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霍兰德坐在床上,背靠舱壁。
木板之外,海水拍打着船身,地板摇来晃去,他一动就头晕。霍兰德手腕上的镣铐帮不上什么忙——镣铐上加持了抑制魔法的咒语,效果如同在火焰上方搭了一块湿布,虽然不足以熄灭他的火焰,但导致烟气缭绕,好似云山雾罩,钝化了他的知觉。
还有一副镣铐使他难以保持平衡,不在手腕上,而是扣在舱壁的挂钩上。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孤身一人。
阿鲁卡德·埃默里靠在门口,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端着一杯酒(两样都令霍兰德反胃),深蓝色的眸子时不时地扫来一眼,似在确认 安塔芮 还在那里,牢牢地绑在墙上。
霍兰德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他渴望空气。不是海上牢房里的陈腐空气,而是在甲板上呼啸而过的新鲜空气。
“如果你给我松绑,”他说,“我可以为这艘船助力。”
阿鲁卡德舔了舔拇指,翻过一页。“如果我给你松绑,你可以杀死我们所有人。”
“我现在也能做到。”霍兰德幽幽地说。
“耍嘴皮子是没有用的。”船长说。
霍兰德头顶的舱壁上有一扇小小的舷窗。“至少你可以把它打开,”他说,“我们也好换换气。”
阿鲁卡德狠狠地盯着他,双方对峙许久,最后他把书塞到了腋下。他喝干杯中的酒,把杯子搁在地板上,俯身向前,打开了霍兰德头顶的舷窗。
一股凉风灌了进来,霍兰德吸了满满一大口,一波海浪袭来,水花溅进舷窗,泼到舱房里。
霍兰德准备迎接冰冷的水花,却没能等到。
随着阿鲁卡德一抖腕子,嘴里念念有词,水流飞升,在阿鲁卡德的指间环绕,继而凝结为一把薄而锋利的刀子。他握着刀柄,将冰刃抵在霍兰德的喉咙上。
他迎上阿鲁卡德的目光,吞着口水,滚动的喉结碰到了刀刃。
“放我的血,”他慢悠悠地说,“绝对是一桩蠢事。”
霍兰德压了压手腕,碰到了被他塞进镣铐底下的木屑,尖端扎进掌底。稍一用力即可。一滴血,一个词,镣铐就溶解了。但他依然不能自由。
阿鲁卡德的笑容越发凌厉,冰刀化作水流,在他周围凌空起舞。
“记好了, 安塔芮, ”他说着转动手指,水流也随之转动,“如果船沉了,你也逃不了。”阿鲁卡德直起身子,将水流射向窗外。“还有什么要求吗?”他故作殷勤地问道。
“没了,”霍兰德淡淡地说,“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阿鲁卡德冷冷一笑,心满意足地再次翻开书。
★★★
死亡第三次找上霍兰德时,他跪在地上。
他半蹲在溪流边,大滴殷红的鲜血从指尖滴落,周围是银木林。他每年来这里两次,位于希尔特河支流所经过的一片贫瘠土地,一丛树林生长于此,树干泛着锃亮的金属光泽——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更不是钢铁。有人说银木林出自一位魔法师之手,也有人说魔法撤离世界的表面之前,曾在此地作最后的挣扎。
在这里,如果你站着不动,闭上双眼,可以闻到夏天的余韵。林间刻印着自然魔法的记忆。
霍兰德低着头。他不是在祈祷——他不知道该对谁祈祷,也不知道祈祷什么——只是在观察霜雪覆盖的希尔特河水在掌底打旋,等着捕捉落下的每一滴鲜血。一滴殷红下去,化作一团粉色,然后消散,黯淡的水面又恢复了平日的灰白。
“好浪费啊。”背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霍兰德并未受惊。他早就听见从林子外边传来的脚步声,靴子踩在干草上的响动。河岸上有把锋利的短刀,就在他身边。霍兰德伸手去摸,却发现扑了个空。于是他站了起来,转身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双手握着他的武器。此人比霍兰德矮半个头,年长二十岁左右,身着一件褪色的灰衣,几近黑色,一头花白的棕发,黑眼睛里缀有黄褐色斑点。
“好刀,”不速之客试了试刀尖,说道,“得经常磨一磨。”
霍兰德的手掌在滴血,那人的目光扫向一抹刺眼的鲜红,笑容越发灿烂。“Sot,”他轻松地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他坐在一根石化的原木上,把刀子插进坚硬的土壤,然后十指相抵,俯身向前,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的一只手满是束缚咒,每根手指都写有一种元素的名称。“风景不错。”
霍兰德还是不接茬。
“我偶尔来这里想事情。”那人说着,从耳后抽出一根纸卷。他看着其中一端,没有点燃,直接递给霍兰德。
“给朋友一个面子?”
