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凯尔走进房间,停下脚步。
他以为存在极大的反差,内部和外观一样,奇异而又神秘。
然而,这个房间的面积与阿鲁卡德在 夜峰号 上的舱房差不多,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柜子里塞满了各种小玩意,小箱子里的书多得装不下,大箱子挨着四面墙壁,有的锁着,有的敞开着(还有一个在抖动,似是被关在里面的活物想要出来)。房间没有窗户,如此杂乱无章,凯尔以为会有沉闷腐朽的气味,没想到空气格外清新,唯一能闻到的气味淡雅怡人,似是来自陈旧的纸张。
一张宽大的桌子置于房间中央,桌子底下趴着一条大型白色猎犬,正在轻轻地打鼾——虽然看样子不怎么像狗,更像盖在一堆书上的一张松软地毯。
桌子后边坐着的便是玛丽斯。
海上集市的王者,准确地说是一位 女王 。
玛丽斯年纪很大,不比凯尔见过的任何老年人年轻,她的皮肤以阿恩标准来看都算得上黝黑,千沟万壑,犹如树皮。但和那个门卫一样,她身上的衣服——洁白似雪的高领外衣——不见一丝一毫的褶皱。她有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长长的银发梳到脑后,披在肩头,酷似一块窄窄的铁片。她戴着银耳环,一手拿着他们的信物,一手握着手杖的银杖头,手指枯瘦如柴。
她脖子上——有三四根银链子——吊着承继仪。形似小小的卷轴,正如提伦所说,不是规整的圆柱体,而是六面或者八面——他看不大清楚——既短又平,拼成筒状,每一面上都刻有复杂的图案,末端尖细,犹如纺锤。
等他们到齐了——除了贾斯塔,毫无疑问,她已经打道回府——玛丽斯清了清嗓子。
“一只怀表。一枚硬币。一瓶砂糖,”她的声音毫无年老力衰的痕迹——气力充沛,嗓音低沉,语气轻蔑,“我不得不说,真叫人失望。”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沙色的眼睛。“怀表甚至没有加持魔法,但我知道吸引力不全然来自于魔法。这是血吗?啊,那便是对你的意义了。不过我确实喜欢有来历的物品。关于钱币,是的,我知道不属于这里,但也太旧了,不是吗?至于快梦,埃默里船长,至少你记在心里了,但过了两年,已无必要。话说回来,我对两位 安塔芮 魔法师和Essen Tasch的冠军抱有更多期待——是的,我知道,消息传得很快,阿鲁卡德,我应该欠你一句‘恭喜’,不过我怀疑你没有时间庆贺,因为阴影笼罩着伦敦城。”
她一口气讲完,不停顿,在凯尔看来,甚至不喘气。但那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如何知道伦敦的情况?”
玛丽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正要回答,忽然眯起了眼睛。“啊,”她说,“看来你找到了我的旧外套。”凯尔下意识地攥着领子,然而玛丽斯摆了摆手。“如果我想要回来,我就不会丢掉它了。它有自己的主张,我觉得魔法不大灵光了。还吃钱币吐线头吗?没有?它一定喜欢你。”
凯尔插不上话,玛丽斯似乎相当满足于自说自话,不需要任何人搭腔。他怀疑老妇人精神不太正常,可她浅色的眼睛依次扫过目标,目光犹如一把全力掷出的飞刀,既快又准。
此时,她的目光落在莱拉身上。“你不是小角色,”玛丽斯说,“我敢说有恶魔的影子。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不寻常吗?”她手掌一翻,几件信物骨碌碌地滚到桌上。“怀表肯定是你的,我亲爱的旅行者。它闻起来是灰和血的气味,不是花香。”
“这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莱拉咬牙切齿地说。
“ 曾经拥有, ”玛丽斯纠正道,“噢,别这样看我,亲爱的。你交出来了。”她握紧了手杖,骨头和韧带嘎吱作响。“你们要的东西肯定不简单。是什么风把王子、贵族和外地人吹到我的集市上来了?你们是为了某样特殊的物品而来,还是来随便逛一逛的?”
“我们就是想——”凯尔刚开了个头,阿鲁卡德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拯救我们的城市。”船长说。
凯尔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直觉最好不说什么。
“你说得对,玛丽斯,”阿鲁卡德接着说,“阴影笼罩着伦敦,而我们无力阻止它。”
老妇人的指甲敲着桌子。“我以为伦敦的存亡与 你 无关,埃默里大师。”
阿鲁卡德吞了吞口水。“也许吧,”他面色阴沉地望向凯尔,“可我依然在乎。”
莱拉始终盯着玛丽斯。“规矩是什么?”
“这里是黑市,”她说,“没有规矩。”
“这里是船,”莱拉说,“每一艘船都有规矩。船长说了算。当然了,除非你 不是 这艘船的船长。”
玛丽斯露齿一笑。“我既是船长也是船员,既是商人也是法官。船上的人都为我干活。”
“他们是家人,对吧?”莱拉说。
“别说了,巴德。”阿鲁卡德警告她。
“把人扔下船的两个家伙,跟你长得很像,守门的——叫凯特罗斯吧?——眼睛像你。”
“眼力不错,”玛丽斯说,“对于一个独眼姑娘来说。”女人起身离座,凯尔以为会听见一把老骨头的嘎吱声,结果只有轻轻的呼气声和布料落下的窸窣声。“规矩很简单:你们的信物买的是进门的资格,不能买别的东西。船上的东西样样都有价格,无论你们付不付钱。”
“我猜我们只能选择一样。”莱拉说。
凯尔想起被扔下船的人,他大喊着还要一次机会。
“你知道,巴德小姐,有的东西太锋利了,有可能伤到自己。”
莱拉微微一笑,视其为恭维。
“最后,”玛丽斯直直地盯着她,“集市有五重保障,抵御魔法和盗窃行为。我奉劝你们不要企图强行带走任何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到时候可不好收场。”
说完,玛丽斯坐了下来,打开账本,开始龙飞凤舞。
他们站着不动,等她再说点什么,或是请他们离开,然而不尴不尬地等了好久,只听见一只箱子吱呀作响,海水周而复始地冲刷,鹅毛笔在纸上刮擦。玛丽斯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两堆箱子之间的另一扇门。
“你们杵在这里干吗?”她头也不抬地下达了逐客令。
★★★
“我们还等什么?”他们刚刚出门,凯尔就问,“我们唯一需要的东西在玛丽斯身上。”
“最不该对她 提的 就是这件事。”阿鲁卡德厉声说。
“你越想从某人手里得到什么,”莱拉解释,“他们就越不愿意交出来。如果玛丽斯发现了我们真正 需要 的东西,我们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筹码。”凯尔抄起双臂,正准备反驳,莱拉又说:“我们有三个人,而承继仪只有一个,所以你们俩得买别的东西。”不等他们抗议,她立刻接道:“阿鲁卡德,你不能要回承继仪,本来就是你给她的。还有,凯尔,无意冒犯,你真的容易激怒别人。”
凯尔皱起眉头。“我看不出如何——”
“玛丽斯是 贼, ”莱拉说,“瞧瞧这艘船就知道她有多厉害,所以她和我有共同点。承继仪的事情交给我了。”
“那 我们 该做什么?”凯尔示意自己和船长。
阿鲁卡德冲着集市一摆手,眼睛上方的蓝宝石闪闪发光。“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