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行了,”洛雷登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滑石粉擦掉,“这些够了,将剩下的放回储存处。看在神明的份上,要小心啊。你们两个,统计伤亡人数。你,还有你,盘点一下还能正常使用的,以及还能修好的机器。你,安排人清理城头,挪走这些尸体。格兰希斯——”他顿了一下,“有人见到格兰希斯吗?我上次看到他——”
有人做了个手指划过喉咙的手势,洛雷登皱起眉头。
“噢。”他说。现在没时间去打听他是怎么死的。不管是为了保卫城市英勇牺牲,还是不小心摔下城墙,总之格兰希斯已经死了,他可以之后再去想剩下的问题。“既然如此,费列龙·布希斯在哪里?还活着吗?很好,你现在是总工程师了。我要你提交一份关于城墙的结构性损伤以及预计修复时间的报告。有需要的话,到议政大厅来找我。”
真是奇迹,有人居然抽空清理了最上面的几级台阶,他顺利走下城墙,没有绊一跤摔下来。接着,他还得说服自己再坚持一下,爬上坡,穿过中城的城门来到大礼堂。他要坐下来好好抚慰一下这双腿。这一天可真够呛的。
看似取得了进展,实际上仍在原地徘徊。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没有出丑罢了。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他在午后穿过城市,街上却一个人也没有,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大家都去哪儿了?佩里美狄亚的下城有很多房子,但不知为什么,洛雷登总觉得这些房子不足以容纳他平时在街头看到的人山人海。他甚至有一种隐秘的猜测,觉得这些人是轮流出现的。白天出现的人回去,晚上出现的人才出门,他们大概分享着同一个居室。
几个胆大的家伙悄悄躲在百叶窗后向外窥视。一位车轮工匠独自打开了店铺上半部分的门,在店里大胆地打磨一根固定在木夹具上的辐条。经过银匠区的时候,他听到说话声从一扇紧闭的门后面传出来,那是他曾去过几次的一家酒馆。几只狗摇着尾巴,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一匹马的缰绳缓缓地拖在因下水道堵塞而溢出来的污水中。
他经过另一家酒馆。这是他很喜欢去的地方,有上好的苹果酒,价格不算便宜,但也不贵。还有非常够劲的半蒸馏甜葡萄酒,包管你喝了以后不记得自己是谁,住在哪里,然后你会缠着陌生人追问这两个问题。幸好这里也关门了。我可以进去吗?他想,作为最高指挥官,从战场回家的路上经过酒馆,进去喝一杯就走可以吗?可能不合适吧。
啊,算了。大礼堂(以后不能再随进随出了)肯定有喝的,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吃的,也许还能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有吃有喝,还能休息真好。尽管如此,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到了大礼堂,他却发现这里也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文员在,但他们手头都有事要做,没时间停下来聊天。他问总督、郡尉以及各部门的负责人都去了哪儿。一名文员抬起头,耸耸肩说,他也不知道。有些人可能提前去了港口,以避开争先恐后上船逃难的汹涌人流;有些人一听到木筏舰队被消灭,就匆匆走开了,多半是回自己的办公室处理紧急事务;剩下的,据他所知,很可能出去庆祝了。毕竟,我们这次算是打了胜仗,不是吗?
洛雷登眉头紧锁。胜仗?什么胜仗?唉,也许可以这么说吧。
“这么说,我没事了?”他的话里带着暗示。
“我不知道。”文员谨慎地回答道,显然不愿意承担给最高指挥官放半天假的责任,“我只是按照指示,在这里复写几份会议记录。”
“好吧。”洛雷登说,“如果有人来找我的话,告诉他们我在寝室里。”这么说总符合军人身份了吧,他想。
这场危机开始以来,他一直睡在城门楼的一个房间里。一推开门,他立马放松下来,同时也有点空虚和内疚,毕竟他是在逃避本应该立即处理的工作。然而,这些感觉都没有持续太久,他的背一沾上石板床就睡着了。
这样正好,反正洛雷登每次醒来,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
两个半小时后,有人抓起他的脚上下摇动,把他弄醒了。“醒醒,”那人说,“大家都在找你。”
老天爷,我真希望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别拿我当逗人开心的小丑。“走开,”他呻吟道,“一会儿就来。”
“总督要见你,就现在。”那人回答,“事关重大。”
洛雷登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到房间另一头,不过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个力气。他身上的关节僵硬得就像生锈的铰链。“好吧。”他叹了口气,“我可以先洗手洗脸吗?还是说,你愿意让我又脏又臭地跟你过去,像从香肠店的厨房垃圾里爬出来一样?”
“我接到的命令很紧急。”捎口信的人说,“而且是一个小时前了。走吧。”
信差没有危言耸听,等了这么久,总督很恼火。他选中和洛雷登会面的地点是一个侧回廊。这里是大礼堂的附属建筑,和大礼堂的位置关系就像一根从轮轴上延伸出来的辐条。洛雷登到的时候,总督正满面怒容,来回踱步。
见到洛雷登,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怪你。我知道形势很严峻。我相信你做那些事是为了城市。不过,你的所作所为引发了政治大动荡。”
洛雷登坐在一头石雕狮子上,举起手。“等等,”他说,“你在说什么?”
