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迎着风喊俩嗓子……”
“迎着姑娘仨嗓子……”
“迎着大海四嗓子。”
最后一句歌词听不见了,被淹没在玻璃杯撞击桌子、麦酒泼溅到地上的噪声中。
“是这么唱的吗?”瓦瑟瑞仰着头,脑袋抵在卡座上,“我记得是 酒, 不是 风 。”
“没有风算什么水手号子。”塔维说。
“没有酒也算不上水手号子。”瓦瑟瑞含糊不清地反驳。莱诺斯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因为他——要说的话,是所有船员——都喝得醉醺醺的。
所有船员,不包括莱诺斯。他从不喜欢酒这玩意儿(不喜欢迷迷糊糊的状态,让他好几天不舒服),不过似乎谁也不会注意到他喝了没有,只要他端着杯子一起祝酒。他也一向如此。船员们举杯祝贺船长阿鲁卡德·埃默里夺取Essen Tasch的冠军时,他手里端着杯子,后来他们大约每隔上半小时就祝酒,他手里总有杯子,直到他们喝得稀里糊涂。
大赛闭幕了,桌面上的赛旗大多浸在麦酒里,喝了几轮下来,阿鲁卡德的赛旗上的银蓝色火焰已经模糊不清。
他们厉害的船长早就不见踪影,十之八九在参加冠军舞会。如果莱诺斯竖起耳朵,除了徘徊之路酒馆里的嘈杂声,他时不时能听见焰火燃放的回响。
明早将有一场盛大的游行,也是庆祝活动的尾声(届时半数的伦敦人依然醉醺醺的),不过今晚,斗士们在王宫,其他人在酒馆。
“有人看到巴德了吗?”塔维问。
莱诺斯东张西望,扫视酒馆里的人。他没有看到她,第一轮喝过就没有看到了。他在莱拉身边的表现常常惹来船员们的取笑,他的敏感被误解为羞怯、爱慕,甚至害怕——也许害怕是有的,多少有一点,但即使害怕,也是明智的表现。莱诺斯害怕莱拉,如同兔子害怕猎犬。普通人害怕暴风雨之后的闪电。
他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很冷。
他的平衡感一直非常敏锐。如果力量再强上那么一点,他本来可以成为牧师。他知道什么时候是正常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就像寒冷时节的暖阳——他能分辨aven——比如莱拉,她古怪的过去和更为古怪的力量——他知道什么时候事情不对劲。
此时此刻就不大对劲。
莱诺斯抿了一口麦酒,壮起胆子——琥珀色酒水的表面映着他紧皱的眉头——随后站起身来。 夜峰号 的大副看到他,也站起身来(斯特罗斯知道他的事迹,而且不像其他船员那样说他怪里怪气的、太过迷信,斯特罗斯相信他。至少不是特别怀疑他)。
莱诺斯半路上感到头晕,昏昏沉沉的,异样的感觉犹如绳索一般拽着他。不等他走到门口,酒馆的窗外传来一声尖叫。
“河里有什么东西!”
“是啊,”塔维回答,“巨大的水上竞技场。整整一周都在那里。”
但莱诺斯继续前进。他推开门,冷风突然灌进来,吹得他动弹不得。
街上比以往冷清多了,有一批人刚刚跑出来观望。
莱诺斯脚步不停,斯特罗斯紧随其后。他绕过街角,看到了夜市,那里的人群正在朝着河岸移动,涌向红色河水,就像船上零散的货物。
他向前挤去,心脏跳得厉害,因为体形瘦削,他在人群中穿梭自如,而魁梧的斯特罗斯不断地被人阻挡。就在那里,就在前头,艾尔河的红色光芒,还有……
莱诺斯停下脚步。
河面有什么东西在扩散,如同水上的浮油,阻隔了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黑色的、闪亮的、异样的东西。黑暗漂向河岸,冲刷着冬季的枯草和石道,波浪来而复去,留下了色彩斑斓的条纹。
眼前的景象拽着莱诺斯的手脚,就像重力一样,他发现自己正在迈步,便强行转移视线,逼迫自己停下来。
在他右边,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向河边。莱诺斯试图拉住他的袖子,但那人已经过去了,一个女人跟在他身后。周围的人,有的踉跄后退,有的向前冲撞,而莱诺斯 动不了, 他费尽力气只能留在原地。
“站住!”一个卫兵大喊,那个走过莱诺斯身边的人单膝跪地,伸出了手,仿佛要触碰水面。实际上,是河水触碰了 他, 黑水形成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胳膊,将他拉下水。尖叫声此起彼伏,盖过了水花声,那人挣扎了一下便落水了。
人们退缩了,闪亮的水面逐渐平静,悄然无声,似乎在等待那人——或者他的尸体——浮出来。
“让开!”另一个卫兵一边下令,一边挤上前来。他刚刚来到岸边,落水的人就出现了,吓得卫兵连连后退。那人既不喘息,也不急于挣脱河水的束缚,而是平静而缓慢地行动,仿佛是从浴池里出来。他爬上岸边,毫不在乎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围观的人群吸着气,窃窃私语。他浑身都在滴水,水滴干净而清澈,但当它们在石地上积聚成池,便闪着光芒,开始移动了。
斯特罗斯按着莱诺斯的肩膀,紧张不安,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河边的男人身上。那人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的眼中阴影流转,如同缭绕的烟雾,他褐色的皮肤上血管凸显,化作一条条黑线。但最让莱诺斯害怕的是他狂热的笑容。
