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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备战刺激了贸易,贸易量上升又引起了诉讼的增加。更多的诉讼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律师。而众所周知,律师这一行的更新换代相当快,于是,刚刚取得资格证的新律师比以往更早获得了第一次上庭的机会。

  由于法律的制裁必须被公众见证,每天早晨,庭审名单一般会在第一场诉讼开始四个小时前钉在法院大门上,让公众有机会了解即将上庭的案件,促使他们行使公民权利,也就是见证庭审过程并下注赌钱。

  文纳德和维特里丝已经带着足以将岛屿和城市连接起来,并绕上好几圈的绳索回家了,因此艾希莉手头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当她经过法院,不经意间瞥到庭审案件以及律师名单时,马上改变了当天的计划,决定排队进法院旁听。律师名单上有一位首次出庭的律师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这个案子关系到一船豆子,案情相当复杂。原告租了被告的船,将一批豆子从佩里美狄亚运到尼撒,豆子的数量在租船合同里特别列明。现在原告控告船主,在运输过程中未能妥善储存及照料上述豆子,以致豆子受潮发芽,变得一文不值,未能如约将豆子交付位于尼撒的第三方。最终结果是,原告不仅损失了豆子,还失去了卖豆子的利润,因为对第三方违约还需赔偿额外损失。

  被告辩驳说上述豆子发芽纯粹是原告方的疏忽造成的,是原告将豆子装在尺寸不合的木桶里,未做有效密封。再有一条,在原告与上述第三方签订合约时,已经阐明豆子从佩里美狄亚出发后的运输风险由上述第三方承担,因此原告并未违约,相应地,即使(只是假设,被告并不认同)被告在储存豆子方面有疏失,也不会给原告造成任何损失。

  书记员进行冗长乏味的案情陈述时,好脾气的观众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传出轻微的咳嗽声以及偷偷啃苹果的声音。女律师出庭的状况虽不算罕见,但也不是天天能见识到的,因此来旁听的人很多。又有人传言这名女律师年轻漂亮,故而早有几大束鲜花和果篮被人从法院侧门送进来。

  艾希莉心想,不算漂亮,但是很显眼。即使是现在,艾希莉还是记不清这姑娘的名字,但看到她的名字列在名单上,倒能马上认出来。这女孩穿着男性律师出庭所穿的传统服饰,并没有穿上女击剑手的专用服。被告的助理试图向法官提出抗辩,却被旁听席里传来的嘘声压了下去。艾希莉认出法官是一名前击剑手,他威胁说如果大家继续扰乱法庭,将不得不清场。尽管如此,他仍然驳回了被告的抗辩,庭审即将开场。

  被告律师首先摆好预备姿,他采用的是城市流派的屈膝下蹲式。艾希莉听说过他的大名。他不是新手,以迅猛的击剑风格闻名,剑刃和剑尖的力量都很强。他个头不高,但拥有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前臂,说明他腕力很强、速度很快。女孩采用的是传统剑法的预备姿,双腿并拢,笔直站立,执剑的那只胳膊伸直,剑尖十分稳定,一动不动。艾希莉将苹果核放在口袋里,坐直身子。好戏就要开场了。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胖胖的中年女性,红脸膛,衣着鲜艳。她轻轻捅捅艾希莉的肋骨。“压一枚银夸特在那个小伙子身上。”她悄声说道,“上周看他打过一场,他可不好惹。”

  “赌了。”艾希莉回答。与此同时,被告方的律师一个滑跃步向前,先声夺人地举剑前刺,目的是将对方的剑刃推向一边,破掉对手的防御。女孩镇定地等他刺过来,在最后一刻才翻转手腕,剑刃朝上画了个圈,同时向左踏了一步。这是一个机智的开场。男律师的动线和她的错开了,要是她的力量足以格挡对方的进攻的话,她可以借机反攻,就此取得胜利。可惜她力量不足,反而是对方借此反击,她以灵巧的脚步轻松地避开了,但她的臂长不足,够不到对方。她回到预备姿,对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当然,她站了士气上的上风。但洛雷登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士气又不能当饭吃,最终还是得苦战到底。

  下一回合,被告方力求智取。因为女孩使的是传统剑法,而男律师块头更大,更强壮,从逻辑上说,显然女孩应该原地不动,等待被告方先出手。被告方没有动,他在赌对方会因为缺乏经验而主动进攻,以打破目前紧张的对峙。女孩却不上当,静止的剑尖如明朗夜空中的一颗星。结果反而是被告方首先失去耐心。他卖了个破绽,有意将防守稍微放低,露出上方的一丝空当。他还是在赌,也许新手缺乏经验,想乘虚而入,而他对此早有准备,能一举赢下这场。

  女孩没有上当。从艾希莉坐的位置都可以看到男律师的额头汗津津的。女孩的脸则很干燥,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该盯的地方,那就是对方的剑。艾希莉意识到,女孩的风格很像洛雷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手中的武器上,静止中带着警惕,在对方的剑移动位置之前坚决不做任何预测。艾希莉想,如果这姑娘背对着我,恐怕我会把她误认成洛雷登。

  对双方心性的考验很快就到了尽头。被告方再次将防守放低了一点,加大诱惑力,就像一个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的女人。女孩不为所动,目光沿着自己手中的剑,凝注在对方的剑上。观众开始议论纷纷,他们花了这么多钱可不是来看两个人一动不动摆姿势的。就在这时,被告方忽然收起防守,猛地一记长刺,动作漂亮又正宗。他的攻击势如破竹,剑刃朝下让对方难以格挡。

  电光石火之间,女孩向右迈出两步,画了个圈,避开了对方的攻击路径,这是传统流派的基本策略。尽管她的一系列动作让自己离开了攻击距离,因此无法进行直接反击,但她可以转动胳膊,将对方的剑推开,使对方身体的右边露出空当,又因收势不及而无法格挡。他连忙后退,试图将他的剑换到内圈,这样可以用腕力来弥补站位上的不利。但在两剑相撞之前,女孩已经将自己的剑转换到内圈。被告方律师以为女孩会反击,她却没有,因此他的格挡招式扑了个空。他紧急变招,试图将剑撤回,但尚未动作,她的剑已经从他的右臂下方刺了进去。他顺着剑刃滑到地上,一命呜呼。

  “哎呀,见鬼。”胖女人叫道,她圆鼓鼓的宽厚肩膀耸了耸,手伸到袖子里,摸出一枚磨损得很厉害的银夸特。“下一场翻倍?”她手里拿着硬币不放,满怀期待地问,艾希莉摇摇头,伸手拿过钱。然后站起来,走出了法庭。

  她走到街上,开始微微发抖。

  多么精彩啊,这是学校的最佳广告,她心想,不知道那女孩有没有助理。

  纯粹是习惯使然,她走向拐角处的酒馆。刚看完一场对决,她觉得口渴,迫切地需要喝一杯烈酒。这是她头一次单独来喝酒。尽管这里的环境和气氛十分宽松,无人陪伴的妇女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刁难,但她仍然有点担心,直到她看到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一名女性独自坐着。很快她就意识到那是谁。

  巧的是,那女孩正好坐在她以前和洛雷登常坐的那张桌子。一是远离大厅和后面房间里来来去去的人流;二是那里蛛网丛生,成年累月积攒下来,方便随时取来敷伤口。女孩选择这个位置到底是有意识的模仿,还是出于击剑手的本能?

