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二天早上,特姆莱下令套好骡子,将第一批投石机运到前线。
进入三百码射程不过半个小时,五台攻城器都被砸得稀烂,满地都是碎裂的木头、石块、骡子和人的尸体。作为回击,他们发了一砲,最后落到河里。特姆莱脸色煞白,强忍着不让手下人看到他在颤抖,下令另外两批攻城器同时前进。攻城战打响了。
七台攻城器在东面棱堡的一通齐射下幸存了下来。因为投石机需要时间上绞盘、装弹,每一轮齐射之间大概有二十分钟的空隙,如果手脚麻利的话时间还是足够的。他趁机将另外十台攻城器送上前线,此时城头已经没有准备好的投石机可以攻击他们了。当城市方终于发动下一轮齐射时,又有两台被打掉,不过此时特姆莱手头已经有十五台投石机做好还击的准备了。他大声叮嘱手下人不要着急,记住之前瞄准练习的操作程序。他们朝他挥挥手,别瞎指挥,我们很忙。第一台机器开始发射,石头打在靠近墙脚的地方。部落方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但特姆莱大声喝止,让大家安静。工程师们通过上紧绞车来调整弹道,上紧的圈数经过严密计算。又一台机器发射,石头越过城墙,落在五六尺开外。另一批工程师将绞车放松一些。等到第三台发射以后,这一次部落方才真的取得了值得庆祝的战绩。
“很接近了。”特姆莱说,“但还不够。继续调整,总有打到那些机器的时候。”
在棱堡发动下一轮齐射前,他们终于设法击中了一台。这台机器之前打坏了一台特姆莱这方的攻城器,还将一块石头砸到另一台攻城器的操作队伍中。场面令人不忍卒睹,被石头压在下面的人居然奇迹般地没死,尖叫着呼喊救命。特姆莱挥手示意一支队伍上前,等他们终于将石头搬开时,那个人已经死了。与此同时,双方攻城器之间的交战仍在持续,从部落方发射出的石头就算没击中棱堡上的机器,也至少打到了其他什么地方;而棱堡方发射出来的砲弹却运气不好,只在地上砸出几个大坑。
就这样, 特姆莱对自己说, 还要再坚持几个小时,才能知道这个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唉,至少我们没有出丑。
枯燥无味的战斗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某个角度来看显得很荒唐。工程师们狂热地工作着,他们拽着绳子,用人力搬动大石头,当石头从天而降时,还要注意拉起配重的绳子,设法防止与其相连的骡群因受惊而挣脱套索,在别的时候,又得想法子让它们动起来。其余的士兵却在旁边观望着,有点像佩里美狄亚诉讼现场的旁听者,就这么看着场中央的人搏命。一旦他克服了把族人从危险战区撤出来的冲动,特姆莱发现这场战斗更像是某人的葬礼竞技赛——也许就是他自己的。这两个场合都存在着同样怪异的鲜明对比:竞技场中央充斥着狂热与绝望,而围观者却保持静止与沉默,时不时有人挪动着因站得太久而发麻的脚,咬苹果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完全不相干的闲聊声。
在交战刚开始时,特姆莱就注意到一个可能让己方占据优势的因素。他下令让工程师们将每台机器的间距拉开。他注意到尽管己方在十轮齐射中只有两发砲弹命中目标,但城市方的发射速度却比之前慢了不少,就连命中率也大不如前。他琢磨着这个问题,发现尽管自己这边射出去的砲弹没有直接打中机器,但大部分都落在了棱堡上面或四周。而城头上到处都是机器和工程师,一块石头落下去总能砸到点什么。他的机器造成了对方工程师极大的伤亡,而这些工程师都是经过训练,懂得如何正确操作机器的人。替代他们的人操作起投石机来,连特姆莱的人都比不上,导致发射效率下降。因此,将他自己的机器拉开间距是一个有效的应对策略。这么做确实有用,对方的石弹打中机器或人的概率大大降低,偶尔打中也只是运气好而已。这就是平均原则的实际应用。而他手下的操作人员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打越熟练。
骡队一次又一次停下来,尽管距离很远,人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石弹撞击的声音。那是一种结结实实的、难听的撞击声,一种沉闷的噪声,听到这种声音就注定有伤害,正如骑士从疾驰的马上摔下来,没有头盔保护的头部狠狠撞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一样。想象这一发砲弹的威力相当容易,因为来自城市那方的石头落地时,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看着石头从天而降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空中的石头越来越大,下面的人试图猜测它们会落在哪个方位,试图找出它们那弧形的、不规则的弹道轨迹,有时候猜对了,有时候猜错了。特姆莱看到有一个人仰望着一颗往下落的石头,从原来站的地方跑开,停住,又往回跑,接着往前跑了几步。他的头仰着,眼睛紧盯着渐渐变大的黑点,停下来,等了一会儿,跑回去,又等了一会儿,在最后一刻急忙往旁边闪避,结果彻底估错了方向,石头正正地砸在他身上,将他彻底从地表抹去,几乎很难令人相信那里曾经站着一个人。
一台投石机的抛杆突然折断了,发出尖锐的、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失去了动力的吊兜猛然掉了下来,令人毛骨悚然地碾过正在操作机器的一批工程师。没有人送命,但胳膊、腿以及肋骨处骨折的比比皆是,仿佛长在一颗枯树上的枝条,一点重量就能轻易让它们断开。有人快速跑上前,手忙脚乱地推着石头。被压在下面的人发出尖叫声,不要,住手!你们推的方向反了!我要被压扁了,把石头抬起来啊……接着,更多的人冲了上去,又给第一批救援者制造了障碍。