总督看他的眼神好像逮到他在上课的时候睡觉似的。“你折腾出来的那个魔法火焰武器,”他回答道,“让我们正好撞在对方的枪口上。”他责备地看了洛雷登一眼,“要是你提前说一声,至少我可以在基层做些工作,为你搭桥铺路。”
“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总督瞪着他,“会烧起来的那东西。他们认为你不该用。一部分原因是魔法,理性主义团体对魔法的态度,就像公牛遇上了红布似的,一点就着。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为这么做不人道。用这么残忍的手段让我们看起来就像野蛮人。他们在追究连带责任,有可能要实施惩罚。恐怕你这次捅了议会的马蜂窝了。”
洛雷登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于是,他闭上嘴,安静地站着。
“我尽力了。”总督继续说,“他们想颁布禁令,但最终退了一步,和我们达成共识:在取得议会进一步许可之前,不得使用那种武器,只有在严格规定的……你要去哪里?”
洛雷登再次疲倦地坐下来。“行行好,”他说,“让我去清洗一下,吃点东西吧。我快要吐出来了,可惜肚子是空的,吐不出来。”
总督发出轻微的啧啧声,换个场合,这种声音很可能让他赔上性命。“我还以为在这件事上你会通情达理一点。”他说,“虽然我们有分歧,但你过去几天的表现确实不错。我本来还想替你斡旋一下,让你免于受审,也免得我们大家都跟着丢脸。”
洛雷登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他慢慢地站起来走了。
“我现在正式解除你的指挥权。”总督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即刻生效。我很抱歉,但你先是率领重骑兵突击队遭遇惨败,再加上这次的巫术事件——”
洛雷登转过身来。“是你批准的。”他说,“你也认为有必要干掉对方的工程师——”
“不是这一次突袭,是之前那次,他们兵临城下之前。”总督双臂抱在胸前,“我很抱歉,”他说,“但我认为摆脱耻辱的唯一方式是尽快审讯,在控方可以接受的范围里将日期提前。如果你赢了——”
“审讯?”洛雷登茫然地问,“什么审讯?”
总督几乎要大发雷霆。“你的审讯,老兄,针对你在指挥突击队时玩忽职守的罪行。有可能的话,我会劝说检察官将施行巫术的新罪名也加上,这样只要出庭一次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叹了口气,“这么做不容易,因为严格说来这两项罪名分属不同的法律范畴。不过,考虑到当前的局势,他们可能会同意。”
“巫术。”洛雷登重复道,“我明白了。”
“我很高兴你终于想通了。”总督语气尖锐地说,“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能将日期提前,你又赢了官司——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就能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让你复职,当然前提是议会能通过这项决议。这次我为你冒了多大的险,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洛雷登。下次你想要自行其是之前,麻烦记住这点。”
洛雷登思考了一会儿。“如果被撤职,”他说,“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我想可以。”总督说,“只要在三个小时内把办公室和寝室腾出来,你爱干吗都行。当然,你无权继续出席议会。还有,我们得知道上哪儿去找你,以便议会随时传唤。我的建议是,你回击剑学校养好身体,为即将到来的审讯做准备。要是你输了,我们这方就会处于劣势,那麻烦就大了。”
“这一点,我会牢记在心。”洛雷登说完就走开了。
“我想我们该回家了。”有人说。
在特姆莱的帐篷里,战时委员会成员聚在一起,四张新面孔中有两张是特姆莱不认识的。他摇摇头。
“不行。”他说。
“特姆莱,”安纳凯叔叔探过身来,将一只手搁在他的胳膊上,“这是一场灾难。我们被彻底打败了。我们失去了木筏、登墙梯和攻城槌,更不用说已经有超过一万四千人牺牲了。如果你还想当这个头领的话,继续打下去是绝对不行的。”
“我们留下来。”特姆莱静静地说道,“我们要坚持到胜利为止。就这样。”
“特姆莱,”七十岁、老眼昏花的姨母拉娜滕在他身边跪下,“你不需要这样。你已经尽力了。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佩里美狄亚受到了魔法的庇佑,是不可战胜的。你无法与神明为敌。”
“去他的魔法。”特姆莱闭眼嘟囔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一本书上记载的配方而已。我看过那本书。只不过,我在城里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做出这玩意儿,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一本书?”有人对此表示怀疑,“你是说这是人造的,根本不是魔法?”
“当然。”特姆莱说,“不过是将挥发油、沥青和硫黄混合在一起罢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种脏兮兮的东西,将可以弄到手的每一罐都买下来?”
安纳凯叔叔的眉毛竖了起来。“你可以制出那种火油?”他说。
“当然可以。只要有相关的知识和工具,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制造出来。只要多试几次、多错几次,就能调出正确的配比。”
“这么说,我们可以用这玩意儿对付他们。”另一个人说,“我们要这么做吗?”