  下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要告诉他这事,他一定会觉得很好玩。

  当然,她没必要走过去打招呼,也不想这么做。但她仍然站在那里,朝女孩的方向注目良久。女孩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认出了她。良好的教养让艾希莉无法一声不吭,径直走掉。她只好走过去。

  “你好,”她微笑着打招呼,“我刚才在法庭上看到你了,很精彩。”

  女孩敷衍地点点头。她面前摆着一小杯酒,那是酒馆所能提供的最小份量。艾希莉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她摇摇头。总是用最小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想到自己竟然有当她的助理的愿望,就算是半开玩笑的想法,艾希莉还是有点吃惊。她决定再赖一会儿。

  “我想,这是你第一次上庭吧。”艾希莉说,“对于你的首份工作而言,这可是个大客户。”

  “我们有亲戚关系。”女孩回答,同时转头凝视窗外,“我父亲那边的亲戚。本来没指望我上庭,笃定这个案子能够庭外和解。”她转过头来,看着艾希莉的眼睛,“原告和被告都不希望进入庭审阶段。”她继续说,“他们还打算以后继续合作,而这些争议会破坏和睦的关系。”

  艾希莉大感兴趣,“那么,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我知道他们会在公示单上划掉这个案件,因此我找到法庭书记,请求提前审理。因为时间紧迫,原告和被告无法达成和解,我才有机会上场。”

  “原来如此。”艾希莉缓缓地回答。

  女孩冲她一笑。“没有助理的好处之一就是,”她说,“我可以做这种事。”

  “是啊,这次胜利对你的职业发展很有利。”艾希莉说,“今后你不难找活儿了。”

  女孩耸耸肩。“我需要练习。”她说,“学校的练习虽然好,仍然需要实践。在庭上真正杀几个人有助于增长经验。”

  作为职业击剑手,这种态度无可厚非。艾希莉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说法,但这是头一次有人毫无掩饰地表达出来。艾希莉觉得女孩的态度令人厌恶,但决定什么都不说。

  “你是个助理,不是吗?”女孩再次转开目光,“那你一定知道,如果我想进入国家检察署的话,应该和哪些律师在庭上对决。我的看法是,比起毫无目标地乱打乱撞,如果我击败某几个特定的目标,检察官会更快注意到我。”

  艾希莉思考片刻,给出了几个名字,都是有资格挑选客户的大律师,收费很高。“只要打败其中任何一位,”她继续说,“你就成名了。检察官肯定一直在关注新人。”她顿了一下,有心问几个问题,却害怕答案不是她想听的。“你想为检察官工作,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在那里收入虽然不错,但也不见得特别丰厚。你在营利性领域更有前途。事实上,作为女性,代理离婚案可能更适合你的发展。”

  女孩摇摇头,一枚发梳从头上甩下来,掉到桌子上,发出“嗒”的一声。“离婚案纯粹是浪费时间。”她说,“谢谢你提供的名单,我会牢牢记住的。”

  艾希莉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离开的冲动,她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好吧,”她强迫自己说道,“再次恭喜你获胜,祝你好运。”她站起来,“显然你没有辜负那些额外支付的学费。”

  听到这句话,女孩再次抬起头盯着艾希莉,目光锐利。“当然没有。”她说,“我保证那些费用没有被白费。再见。”

  她说“再见”的语气就像军官说“解散”似的。艾希莉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决定一个字都不跟洛雷登提。他要保卫这座城市已经够辛苦的了。再说,现在她连那个可恶的姑娘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敌人的营地在一天早上出现在城墙下,如同雨后蘑菇或者皮肤下的可疑肿块一样突然。后来,安全委员会认为他们一定是乘着木筏顺流而下,来到距河汊一里左右、由低矮山丘形成的河谷。从那里上岸后,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完最后的一里地,在离特罗弗大桥不到三分之一里的地方卸下装备,安营扎寨。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没有一丝亮光,不发出一点声息,凭感觉搭起帐篷。游牧民族并非天生适应颠簸的木筏以及拔营行军,委员会推测,这大概是反复练习的结果,熟能生巧。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令人惊叹的成就。

  对于突然出现的敌营,人们后来的推论就是这样。但在那个阴冷的早上,当第一缕天光照亮河流东岸缓坡上大片幽灵般的灰褐色时,市民的第一反应当然不是冷静分析。

  这次没有人聚众闹事,也没有爆发骚乱,甚至连洛雷登预期中的疯狂逃往港口的景象也没有出现。他在第一阶段的计划中谨慎拟出的应对方案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不过这无所谓,因为拟订方案时根本没预料到敌人会在某天早上凭空冒出来。整座城市安静得令人不知所措,人们成群结队地站在街头,似乎在等待着,却又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自那次骑兵突袭之后,洛雷登一直睡在中城城门楼上一间又冷又小的房间里。告诉他这个突发消息的是一个闯进他卧室的陌生人。他惊醒过来,正伸手摸索着自己的剑柄,那人开口了。

  “他们来了。”那人说。

  洛雷登撇下剑不管,努力睁开眼睛。昨晚他为了检查军需账目上对不起来的几笔账,熬到很晚才睡。

  “怎么了?”他嘟囔道,“发生了什么事?”

  “长官,他们来了。敌军在城门外扎营了。”那人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现在要见您。”

  洛雷登从被他当作床的石板上坐起来,踏到地上。“你究竟是谁?”他问道。

  “我是来交班的卫兵队长多利亚。冒昧问一下,长官,您是去还是不去?”