一块石头落在离他们十尺开外的地方,正好砸在之前已经落地的另一块石弹上,石块四下飞溅,尖锐的碎屑将皮肤和下颌割出道道血痕。更多的人拥过来帮忙,一名双手鲜血淋漓、头发湿透了的工程师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快让大家退开!”赶来救援的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人叫了起来:“小心,落下来啦!”没等他们挪动,一块石头呼啸着从天而降,砸在距离他们十五尺以外的地上。发出警告的那个人双脚瞬间被砸断。他看着脚下,因为过于震惊而说不出话来。他想移动脚步,却栽倒在地上。而特姆莱自始至终在旁观望,没有任何动作,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城墙上到处是石尘、鲜血、呼喊,简直像一场噩梦。走道出现了一长段空缺地带,一台被砸坏的投石机吊在配重物上,悬空垂在墙垛边,断裂的支架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人们跨过尸体,跃过空隙,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将被发射震松的楔子敲紧,不时有脱手的杠杆和扳手散落在胸墙上。机械师们争分夺秒地用锤子和钳子将弯曲的活钩敲直。队长们不理会四周的喧嚣和扰动,专心核对参考标记,间或大声地让手下将移位的机器重新调整好。
格兰希斯工程师跪在地上,用一把腰间佩戴的匕首砍着一团打结的绳子。这工具拿来砍绳子有点过于单薄,显然不太适合。洛雷登从一台机器走向另一台,试图搭把手却总是碍手碍脚。他看到有人用脚将尸体踢下墙头以腾出一点空间,工程师大声呵斥咒骂着因原有的操作人员死去而顶替上来的手脚不麻利的新手。他听到下方传来尖叫声,绞盘绳索的断裂使得一块两百担重的石头朝着拉绳子的众人砸下来。他看着另一个人一脚甩脱了鞋子,然后无助地看着那只鞋子从墙头掉下去,最后只能光脚踩在因城墙碎裂而显得粗糙不平的石头表面。当像刀一样锋利的石块割伤他的脚底皮肤时,他没有低头查看,而是全神贯注地动手替换一个扭曲的铁棘轮。为了让他得以着手替换,他的团队将无比巨大的配重石拉起,万一他们松手或者绳索忽然断裂,他的手就会被旋转的棘轮截断,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扳手会朝上飞出,像箭一样插进他的肋骨。
这都是因为我看不到敌人, 他对自己说。很可能实际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们输定了。
必须要做点什么。
一块石弹将台阶的头六级敲掉了,他只能坐着,以臀部着地的姿势滑下来,直到脚可以踏在完好的台阶上。台阶上到处都是受伤的人,他们拼命爬到了这里,似乎觉得已经安全了。他跨过伤员,一不小心鞋跟踩到一只伸出来的手上,但他顾不上道歉,甚至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快步——注意不能看起来像逃跑的样子——走到街上,朝市中心走去。
似乎有一条线画过路面,战争止步于此。在线的另一边,人们在逛街买东西、坐在门口干活(一名正在切割皮料的制鞋匠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披盔戴甲、全身脏兮兮、满是鲜血和尘土的人从他家门前经过),似乎几百码以外的小小地狱并不存在,似乎只要你转身离去,那悲惨的世界就与你无关。
的确如此。
他走进议事大厅,径直朝总督走去。总督正坐在窗前,一堆文件摊在他面前。总督抬起头来——在洛雷登的映衬下,他的白色长袍越发显得一尘不染——正打算说什么。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洛雷登说,“可以从港口坐船出发一直到拦河索那里,让人马在河的西边上岸。河上一定会有他们的木筏,我们可以从上游抢几艘木筏渡河,借着山丘的掩护从山后向他们扑去。只要能干掉他们的工程师,突击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总督摇摇头。“这事没得商量。”他说,“我们一致同意,不派突击队,不打近身战。”
洛雷登深吸一口气。“我们的东棱堡已经被砸得粉碎。”他说,“如果失守,就不能维持三百码的安全区域。我需要突击队。”
总督耸耸肩。“我早就觉得建棱堡不是件靠谱的事。”他说,“现在的局势证实了此事不可行。我们只能将这不切实际的实验就此打住,回到最初死守城墙的计划。”
洛雷登尽量控制住自己的火气。“如果我们守不住安全区,”他说,“他们就能把小型机器送到前沿,迟早会击溃我们在老城墙的防线。到时候我们只能展开弓箭战,而他们拥有更多的弓箭手以及能够射得更远的弓。如果我们能灭掉他们的投石机操作团队,他们的进攻速度将大大降低,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收拾棱堡上的残局。只要我们的火力和他们旗鼓相当,安全区就能继续维持住。拜托了,我需要这点时间。”
总督思考了一会儿,“你需要多少人?”
“大概一百到一百五十人。我们倚仗的主要是速度快、出其不意。天杀的,整个部族都在安全区边缘看戏呢。”
“你确定你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发动突袭吗?难道他们不会看到你们靠岸,不会奇怪你们想干什么吗?他们肯定会派遣小分队守住那些木筏。”
洛雷登耸耸肩。“也许。”他说,“我个人认为想要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并在晚饭前带人马回到城内的机会非常小。但是,除非你想让特姆莱在天黑前攻上城头,否则我们必须采取行动。要是你有更好的主意,我也很乐意听听。”
总督有点恼火。“算了,好吧。”他叹了口气,“里拉斯,这归你管。调用船只有问题吗?”