特姆莱点点头。“是的,时机一到,就会用到这玩意儿。”他说,“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今后要采取比这次更有效的措施,来对付这种武器。找到防御办法只是时间问题。”
“特姆莱,今天我们死了一万四千人。”说话的是希斯莱,他的语气很冲,“这比平时一年内死的人还要多。”特姆莱心想,他有点僭越了。
“我们在打仗,希斯莱。战争会死人,这是正常的。”
“才不正常呢。”希斯莱是真的火了。特姆莱想起他带领的是弓箭队,他一定是近距离目睹了木筏上的惨状。尽管如此,他这么说话还是踩线了。“特姆莱,我不管这是不是巫术,但大家都这么认为,你无法改变。你会失去民心的,特姆莱。你不能指望他们抛开顾虑,你冲击了他们毕生的信仰,这是在与神明为敌。拜托了,老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特姆莱站起来。“会议到此为止。”他突兀地说,“现在,我要去干活了,你们也一样。”
等大家都走了,特姆莱跌坐回床上,两腿曲起来,膝盖顶着下巴,双臂环抱着两腿,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直视太阳的人。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仍然残留着色彩鲜明的光点。盯着太阳看造成的后遗症迟早会消退,但木筏熊熊燃烧产生的冲天火光却留在他的视线里,变成残影,永远无法抹去。
木筏上的火焰让他回想起了另外一场大火,另外一群浑身是火的人。印刻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是这样的:惊慌的人群在帐篷之间奔逃,衣服和头发上都冒着火焰,表情和声音充满恐惧,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一群骑马的士兵在帐篷间来回驰骋、恣意纵火,他们没有像正常的人类会做的那样,向痛苦的人们伸出援手,反而故意扩大火势。他记得自己躲在一辆马车下面目睹了这一切。车子也在燃烧,但这里是唯一一处不会被那帮骑兵注意到的地方。再说,与其忍受那群黑甲骑兵的恶行,他宁愿被烧死。
在所有的画面中,一张被火光照亮的脸格外鲜明。这名骑士停下来,坐在马鞍上静静观看,从容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他一只手轻轻挽着缰绳,另一只手举着燃烧的火把。他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却让特姆莱一直记到现在,可能永远都不会忘。他趴在地上看着那名骑士,一种纯粹的恐惧涌上心头。他不停祈祷,希望那人不会忽然转过头来。头顶上炙热的火焰灼烤着他背部的皮肤,泪水滑过脸庞,一如早上那场大雨。
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把那张牢记在心的脸跟他的名字对上了号,这种感觉颇为怪异:巴达斯·洛雷登上校,佩里美狄亚军现任指挥官。
他将钢条投入火中,看着它变换颜色:先是稻草黄,再是橘色,接着是褐色、紫色、蓝色、绿色,最后是黑色。他和铁匠聊过,钢铁的颜色会跟随加热程度发生变化。温度够高的时候,柔性转为刚性,这正是最考验技术的时候。通过有技巧、有耐心的回火和冷淬,最后出来的钢条就能做到硬而不脆。这是一项细致的工艺,要在火与水之间完美平衡。回火的时候,有些铁匠喜欢用油,有些喜欢用血。他们说,在回火的关键时刻,血为钢条添加了某种助力,使金属外部格外坚硬,内部却保持着一定的柔韧性和适应性。
他承认,攻城失败了。他可以用箭与石头迫使对方躲在城垛下,就像从前他躲在马车下一样。因为火油,他无法渡河,但可以将火弹投入城中,让那些人也尝尝房子被烧、女人和孩子的背部和头发被点燃的滋味,但就算这么做,他的铁骑也无法践踏那里的土地。没有骑士,光点火有什么用?说到底,既然要做一件事,那就最好将这件事做到位。
因此,他们不得不待在城下,等待转机。与此同时,城里的人,特别是巴达斯·洛雷登上校也得慢慢熬着,一同经历那漫长的一分钟。说起来,既然这一分钟已经持续了那么久,有什么理由让它就此终结呢。
在去城门楼的路上,洛雷登在厨房逗留了一会儿,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拿了一个空面粉袋,藏在外套下面。面粉袋足够大,可以装下寝室里所有私人物品(一件血迹斑斑的破烂衬衫,只能拿去做抹布;一双靴子;一席毯子,这是国有资产,跟他自己的毯子比起来相对没那么旧,磨损得没那么厉害;一块写字板、一瓶墨水、几张纸;一套素面黄铜算筹;一把掉了七个齿的廉价骨梳;一卷洗了好几次的绷带)。他将鼓囊囊的面粉袋背在肩上,离开城门楼,向教长的住处走去。
“他病了。”听到他要见亚力克修斯,一名文员回答,“病得很重,无法会客。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不用,我自己会说。他的住处在哪个方向?”
文员挡住他的去路。“你不能进去。”他说,“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那里被列为禁区。亚力克修斯教长正忙于处理安全委员会的重要事务。”
洛雷登上下打量着那文员,然后轻轻一抬手,将他推开。“你尽力了。”他说,“现在,快闪开吧,省得我折断你的胳膊。”
我不应该习惯于这么霸道,变得面目可憎。他对自己说,这可怜的小伙子不过是想让亚力克修斯好好休息罢了。
事实上,等洛雷登找到教长的寝室,敲响他的门时,教长已经醒了半个小时了。
“你不介意我这样不打招呼就上门拜访吧?”他问道,“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教长将他迎进门,“请原谅我不能起床,前段时间折腾了那么一通,我现在身体有点发虚。那边的壶里有酒,篮子里还有些小圆面包,恐怕不够新鲜,不过……”
“老天有眼!”洛雷登叫了起来,“食物,我记得这东西!我记得以前的人们都会吃东西!你要吃吗?”他满嘴都是面包,加了一句。
“不,不,你吃吧。不过,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洛雷登耸耸肩,“你说话跟我妈一样。算了,你身体如何?我希望没什么大病。”
亚力克修斯摇摇头。“只是太累了。”他说,“安全委员会的会议结束后,文员中有一位老太太直接把我送上了床,好像我是一个耍性子的五岁小孩。没多久,”他承认道,“我就睡着了。你看上去也不太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附议。”他说,“幸运的是,我现在又成了普通人了,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们撤了我的职。”他解释道,“因为守城不力。这是市政府做的对我最有利的决定。”他又拿起一块面包,撕成两半,“这可是好面包啊。在城墙上,不新鲜这个词有不同的意思。”
“你是说,他们解除了你的指挥权?太过分了。”亚力克修斯急忙把腿挪到床边,“我必须马上去见总督。在你做了那么多——”
“等等,”洛雷登举起一只手,直到满嘴的食物咽下去,“别去。如果这么做可以证明他们的权力和荣耀,我无所谓。”
“我担心的不是你,”亚力克修斯回答道,“我担心的是城市。你走了谁来接替你的工作?要是那个蠢货总督想要——”
洛雷登咧嘴一笑。“我认为他现在没时间考虑接替我工作的事。”他打断教长,“那可怜的家伙正在尽力挽救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将之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亚力克修斯,包括总督对火油是巫术这件事言之凿凿,“所以我觉得最好跟你提一下。如果他的政敌利用这个人为造成、在公众中引起巨大争议的事来追究他,他很可能会将责任转嫁给我们俩。我觉得他那种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自己扛着,喜欢随手让别人背黑锅。”
