的声音指出,维特里丝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而且,心里再不愿意也得承认,跟岛上比起来,佩里美狄亚倒是相当安全的地方,尤其是晚上。不过城市这么大,该从哪里开始找人呢。这是个大问题。他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酒,清醒一下脑子。

  早在四个小时之前,她就该直接回到旅馆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不是死了就是在逛街。

  脑子里那个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管是出事了还是在逛街,如果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找到人的概率相当小。更合理的做法是,保持镇定,坐在这里继续等,直到她自己回来。文纳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脑海里出现的悲惨画面尽力驱赶出去——浑身是血的妹妹躺在小巷里(临死前还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将壶里的酒喝完。已经付了钱,不喝完实在太浪费了。这是上好的苹果酒,醇度高却不上头。正打算再来一壶的时候,他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一阵响亮而悦耳的熟悉嗓音。他跳了起来,差点被卧在脚下睡觉的狗绊倒,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了过去。

  他的妹妹在那里,身边是另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漂亮姑娘。他松了一口气。有外人在场,自然要展现一下风度,一小壶上好的苹果酒也平息了哥哥因忧心妹妹而起的恼怒。他走过去,挥手打招呼。

  “嗨,文,”维特里丝说,“对不起啊,我逛街逛得忘了时间。”

  “我想也是。”文纳德轻松地回答,“呃……”

  “这是艾希莉。”她连忙介绍,漂亮姑娘礼貌地微笑着,“你记得吗?我们去法庭旁听那天在酒馆碰到的。”

  啊,对了,想起来了,那个击剑手的助理。“你好,”文纳德说,“很高兴再次见面。”他心中暗道,真是个十足的大美人。维特里丝忙着解释她们是如何在文具市场巧遇,艾希莉又如何好心地帮她挑东西,因此她邀请艾希莉一起回来吃饭。文纳德也认同这是应有的礼仪,还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说要维护岛民好客的美誉。同时,他心里不禁犯嘀咕,一个未婚姑娘在天黑以后和没见过几次的熟人在酒馆里用餐,是不是有点不妥呢?后来他索性不琢磨了。他怎么想有什么关系?眼前这个不正在做他认为不太妥当的事吗?

  晚餐很美味,不愧是城市里最好的旅馆之一。先是一道烤鹌鹑配白面包卷,再是一道以葡萄酒汁烹制的大条红鲣鱼配酸豆,然后就是不可错过的佩里美狄亚主菜“桌子”。所谓“桌子”是一块和他们围坐在一起的桌子直径一样大的未发酵的圆形薄饼。上菜的服务生从热腾腾的巨型汽锅里舀出一勺勺奇怪的、五颜六色的混合物,浇在平坦的饼面上。最终,文纳德和维特里丝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过解决了三分之一块饼,而他们的客人却毫不费力地将剩下的全包了。事实上,她比他们更早吃完大饼。他们两人还在努力对付手指间的小小卷饼时,对方已经在愉快地推荐蔓越莓酱做的甜饺子了。不管我来多少次,文纳德想,我还是没能习惯他们的饭量。在兵临城下的时候,这样的饭量就颇为有趣了。同样的危机也创造了百年不遇的商机。

  首要任务是阻止艾希莉将话题转到甜饺子。因此,文纳德先发制人,问起了律师行当的现状。

  “噢,跟以前差不多吧。”艾希莉回答,“其实我们现在转行了。我是说,洛雷登退出了律师圈,开了一家培训学校,教年轻的准律师们如何击剑,我仍然当他的助理。”她皱起了眉头,“不过,目前情况又有了新变化。他现在为安全委员会工作。”她犹疑地补充,“你知道,我们袭击了他们建造攻城器的营地。不幸出了点岔子,我们这边很多人被杀了。多亏了洛雷登,才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

  维特里丝抬起头,目光锐利。“太好了。”她说,“噢,天哪,我都说了什么,对不起。我是指他成为救世英雄这一点真是太好了。等我们回家以后可以跟别人吹吹牛……”

  “请原谅我的妹妹,”文纳德打断她,“我每次带她出来,她都会到处惹是生非。”他绷着脸看向饭桌对面,继续说道,“你认为现在的局势有多严峻?谈起这个话题,人人都表现出大祸临头的样子,但在行动上,他们却像没什么大事发生一样。当然,物价的确发生了变化。尽管如此,给人的感觉倒像是借用这场危机来刺激贸易。”