“不同部门。”丰立德林摇摇头,“征用船只是补给部门的事,不归我们管。”他回答道,“让提奥·奥利耶弗去办。我刚才还看到他在这里。”他转向洛雷登说道,“想好让谁来指挥突击队吗?你需要一个好指挥官,但又不能太好。”
洛雷登正打算提出反对,他一直认为既然自己负责这件事,当然要亲自率领突击队,从没想过派别人去。
“派拉斯·穆今。”他改口说道,“他会服从命令,而且以他的想象力,不会意识到这次出征有可能回不来。”
换句话说,他是可牺牲的——是的,就像法庭上的律师一样。如果今天是我和穆今在场中央对决,谁该牺牲,我一刻都不会犹豫。再说,要是我亲自带队,说不定事到临头会一时胆怯,落荒而逃。
“好人选。”丰立德林说,“你最好跟他交代一下任务。一小时内我们应该可以出发。”
丰立德林和总督离开后,洛雷登颓然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那一瞬间他觉得无比疲倦,不想再回到城头上。那里到处都是从天而降的石头,似乎没有哪处不出问题。在这里待一会儿真好,在这样安静祥和的气氛中好好思考一下,会比较容易将问题想明白。再说,他在城头也帮不上多少忙。至于派拉斯·穆今——唉,每天都有人牺牲,不能算是他害死的。只要能争取多一点时间用来修复棱堡、打扫战场、将被砸坏的机器替换掉,我们就能从头来过。
喧嚣、尘土、恐惧以及殚精竭虑让他头痛欲裂。要是能喝上一杯该有多好。不,这不是个好主意。在城墙上待着已经够危险了,决不能喝得晕晕乎乎的。趁着还有力气,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桥头堡。在那里,他可以看一出好戏。
派拉斯·穆今是个很能干的人,洛雷登和他说过六七次话。在上游的那场混战中,他负责率领一支侧翼分队。当洛雷登设法从包围圈中打开缺口时,他领着手下的士兵突围而出,接着协助洛雷登援救在上游浅滩受到伏击的远征军。在撤退的时候他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到了城里。如果在麦克森时代,他会按部就班地晋升,成为一名军队指挥系统底层的普通军官。
从桥头堡看下去,双方的激战成了一场游戏。在等待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洛雷登开始给双方打分。特姆莱方仍然占上风,但发射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虽然距离太远,很难看得清楚,但他手下的工程师似乎面对着这样的困难:机器在长时间连续不断的运作之后被震得散了架。城市这边的机器发射速度倒是比较稳定,运作状况也比较好,可惜十五发中只有一发能命中目标。对方的命中率大概是二十比一,但约有三分之一的砲弹都打中了棱堡或棱堡周边地区,就连没打中棱堡的,也都打在城头上,造成了不少伤亡。真奇怪,换了个身份作为旁观者,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人们喜欢围观某个事件。他甚至好奇在塔楼上的其他人有没有兴趣和他打个无伤大雅的小赌。
终于来了。骑兵队发动突袭的时间很短,整个过程也不算特别精彩。穆今严格地按他所收到的命令行事。他的队伍从山丘背后忽然出现,骑着马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过工程师们的团队。他们从马鞍上挥剑向下劈砍着对此完全没有准备的敌人,像农场的工人在地里收割玉米似的,动作迅速、效率很高。在特姆莱的骑兵赶来应战前,他们至少还有一半的人马留在那里坚持完成任务。剩下的试图突围,但已经来不及了。尽管任务已经完成,之后的行动已经无关紧要,但他们仍然不屈不挠、顽强战斗直到被湮没在大队人马中。这就是军人最崇高的精神,不放弃、不认输。
混战结束后,骡队进入战场,将投石机拖出安全区。在敌方投入使用的三十五台机器中,还剩十八台完好无损或是可以修复。从棱堡这边望过去,洛雷登看到有九台射石车的抛杆高高地竖在天空中。十六台射石车剩九台,今天的战绩不错。当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洛雷登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今晚他不能休息,要尽可能修复棱堡,还要将新的机器吊上来替换被打坏的机器。他已经想好从哪里抽调用来替换的机器了。西棱堡可以抽出四台,城门楼可以抽出一台,还有两台直接从军械厂运来,连树脂都来不及晾干。他会组织队伍回收敌方的石头,只要还能继续使用,那就越多越好。说不定今天最大的收获反而是充足的弹药呢。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经过训练的工程师。如果他要确保手头有足够的人可以替代明天的损失而不至于降低射速的话,他就只能强行从其他防线抽调,大部分肯定要从西线出。当然,反过来说,特姆莱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
总的说来,这一天双方打平。两边均没有获得重大的胜利。明天全部从头来过。
唉,至少我们没有出丑。
他真希望可以在这里待得久一点,享受高高在上、超脱一切的感觉,可惜格兰希斯的信使来叫他回棱堡——需要就结构损坏问题做出相应的决策。他慢吞吞地走回去,艰难地拾级而上。爬到三分之二的高度时,他注意到左膝的裤子上有长长的一道裂缝,周围有一摊血迹。他停下来检查这个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伤口。伤口很长很深,切口整齐,是极其锋利的武器造成的,多半是石头的碎片。他肯定是在几个小时之前受的伤,因为皮肤上沾的血已经干了,开始剥落。他提醒自己等会儿一有机会就处理一下这个伤口。
“情况不容乐观。”格兰希斯汇报道,“整段城墙都受到了剧烈的撞击,天知道是怎么撑到现在的。我们可以用柱子支撑,再用灰泥加固,但它真正需要的是扒掉重建。”
“行啊,”洛雷登疲倦地说,“也许你重建的时候可以请敌军帮你扶着梯子。”
格兰希斯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他说,“就是拆掉别的城墙,用现成的石块来建造一道与外墙平行的内墙,这样内墙可以支撑着外墙。当然,这么做需要时间,但即使城里有足够的石料,这么做总比直接切割新的石块要快得多。用干砌石墙的方式会更省时间,我们可以借用投石机的起吊装置帮忙吊石块。如果我们日夜不停地赶工,而且有足够的人手的话,两个星期内我可以大致完成。”
洛雷登摇摇头。“想想吧,”他说,“我猜他们会连夜将机器送到前线,明天天一亮就会开始密集的攻击。我们只有这段时间可以利用。”