  洛雷登恼火地用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打量着他。“好吧,队长。”他说,“等一会儿,我得穿好衣服。不管敌人如何冒犯,也没必要逼他们看我不穿裤子的样子吧。”

  骑马穿过下城的时候,看到人行道上挤挤挨挨的人,经过无数张凝视着他的面孔,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场他必须出席的重大庆典在等着他,比如他的婚礼,或者他的葬礼,而他却迟到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刮胡子,头发乱糟糟,看起来一周都没换过衣服(这是事实)。攀登桥头堡的塔楼让他腹部一侧隐隐作痛,到顶上的时候还一反常态没缓过气来。

  “好了,”他靠在投石机的支架上喘着气,“现在是什么情况?”

  接着,他注意到安全委员会的人都在这里,总督、郡尉以及一群直到现在他还分不清的各部门负责人,甚至连亚历克修斯以及击剑学校的理事长都在这儿。怎么总是这样,他默默在心里抱怨,老话说得好,不论发生什么,将军都是最后一个知情的。

  他们在墙头给他留了个位置。他从那里往外看去。一开始,他以为那灰色的一片是地面升腾起来的雾气,跟河面上的白雾没什么区别。但现在不是起雾的季节。而且他见过部落的帐篷。

  “哎呀呀,”他轻声说道,“我就奇怪了,他们是怎么到这儿的?”

  桥头堡的戍卫队队长小声解释了一下,洛雷登点点头。“有这个可能,”他回答道,“肯定忙活一夜,真了不起。”

  “我们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队长低声地嘟囔着,“也就意味着……”

  “是啊。”洛雷登点点头,“顺便问一下,为什么我们都在小声说话?”

  其实,压低声音的理由也不是没有——声音太大可能会吵醒敌人。“城里的人都在说这是魔法。”总督瞪了一眼教长,说道,“我们当然要想办法消除这种严重影响士气的传闻。”他顿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令人惊叹的景象。从他的表情来看,很可能就连总督本人也倾向于所谓魔法的理论,“我需要有人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的。”他补充道。洛雷登没搭理他。

  “有人想过去问问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吗?”他说。

  “我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郡尉拖长了语调说,“我就不信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向我们推销地毯。”

  “问问也无妨。”洛雷登心平气和地说,“至少可以借此机会见见这个了不起的年轻族长。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停住话头,用手指抚摸着下巴,感觉到拇指上的肉擦过胡茬儿。“说起这个,有人看到他们人了吗?我怎么感觉他们还在床上睡觉?”他转头看了一圈,“格兰希斯呢?他在这里吗?”

  总工程师往前跨了一步。见鬼,为什么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看起来还是这么整洁利落?

  “总工程师,”他继续问道,“你认为这些帐篷离城墙有多远?”

  工程师皱起了眉头。“六百码,”他回答道,“有可能更近一些。在我们的射程之外,如果你关心的是这个的话。”

  “对。”洛雷登点点头,“可惜。尽管如此,既然我们都来了,还是要跟他们问个早安。”他示意桥头堡的戍卫队长,“启动那台新安置的投石机的绞盘,越快越好。再让人去拿一块二十五磅的石头以及一个柳条编的大篮子,那种篮口有带子的。”

  用投石机将一颗很轻的石弹射中正常射程两倍之外的目标是很困难的,洛雷登也没做过这样的实验。幸运的是,对方营地是个庞大的目标。石头从麻绳和生皮编织的吊兜中被抛起来,挣脱篮子的束缚(篮子是为了增加石头的体积,使它可以更利索地从吊兜里飞出),在上升到几乎前所未有的高度之后垂直坠落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落在位于营地最西边的一个空车厢上。

  效果相当令人满意。石头坠落的声音让附近帐篷里的人纷纷跑出来查看究竟。可惜相隔太远,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光是看到他们呆愣片刻,立即四下奔走的样子就让人舒心。他们大概太自信了,以为在射程之外就拿他们没办法,现在就给他们一个教训。良久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刚才打过来的不过是块很小的石头,而且只有一颗,因此再次冒了出来。现在,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去叫醒族长,洛雷登心想。我们就有可能追踪到族长帐篷的位置。我睡不了懒觉,他也别想高枕无忧。

  “特姆莱,”睡梦中有个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向我们开火了。”

  他从梦中惊醒,抬起头,睁开眼睛。刚才的声音不是在做梦,有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正掀着帐门,欲进未进。“你说开火是什么意思?”他睡意蒙眬地问道,“到底是谁允许我睡着的?还有很多事要……”

  “他们朝我们的营地发射石头。”男孩慌乱地打断他,“从桥头那个大塔楼打过来的。我亲眼所见。”

  特姆莱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可能,”他说,“我们远在射程之外。他们绝对没有那么厉害的武器。”

  男孩在前头带路。营地里乱得就像被滚水浇过的蚂蚁窝。匆忙奔跑的众人看到特姆莱走过来,纷纷停在原地,周围突然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静。天哪,他们在埋怨我,他一边想一边加快脚步, 但这不可能啊。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将一块两百担的巨石打到六百码远的地方。这肯定是投石机,但他们造不出足够结实的抛杆,以承载相应的配重,更别说如此巨大的动能对整体架构造成的毁灭性冲击了。真要造出这样的投石机,那它得有一座山那么高,你上哪儿去找那么长的木材呢。

  “在那里。”男孩急切地说。特姆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辆马车。这辆车看起来不怎么乐观,整个侧面都打碎了,一根车轴断裂,同一侧的后轮少了两根辐条。

  “在哪儿?”特姆莱说。

  “那里!”男孩重复道。特姆莱凑近了仔细看,这才看到车子旁边有一块小石头半埋在土里。他站在那里盯了好一会儿,想不通二者又什么联系,接着恍然大悟。

  “就这个?”他说着,松了一口气。

  大家全都看着他。

  “是这样,”他继续说,“你们看这块石头,比鹅卵石大不了多少,和正常石弹的大小完全不可比。动动脑子吧,好吗?要发射一次,光上绞盘就要二十分钟,而且杀伤力不大,顶多将我们一个一个干掉。这么打,要打到他们都成老头子了才能给我们造成重大损失。”

  大家仍然看着他,虽然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意思都很明显——说得好听,要是下一块石头打到的是我呢?特姆莱走过去,捡起石头,又扔回地上。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刚才的话。重大损失,这是一个军事术语,跟区区数百人相比,死了几千人才算是重大损失。而就在不久以前,连过河的时候一名老妇人被水冲走都算是整个部落的大灾难呢。

  “好吧,”他说,“我们这么办。”

