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艾迈娜·马雷什在王宫里穿行,犹如鬼魅。
她听到了人们是如何说她的。他们说她与世隔绝,心不在焉。实际上,她在倾听。不仅仅在倾听他们说话,还在倾听镀金塔尖之下的所有人和所有事。很少有人留意到每一张床边的水罐,每一张桌上的水盆。一碗水再寻常不过,但有了合适的咒语,它们就能传递声音。有了合适的咒语,艾迈娜能让王宫开口说话。
因为心怀打碎东西的恐惧,她学会了谨慎行事、仔细聆听。这是一个易碎的世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裂缝。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分解、破碎。一个错误就有可能导致全部垮塌,将圣徒牌堆砌的塔楼烧成灰烬。
艾迈娜的职责是确保这个世界牢固稳妥,不使缝隙扩大,倾听寻找新的裂痕。她的责任是保证家人安全、王宫完好、国泰民安。那便是她的使命,如果她始终如履薄冰、耳聪目明,就不会有坏事发生。艾迈娜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除非 她错了 。
她已经竭尽所能,而莱差点死了。阴影降临伦敦。她的丈夫隐瞒了什么。凯尔不愿看她。
她不能阻止坏事发生,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王宫里的其他地方。
她穿过走廊时,听见了操练室里牧师们发出的声音,卷轴的沙沙声,墨水的移动,施放咒语时的轻柔呢喃。
她听见了王宫底层带甲侍卫们的沉重脚步声,东边厅堂里威斯克人的低沉喉音和法罗语有节奏的嘶嘶声,就座的贵族们窃窃私语,端着茶杯交谈。他们议论城市、诅咒和国王。他在做什么?他 能 做什么?马克西姆·马雷什,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和平的日子越来越久,他的意志也软化了。马克西姆·马雷什,对抗怪物、对抗神灵的凡人。
在玫瑰厅,艾迈娜听到被困在热梦中的人发着高烧、辗转反侧,等她侧耳倾听王宫东翼,她听见儿子睡得不大安稳,与之呼应的是凯尔不安地翻身。
自始至终都存在的是絮絮的低语,贴着窗户,贴着墙壁,隔着守护咒,它听来格外沉闷,随风起落,忽大忽小。那是一个企图闯进来的声音。
艾迈娜听到了很多事情,但也有一种情况,就是在本该听到声音的地方,没有发出声音。她听到了那些有意保持安静但又用力过猛的模糊声响。宴会厅的某个角落,两名卫兵彼此打气。隔间里的一位贵族和一个魔法师如胶似漆。地图厅里,有人独自站在桌前。
她走了过去,但等她靠近了却发现那人不是她的丈夫。
地图厅里的男人背对房门,低头观察伦敦城。艾迈娜看到他伸出一根灰暗的手指,戳了戳王宫前一个皇家侍卫的袖珍雕像。
袖珍雕像侧身倒下,发出石头相撞的轻微声响。艾迈娜皱起眉头,好在雕像完好无损。
“索尔-因-阿尔殿下。”她平静地说。
法罗人闻声回头,镶嵌在面部的白金珠宝闪闪发光。对于她的到来,他似乎并不惊讶,对于自己身在此处,他也毫无愧疚之意。
“陛下。”
“你为何独自在此?”
“我在找国王。”索尔-因-阿尔回答,语调轻柔而低沉。
艾迈娜摇摇头,目光四下张望。马克西姆不在,情况不正常。她扫视着桌面,似乎那里可能丢了什么东西,而索尔-因-阿尔扶正了倒下的袖珍雕像,又从桌边拿起了一件标志物。圣杯和旭日。马雷什家族的标志。
阿恩的纹章。
“但愿我没有说失礼的话,”他说,“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
“你和我夫君?”
他摇了摇头。“你和我。”
艾迈娜脸颊发烫,尽管这里温度很低。“此话怎讲?”
“我们都知道得不少,说得不多。我们都在国王身边。我们都咬着他们的耳朵说实话。对他们讲道理。”
她不作声,只是歪着头。
“黑暗正在扩散,”他语调轻柔,言辞锋利如刀,“必须将其制止。”
“会的。”王后回答。
索尔-因-阿尔略一颔首。“转告国王,”他说,“我们可以帮忙。只要他允许。”
法罗人走向门外。
“索尔-因-阿尔殿下,”她从背后喊道,“我们的标志物。”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似乎忘了有这么一回事。“抱歉。”他说着,将其放回了桌上。
★★★
终于,艾迈娜在他们的寝宫里找到了丈夫,虽然他不在床上。他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头枕着交叠的双臂,墨水的气味还是新鲜的。
在他皱巴巴的袖子底下,只有第一行字暴露在外。
我的儿子,阿恩的王太子,等时候到了……
艾迈娜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稳住心神。她不想惊醒马克西姆,她也没有抽走被压在底下的书。她轻手轻脚地走向沙发,拿起一条盖毯,披在他的肩头。
他动了动,胳膊换了位置,露出了底下的一行字—— 知道父亲是为儿子而存在的,但国王为人民而存在 ——也露出了缠在手腕上的绷带。看见崭新的白色绷带上有血痕,艾迈娜惊呆了。
马克西姆做了什么?
他打算做什么?
她可以听见王宫里忙忙碌碌的响动,但丈夫的思想太坚实了,无力参透。不管她听得多么仔细,也只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