“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我给你的建议是,今晚将所有的机器从这里移走。这样明天棱堡倒塌时,不至于连我们最好的军械也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徒劳无功。骑兵队英勇的冲锋、派拉斯·穆今为他的城市献出的性命、最初建造棱堡时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现在他不得不下令将刚刚吊上来的机器拆卸下来,重新放回老城墙上;不得不放弃拥有三百码安全区的优势,让敌军可以冲到足够近的距离,让他们的弓箭手可以恣意扫荡城墙上的守军。就这么简单。“好吧。”他说。
“可惜了。”格兰希斯深有体会地说,“如果我们能沿着墙建一系列的棱堡该有多好。只建一个,相当于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唯一的攻击目标。”
要移除机器而不碰倒墙花了他们大半个晚上的时间。格兰希斯团队里的一个人被砸伤了脚。他当时对放绳的人大喊:“拉住!”但那些人没听到。另外一个把脚搁在了一块已经不在那儿的墙面上,结果摔断了胳膊和几根肋骨。当太阳升起来时,一排投石机已经撤回到三百码的安全区以内,抛杆向后仰着,吊兜满载着石弹。
特姆莱下令,将阵线向前推进。
多亏做了人口普查,特姆莱现在知道有多少人和他一起向城市进军。一共三千人,都是部落里最好的弓箭手,每个人携带两个箭袋,每个箭袋装二十支箭。在不到十分钟以后,这些人就可以将这十二万支箭(由新材制作、鸭毛为翎)发射出去。特姆莱以前听到一个朋友的妈妈抱怨为庆祝某人生日准备特别晚餐。她花一天半时间才能准备好的所有食物,只要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全被吃光。想想看,事先花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为某件事做准备,那件事却在很短时间内了结,很快被人遗忘。
头顶上,他的投石机最新的一轮齐射像一群鹅在天空飞过,在地上留下一道飞速前进的影子,向他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在弓箭手队列的后方不远是骡队,拖动着扭力机械。很快,他们就要开始撞击城墙。这一次,他不会停留在安全的距离外观望。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朵,判断天气。如果下雨,情况就会变得异常复杂。弓弦会被打湿、机器会陷入泥沼、火把无法点燃、皮铠甲吸水胀大、雨水流进铠甲内让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很难受,还有,当弓箭手抬头瞄准的时候雨水会打进他们的眼睛。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很厚重。一旦他们到达山丘处,云层里的雨水可能就会落下来。
他正看着天空,忽然一块石头从天而降。他盯着石头,看着它的飞行轨迹衰减,然后垂直掉落下来。没打中,落在前方二十码开外。这只是试射。
快到了,墙头那些人以前素未谋面,但现在他看得见他们的样子。理论上,他们有射距上的优势,因为他们是向下射的。但特姆莱了解城市用的弓,是从一整根木材切割出来的单体长弓,而部落这边用的却是短小的、弯曲度很高的复合弓。所以实际上,城市方的角度优势或多或少被他这边的武器结构优势抵消。同样,城市人惯用的箭因为缺乏韧性而准头不足的劣势也被他这边不得不采用未曾晒干的木头做箭、重量不足的羽毛做箭翎的劣势所抵消。似乎有人在刻意地平衡双方的获胜概率:我们这边人多,他们有掩体和更好的铠甲;我们有晃眼的阳光,他们有迎面风;我们师出有名,他们要捍卫家园和家人。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精准炮制的战争。
城市这边的砲兵没过多久就找准了射距。第一轮精确瞄准的齐射在部落军中凿出一排有间距的坑,如一行清晰的脚印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特姆莱让全体停止前进,下令将箭扣上弦、引弓、瞄准、放箭,然后再次重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他也跟着自己的口令同时射击,希望他对射高的判断是正确的——近距离射箭时,箭头只需稍稍偏离。但要达到最大射程,箭头必须对准目标,然后抬起一寸左右。
亲身上阵让他可以只关注体力的耗费,用不着去思考实际战况。引弓的时候,左手将弓柄往前推,右手将弦往后拉,直到两个肩胛骨在身后几乎要碰触到一起为止。头部保持不动,感觉到弓弦拂过鼻子和嘴唇,感觉你的手轻触着下巴尖。随着一声“放箭”,将保持右手手指弯曲的力量放松,弦就能不受干扰地顺势向前。射完以后,保持姿势一会儿,再将右手垂下,摸到箭筒里下一支箭的搭弦处。总的来说,要盯着目标而不是自己的弓,目光要专注在远处的物体,对准远远的那一点,全力以赴让你的箭发挥作用。
城墙那边,箭落如雨。用有刃武器近距离砍人是一种面对面的直接冲突,而用箭则没有针对性,不涉及具体的人。在二百码以外的距离,你甚至有一种在参与一场盛大的比赛的错觉,一场带有表演性质的比赛,而城墙既是靶标又是观众。有幸能够参加自己的葬礼竞技赛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一个箭筒已经空了。特姆莱环顾四周,看到信差像一只只驮着沉重尖刺的刺猬,艰难地挪着步子赶上来。又补充了大约两千支箭,足以让战争延续整整一分钟。
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这让特姆莱想起了城市的法庭。他去旁听过几次,因为坐得太靠后,几乎看不清律师们的脸。除了这个引人瞩目的法律系统以外,他认为城市的其他方面都无可挑剔。但反过来说,打到出现一个无可争议的结果为止,这样的审讯方式也是其他审讯体系无法匹敌的。
在他身边,有人手中的箭掉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右胸处插着一根箭杆。肺部中箭。他挣扎着想要呼吸,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停地吸气,却始终透不过气来。他转向特姆莱,以子民的身份向领主求救。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鲜血从嘴里涌出。特姆莱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脸朝下扑在地上,因为胸口插着箭,他躺的姿势有点扭曲。有人递给特姆莱一把箭,他笨拙地将箭塞进自己的箭筒,新插进去的箭的箭头钩住了原来的箭的箭翎。