  艾希莉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说,“我们以前从来没遇上类似的状况。很难想象我们的城墙会被人攻陷,更别提这些人,说实话,比野人好不了多少。说是这么说,真的不当一回事那才是疯子。”她转头望向别处,“毕竟,他们确实用实力碾压了我们的远征军。大家的看法是,这次是我们的将军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一脚踏进了陷阱,因此单凭这次的失败不能说明对方的实力。你懂吧?如果我们这边没有犯傻,谁输谁赢就说不定了。”

  文纳德点点头。“这个嘛,”他说,“恐怕只有时间能证明。你们对这些草原人很了解吗?应该是吧,毕竟以前和他们有过冲突。”

  “不,不怎么了解。”艾希莉承认,“说实话,我们对佩里美狄亚之外的任何事物除了有一点好奇,并没有太大兴趣去深入了解。之前根本想不到类似的事情会发生。我们其实对草原人很友好。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住在这里,也在这里工作。这不算什么,毕竟全世界的人都会来我们这儿。”

  文纳德点点头。“佩里美狄亚人的宽容世界闻名。”他简明地总结,“看起来这次你们的宽容害了自己。说到底,他们本身是野蛮人,现在居然造起攻城器来,一定是这里的人教的。”

  他的话换来的是冷眼。“那我们该怎么办?”她反驳,“难道要把知识和技术严格保密,防止被人用来对付我们吗?我们是一个以贸易和制造业为主的国度,这么做就是自取灭亡。排斥外邦人的结果也一样。这点,尤其是你本人,应该更有体会才是。”

  有道理,他暗自承认。至少她很有教养,没有当面点出大部分岛民三代以上全是海盗,曾经几次试图要攻进城市。他决定换个话题。

  “说到贸易,”他说,“你对制绳业没什么了解吧?”

  艾希莉看着他,咯咯笑了。“真是够巧的,我还真懂。”她回答道,“我们有个做绳子生意的常客。你想知道什么?”

  维特里丝的注意力在政治话题出现的时候就开始涣散,等到他们开始聊起绳子(马鬃绳弹性好,纯麻绳更便宜而且质量也不差,不过得防着他们拿那种帆工绳来糊弄你,那不是纯麻的),她彻底失去了兴趣。很快,房间里的暖意以及舒服的饱腹感让她打起盹来……

  她一下子出现在别的地方,这让她有点不安,但很快,潜意识便将这个场景定义为梦境。令人困惑的是,她似乎仍然坐在旅馆的餐桌旁,桌上满是面包屑和食物残渣。文和她的新朋友也在那里,仍然在热烈地讨论着绳索,忽略了周围的一切。但桌子周围还坐着其他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好像这些人是很熟悉的朋友似的。面带忧虑的男人是巴达斯·洛雷登。是的,她的确认识这个人。很遗憾,也认识他的哥哥高戈斯。之前她跟高戈斯单独相处时没注意到,但一旦他们俩同时出现,她就很容易看出两个人之间相似的家族特征。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鼻子,下巴的肌肉都很有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那敏锐的、善于观察的眼睛。洛雷登家族的眼睛并不浪漫多情,也并不特别吸引人。他们眼神坚定但不冷漠,眼珠是深棕色的(艾希莉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真见鬼,有些女孩的运气真是好过头了),两兄弟眨眼的频率都不像一般人那么频繁。另一件奇怪的事是,高戈斯告诉过她,他和他弟弟互不搭理,现在他们却像所有的亲兄弟一样轻松愉快地聊着天。真可惜她听不到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她觉得不管聊什么话题都比聊绳子更有趣吧。

  在高戈斯的左手边坐着一个女人,夹在高戈斯和文中间,也是洛雷登家族的人,有着同样的鼻子和下巴(在她的脸上显得有点突兀)以及让人一眼就认出来的眼睛。她比两兄弟年长,说是他们的母亲吧,又显得太年轻了。因此维特里丝猜测她要么是姐姐要么是小姨。很有可能是姐姐,这么相似的家族特征只有直系血脉才合情合理。她一言不发,维特里丝正准备和她说话,她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他看起来不到十八岁,个子稍矮,比其他人更瘦小白皙一些,五官小巧圆润,显得很孩子气。不知为什么,她知道这个年轻人来自草原部落。他们不是正在讨论草原人吗,她吃得太饱睡着了,这就是年轻人出现在她梦里的原因吧。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她以前从没接触过真正的蛮族。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一点也不野蛮。他的头发有点油,不过梳得整整齐齐。也许这是某种头油之类的保养品,梦中闻不到气味,她无法判断这是某种精油还是发膏。他穿着一件相当朴素的长袖衫,近看才知道是上好的鹿皮缝制的。因为桌子遮挡,她看不到年轻人下身的穿着。无论如何,他在礼仪方面还说得过去。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胳膊基本没有搁在桌子上,似乎正在礼貌地倾听那个了不起的绳索的话题。他看起来像是某人的学徒,维特里丝想,因为被师傅看重才获得特许参加晚宴。