  战争的第二炮打响了,有什么东西掠过城墙,在距离墙头几寸的地方往下掉,落到水沟里,被马粪埋了大半,只露出蓝白色的鸭翎。这是一支箭,来自一名骑在马上快速移动的弓箭手。他在城头机械抛杆的威慑力下,以“之”字形曲折前进,一直骑到吊桥对面的堤道上。他一边疾驰,一边放箭,然后来了个漂亮的转身,掉转马头回去了。没有人回击,也没人解开射石车的缆绳,甚至连粗鲁的叫骂都没有。城市的塔楼对正在逃跑的弓箭手无动于衷,正如森林里的树木对蹦蹦跳跳的松鼠毫无反应一样。

  “这是在干什么?”有人打破沉默问道。

  “虚张声势。”另一个人回答。他一丝不苟地捏着箭尾的扣弦处,将整支箭从粪便里拎出来,然后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将箭递给一名档案处的文书。“去把它放到博物馆之类的地方。”他厌恶地说,“如果你把上面的马粪洗掉的话,说不定以后会有点价值。”

  洛雷登点点头。“不管怎么说,第一回合是我们赢。”他说,“我们赢了这戏剧化且毫无意义的开场示威。既然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现在就看他们想不想和我们谈了。”

  安全委员会还在争辩该由哪些人组成使团,平地那边就出了新情况。一排巨大的木筏出现在河面上,每一个木筏的缆绳都尽可能地系在距离营地够近的地方。木筏上载着成堆的木材,就算不是工程师也能看出,那都是扭力器械的部件。

  城头有人注意到了,将消息送给了洛雷登。洛雷登离开仍在争论不休的外交人员,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来到最近的塔楼。

  “行,”他说,“那个我们有办法对付。去港口准备三艘轻型快艇,有急用。我们可以将这些木筏就地弄沉,或者,”他加了一句,“可以拖几艘到上游,凿沉它们,将河面堵住。如果不得不背着这些部件走五里路,我倒要看看他们会怎么应对。”

  话音未落,有人扯着他的袖子指给他看。一艘木筏停靠在右岸、离吊桥堤道上游不远的地方。洛雷登看到撑木筏的人将一条又粗又重的链条从木筏上卸下。筏子上的其他人开始动手锯一棵长在河边的粗大橡树。该死的,洛雷登喃喃自语,又被抢了先机。他们打算封锁河流,让我们无法对木筏动手脚。“跟他们说不用弄快艇了,”他对着下面的台阶喊道,“这帮人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由十名委员会成员组成的使团,在三十名重骑兵的护卫下骑马过了吊桥。队伍的前头,护卫队队长打着一面休战的旗帜。

  “他们应该知道白旗的意思吧。”郡尉紧张地嘟囔着,“我们知道它的含义,但他们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总督小声回答,“你最好问问洛雷登,他比较了解那些人。”

  洛雷登假装没听到,让他们发愁去吧,这样至少能在他谈判的时候让这帮人闭嘴。他并不指望这次谈判会有任何进展。这支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军队不远万里、历尽千辛万苦而来,不是为了给进口产品争取有利的税务优惠的。他只想借这次谈判达成一个目的,而这有可能对城市防卫起到重要的作用。他要见见对方的头领。

  因为明面上的敌人不是最危险的敌人。

  使团的接近在营地引起了一阵骚动,而这些草原人才刚从鹅卵石引起的恐慌中恢复过来。另一个男孩——和上次那个不同——全力奔跑,来到卸货区。特姆莱正在那里和他指定的负责人检查着卸货程序。

  “骑兵。”男孩成功地引起了在场人的注意,“四十名骑兵过来了。”

  安纳凯叔叔打破了沉默。“要么是他们今天人手不足,要么就是来谈判的。”他说,“他们有打起一面白旗吗?”

  男孩有点犹豫。“我不知道,”他回答道,“他们是打着一面旗,不过我没注意颜色。”

  “白旗表示他们要和谈。”特姆莱解释道,“那是某种原始落后的佩里美狄亚迷信,他们觉得将旧衬衣的一部分系在枝条上可以让你刀枪不入。总有一天我会科学地验证一下这种说法。”

  安纳凯叔叔笑了。“你打算和他们谈吗?”他问道,“我觉得没意义。”

  特姆莱原先正跪在地上,用小树枝在地上画图,此时站起来,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恰恰相反,安叔叔。”他说,“我正盼着他们来谈判呢,算我运气好。利用这次机会,我们可以好好观察一下对手。”

  一名工程师扬起眉毛,“你是说那些人是他们的头领?那为什么不直接干掉他们呢?在开打之前把高层指挥官一网打尽。”

  特姆莱摇头,“那我们就又回到了原点,和一帮我们不了解的将军对战。不,我们去和他们谈谈,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想的。各位,拿出我们最好的表现。记住,多听少说。”

  双方在营地前会面。为了不在气势上输给对方,特姆莱带了十五名顾问、五十名士兵以及三面用征用的床单临时做出来的白旗。临出发时,他捅捅卡萨莱表哥的肋骨,悄声说道:“你来当我,好吗?”

  “什么?”

  “假装你是我。我不想他们知道我是谁,行吗?”

  卡萨莱耸耸肩,“听你的。如果他们问我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呢?”

  “随便你怎么回答。谢谢你,卡斯。”特姆莱落后一步,将水獭皮帽拉下来盖住脸,任由卡萨莱带着整队人马前进。

  两方会合的时候,洛雷登打马上前,松下缰绳,双臂交抱在胸前。“好了,”他高声说道,“你们这帮猴子中谁是领头的?”

  卡萨莱迟疑片刻,骑马上前几步。他清清喉咙。“我就是特姆莱·塔-米-马,”他庄重地说,“萨苏来之子。你们要干什么?”

  洛雷登轻蔑地笑了,“不,你不是。你太老了。谁都知道,新族长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肯定是你,头上顶着死老鼠的那个。走近一点,免得我们讲话还得大吼大叫。”

  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特姆莱骑马向前。“我是特姆莱,”他说,“你又是谁?”

  洛雷登眯起眼睛看着他。“我在哪里见过你,”他说,“我不擅长记名字,但是见过的脸一张也不会忘掉。对了——你就是我在军械厂遇到的那个莽撞的小孩,你还毁了我的招贴画。”

  特姆莱微微点头,目光冰冷得像寒冬里的钢铁。“对,”他说,“我也记得你。很高兴我的敌人居然让一个醉鬼当将军。”

  洛雷登笑开了。“说得好。”他说,“我得记住这个笑话。好了,寒暄够了。我们允许你们安全撤退,但有两个条件。一,离开之前烧掉那堆奇形怪状的破玩意儿。二,你要赔偿我的招贴画。怎么样?”