亚力克修斯回了一个粗鲁词,对于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来说非常不得体。“恐怕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说,“既然这样,随他去吧。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告诉大家,我们没有魔法,今后我还会继续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再说,佩里美狄亚的法律条文里没有哪一条认定行使巫术是犯罪行为。我说得对吧?你是律师,你应该了解这些。”
洛雷登摇摇头。“了解法律条文的是我的助理。”他回答道,“我只负责杀人。至少,以前是这样。不过据我所知,您说得没错。至少在十年的从业生涯里,我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案件。当然,我没告诉总督这件事,免得他再琢磨着给我安个什么别的罪名。”他坐回椅子上,试图忽视膝盖和小腿因劳损而产生的酸痛。“我才不怕他和他那该死的提告。”他继续说道,“说实话,我太累了,我现在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亚力克修斯躺下来,盯着马赛克屋顶看了一会儿。“这么说,你觉得危机已经过去了?”他说,“他们已经放弃直接进攻了?”
洛雷登点点头,“暂时不会。在下一次攻城之前,他们需要建造更多机器,比如云梯、攻城槌和投石机之类的。而且,他们还要想办法保护自己不受火油的威胁。”他咧嘴一笑,“当然,前提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关于火油的禁令。据我所知,目前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抵御火油——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你可以披着一大块生牛皮斗篷,防止火油直接倒在你头上。这在理论上可行,实际上有一定困难。想象一下一边攀爬云梯一边在头顶撑把伞的样子吧。”
“那你认为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洛雷登承认道,“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会找个城里人,用一大笔钱买通他打开城门。只不过,换成我的话,我会在整出那么多木筏、造出那么多投石机之前先尝试这个办法。”
亚力克修斯打了个呵欠,“我还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没错,他们有正当的理由对我们心怀仇恨,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洛雷登没有回答,只是就着剩下的酒吃完最后一个面包。“我想我该回家了。”他说,“明天最好去看看我的学校是不是还能开张。运气好的话,过两周形势就会好转,到时候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文纳德站在码头上,看着他的船一言不发。
“这还算是好的。”他的妹妹说,从早上到现在,这已经是她第十次这么说了,“要是他们直接把船开走,那我们就惨了。连船带货物都丢了,想回家都没办法。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我们还有船。”文纳德说,“而我那美妙绝伦的绳子都沉在港口某个地方的水底。”
“这真不能怪他们,”维特里丝说,“要是你知道你的城市马上就要被残忍无情、头脑发热的敌人攻陷,而此时港口正好有一艘准备出发的船,可以将你送到安全地——”
“船有保险,”文纳德说,“货物没有。就算他们想偷船,也没必要把货物直接扔到水里去,卸到码头又花不了多少时间。”
“唉,已经损失的就算了。至少我们还活着,还可以回家。说真的,我看不出我们有任何理由要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文纳德将一颗小石子踢到水里。“反正他们必须赔偿。”他最后说道,“就算告上法庭也行。”他一边思考一边揉着下巴,“我去找巴达斯·洛雷登谈谈这件事吧。我确定他也同意,不该由我们来承担这个损失。说起来,我们来这里还不是为了运送城里急需的物资——”
“文。”
“别叫我‘文’。损失的不仅是我的钱,还有你的。”他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如果只是我的钱就算了,但现在关系到你的资产,作为监护人我有责任——”
“文。”
文纳德不理她。“我敢肯定洛雷登一定会帮忙。”他说,“他看起来像个正派人。如果我们礼貌地请求他……”
“他现在不是指挥官了,他被撤职了。”
“什么?”文纳德的脸沉了下来,“哎呀,该死的。好吧,你的教长朋友怎么样?我敢肯定如果他帮忙说几句话——”
“噢,闭嘴吧。文,别惹得我发飙。我在这里待够了,我要回家。”
文纳德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船,似乎要确认它还在那里。“他做了什么,让那帮人撤了他的职?”他问道,“我以为大家会把他当成英雄。”
维特里丝耸耸肩。“我也这么认为。”她表示赞成,“不过,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嘛,这些人跟我们不一样。”她迈开步子走开,文纳德不得不转身跟上。
“他还是可以利用他在政府部门的影响力帮帮忙,”他喘着气说,“他总不可能把每个人都得罪了吧。”
“其实,”维特里丝说,“我们可以问他要不要跟我们走——还有他的助理艾希莉。我喜欢她,她挺有头脑的。再说,我们身边多一个助理也无妨。”
文纳德瞪着她。“你不是说真的吧?”他说,“我们所有的生意资本都烂在港口的水底,你却还想再多带几个人。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得了,至少可以把他们顺路带到岛上,只要他们愿意离开。没准儿他们更愿意忐忑不安地等在这里呢?但至少我们应该问一声。”
文纳德皱着眉头看着她,“你不会还想让我再提供几个免费的舱位,给教长和他的朋友吧?毕竟,怎么能缺了他们呢。”
“好主意。不过,我断定他们不会接受。”
“维特里丝,”文纳德几乎在恳求她了,“我们完全可以将船上能挤出来的舱位都拿去换钱。最糟糕的选择就是让那几个几乎算不上认识的人免费住进来,把这艘不幸的船填得满满当当的。尤其是在我们拿不到赔偿的情况下。你这是在毁掉我们回本的最后一个机会。”
回旅馆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最后决定问问洛雷登、艾希莉、亚力克修斯以及卡纳迪是否需要免费搭船去岛上。“如果他们提出付船费的话,”维特里丝加了一句,“别收。你要是敢从他们那里拿走一个铜夸特,我就让你把这铜板吃下去。”
“好吧。”文纳德还是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我们首先要问问,关于我们损失的那批绳子,他们是不是能帮忙拿回一些赔偿。该死的玩意儿,”他骂了一句脏话,“我真希望我从来没看上这批货。”
“啊,好啦。”维特里丝故意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上次在旅馆的时候,要是你听我的,把地毯买下来……”
为了省钱,他们刻意吃了顿便宜的饭食。之后便出发去找艾希莉。她应该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洛雷登。艾希莉不在家。
“太棒了。”文纳德说。他们的敲门没有得到回应,又从窗户窥视了一下,“现在,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维特里丝回答道,“也可以去找教长。他应该知道洛雷登住在哪里。”
“你怎么知道?”