只有神明才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取得进展。前一刻城墙上似乎空空如也,下一刻,一颗颗人头又冒了出来。他的右臂和背部开始酸痛,每一次放箭以后弹回来的弦都打在他左上臂的同一个位置上,让他忍不住抽搐一下。他继续稳步前进,没过一会儿,他的箭筒空了,于是他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到前面去捡对方射过来的箭(比我们的箭更长更硬,以鹅毛和孔雀毛为翎,配有窄窄的三棱状箭尖,使其穿透铠甲的能力能够达到最大效果)。正当他弯下腰的时候,一块石头正正地打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他感到密集的雨点打在他的手背上。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东面城墙的弓箭队长提奥菲尔·洛伊西斯抱怨道,“弓弦滑溜溜、箭翎湿漉漉的,受了潮的弓随便弄几下就会崩断。”他叫来在他左边的一个人,“派信差到防线上去,跟他们说在下大雨前赶紧给弓弦打蜡。当然啦,我说也是白说,”他补充道,“他们就盼着我们赶快把箭射光,然后把头埋在地里。”
很快,大颗大颗的雨滴落下来,顺着头盔的后部滴进弓箭手的脖子里。他们的皮手套变得黏答答的,弓柄则变得滑溜溜的。洛雷登将兜帽翻起来盖在头盔上,躲到机器的支架里面。不管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下雨就意味着你会淋湿。不到万不得已,只有傻瓜才会站在外面淋雨。
情况很糟糕。基本上还是同样的问题,敌人是分散的,而他的手下则聚集在一起。墙垛的遮蔽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箭从上方而来,如同被风吹打的雨滴似的斜插下来。有些人的铠甲上插着两三根箭。部落的箭有着扁平的箭镞,已经切穿了锁子甲,但尚未穿透锁子甲下面有内垫的短上衣。他们仍然在放箭,因为太专注了根本没时间把箭拧下来。机器的发射间距越来越长,因为越来越多的工程师中箭,只能由未经训练的新手将他们替换下来。
现在又因为下雨使得空气过于潮湿,火把无法保持燃烧状态。城墙上的通道变得很滑,补充箭矢的信差被迫放慢脚步。将一筒筒的箭吊上城头的绞车也慢了下来,绳索太滑,手太湿,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脱手,让沉重的箭筒砸到操作人员头上。最糟糕的是,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善目前的困境。这是一场远距离的、慢悠悠的战斗,急也急不得,更无法靠什么辉煌的英勇行为来迅速获胜。人们只能在雨中艰难地从事着繁重而令人筋疲力尽的工作。一样是干重活,洛雷登想,他还不如当初就留在家乡的农场里呢。
“这次他们运了台新玩意儿过来。”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说话的是一个满怀激情的年轻人,为了看得更远,他爬上了一台损坏了的机器的横梁,已经在上面待了一阵子了。对方射来的箭似乎在躲着他,好像一群挑剔的猫,不肯随便坐到陌生人的膝头上。“我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那玩意儿看上去又大又笨重。他们出动了大概三十头骡子来拉。”
“你还是从上面下来吧。”洛雷登回答道,“你这是在自找麻烦。我们很快就知道那是什么了,用不着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查看。”
“好,我马上下来。从侧面看,我觉得像什么塔。也有可能是桥。桥比塔的可能性更大。”
啊,这就对了,最后的难题,他们打算怎么过河呢?
雨下了一整天。这是一场不急不慢的大雨,那种让人不得不用外套盖在头上顺着街道跑下去,或是将人困在门口或大树下动弹不得的雨。脚下的地面像湿面团般黏稠,每走一步都很费劲。
在俯瞰桥头堡的缓坡上,特姆莱挤进一个仓促之间临时搭建的遮雨篷里。他手里拿着一张写着下一步计划的羊皮纸,但雨水早就将炭笔的痕迹冲没了,只剩下一张毫无用处的、湿透了的薄皮纸。没关系,他知道该做什么。
在他身后,河流分岔处以上的河道停满了木筏,共有一百二十六艘,每一艘长十二尺、宽十尺。他举起手臂,木筏上的人撑着木筏向前。河汊口有一条横跨河面的铁锁,木筏就朝着铁索的方向漂去。
但愿这个办法有用。唉,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从他坐的地方本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城下的战况,但雨太大了,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分辨轮廓以及模糊的颜色,看不清机器和人的细节。但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事情的进展都很顺利。目前他有上万名弓箭手在城下朝着上面射箭,而城市方面的回击却零零星星,而且没有什么威胁力。几乎所有的城市机器都已经停止射击,而他自己的射石车和投石机却仍然有系统地打击紧邻着河面最窄处的那段一百码的城墙。与他们昨天攻击的棱堡(一看就是最近刚搭起来的,设计不合理,建得也很粗糙)不同,主城墙庞大而坚固,以机械之力也很难攻破,但他的工程师只重点打击对方的堡垒和墙垛,将对方的塔楼打断,削去所有难以翻越的建筑物,好让他的战士顺利攀登城墙。
“行了。”他说完,叫来一名可怜兮兮的只有一半身子坐在小小遮雨篷里的信差。这悲催的小伙子全身都湿透了,雨水像溪流一样从他脸上流下,好像在流眼泪似的。“到那里去,让他们放低拦河索。动作越快越好。然后马上回来。”
小伙子点点头出发,朝山下跑去,一路在泥泞的山坡上趔趄打滑。天哪,要是他滑一跤摔断脖子,我们的计划又要延迟了。他在那小伙子身后喊道:“慢一点,看着路。”但对方已经跑得太远,根本听不到了。
“他们正在放低铁索!”坐在洛雷登头顶上的观测者叫了起来。他仍旧奇迹般地没有被杀掉,也仍旧和之前一样情绪高涨。洛雷登一时间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铁索?什么铁索?噢,那条拦河索。
老天爷啊,他们在放低拦河索,这就是他们过河的方式。
他们一定是疯了。
拜托……
他四下张望,想找人送信,但所有的人都在忙。有的忙着射箭;有的忙着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窄窄的木头和石头的边缘下,以躲避箭雨;有的中箭倒下;有的就此送命。正当洛雷登想亲自去送信时,他灵机一动,对了。
“你,”他说,“下来,我需要你送个口信。”
“来啦,”男孩回答道,“我马上就……”话音未落,男孩一个倒栽葱,摔倒在洛雷登脚边几寸远的地方,一支箭杆齐胸而断。该死,他想。
有人匆匆跑来查看摔下来的男孩。从洛雷登身边跑过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
“他已经死了。”他说,“送个口信到港口。我需要一队以小型船只运载的海军士兵去消灭正在顺流而下的木筏。记住,船要小,必须能在过了棱堡的那段西面河流上航行。这是最紧急的口信,有任何人找麻烦,就把他的牙齿打断,懂了吗?”
