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太阳落山了,阿鲁卡德·埃默里试图把自己灌醉。
目前尚未成功,但他非要一醉方休。他甚至玩了一个小游戏:
每一次他想到安妮萨——她赤裸的脚丫,高热的肌肤,搂着他脖子的细胳膊——他就喝一杯。
每一次他想到贝拉斯——哥哥刻薄的语气,可恨的笑容,扼在他喉咙上的手——他就喝一杯。
每一次令人胆汁翻涌的噩梦,或者尖叫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或者想起妹妹空洞的双眼、燃烧的心脏,他就喝一杯。
每一次他想起莱和自己十指紧扣,王子要他 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 他就灌上一大口。
房间的另一头,莱拉似乎也自顾自地玩着什么游戏——沉默的小贼已经喝到了第三杯。吓到迪莱拉·巴德可不容易,他很清楚,然而她确实被吓到了。他也许永远不能解读她的表情,窥探其中的秘密,至少他看得出来,她不想说。她在王宫外面看见了什么?她曾经面对怎样的恶魔?他们是陌生人,还是朋友?
每次他提问,而迪莱拉·巴德不回答时,他就喝一杯,直到疼痛和悲伤逐渐麻木,变得习以为常。
眼前天旋地转,阿鲁卡德·埃默里——埃默里家族最后的幸存者——靠着椅背,抚摸着包裹木板边缘的精致金边。
多么陌生啊,他在这里,在莱的寝宫里。莱瘫软在床上的那一幕已经很陌生了,很快,那些细节、屋子里的一切,除了莱以外,都变得模糊不清。此时,阿鲁卡德望着华丽的窗帘、漂亮的地板、宽大而整洁的床铺。所有挣扎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莱琥珀色的眼睛不断地瞟他,犹如挂在厚实绳子上的钟摆。
他又喝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他做好准备,迎接渴望、失去和记忆的痛苦冲刷,仿佛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摇晃的小船。
★★★
坚持住。
那是阿鲁卡德在忍受体内灼烧的时候,莱对他说的话。当时在船舱里,莱躺在他身边,渴望用一双手挽留阿鲁卡德。不让他又一次消失,永远地消失。
如今阿鲁卡德还活着,而且不是卧床不起,莱既不敢看着爱人,又不愿从他身上挪开视线,始终拿不定主意。
莱许久不曾端详他的脸了。三个夏天。三个冬天。三年时间,王子的心依然有阿鲁卡德留下的伤痕。
莱、阿鲁卡德和莱拉在暖房里。
船长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把高背椅上,银色伤疤和蓝宝石闪闪发光。他指间夹着玻璃杯,一只名叫埃萨的白猫蜷缩在他的椅子底下,像个毛团。他睁着眼睛,但神思恍惚。
餐具柜那边,莱拉又斟上一杯酒。(第四杯了吗?莱自认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不过,她斟酒时没能见好就收,结果把莱存货不多的夏日葡萄酒洒到了镶嵌地板上。曾几何时,他见不得污渍,但那段日子已是时过境迁,就像一颗宝石掉进木板的缝隙,躺在伸手不可及的地方,依稀记得,却也容易遗忘。
“拿稳了,巴德。”
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这是阿鲁卡德说的第一句话。莱并未做什么指望。
船长面色苍白,他的小贼则面色发灰,王子在踱步,盔甲早已卸下,搁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犹如一具残破的躯壳。
第一天结束时,他们找到了二十四名银化者,大多安置在玫瑰厅,由牧师照料。城里还有。他知道还有。必须有。莱希望继续寻找,无论日夜,但被马克西姆拒绝了。更糟的是,皇家侍卫队对他严防死守。
莱深感苦恼,不仅是因为自己被禁足,有人仍被困在城内,还因为伦敦在他眼前腐败。黑色的冰出现在街面和墙壁上,像一层薄膜,其实根本不是薄膜,是物质的改变。岩石、灰尘和水都被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不是元素,那种平滑的黑色物质,既是存在本身,也代表了缺失。
他告诉了提伦,指向庭院边缘的一处黑斑,就在守护咒的范围之外,虚无在那里扩散。老人面无血色。
“魔法和自然是以平衡状态存在的,”他说着,手指从黑斑上方拂过,“一旦打破平衡,就会发生这种事。魔法吞噬了自然。”
世界正在 衰亡, 他如是解释。不是软化,如同脆裂的树枝落在林间土地上,而是变硬,硬化成类似石头的东西,但又不是石头。
“你能站着别动吗?”莱拉盯着踱来踱去的莱,厉声喝道,“晃得我头晕。”
“我猜,”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酒的缘故。”
莱扭头看见兄弟,不禁松了口气。“凯尔,”他很想玩点幽默,于是将杯口举向守在门口的四名侍卫,“你一直以来都有这种感觉吗?”
“差不多吧。”凯尔说着,从莱拉手中拿过酒杯,灌了一大口。令人意外的是,她没有反对。“真叫人恼火,”莱呻吟道,对侍卫们说,“你们能不能坐下来?搞得像挂在我墙上的盔甲一样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他们没有回应。
凯尔把酒杯还到莱拉手里,看到阿鲁卡德时,他皱起了眉头。兄弟故意无视船长的存在,自顾自地斟上一大杯酒。“我们敬什么好呢?”
“活人。”莱说。
“死人。”阿鲁卡德和莱拉异口同声。
“我们正在彻底搜查。”莱说。
他的目光转向阿鲁卡德,后者望着窗外的夜色。莱发现不止他一人在观察船长。莱拉也顺着阿鲁卡德的目光望向玻璃。
“你面对那些傀儡时,”她说,“你看到了什么?”
阿鲁卡德没精打采地眯起眼睛,那是他在描述某样事物时的习惯动作。“结子。”他简单地说。
“愿意解释一下吗?”凯尔当然知道船长的天赋,但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你理解不了。”阿鲁卡德咕哝道。
“也许你措辞准确,我就能理解。”
“我精简不了。”
“噢,老天啊,”莱拉说,“请你们俩暂时停火吧。”
阿鲁卡德坐在椅子上向前俯身,将再次喝干的杯子放到脚边,那只猫儿趁机嗅了嗅。“这个 欧沙朗, ”他说,“从他碰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吸取能量。他的魔法以我们为食,通过…… 感染 来摄取。它侵入我们的力量、我们的生命,与我们的丝线纠缠在一起,直到全都扭曲成结。”
“你说得对,”沉默片刻,凯尔说,“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恼羞成怒吧?”阿鲁卡德说,“我拥有你所缺乏的力量。”
凯尔猛地咬紧牙关,不过等他开口时,语气如常,有礼有节。“不管你信不信,哪怕我们之间存在很小的差异,我都为此欣喜若狂。而且,我也许不能像你那样看世界,但我依然可以识别谁是混蛋。”
莱拉哼了一声。
莱气哼哼地说:“够了,”又问凯尔,“我们的囚犯说了什么?”
提到霍兰德,阿鲁卡德忽然抬头。莱拉凑近了,眼中放光。凯尔喝干了杯中的酒,皱了皱眉头,然后说:“他将于清晨受刑。公开受刑。”
许久,谁也不说话。
然后莱拉举起酒杯。
“那么,”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就敬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