  他试图盯着对方的眼睛,以目光压制他,但这么做不太容易。他更希望此时特姆莱拿剑指着他,尽管自己手无寸铁,但那样更容易判断对方的想法。但男孩的目光异常坚定,沉稳得让他想起那晚剑术学校里那个脑筋有问题的女孩的剑尖。

  “我也很擅长认脸。”特姆莱终于说道,“既然你不顾礼节,不让我知道你的名字,那我就只好记住你的脸了。希望我们会再次见到。”

  洛雷登打了个哈欠。“我猜你这是不答应的意思喽。”他回答,“可惜了,你们一点希望也没有,还会死很多人。虽然我不怎么介意,但我不希望我们的人因此受伤。有可能的话,我会尽力避免那样的情况。啊,行了,你就自食其果吧。”

  “没问题。”特姆莱说。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洛雷登继续说,“既然你来都来了,而且多半会在我们抓到你之前就跑掉,今后我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我就好奇问一下,为什么?”

  特姆莱瞪着他,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回答。“私人恩怨。”他说。

  “私人恩怨?就因为这个?你带着整个部族奔赴死亡,就因为你跟我们有私仇?”

  特姆莱点点头。“正是如此。”他说,“事实上,是你提醒了我,这点我很感激。当时我甚至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初衷了,但现在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答案。”

  洛雷登掉转马头。“那就这样吧,”他说,“咱们走着瞧。你还是得赔我的招贴画。”

  “你会收到赔偿的。”特姆莱说,“我保证。”

  难得的是,总督一直等到特姆莱那边听不到说话声,才开始兴师问罪。

  “见鬼,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气势汹汹地说,“如果你所谓的外交手段就是——”

  “这是一种策略。”洛雷登温和地回答,“就像城市流派的防守姿势,这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开场。我已经拿到了我们需要的信息。”

  “我太高兴了。”总督说,“那请您发发善心,将如此珍贵的情报跟我们这些人分享一下吧,因为我太该死了,居然没看出刚才取得了什么进展。还有,你说他欠你一幅招贴画又是在搞什么鬼?”

  洛雷登淡淡地笑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叹了口气,“短时间内,我是拿不回损失的五夸特了。你想知道我了解到了什么信息是吗?让我来告诉你,首先,并不是我们这边有什么叛徒把军械厂的秘密出卖给敌人。大约在六个月前,那小孩就在军械厂当铸剑师。现在知道了吧,简直可以说是我们教会了他所有关于军械的知识。”

  总督想要说什么,却无言以对。洛雷登点点头。

  “其次,”他说,“那个男孩很聪明。这段时间也成长了很多。是啊,成为部落的族长的确能让一个孩子一夜间成熟起来。不过,能够将我们主要军械的所有规格尺寸都记在脑子里带走,同时还能指挥从没接触过这些知识的游牧部落造出一整套,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寻常人。以上这些,就是我们走这一趟的收获。”

  总督咬着嘴唇,点点头,“我同意。”

  “很好。第三,让我给你上节历史课。十二年前,麦克森将军带领我们攻击了草原人族长的篷车队——那时候的族长还是这个小伙子的父亲萨苏来。我们杀掉了他们家族的大多数人。说实话,我们以为那次的行动已经将族长家灭门了,没有留下亲眷,这是麦克森的搅局策略。失去了顺位继承人,等老族长一死,部落肯定会爆发内战。显然,我们没有干掉所有的继承人,因为那个当了新族长的小伙子自称萨苏来之子特姆莱。而且,当我问到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时,他说是因为私人恩怨。”洛雷登若有所思地咬住下唇,“他没有瞎说。如果他确实是萨苏来的儿子,那么我们确实杀了他全家,只留下他和他父亲。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他必须复仇,整个部族都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一举攻下城市,他们也不会撤军放弃。”他摇摇头,“我早有预感,这件事和麦克森当年的战事有关,只是我之前没料到问题有这么严重。”

  “还有吗?”总督问。

  “还有一点。这孩子不仅没有被我的虚张声势吓倒,也没有大发脾气。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刚才在场的有不少部族里的长老,但除了特姆莱以外,没有人说话。由此可见,他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而他们完全服从于他。要离间他们,让这些人背叛他,是没什么希望的。”

  一回到城市,洛雷登就叫来格兰希斯,让他摧毁吊桥对岸的堤道。没过多久,东面棱堡上的四台扭力机械开始发威,堤道瞬间被打得粉碎,到处都是碎裂的木头和木板,成功地展示了城市一方战争机械的威力。洛雷登希望特姆莱正在看着。但是,一想到这场战争中对城市的第一次损毁是在他的命令下完成的,他又有些沮丧。他希望接下来的战局会有所不同。

  “这是我见过的最愚蠢、最懦弱的举动!”郡尉咆哮道,“堤道被打断,我们就没办法主动出击。只能躲在墙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受干扰地将机械组装起来。这简直是犯罪行为。”

  “我们躲在墙后的话,什么也看不见呀。”他女儿回应道,家里其他人努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别耍贫嘴,”他说,“我什么意思你一清二楚。”他撕掉面包片边缘的皮,把中间心部分压成硬硬的一团,咬了一口。“如果说这里面涉及什么跟钱有关的猫腻,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添油加醋地说。

  “可是我以为——”他的妻子欲言又止,继续手头的刺绣。

  “以为什么?”

  “没什么,我说的肯定不对。”

  “对不对,我自己会判断。”

  “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将线穿过细小的骨针,“我只是想起你之前一直说——当然,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那个什么探索队还是远征军的制造了一个烂摊子以后,我们不应该继续出城和他们打,应该以静制动,让他们先出手。我记得这是你说的。”她接着补充道,“莉罕,亲爱的,你还记得爸爸是怎么说的吗?”