“谁?”亚力克修斯问道。门童重复了一遍两位访客的名字,两个都发错了音。“噢,是他们。”他和洛雷登互换了一下眼神,“带他们过来吧。”他说,“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留下来看看。”门童走后,洛雷登说,“他们就是你说的有特殊能力的人吧。”
“那个女孩有。”亚力克修斯回答道,“我知道你不信这个。然而,这两个人在这时候出现在城里,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对她的判断是正确的——唉,我们迟早会知道的。”
洛雷登咧嘴一笑。“事实上,”他说,“他们出现在城市里和绳子有关。”
“绳子?”
“我们不小心征用了过多的绳索,我把多余的绳索批量卖给了他。”洛雷登解释道,“他大概是回来拿上次没法运走的货物。”一个念头忽然蹦了出来,“我希望他们的船没出事。”他说,“据说昨天港口那里相当混乱。”
亚力克修斯点点头。“这样啊,”他说,“如果他们的船出了事,那我的理论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不能保护自己财产的女巫,可就太差劲了。”
“你不是说不该叫他们——”
门开了。“哦,我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维特里丝大声说道,“他们在这里,两个人都在。一石二鸟——”
“教长,”文纳德打了个十分正式的招呼,同时点头致意,“洛雷登上校。我们确实非常幸运,不知二位是否能拨冗——”
“来点葡萄酒,好吗?”在门童退下之前,亚力克修斯对他说,“如果还有食物的话,可以帮我们拿点来吗?谢谢。”他用一只手肘将身体撑起来,“请见谅,他们正式宣布我生病了,不让我起床,连会客也不行。随便坐吧,如果你们能找到坐的地方。”
维特里丝立马在床沿坐下,差点坐到教长的脚上。她的哥哥假装没注意到,仍然站在那里。
“很抱歉,我们就这么闯过来。”维特里丝说,“但我们要开船回老家了,想知道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亚力克修斯和洛雷登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从来没有离开城市的念头。听到对方这么问,就像听到一个涉及宇宙本质的、闻所未闻的异端邪说——因为过于激进、过于异想天开而难以接受,但同时又因为听起来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忽略。“你们真是太大方了,”亚力克修斯喃喃说道,“我——”他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搁在床单上的双手,“这个提议非常慷慨,你们太好心了。”
“当然,还有艾希莉。”维特里丝继续道,“也包括您的朋友卡纳迪,教长。他今天也在这里吗?还是在他自己的——”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宅邸?”她脱口而出。
“这是个有趣的主意。”洛雷登轻声说,“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在这个时候将这么有价值的机会白白送出去?我本来以为你们会开出天价。”
文纳德正打算说什么,接到他妹妹的眼神,连忙闭嘴。
“不过,确实需要尽快知道你们的决定。”维特里丝说,“我们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她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按摩着头的一侧,继续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慢慢考虑,不用太急。我们会预留几个舱位,这样,万一你们真的想走,住的地方也是现成的。”文纳德不满地哼了一声,她不予理会,“真希望你们能一起走。”她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昨天你们齐心协力打退敌人的那一幕相当精彩,真的,不过……”她笑容璀璨,“这就是我们要说的。我们就不留下来喝酒了,谢谢。再见。”
“等等——”当她打开门时,文纳德说,“噢,算了。我们的船在北码头。”他一边转身去追维特里丝,一边补充道,“船的名字叫‘松鼠号’。找到它应该不难,它是码头唯一一艘双层货船。”他举起手草草地行了个礼,看到维特里丝走远了,连忙快步跟过去,同时在身后将门带上。
“这下有意思了。”沉默良久以后,亚力克修斯说,“你怎么想,巴达斯?”
洛雷登用手掌根按揉着前额,“你头疼吗?”他问教长。
“我——老天哪,你是对的。我觉得自己的头又闷又疼,好像空中打雷似的。要不是你指出来,我还没注意到呢。不过现在察觉了。你呢?”