那人盯着他,拼命摇头。“我不能离开,”他说,“我是个工程师,不是信差。”
“快去,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城墙。”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头一低,连滚带爬地朝台阶而去。他得翻过一堆断裂的木头以及倒塌的砖石才能到达台阶那里。台阶旁的塔楼受到多次重击,摇摇欲坠,一块块碎裂的泥灰不时洒落在过道上。
他们一定是疯了。不过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进攻方式都是成功的,而他采取的防御措施却全都失败了,他有什么资格批评对方呢?
那名不情不愿的信差肯定将任务圆满完成了,因为有四艘平底驳船——样式看起来像是采牡蛎用的——从西棱堡后面忽然出现,对上了一大群挤挤挨挨的木筏。接着大批的士兵从船中接踵而出,如同一罐谷物打翻在坚硬的地面上。特姆莱看到这些人,恼火地咒骂起来,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他笃定地认为一旦将拦河索拉起来,来自港口的船只就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在他原先的构想中,将河流分岔处横跨河面的拦河索,变成连接桥头堡和被损毁的堤道之间的纽带,这之间的切换应该是畅通无阻的。他没料到对方的船居然已经在港口待命,而且来得这么快。
在木筏群中,有一艘比其他木筏都要大。这艘木筏长三十尺,用的木材是他费了老大劲儿才寻到的。一座高大的人字架被固定在这艘木筏上,支架上吊着即将起到关键作用的巨大的攻城槌。草原人在这艘木筏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他们要计算攻城槌的高度,让它与城门的高度齐平,而不是打在吊桥堤道的石头基座上。他们要制造和安装掩护工事,保护攻城槌的操作人员,避免他们受到来自头顶以及侧面的箭与石头的攻击。他们要将支架建得格外结实,以便将攻城槌吊在架子上使用,同时又不能太笨重以至于无法移动。
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士兵蜂拥而上,如爬在敞开的食物上的蚂蚁。他们已经将操作人员杀了,此时正在肢解整艘木筏。他们割断将木筏连接在一起的缆绳,砍断吊着攻城槌的吊绳,将这可怜的、孤零零的家伙撑开,远离其他的木筏,来到开阔的水面上,这样特姆莱的人就无法登上这艘木筏阻止他们。很快,木筏解体了。两艘驳船将士兵从木筏的残骸上以及水里救起,另外两艘将船上的人送到陆地那边被损毁的堤道旁登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些人。等他的人赶来的时候,登陆的士兵已经割断了将铁索吊起来的缆绳,那精工制作的美丽的工艺品滑进水里,就此消失无踪。
更多的船赶了过来,环绕着棱堡,甲板上满是士兵。特姆莱派出另一名信差:从营地调出后备部队,我要这些船统统消失,不惜一切代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要从一堆木头的底部抽出一根,整堆木头就会塌下来。
木筏沉下去的时候,提奥布列皮特·尤文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他留在最后以确保任务得以圆满完成,并坚持不懈地亲自砍断连接木筏的最后一根缆绳。不知为什么,他有预感这次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大家都要死在这里,因此事先没有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如何脱身。他像杂技演员似的站在一根不断翻滚的木材上,努力保持平衡,觉得自己蠢到家了。这不是自掘坟墓嘛。
在砍断缆绳的最后几股线时,他的剑断了。剑上有古老的、价值连城的护身符,自人类出现以来就在他的家族代代相传。这把剑根本不是用来砍木头和割绳子的(这类活有别人帮我们干),现在他却不得不用断裂的剑头将最后几寸缆绳锯断。他咒骂着,将胳膊抡到后面打算把断剑扔到河里,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岸上有人,是敌人的弓箭手。他们跌跌绊绊地跑着,不时滑倒在泥水里。等他们都站定,开始引弓瞄准时,潮湿的天气让他们显得笨手笨脚、手足无措。这正是他逃之夭夭的大好时机。尽管穿着这身全副武装的铠甲,他能游出一码以外的概率实在太小,但仔细想来,就算淹死也比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被箭射死强。
他做好准备,打算以一种优雅的姿势跳水,结果脚下一滑,脸朝下倒栽进河里。他本能地抓着断剑不放,直到他发现无论如何用脚踢蹬、如何用力踩水也抵不过沉重的铠甲将他拖下水的速度时才放手。河水没过了他的脸,他甚至没来得及将嘴闭上。
他的第一次指挥任务就这么结束了。他确信,自己之所以会得到这项任务的指挥权,不过是因为他是尤文家族的一员,同时他还是现在的最高指挥官巴达斯·洛雷登以前开的剑术学校里的一名学员。他没有经验、没有天赋、没有与生俱来的领导才能,除了以上两个原因,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人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完成了任务,也许结果证明他们并没有选错人。
当他的头第二次沉入水中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如果将这该死的铠甲脱掉,他的行动就会便捷许多。他设法脱去铠甲,却只挣脱了大部分。标准的城市锁子甲在侧面有扣,使穿着的人自己够得到。但贵族有侍从帮忙穿戴盔甲,因此他的扣子在背后。他的头第四次露出水面时,一支箭在离他的鼻子十二寸的地方插入水中。他得到了警示,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水下。他在水中手刨脚踢,直到面向西(但愿如此)才开始奋力向岸边游去。
直到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他才朝水面冲去,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他胸口很疼,迫切地想要呼吸,几乎无法思考。他的胳膊打在什么东西上,于是他转头,看到一只伸出来的手以及船的一侧。天哪,他得救了。
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头发被雨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一侧脑门,抓着他的手腕往上拉,差点把他的胳膊拉到脱臼。尤文想用另一只手抓住船沿,但船沿很光滑,没有什么抓得住的地方。“没事,”那个人叫道,“我抓住你了。”忽然,尤文发现自己无法呼吸。太奇怪了,他现在又不在水中。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阻隔着,让他想起在林中行走时,时不时被树枝和荆棘阻隔的感觉。他身上插着一支箭。噢,他想。然后他闭上眼睛死了。
看着剩下的大约六艘船只回航,洛雷登对自己说,可算是打了一场胜仗。我们将攻城槌沉到了水底,砍断了铁索,当然也杀了不少人。只不过,在他们的老巢还有更多的援军。我们还无法破坏他们的木筏舰队,但总有办法可以对付他们。至少,理论上如此。
最妙的是,雨开始变小。这个季节下起雨来很少会超过一个小时——
(什么,只有一个小时?我感觉像过了一辈子。在这场战事发生之前我是不是已经过了一辈子了?也许吧,否则我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将军?)