  七岁的莉罕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的,”她回答,“大概就是这样。”

  郡尉满面怒容。“这压根儿不是一回事。”他嚼着面包,“主动出城打仗是自找麻烦。等他们将那些可恶的攻城器械安装起来,去干扰一下则完全不同。现在我们自己放弃了这机会,真是蠢到家了。”

  “可是你说过,他们的机器压根不能用。”莉罕指出,“你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一群无知的野蛮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忙于装卸机械,必然防守薄弱、组织松懈,这正是向他们发起进攻的最好时机。结果那个白痴——”

  当然,郡尉大人的立场并不客观。他是城市政界改革派的领导人,而总督则是大众派领袖。总督是他一直以来抨击的对象,而在他看来,洛雷登也是总督手里的棋子。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这两派没什么不同,但其实斗争一直相当激烈。之前在紧急状况下大家好不容易达成了休战协议,现在委员会的成员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发生在郡尉家的争论多多少少反映了城里几乎每个人的想法。不过,普通老百姓更倾向于在两种立场间摇摆不定,一方面耻笑政府摧毁堤道的懦夫行为;另一方面又满心相信城墙坚不可摧,蛮族一定会很快弃城而去。

  “他们该采取行动了。”高级执事斯托纳苏斯此时正在城邦学院的回廊建筑里,一边从事餐后散步一边说,“卡纳迪,你和教长关系很近,你该劝他行动起来了。是时候让来自研修会的声音得到应有的重视了。”

  “噢?”卡纳迪挑起眉毛,“为什么?我们是一群致力于深奥的、抽象的理论研究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为什么需要对战争提出见解?”

  斯托纳苏斯奇怪地看着他。“我不得不指出,”他说,“在亚历克修斯忙于履行新的职责时,你作为研修会的实际领导人,似乎并不特别在意我们的社会地位——又或者说,我们的责任。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有引导和咨询的义务。我们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

  “也许。”卡纳斯故意转开头,“这么说,你属于‘用魔法干掉他们’那一派的。这件事,恐怕我没什么兴趣。”

  “这跟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正是大家希望我们做的。”卡纳迪指出,“给那些蛮族下咒,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或者发射火球烧他们,又或者把他们都变成青蛙,然后让天上出现成群结队的饿得发慌的鹤。我倒想知道我们怎么才能做到。”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亚历克修斯了。”斯托纳苏斯不满地回答,“无意冒犯,但我总觉得他的个性中隐隐带着点尖刻,和他的职位不太相配。”

  “你是指他有幽默感?也许你说得对,也许这只是执掌研修会以后慢慢形成的语言习惯。我还记得很久之前,我说起话来和你一个德行。”

  执事果然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冒犯,卡纳迪如愿以偿地甩掉了他,不受干扰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那里,要花一整晚时间才处理得完的行政文件正欢欣鼓舞地等待着他,如果需要透一口气的话,还有厚厚一摞学术文章要看。他记起亚历克修斯曾经为此抱怨过,而他当时觉得颇为讽刺,居然有人会讨厌教长的工作。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关门上栓,用手中的蜡烛点燃房间里的灯。昏黄的烛光在房间的角落投下浓重的影子,修剪不当的烛芯冒出来的烟熏得他眼睛发痒。要是现在能上床睡觉就好了。不过要是现在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该看的文件还是得看。因此他坐下来,从文件堆最上面取下一张羊皮纸。

  《联合教务委员会关于任命以及拨款的会议记录》。

  他扫过一遍,注意到自己的名字在“缺席致歉”一栏下面。接着他一边往下看,一边在脑子里将会议记录的语言转换成真实的意思。文件所叙内容还是合情合理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不出这些内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有谁对此感兴趣。自他上次参加财政会议以来,世界已经前进得太远太远。

  三天过去了,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有发生。城墙内外充斥着锤子、锯子、斧子、绞盘以及骂骂咧咧的声音。两边的人都忙着扯绳子、拖木材、敲打楔子、将胶水灌进卯眼里、修整石头、发号施令。两边都有人无所事事等着其他人想法子解决这场结局难测的灾难。尽管如此,营地和城墙之间的距离仍然保持不变,除了常见的来觅食的鸟和流浪狗,谁也不敢踏足。在那个早晨之后,卡纳迪再也没找到机会和亚历克修斯谈谈。安全委员会目前处在一个接一个的会议中,尽管不知道他们在会议上做了些什么。有时候他都怀疑这帮人是不是弄了几张掷骰子的桌子、一台水力驱动的风琴,以及一些盛大宴会通常会配置的玩乐设施以供消遣。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时不时回想起那趟糟糕的酒馆之旅,以及亚历克修斯宣称叫高戈斯·洛雷登的那个人。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教长喝下的大量工业涩酒。那个据称是副郡尉洛雷登的哥哥的男人想方设法将他们引到酒馆,就为了要看看他们——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过牵强,根本无须考虑。何必呢?就算亚历克修斯猜对了,真的是他,又能怎么样?然而教长却似乎坚信高戈斯·洛雷登的出现对他们两个人,甚至对于整个城市而言,代表着某种不祥之兆。

  现在连我也开始忧心忡忡,难道这里面真的有蹊跷?还是说为了逃避这些冗长无趣的会议记录,我不由自主地异想天开了?

  为了打断起伏的思绪,他站起来,准备点燃房间里的小壁炉。最近他发现亲手做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颇有些乐趣(真奇怪,就在不久前他还认为,不用亲自动手干活算是自己这辈子取得了某些成就的证明)。他慢慢悠悠地动手生炉子,费力地将木块摆放好。等他将引火物点燃,炉子开始持续燃烧后,他重新坐了下来。这回他没有坐回桌前,反而坐到那张宽大舒适的、给访客准备的椅子上,脚架在大大的杉木衣橱上。他手上拿着会议记录,眼睛也盯在上面,却看不进去。很快他觉得眼皮很重,于是闭上了眼睛——

  眼前出现了另一簇火,和小壁炉里的完全不同,温度极高,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站在几码之外的地方,皮肤却依然因灼烧而刺痛,仿佛身在炼铁炉中——不过他是站在外面的,能看到整座建筑都在燃烧。

  他定睛一看,认出了着火的是军械厂。他对军械厂不怎么熟悉,还是个二年级学生时,有着大把闲暇时间的他溜到这里来过一次。现在这地方居然被烧了。火场外有个男人俯身在一块铁砧前,一手拿着小锤子,另一手拿着火钳,火钳上夹着一块烧成橘黄色的金属条,正利用面前的大火锻打着。他正是——

  “高戈斯·洛雷登?”

  秃头男人转过头来,客气地点点头。“你好,”他说,“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你愿意帮个忙吗?”

  “当然。”卡纳迪回答,“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调配焊料,帮我鼓鼓风箱。”高戈斯回答,“就一会儿。如果温度降下来了,焊料就流不动了。”

  “我该怎么做?”