洛雷登做了个鬼脸。“我倒是希望这是一夜狂欢、宿醉未醒的后遗症。”他回答,“当然,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信。你怎么看他们的提议?莫非有点良心不安?”
亚力克修斯严肃地举起手来,止住洛雷登的话头。“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他说,“特别是在你压根儿不相信这一套的情况下。”
“我就是逗你玩而已。你要接受他们的提议吗?”
亚力克修斯摇头,“要是我年轻二十岁,也许吧。就算年轻十岁也行。以现在这把年纪,光是旅途劳累就可能让我送命。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和他们硬碰硬大概是打不过的。”
洛雷登摇摇头。“就算我要离开,”他说,“也不是因为怕了这群草原人。但是,除了等待一场针对我玩忽职守的审讯以外,我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就这一点来说,我还是离开的好。”
“噢,”亚力克修斯说,“哎呀,对了,你不是还要工作吗?我是说教学生击剑,不是当律师。”他加了一句,“我想,我最好把他们的提议转告给卡纳迪。他比我年轻,仍然胸怀大志,在这世上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肯定岛上的某个研修会可以给他腾出一个职位来。”
洛雷登点头。“你提醒了我,”他说,“我得告诉我的助理,她也收到了邀请。见鬼,我还以为我终于可以上床睡觉了呢。”他站起来,僵硬的关节让他抽痛了一下。“如果最后我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有点难为情地说,“那么——唉,就该说再见了,亚力克修斯。如果不是认识的时机不对,我们的友谊可能会走得更远。但话说回来,换个场合,我们可能根本没有结识的机会。保重。”
亚力克修斯点点头。“你也一样。”他说,“潜意识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之前对你的生活干预得太多了,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我可能永远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也许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就是有人或者某种力量想让一切回归正途。这么想,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如果你决定离开,就走吧。”
“这么说,你觉得我该走?”
亚力克修斯耸耸肩。“别问我,”他说,“我又不会算命。”
洛雷登走后不久,门童托着四人份的酒和蛋糕回来了。尽管客人已经散了,他仍然把手里的托盘放下来,并询问还有什么吩咐。
“是的,请等一下。”亚力克修斯一边说,一边埋头在书写板上写着什么,“我要你到城邦学院去,把这个交给卡纳迪掌院,越快越好。只能给他,不能给其他任何人,拜托了。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能做到吗?”
男孩迫不及待地点头。一想到有借口溜到外面玩一个钟头左右,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刚离开房间,亚力克修斯就听到他跑下楼梯的声音。多兴奋啊,他想,我以前也是这样热情洋溢。看看我的下场吧。
艾希莉不在家,真麻烦。他在她家门外徘徊了大约半个小时,觉得很难受。太引人注目了。我就像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十六岁少年。但事实上,就算在十六岁的时候,我也没做过这种事。最后他放弃了,走到转角处的烘焙店里,店主正小心翼翼地打开百叶窗。
“我认识你,是吗?”店里的一名妇人将一块夹着奶酪片和培根的新出炉的面包递给他,问道。
洛雷登点点头。“有可能,”他说,“我以前为政府工作。”
“想起来了。”那妇人打了个响指,说道,“监察局。你不是曾经来过这里,检查我们的秤和量具?噢,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很高兴你还记得。”洛雷登嘴里塞满食物。
妇人看了看他,然后斜斜地瞥了一眼店里的秤,“你还在干这行?”
“别担心。”洛雷登回答道,“今天早些时候我刚辞职。”
“哦。”妇人注意到他外套下面的铠甲,“被征去当兵了吗?”
洛雷登点点头。
“个个都得去服役,”她继续说道,“要我说,真是可耻!”
洛雷登点点头,“我说,这都怪将军。”
“哪一个?被排挤走的那个还是新提拔的那个?”
“两个都怪。”洛雷登一边回答一边伸出手,接过找回来的零钱。
他在烘焙店外吃完面包,四处溜达了一会儿,发现了一家开着门的酒馆。吃了点东西以后,他倒没那么疲倦了,于是去喝一杯的想法就显得相当有吸引力。最后他选定一家走了进去。那家酒馆门面不大,看起来很阴暗。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这家酒馆了,但它一点也没变。
“我敢说,”老板一边将浑浊的灰白色苹果酒倒进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角杯里,一边说道,“作为卫兵,你最近这两天一定见识了不少战斗的场面吧。”
“多到今后一段时间都不想看了。”洛雷登递过一个硬币,回答道,“为你的健康干杯。”
酒馆里只有他和老板两个人。洛雷登忍不住想多讲两句。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开门。”老板回答,“大家都不敢从家里出来,生怕野蛮人忽然出现在街头。他们攻进来的可能不大吧?”
洛雷登耸耸肩,“别问我。最近刚听说将军用火油把他们打了个屁滚尿流。”
老板点点头。“干得好。”他说,“也该巫师们出点力了。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在这里问,为什么巫师们不做点什么呢?我早该料到,他们会把魔法留到效果最好的时候用。”
“教长可是个好人啊。”洛雷登说。
“为他老人家的健康干杯。”老板一边回答一边朝刚才那个杯子里又倒了些酒。“不过,要我说,”他压低嗓音继续说下去,“事情没那么简单。”
洛雷登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是吗?”