  没有其他人和她聊天,她决定主动和这个年轻的野蛮人搭话。她露出一个笑容,和年轻人眼神交汇。对方也友好地回以微笑。

  “别告诉我你也对绳子着迷。”她听见自己说。

  “大部分内容都是听过就忘。”他承认,“不过当别人讨论他们熟悉的专业时,听听也无妨。这样可以长点见识。学到的东西总不会白白浪费。”

  维特里丝莞尔一笑。“你听起来就像我哥哥。”她说,“我哥哥最喜欢说这句话了,大概因为这个,我才梦到你说这句话。”

  “有点道理。”野蛮人回答道,“凑巧的是,我正需要了解关于绳索的知识。你看,我们正在大批量制造扭力机械——射石车之类的——需要绳子驱动抛杆,把它拉起来。我们那儿没人知道哪一种最适合。我觉得应该是某种既有韧性又有弹性的绳子。”

  “啊。”维特里丝点点头,“我可能帮得上忙。就在我对他们的谈话失去兴趣之前,那边的那个女孩跟我哥哥说马鬃绳的弹性最好。这对你有用吗?”

  “很有用。”

  “噢,太好了,免得这些知识浪费在我身上。不管怎么说,马鬃绳最适合,如果弄不到,纯麻绳也不错。不过你要尽量避免使用帆工绳。”

  “哦,”野蛮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真奇怪,我听军械厂的人说他用的正是帆工绳。不过这对我意义不大,因为你就算用帆工绳打个套索把我吊起来,我也认不出来。”

  维特里丝咯咯笑了。“快别这么想。”她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绳子的话题彻底推到一边,谈谈别的行吗?其实,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野蛮人耸耸肩,“问吧。”

  “好。我很好奇,你们到底不喜欢这个城市的哪方面呢?我的意思是,既然不惜一切要摧毁这座城市,一定对它深恶痛绝吧。或者说,你们就是喜欢破坏,属于某种文化劣根性?”

  “不是这样的。”野蛮人回答道,“我是说,我们内部偶尔会互相争斗,但总体是平和的。和你们的祖先不同,我们绝对不热衷于烧杀抢掠。那些金银珠宝家具之类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携带的累赘。我们和城市人有仇,必须摧毁它,就这么简单。”

  “真的吗?”维特里丝挑起一根眉毛,“什么仇?”

  野蛮人拉长了脸。“我不想说。”他回答,“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不问问这两个人呢?”

  维特里丝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两个人,那个年轻人便不见了。文纳德正在用食指捅她的肩膀(小时候他总是这么捅维特里丝,那时候维特里丝特别讨厌他这么做),让她醒醒,时间太晚了。

  “不想醒。”她睡意蒙眬地嘟囔着,发现洛雷登兄弟也消失了。“天晚了就睡,天亮才起床。”

  文纳德叹了口气。“我刚才说过,”他对正在窃笑的艾希莉说,“你一定要原谅我妹妹。我真不想带她出门。”

  正在篝火边打盹的特姆莱忽然清醒了。“马鬃。”他说。

  安纳凯叔叔从杯子上方看向他。“你说什么?”他问道。

  “给射石车用的。”特姆莱解释道。他摇摇头,觉得有点晕,这是喝多了,“我刚想起来。我们应该用马鬃。”

  安纳凯耸耸肩。“你是头领,你说了算。”他回答道,“我们不缺马鬃,不过要让大家同意你从他们的爱马头上剪几撮毛,可得费老大的唇舌。”他抚着下巴,“看来我们要掀起一股短马鬃和短马尾的时尚潮流。为了赶时髦,他们什么都愿意。”

  “好主意。”特姆莱说。他隐隐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个梦,但醒来后总是很快就把梦的内容给忘了,“我现在只想睡觉,刚才醒来的时候头很疼。”

  安纳凯叔叔笑了。“那你就快睡吧。”他回答道,“你该好好休息一晚了。哦,对了,谁是洛蕾登?”

  “我不知道。”特姆莱皱起眉头回答道,“我该知道吗?”

  “你在睡梦中不停地嘟囔着这个名字。肯定是个女孩。”安纳凯叔叔笑着补充,“毕竟这是个女孩儿的名字。”

  特姆莱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

  “没听说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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