  “只需要握着这个柄上下摇动——对了,就这样。动作稳一点,很好。”

  “行。”卡纳迪将手柄推下去又拉上来,“顺便问一句,”他说,“我是怎么知道这些术语的?我对金属冶炼一窍不通。”

  “学到的知识总不会白白浪费。”高戈斯转过身来回答道。他挑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放在一张石板上,往上面吐了口唾沫,用一根小树枝将粉末调成粉团。“这玩意儿可珍贵了,”他说,“得小心处理。不能把银焊料和别的东西混起来。”

  “啊。”卡纳迪一边用袖子抹去眼前的汗水,一边说,“我还以为我们根本不会用银焊料呢。”

  “说得没错。”高戈斯回答,“但草原人知道。了不起的东西。好,现在应该可以了。黏稠度要正好,介于口水和鼻涕之间,否则就无法发挥作用。在我干活的时候请继续鼓风。”

  卡纳迪点点头,继续操作鼓风机。“我的朋友亚历克修斯怀疑是你引发了这一切。”他一边鼓风一边聊着,“我看不出这里面的道理,你呢?”

  “我觉得亚历克修斯说得不错。”高戈斯回答,“不过,与其你自个儿在这儿揣摩,还为此弄得心事重重,睡不好觉,直接去问我弟弟不是更简单吗?”

  “没错。”卡纳迪回答,“话说回来,你也可以直接告诉我答案。”

  高戈斯笑了。“我很乐意帮忙。”他说,“不过我只是一个梦,相当于你的潜意识打的一个嗝。你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啊,但你并不是我的梦。”卡纳迪说,“否则我怎么会知道用银焊料做助熔剂、保持温度,还知道金属颜色要始终呈现樱桃红,这样焊料才能发挥作用?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些,因此你也不是梦中人。回答我的问题吧。”

  高戈斯点点头。“有道理。显然你跟我们那可敬的教长学了一两手本事。要不然,”高戈斯抬头一笑,在火焰的映照下他全身鲜红,“就是我控制了你,正如亚历克修斯说的那样。来吧,你这么聪明,说说看哪一种更有可能。”

  “为什么城市起了大火?”卡纳迪问道。

  “我不知道。”高戈斯俯身看着橘黄色的金属条,专心致志地将焊料条贴在结合部,“关于这个,你得去问我姐姐。我们家就数她聪明。”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卡纳迪说着,忽然醒过来,一叠文件从膝头滑落到地上。有人在敲门,他低声抱怨着,捡起文件(纸页全都混在一起,乱了次序)说,“进来。”

  一张年轻女孩的脸从门口探出来,他并不认识。“有人来拜访,”她说,“他们自称是您的朋友。外邦人。”她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唔?噢,带他们过来吧。他们是没有通报名字,还是说名字太怪,太生涩,以至于你无法正确发音?”

  “哦,我没问。”女孩说完,把脸从门口缩了回去。

  卡纳迪揉揉眼睛,赶走睡意,想起那个女孩的话中强调了“外邦人”一词。他觉得她想暗示的是,要么来访者是部落间谍,而他正打算出卖城市的秘密;要么来的是无比强大的巫师,来帮助他施放惊天动地的魔法,把草原部落打个粉碎。门一开,他就为自己的第二个想法感到后悔:文纳德和维特里丝站在门口。

  文纳德清清喉咙。“我只想说明,”他宣布,“这全是她的主意。”

  他妹妹掉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径直坐在桌子边缘。文纳德待在原地不动,离门很近。

  “请进。”卡纳迪说,“喝点什么?请自便。”

  “哦,谢谢。”女孩探过身子,利落地从桌上拿起一个酒壶和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嗯,真好喝。”她说,“这是什么?”

  卡纳迪笑了。“学院的特色。”他说,“一种来自南方的甜酒,加了蜂蜜和肉桂粉。不过你现在喝的是冷的,热的更好。我打铃再要些。”

  “谢谢。”维特里丝说道,完全忽视了她哥哥恳求的眼神,“很抱歉冒昧地来打扰您,我知道您很忙。但我们要见洛雷登上尉——”

  “是洛雷登上校。”她哥哥嘟囔着。

  “洛雷登上校。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文去了他的办公室,但没找到。那里的办事员一点忙也帮不上。他的助理艾希莉现在和我们一起做生意。她提到上校最近和亚历克修斯教长的关系很好,所以我们决定去找他。当我们到宫殿门口询问的时候——”

  “那叫门房。”

  “——他们说您可能知道。自从教长忙于处理草原人问题,您就顶替了他的位置。说起来,那真是件糟糕事啊。”

  “确实。”卡纳迪微笑着回答。

  “可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们想,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您可以带个信给教长,请他告诉上校我们又来城里了,今天早上刚刚到的。如果他能抽出五分钟时间——”

  “维特里丝。”文纳德呻吟道,“闭嘴。”

  “哦,你闭嘴吧。您可以帮忙吗?”她继续说,“我们会非常感激的。”

  敲门声响起来了,又是那个女孩。卡纳迪要了一大壶热香料酒和三个干净的杯子。女孩点点头,打量着两位岛民,过了许久才走开。

  卡纳迪试探着用手指尖碰了碰前额。不疼。他琢磨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我看可以。”他回答道,“文纳德——这是你的名字,对吗?——请坐下,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这酒的。是的,我应该可以带个信给洛雷登上校。当然,可能需要一两天时间。你一定可以谅解吧,最近的局势——”

  “噢,没问题。”维特里丝回答道,“要将剩余的绳索运到船上,我们至少要在这里待上一星期。文从政府手中买下了所有过剩的绳索,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好买卖。这就是我们要见上校的目的。您看,上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他提到用来制弓的陈年柠檬木严重缺货,我们在老家设法弄到了一大批货——其实是有人取消了订单,不过请别跟上校提起这点。”

  “当然。”卡纳迪了然地点点头,“我相信他听到这消息一定很高兴。不过,与其等着和上校本人见面,如果你想尽快谈成这事,军需处有权直接采购,不需要上校参与。”

  维特里丝笑了,“噢,我们知道。但如果和某个组织的高层有联系的话,和他本人打交道没什么坏处。文,你不是常常这么教导我吗?”

  文纳德坐在一张硬邦邦的直背椅边缘,用屁股保持着平衡,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没有吭声。似乎这是他第一次庆幸,妹妹将谈话任务全包了。

  “作为回报,”卡纳迪说,“也许你们能帮我一个忙。”

  维特里丝喜笑颜开。“行,没问题。”她说,“需要我们带什么东西给您吗?”