——只要雨一停,他就能使出奇招。这一招,他一直留而不发,将对战局产生重大的影响。
因为蹲了太久,他的腿抽筋得很厉害。周围全是一摊摊血水。他从射石车的支架下走出来,跨过瞭望者的尸体,朝台阶走去。
该死。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格兰希斯。工程师坐在一台机器的支架上,背是挺直的。洛雷登初步判断,他没死,只是睡着了。
“醒醒。”
“唔?”格兰希斯的眼睛猛地睁开,“什么……”
“防护链。”洛雷登说,“趁现在还有时间,把防护链挂起来。如果他们想用那些木筏架设登墙梯的话——”
格兰希斯摇摇头。“浪费时间。”他说,“他们已经把这一面城墙打得稀巴烂,我想上面没剩几根柱子了,没地方挂防护链。抱歉。”
“噢,见鬼!”洛雷登吼道,“我说,你就不能想点办法吗?不能找些木头,将它们架在墙垛上凸出去一截吗?我们手头有该死的防护链,就该把它用上。”
工程师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反驳,最终却点点头。“我去想办法。”他说,“天晓得,这里到处都是可以用的木头。都是被打坏的机器剩下的。问题在于怎么将这些木头固定在城墙的走道上而不会倒下去。我来想想办法,我们总能解决这个问题。”
“很好。”洛雷登离开他,翻过各种残垣断木和瓦砾碎石,来到通向城墙下的台阶处。“还有,把这些台阶清理一下。”他回头喊道,不过他很怀疑格兰希斯是否听到了他的话。
他的腿不再抽筋,头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没关系,等我有时间了再去自怜自艾吧。
雨停了。
木筏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如同羊群挤在水牢里。幸运的是,城头没人从上方干预他们的行动。要摆布这些木筏、让它们有序排列起来已经很困难了,不需要他们的同类再给他们刻意制造更多的麻烦。
这是个简单可行的好主意。将几股牢固的缆绳固定在城墙的石制基座上,横穿河面拉到对岸。木筏沿着缆绳两侧并排停靠,前后左右都用缆绳连接在一起,最后的效果就是在水面上铺设了一道人造地板作为云梯的立足之地。云梯的底部可以嵌入预先挖好的凹洞,一旦嵌入以后,就可以用钢钉将其固定在基座上。这样,人就可以爬上去,梯子也可以架在城墙上。
好主意,有成功的可能,至少肯定不是一个注定会失败的计划。
他们在水势相对缓和的上游地区演练过,大体上是可行的。他们找到一处演习地点,那里两岸是沙砾岩质的悬崖,中间有河流穿行而过。在那里,他们练习将拴缆绳的钉子打进岩石中、绷紧绳索、将木筏聚集在一起、确保各个连接处都很牢靠,等等。他们不停地练习,甚至熟练到就算把眼睛蒙上也能完成的地步。
看着乱糟糟地挤在一起的木筏以及仓皇奔走的船员,特姆莱不由得想,是否这就是问题所在呢——他们没有把眼睛蒙上。他每看一眼,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失误:有人手里的绳子缠在了一起;有人手里的工具掉进了水里;有人折断了撑杆;有人丢了撑杆;有人掉进了河里,只好靠别人把他捞起来。神明保佑,让我们及时打掉了城头的防卫力量,他喃喃自语,要是上面还有守城的士兵冲我们扔石头,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调来弓箭手,紧邻着河岸,在离城墙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布置了一道警戒线。距离这么近,又有充足的箭,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将出现在城头的目标一一消灭掉。不过他让工程师们退下前线。工程师能起到的作用,弓箭手都能做到。偶尔有几支箭从石墙上反弹回来,掉进木筏上的船员中间,这种事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他可不希望看到再有几颗百担重的石头不仅没打中目标,反而掉下来打沉了自家的木筏。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将木筏撤回来、明天再试一次的时候,第一架云梯竖了起来。它像初生的马驹一样纤弱,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向前一扑跌在城头上。几乎就在同时,它被推开了。云梯悬停在半空的时间大约只有半秒钟,却让人感觉过了很久很久。随后它轰然向后倒去,砸到河岸上,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就在第一台云梯还没有彻底倒下的时候,第二架云梯竖了起来。接下来紧挨着它又有一架竖起,接着又是两架。这两架云梯和前面两架一样,都是垂直地架在环绕城头外圈的防护链上。
架设防护链倒是个好主意,可惜执行不力。用来挂防护链的临时搭建的柱子承受不住云梯的重量,有的断了,有的歪到了一边,有的翻折下去。它唯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让云梯架上来的力道得到缓冲,防止云梯重重地砸在墙垛上。登墙的队伍集结待命,准备一拥而上。这将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进入城市,和敌人面对面作战。一切都——
不,结局尚未注定。
洛雷登发出一声低吼,在沉重的陶罐压迫下走得跌跌撞撞的。陶罐的表面很光滑,没什么地方可以抓握,因此很难拿起来。要是他把陶罐摔了,那该有多尴尬啊……