“我们不是朋友。”霍兰德说。
他的眼中闪烁异彩。“现在还不是。”
见霍兰德不动,他叹口气,打了个响指,一团硬币大小的火焰在拇指上跳动。这种自然魔法不可小觑,虽然有他皮肤上的咒语助力。他深吸一口卷烟。“朋友都叫我沃。”
听到这个名字,霍兰德心里一沉。“沃塔里斯。”
那人满脸放光。“你记得我。”他说。不是 你听说过我, 或者 你认识我, 而是 你记得我 。
霍兰德确实记得。罗斯·沃塔里斯。他是寇西克的传奇,街头暗巷的传说,此人伶牙俐齿,几乎无所不能。他在城里的绰号为猎手,因为不论他的目标是谁或者是什么,他都死咬不放。此人追踪 霍兰德 已有好些年了。
“你名声在外。”霍兰德说。
“噢,”沃塔里斯吁了口气,“你也一样。有几个人敢不带武器就在伦敦街头晃悠?有几个人不用动手指就能搞定对手?有几个人三番五次拒绝加入帮派或者卫队——”
“我不是恶徒。”
沃塔里斯扬起下巴,收敛笑意。“那你是什么呢?你的存在有何意义?那么小的黑眼睛,蕴藏着那么强大的魔法,你又如何使用?在一条结冰的河里放干你的血吗?梦想一个美好的世界?一定有更适合你的用武之地。”
“我的力量带给我的只有痛苦。”
“那是你用错了地方。”说着他站起身来,在树干上按熄了烟头。
霍兰德眉头深锁。“这是一种神圣——”
他没有机会痛斥对方的谬论,因为沃塔里斯行动了,快得惊人,必有咒语的作用,刻印就藏在他的衣服底下——但还是一样,咒语只能 增强 力量。不能无中生有。
他的拳头距离霍兰德的脸不过毫厘,霍兰德的意志抵挡着沃塔里斯的骨与肉,强迫对方停止动作。但还不够。拳头在空中颤抖,极力反抗,然后突然打上来,就像砖头击破了玻璃,正中霍兰德的下巴。强烈的痛感突如其来,沃塔里斯纵身一跃,笑容满面地脱离了霍兰德的攻击范围。但霍兰德岂能放过他。他背后的水流激涌,猛扑上前。然而沃塔里斯不等中招,再次闪身,避开了他根本不可能看见的一击。霍兰德终于失去耐心,驱使两支冰矛从相反的角度射向对方。
沃塔里斯躲开了一支,但另一支击中了腹部,冰矛及时掉转方向,横着打在他身上。
沃塔里斯呻吟一声,翻身倒地。
霍兰德原地不动,看对方是否起身再战。他爬了起来,轻声笑着,晃晃悠悠地跪在地上。
“他们对我说你很厉害,”沃塔里斯揉着腹部,说道,“我觉得你比他们所了解的更厉害。”
霍兰德掌中的血迹渐渐干涸。沃塔里斯捡起一块冰屑,拿在手中掂量,像在把玩一件工艺品。“其实,你完全可以杀死我。”
霍兰德可以杀死他。轻而易举。如果他不掉转冰矛的方向,势必刺透皮肉、打断骨头,但他脑海中浮现了阿洛克斯的样子,石化的身躯在地上摔得粉碎,还有泰雅,身上插着自己的刀子,颓然倒地。
沃塔里斯站起身来,捂着伤口。“你为何不杀?”
“你没有杀我的意思。”
“我派的杀手有。但你也没有杀死他们。”
霍兰德攫住他的目光。
“你不愿杀人有什么原因吗?”沃塔里斯不肯罢休。
“我杀过人。”霍兰德回答。
“我问的不是这个。”
霍兰德陷入沉默。他握紧双拳,注意力集中于掌心的刺痛。许久,他终于开口:“太简单了。”
“杀人?当然简单了,”沃塔里斯说,“难的是与之共存。不过有时候是值得的。有时候是 必要 的。”
“对我而言,没必要杀死你的人。”
沃塔里斯扬起眉毛。“他们有可能还会来找你。”
“没有,”霍兰德说,“你每次派来的人都是不同的。”
“而你一个都没杀。”沃塔里斯伸了个懒腰,伤口的疼痛令他微微皱眉,“我想说你纯属找死,但你似乎又不想死。”他走向树林边缘,背对霍兰德,眺望苍凉的城市。他又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不关心——”
“我认为你空有理想。是那种愚不可及的傻瓜,一心等待传说中的国王。等待魔法回归,等待世界苏醒。那可不成,霍兰德。如果你希望改变,你必须努力促成。”沃塔里斯冲着水流的方向摆摆手。“你可以在水里放血,但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伸出手来,“如果你真的想拯救这座城市,请好好使用你的血。”
霍兰德盯着对方覆满咒语的手。“怎么使用呢?”
沃塔里斯微微一笑。“你可以帮我杀死一位国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