老板点点头。“我听说,总督和将军两个人合伙,故意压制老亚力克修斯,让他使不上力。因为目前的非常时期持续越久,越符合他们的利益。”
“别胡扯了。”
“只是听说。”老板说,“但是,我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想想看,他们两个掌握了整个城市的权力——你可别跟我说这段时间以来是皇帝在掌权。我猜他们将皇帝囚禁在了什么地方。”
“太可怕了。”洛雷登说。
“你说得太对了,确实可怕。看看现在的情形吧,那些混蛋一被打败,将军就遭到了排挤,就这么简单。哎呀,个中缘由简直太明显了,不是吗?”
“啥?”
“分赃不匀引起的内斗啊。”老板说,“我猜啊,那个什么上校太贪心了,想将总督的权力边缘化。结果——砰!”
“我倒没想到这些。”洛雷登承认,“不过,这么说起来倒是挺有道理的。”他啜了一口苹果酒,这酒真是太难喝了,“还别说,这比别的解释更靠谱。”
“就说那个绳子的事吧。”老板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就该意识到这里面的猫腻了。你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什么绳子的事?我最近都在城墙上,有点跟新闻脱节了。”
“噢,那是前阵子的事了。”老板回答,“似乎那个什么上校满城搜罗绳索,然后倒手就廉价卖给了他的那些岛民哥们儿。”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要我说,这就是他们炮制出这个非常时期的全部目的。故意搞砸重骑兵队的奇袭任务,就是计划的开始。当初真拿出实力的话,我们还不能把那群野蛮人踢回老家去吗?”
洛雷登又吞了几口难喝的苹果酒。“我一直不喜欢那家伙的长相。”他说,“当然啦,他以前是个律师。”
“得,这就说明了一切。真的。再来点苹果酒?”
“谢谢。不过我想尝尝葡萄酒。”
“本店特色红酒?或者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来点更好的。”
“特色红酒就可以了。”
葡萄酒也很难喝,只不过比苹果酒稍微好一点。洛雷登又待了一阵子,其间打听到了更多上城秘闻。他决定在老板的劣酒把他放倒之前回家。要知道,特姆莱和他手下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没把他干掉呢,他可不想死在劣酒上。他回家的时候刚好经过艾希莉家。于是他决定最后尝试一次。这一次,她在家。
“你好。”他说。
艾希莉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洛雷登几乎以为她会扑到自己怀里。她没有。
“你也好。”她回答道,“这么说,他们把你放出来啦。”
“犯了点错被开了。我给你带了个消息。”
“进来喝一杯吧。”她说。
他来过艾希莉家,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几乎忘了她家有多么舒适:光线明亮,空气流通,四面是雪白的粉墙,墙上挂着花色生动明快的挂毯,家具线条流畅、制作精良,地板干燥清洁。 当然,有些人就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他对自己说,他们希望生活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很美好。就算迫不得已住在山洞里,也会在瓶子里插些花为山洞增添点生活气息。
他靠着烟道坐下。艾希莉将挂在壁炉上方的两个银杯取下来,拿起酒壶倒了两杯。“什么消息?”她将杯子递给他,“好消息吗?”
洛雷登点点头,“算是吧。记得那两个从岛上来的怪人吗?文纳德和维特里丝?”
“真奇怪,你居然会提到他们。我正打算跟你讲讲他们的事呢。”
“是这样,他们愿意免费带我们离开这里。”洛雷登说,“船明天一早就出发。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哦。”艾希莉站在炉火前,紧紧握着手中的杯子,“你也走吗?”
“我不知道。”洛雷登啜了一口酒。对他而言,这酒的口味偏甜,但除此之外还是挺喜欢的,“我很心动,你呢?你打算跟我说什么?”他身体前倾,“显然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你又遇上他们了。”
艾希莉点点头。“不仅如此,”她说,“我们还合伙做起了生意。”
“我的老天爷啊,你们是怎么谈起来的?”
艾希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洛雷登认真地听着。
“我开始好奇这两位了,”等她说完,洛雷登说,“似乎最近我们无论做什么都跟他们有关。”
“多半只是巧合吧。”艾希莉表示赞同,“不管怎么说,你有什么想法?”
“关于他们的提议吗?”洛雷登将头搁在杯沿上,盯着杯底的残渣,“我跟教长说,我不怕受审。”他说,“我撒谎了。事实上,我感觉自己决斗的次数太多了。我父亲曾说,该死的运气就像在你在屋顶上平衡放置的一块巨石,推得太用力了可没什么好处。”他摇摇头,“运气这事不好说。比如,我可能在船上遇到暴风雨,在沉船之后淹死。但若是留在这里,说不定我能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前提是我想活那么久,当然我不想。你想好了吗?”他打量着四周,“要走的话,你可是要舍弃这么多好东西。”
“什么?这些东西吗?”艾希莉大笑,“要是有机会卖掉,拿回本钱当然好。要是没机会,就让它们见鬼去吧。说到底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抬头看着他,“你走我就走。”
洛雷登有点不自在,“这里的家当值好几个斯迈尔呢。看来你很会讲价。”
“我一向是个精明的商业女性。”艾希莉活泼地回答道,“说到这个——”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是私人问题。”
“看情况。你问了再说。”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明白,你赚的钱是我的十倍,却活得像头猪,而且经常是一贫如洗的样子。无意冒犯,但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对。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洛雷登别过头去。艾希莉想,完了,这下我得罪他了。没过一会儿,他把头转回来,表情基本没变。
“我寄了很多钱回家。”他说,“可能我以前提到过,我出身于一个大家庭,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姐妹。我父母已经过世了,两个兄弟还在农场。我有余力的时候就帮帮他们。要知道,我欠他们的。”
“帮帮他们。”艾希莉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我父亲是佃户,租了一小块地。实际上,他就是完全靠种地养家糊口的农民。地主从收成中抽走六分之一,因此就算在收成最好的年份,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买下了那块地,足以让他们三人过上体面的日子。至少这是我能做到的。”
这不合理啊,艾希莉想,如果他的兄弟得到了农场,而巴达斯独自在外打拼,难道不该是反过来,让兄弟们帮帮他吗?他们有家有业,而他却得白手起家。“原来如此,”她说,“这下我明白了。你的兄弟们现在一定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吧。我是说留在农场的几个。”
洛雷登点点头,“听说他们当农场主当得很成功。我不常跟他们联络。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回答了你的问题。是个非常俗套、非常普通的故事,没什么惊天大秘密。”
“你从来不提你的家庭。”
“是的,从来不提。我不认为家庭是个有趣的话题。你还有这种酒吗?还是说,你想留着老了以后再喝?”