很多年以前,他读过一本书,书中提到一种混合了硫黄、沥青以及挥发油的液体。这种液体非常容易点着,并能持续燃烧,即使是在水里(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你可以将它点燃后从城墙倒下去;也可以将它装在陶罐里,点燃后用射石车发射出去,当罐子落地砸碎以后,火势将向四面八方扩散;还可以将它装在喷射器里,通过一个特殊设计的鼓风箱将液体从喷嘴射出,在喷射器前面安装一个底座,底座上固定着一个火把或者一根烧得赤红的铁棒就可以将液体点燃。你可以将一卷卷的布浸在液体里,而后将布缠绕在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将石头放在射石车抛杆的勺口处,点燃石头上的布,将它发射出去,致命的石弹将沿着既定的轨迹飞向远处,足以将整座敌营付之一炬。一旦这种液体被浇在什么东西上面,就连水也无法将燃烧起来的火焰扑灭。如果你想要用脚踩灭它,你的脚就会着火。想用布盖在上面灭火,也只会把布点燃。这种液体,一旦点燃,势不可挡,直到液体本身烧光才会自动熄灭。
书上还介绍了如何安全地操作这种混合液体。在混合完成以后,需将液体装在石罐里,用新鲜剥下的生皮盖好。接触这种液体的人需要将自己的衣服和手套涂上滑石粉。要用一根很长的棍子,一头绑上火把,站得远远地将它点燃。
这本书还简洁明了地介绍了如何通过用锤子击碎敌军的陶俑模型来消灭敌人;如何念咒将阳光遮蔽以制造恐慌;如何用神秘的魔法和葛根粉让刚死亡的人起死回生为兵源匮乏的军队添砖加瓦。对于壮志满怀的年轻军官来说,这不是一本必读的书。通常只有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才会把这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翻阅,因为他们听说书的后面有一章配有裸体女人的插图。
不管怎么说,一旦他获悉挥发油是什么以及从哪里可以买到,就组建了一支工程师团队来实验这种混合液体。他们将各种成分按不同的量和纯度进行混合来测试效果。效果相当惊人。他当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找到这本书,把它建议的其他几种方法也都尝试一下。
用射石车将装满液体的陶罐发射出去这种做法被证实不太可行。在发射的一瞬间,陶罐破裂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整台机器就会着火,操作人员也会被飞溅出来的燃烧着的陶瓷碎片割伤。出于同样的顾虑,他甚至连用浸着液体的布料包住小石头这样的方式也放弃了。他下令军需部将市面上所有可以买到的原材料都买来,同时委托陶器匠人制作高高的薄壁陶罐,陶罐的颈部要窄而长,可以用碎布条塞住罐口,方便使用时点燃。此刻他手上就拿着这么一个陶罐,拼命想要抓牢一点。一名工程师拿着点燃的火把对准了颈部。
“好了。”工程师说。话音刚落,就在距离他的脸只有几寸的地方,碎布条一下子被点燃,然后熊熊地燃烧起来。洛雷登一边咒骂着,一边将罐子举到墙垛上方,向外伸出,然后松手。
“下一个。”他说。
一艘木筏上的船员忽然个个全身着火。
像火把,从头到脚同时燃烧。他们尖叫着,互相撞来撞去,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又爬起来,身上的火始终不息。他们碰到什么东西,火势立马蔓延到那里,有的已经烧了一阵子了。有些人瞬间被火焰吞噬,倒在甲板上变成一堆黑色的人形灰烬,灰烬上火焰仍在摇曳舞动。其他人纷纷跳入水中,潜到水底,又浮上水面,仍然全身是火。有几个在逃到毗邻的木筏上时还活着,其他木筏上的人试图用长矛捅他们或者用撑杆将他们推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火势开始蔓延,他们脚边有火头冒出。同时,城墙上扔下更多的罐子。罐子破裂以后,火焰开始扩散,四下飞溅,就连水面上都覆盖着火苗,发出嘶嘶的响声。
梯子着火了,翻倒下来,压向下面的人。还没有着火的木筏上的船员疯狂地砍着缆绳,想将维系着人工岛的缆绳砍断,赶在火势蔓延过来之前将木筏快速撑离。大火舔舐着城墙,火头蹿起来,几乎跟墙垛一样高。滚滚黑烟盘旋升起,悬浮在战场上空。从特姆莱所处的高地看过去,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几簇火焰以及一些人的动作。但就这么几眼,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从河的那边传来各种惨叫声、呼喊声以及撞击声。
火势像一场可见的瘟疫,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岸上的人拼命阻止木筏上的船员上岸,生怕自己受到传染。船员纷纷从筏上跳入水中,在水底游了几码以后,重新冒出头来,却发现整个河面覆盖了一幅火帘。火点燃了他们湿漉漉的头发、滑过他们的脸庞、烧穿他们的眼睛,在他们急促地吸气时又随着空气一起吸入他们的肺部。一些弓箭手开始向着火的木筏放箭,要么是想让着火的人免受折磨,要么是想阻止他们上岸。更多的罐子落下来,落在已经着了火的木筏上。当这些罐子碎掉的时候,里面的液体同时燃烧起来,一瞬间火势壮大,烈焰腾空。河面上水汽蒸腾,与烟云相接,化成一道半透明的水帘,遮蔽了眼前的场景,仿佛有人将帐篷的门帘放了下来。
特姆莱看着眼前的场景,思绪万千。其中一个想法是,城市里一定有人看了他读过的那本书。唯一能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他留了一手的那个秘密武器,他自己还没有时间将其完善的那个武器,显然切实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