那人张开淌水的双臂,放声高呼:“国王驾到。”
他仰头大笑,周围的黑暗爬上河岸,雾气盘旋,如同无数手指,纷纷伸向街道。人群陷入了恐慌,那些看清楚了的人慌忙后退,结果被身后的人挡了去路。莱诺斯扭头寻找斯特罗斯,结果不见他的踪影。岸边又传来一声尖叫。不远处,有人重复刚才的那句话,是一个女人,然后是一个孩子。
“国王驾到。”
“国王驾到。”
“国王驾到,”一位老人双目放光,“他 天威赫赫 。”
莱诺斯试图离开,然而街上乱成一团,人们都挤在阴影的边缘。大多数人在挣扎,但有一部分人的视线离不开黑色的河流。他们呆若木鸡,被闪光的波浪震慑,被奇妙的重力吸引。
莱诺斯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黑暗和疯狂,他磕磕巴巴地向无名的圣徒祈祷,两条长腿向前迈了一步。
又一步。
他的靴子陷进了河边松软的泥土,他的思想逐渐平静,视野越来越窄,眼里只有令人着迷的黑暗。在理智的边缘,他听见蹄声如雷,然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就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混沌。
“后退!”有人大喊,莱诺斯眨了眨眼,跌跌撞撞地离开岸边,险些被一匹皇家战马踩在蹄下。
魁梧的战马扬起前蹄,但吸引了莱诺斯目光的是马背上的骑手。
安塔芮 王子跨坐于鞍上,衣冠不整,深红色的外套敞开着,裸露的皮肤上有一道血迹,一块形态复杂的疤痕。紧紧跟在黑眼王子身后的,是莱拉·巴德。
“该死的畜生。”她翻身下马时差点跌了一跤,嘴里骂骂咧咧。凯尔·马雷什——Aven Vares——轻松地一跃而下,衣袂飘荡,单手按着莱拉的肩膀,莱诺斯不明白他是担心自己还是莱拉站不稳。巴德的眼睛——其中一只绝对 有问题, 闪着玻璃的光泽——扫视着人群,最后落在莱诺斯身上。她勉强苦笑了一下,忽然有人尖叫。
附近有个女人瘫在地上,一团阴影裹着她的腿。她伸手去抓,手指径直穿透雾气。莱拉冲了过去,但 安塔芮 王子先到一步。他召来一阵风,企图驱散黑雾,发现毫无效果,他拔出匕首,在手掌上划了一道新鲜的伤口。
他跪了下来,手掌悬在河水和女人之间的阴影上。
“As Anasae。”他命令,然而只有鲜血附近的黑雾散开了。空气震颤,好似笑声,阴影渗进女人的腿,使其发黑,然后侵入血管。
安塔芮 咒骂着,女人浑身战栗,惊恐地抓着他受伤的手。鲜血沾满她的手指,莱诺斯看见阴影突然退缩,离开了宿主。
凯尔·马雷什低头凝视着两人的手接触的地方。
“莱拉!”他喊道,而她已经看到了,匕首握在手中。鲜血在她皮肤上喷涌,与此同时,她冲向河边的一个男人,赶在阴影得逞之前抓到了对方。阴影再次退缩。
安塔芮 ——不,两个 安塔芮, 莱诺斯心想,那一定就是巴德的身份——开始伸手去抓身边的每一个人,染血的手指擦过他们的手和脸。但对于那些已经中毒的人,鲜血不起作用——他们咆哮着,将其当成污秽一样抹去——不等他们赶到,又有两个人倒下了。
安塔芮 王子气喘吁吁地转过身,观察着人群的规模。他不再挨个儿拯救,而是高举双手,十指张开。他嘴唇翕动,鲜血在空中聚拢,形成一个球。莱诺斯想起了艾尔河及其红色的光芒,那是魔法的血脉,搏动不止,生机勃勃。
凯尔猛地一抬手,血球升到了惊慌失措的人群头顶,接着——
莱诺斯看到的只有这么多,因为阴影扑向了 他 。
漆黑如夜色的手指蜿蜒而来,迅猛如蛇。他无处可逃—— 安塔芮 还在施法,莱拉距离太远——于是莱诺斯屏住呼吸,开始祈祷,那是暴风雨肆虐之时,他在奥尔尼斯学会的。他闭上眼睛,在阴影扑上来的时候,祈祷平静。在它们涌过皮肤——既冷又热——的时候,祈祷平衡。在它们于脑海中低语,声音轻如岸边的潮汐时,祈祷安宁。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
一滴雨水落到他头上,又一滴落到脸颊,然后阴影退缩了,喃喃低语也随之而去。莱诺斯眨了眨眼,颤抖着吐了口气,发现雨是红色的。在他的周围,无数晶莹的露珠洒在人们脸上和肩头,渗进外衣、手套和靴子里。
不是雨,他恍然大悟。
是血。
在红色的血雾之中,街上的阴影消散了,莱诺斯望向 安塔芮 王子的时候,发现他已是精疲力竭。他暂时挽救了局面,然而远远不够。黑魔法换了目标和形态,从一个拳头变成摊开的手掌,阴影的手指直插陆地。
“ 圣徒啊 。”王子骂道。蹄声隆隆,一队皇家侍卫抵达河边,纷纷下马,巴德在全副武装的士兵当中来去如风,把指尖的鲜血抹到他们的盔甲上。
“把中毒的人集中起来。”凯尔·马雷什下令时,已经动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那些可怜人不急于逃跑,也不发动攻击,就站在那里,笑嘻嘻地说什么有一位阴影国王在他们耳边低语,告诉他们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必将是什么样子,他奏响了他们的灵魂,向他们展示国王真正的力量。
安塔芮 王子翻身上马。
“别让任何人靠近河岸。”他大喊。莱拉·巴德也爬上马鞍,抱着他的腰,面色不悦。莱诺斯晕晕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王子猛踢马肚子,两人消失在伦敦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