  卡纳迪摇摇头。“跟我们上次见面有关。”他回答,“我得承认,亚历克修斯和我可能对你们隐瞒了一些事实。”

  “什么?你是说——真是太有趣了,你是在说魔法,对不对?哦,我忘了,我不能管它叫魔法。”

  又一阵敲门声,女孩将酒送了过来。“谢谢,我们会自己倒。”卡纳迪笃定地说。女孩失望地走了。

  “你确定不来一杯吗,文纳德?”卡纳迪问道。

  “不,谢谢,真的。我一喝香料酒就头疼。”

  卡纳迪把酒倒进两个杯子,递给维特里丝一杯。“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亚历克修斯和我做了个实验,当时亚历克修斯告诉你们实验彻底失败了。他没有说实话。其实——”他犹豫了,盯着自己的酒杯,“还是出了点状况,我们俩对此都没有经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说实话,我想是难为情吧,毕竟我们本该是这方面的专家。另外,我们都有点怀疑,这状况不过是我们的想象。”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然而,回想当时发生的事,我很确定有什么力量在起作用。因此,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再试一次。”他不再晃动酒杯,在酒液泼洒出来之前将杯子放回桌上,“我不得不提醒一句,亚历克修斯大概不赞成这么做。但如今我们面临危机,老实说,任何看起来有用的办法都值得试一下。如果失败了,那也没什么。”

  维特里丝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明亮得就像远处玻璃上反射的阳光。“哦,来吧,”她说,“我们一起试试。你不会闹脾气吧,文?真有什么我们能做的,我认为我们应该帮一把。他们可是一直在帮我们啊。”

  “去吧。”文纳德无奈地说,“我想您邀请的是我妹妹吧,”他对卡纳迪说道,“我记得上次我睡着了。”

  卡纳迪抚着下巴,“当时确有迹象表明你妹妹,呃,拥有某种力量。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真正有能力的也可能是你。因为我很确定,有能力的那一个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文纳德耸耸肩,“那好,我加入,如果你认为有帮助的话。”

  “太好了。”卡纳迪啜了一口酒,还是没觉得头疼,“也许我该简单解释一下元理起作用的方式,或者说,我们对此的理解。对我们而言,这也算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他开始解释。尽管他尽力简化这段独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人觉得深奥难懂,充斥着不熟悉的词和长句。房间里很暖和,很舒服,酒又甜又浓。一转眼,他已经不在原地——

  ——他站在洛雷登督建的一座新棱堡上,显然这里正在发生战斗。人们匆匆跑动,扛着绳索、杠杆以及一捆捆新箭,箭翎上还沾着稻草。他们跨过一具具尸体和垂死的人,地上响起呻吟和哭泣,有的来自城里人,有的来自草原人。他时不时感觉到脚下的过道在颤抖,他猜想那是沉重的石头正在撞击堡垒下方的城墙。左手边有一台巨大的投石机,一群人正闹闹哄哄地围着它。有些人爬上侧面支架,有些人坐在横梁上,其余的在下面给他们递工具和一段段绳索。

  木头上钉着几支箭,箭杆朝着城外的平原。城头时不时有箭掠过,有些打在石头上发出嗒的一声,有些越过城头,掉到下面的街道上。墙头有不少弓箭手笔直站着,将他们那长长的、坚硬的弓拉开。他们似乎不在意迎面飞过来的箭,但卡纳迪看到其中一个男人倒在地上,一支箭穿耳而出。另一个人忽然丢下弓,用手抓住钉在他上臂上的箭。旁边有两个人匆匆赶来,将他扶下阶梯,第三个人捡起他扔下的箭,再次搭在弓上。

  卡纳迪四处张望,想找到维特里丝、文纳德或者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但一个都没找到。一支箭贴着他的身体掠过,近得他甚至能想象羽毛轻轻拂过下巴的样子。这让人后怕,但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且悄无声息,让他一瞬间以为那是一阵风或者一只虫子。

  该死的,他想,现在我该怎么办?肯定是只有我一个人落到这里来了。

  他四处搜寻,但周围跑动的人太多,很难看清什么。假设他来到的是某个关键时刻——似乎总是这样,在这个点,你伸手出去抓住关键,就能改变整个事件的进程。他真希望自己懂一些军事、战略方面的知识。眼前的一切让他一头雾水。就算发生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也不会察觉。这样不行,他有可能彻底错过这个关键,甚至有可能在无意中将局势往坏的方向推动。如果此时正是战役的转折,城市一方开始占上风,他们会因为他的无知而错失这个机遇吗?

  有人跑上台阶,是洛雷登。鲜血浸透了他的头发,他手上拿着一支箭。卡纳迪本能地后退一步,让他通过,尽管洛雷登可以直接穿过他的身体。

  “链条,”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这帮小丑,是谁忘了把链条拉起来?天哪,我居然得在打仗的半途来做这档子事。得了,你,还有你,准备好沿着杆子爬过去,把绳子拉起来。我负责这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链条挂在钩子上,快点。”

  被他点到的人带着恐惧的眼神往后退,一言不发。洛雷登抓住一个人的胳膊,但被他挣脱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这事总得有人来做!”他大吼道,“他们的云梯随时会架上城墙。”

  一支箭嗖的一声掠过卡纳迪,射中了洛雷登胯部上方的锁子甲上,斜斜地栽下来。那两个人转身就逃。不知为什么,卡纳迪无法谴责他们的行为。

  哎呀,天哪,他准备自己上。卡纳迪集中精神,思考着到底该做什么来改变事件的进程。如果洛雷登成功挂好防护链条,城市是否会因此得救?如果我阻止了他,我们全都会被杀掉。所以,我到底该做什么?

  洛雷登蹬在防护墙上,一只脚跨出去,低头找杆子。卡纳迪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该做点什么!他告诉自己——

  “嘿,”是那个岛民女孩。她正轻轻捅着他的肩膀,“你睡着了。”

  “什么?”卡纳迪睁开眼睛,“天哪,我怎么睡着了。对不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他结束了讲解,然后大家一起努力进入梦境,却没有成功。大家都有些尴尬,卡纳迪向客人真诚道谢,再次保证会帮忙带信,然后迫不及待地送走了他们。他坐在床沿,慢慢将剩下的酒(已经凉了)一口一口喝完,接着躺在床上,觉得身上很不舒服。

  他筋疲力尽,却一点头疼的迹象也没有。

  他焦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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