“对不起,”艾希莉说,“来,自己倒吧。”她等他将杯子倒满,继续说,“这么说,你不打算回家喽?我是说回农场。”
洛雷登摇摇头。“农场的活太重了。”他说,“更别提那难闻的味道,还有山羊在客厅里溜达。我太老了,干不动了。”
“去岛上如何?你决定了吗?”
“我觉得你该走。”他回答道,“虽说昨天把草原人赶跑了,但我肯定他们会卷土重来。他们会不停地尝试,直到得逞为止。我认为城市迟早会沦陷。”
听到他随口这么说,艾希莉不由得惊呆了。这是她和其他所有人都害怕的结局,但与此同时,在他们内心,又坚信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她无言以对,只能追问一句。
洛雷登点点头,“你不知道昨天他们差点就得逞了。如果不是用了火油,我们就全完了。他们的人实在太多,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口。他们进步了许多,会制造机器,有组织能力。上一次我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怎么说呢,我不得不管他们叫野蛮人,但我指的野蛮和大多数人口中的含义不同。他们的生活方式原始而简陋,安于现状,这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不同了,他们能造出和我们一样好的东西。如果有人说这些机器是他们从哪里买的,或者是别人给他们的,别相信这套鬼话。特姆莱那个小伙子来到城市,学会了所有能用来进攻城市的机械的制造方法。这小子太厉害了。他本该打赢这场仗的,不过我们,呃——”他继续说道,“唯一能够阻止他的就是火油。要是他找出防御火油的方法,我们就彻底完了。想想他已经做成的事吧,我怀疑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破解火油的威胁。就算拿火油没办法,他们有那么多人,不管我们出什么招,他都可以驱使族人前赴后继地杀过来,只要他愿意牺牲大量族人换取胜利。我认为他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他是个好头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对攻陷城市执念颇深。我看到过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在我们的投石机将对方的攻城器打成碎片之后,他源源不断地将新机器送上战场。到了最后,双方的比拼其实是精神上的:他们愿意为族长牺牲,我们是否也准备好了为保卫城市血战到底?就这点来说,我们输定了。”
艾希莉缓缓点头,“这么说,你打算离开。”
“我没这么说。”
“但是如果城市马上就要沦陷……”
洛雷登身子前倾,直到两人贴得很近。“我认为你应该离开。”他说,“并不是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只是这个时候走,总比等敌人攻上了墙头,挤在装满了人的船上逃难好。我——”他顿了一下,吸了口气,又呼出去,“知道你在安全的地方,我会更安心。你有能力,到哪儿都能立足。如今你在岛上也有朋友,要重新开始一点问题也没有。而这里除了那些精美的家具以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你走我就走。”她说。
他离得远了一点,皱起了眉头。她想伸手拉住他,却最终没有动弹。
“我们可以在那里开一家学校。”她说,“跟在这里一样,而且那边没这么多同行来竞争。你说我在那里有朋友,你也有啊。出于某种原因,这两个人对我们有好感,我们不需要像一穷二白的难民那样白手起家。我们会认识更多的人,会得到他们的助力。”她想看着他的眼睛,但他却转过头去盯着炉火。“你不是想留在这里吧?留在这里,被杀掉,成就英雄的美名,到最后城里片甲不留,还有谁会记得你这个英雄?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想成为英雄吗?”
“别傻了,”他温柔地说道,“我干吗要自寻死路?又没钱拿。”他加了一句,“要是有钱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行啊,那我们就一起走。”她努力想露出一个笑容,“我们两个一起会很快乐的。像以前一样。”
到了现在,他终于肯抬起头看着她,但除了眼里隐隐约约映照出来的炉火微光,她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乐,是吗?”他说,“唉,好吧,人各有志。”
她试图保持镇定,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随你,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她说,“行话管这个叫道德绑架。这是律师助理的基本功。”
洛雷登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我没说不走,”他说,“只是还没拿定主意。”他把杯子放下,拿起外套,“你信里提到在我的公寓门上安了个锁?”
艾希莉愣了一会儿,“噢,天哪,对了,钥匙。等等……我去拿给你。”她走到一个精巧的小书桌前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卷布。“在这里,”她将东西递给他,“有点涩。你转动钥匙之前,最好在门上用点力。”
“谢谢。”他说,“我要给你多少钱?”
她正要说,不用给钱,却又改变了主意,“五夸特。明天再给我也行。”
“没事,我有零钱。”他数出几个硬币递给她。接过这些硬币的时候,艾希莉的手都在痛。她放下钱,他走到门口。
“船的名字叫‘松鼠号’。”他说,“北码头,双层货船。我要是你的话就离开这里。”
“我会考虑的。”她说。
洛雷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