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尽管魔法天赋惊人,又跟随Aven Essen多年苦心钻研,凯尔依然没能通晓魔法的一切。他有 自知之明, 但当周围有太多证据证明这一事实的时候,他还是深感不安。在玛丽斯的集市上,凯尔 认识 的物品不足半数,更别说附着其上的魔法了。一般而言,写在物品表面的咒语,他基本都能辨识,然而很多护符上仅有一个图案、一个潦草的字迹。他偶尔可以 察觉 魔法的意图,但不甚详细,仅仅是大概。
他觉得,大多数来Feras Stras的人有心理预期,抱着目的而来,而他漫无目的地逛得越久,就越感到迷茫。
或许这便是他找到武器屋时倍感慰藉的原因吧。莱拉肯定喜欢逛这种地方——最小的武器比巴掌还小,最大的长过他的臂展。
他知道玛丽斯不会出售寻常的武器,但当他眯起眼睛,阅读刻在刀柄和刀刃上的咒语缩写时——魔法师们各有各的写法——繁多的种类依然令他大为震惊。
有些剑切开的伤口不能治愈。
有些刀割引真相而非鲜血。
有些武器导流或者窃取力量,或者一击必杀,或者——
有人在他背后打了一声低低的唿哨,阿鲁卡德出现在门口。
“挑选礼物吗?”船长问。
“不是。”
“那好,拿着吧。”他把一枚戒指扔到凯尔手里。
凯尔眉头一皱。“我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我怀疑你找错了对象。”
船长恼怒地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它有什么 用, 但是它……很像你。我不是故意炫耀,也不是要激怒你。环绕在戒指上的魔法——是 安塔芮 。”
凯尔吃了一惊。“真的吗?”他眯起眼睛端详圆环。戒指上不见标志,也没有明显的魔法加持,但它贴着皮肤微微嗡鸣,发生了共振。凑近了看,银环上有纹路,但不成图案,仅仅是环状的。凯尔试探着把戒指戴在手指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全船加持了魔法,不可能发生什么。他取了下来,戒指落入手中。
“如果你想要,自己买。”他说着,递给阿鲁卡德。船长躲开了。
“我不能买这个,”他说,“我需要别的东西。”
“你有什么需要的?”
阿鲁卡德扭头望向别处。“别浪费时间了,凯尔。拿着。”
凯尔叹息一声,双手举起戒指,缓缓地旋转,寻找可能存在的记号或者线索。忽然,再奇怪不过的事情发生了。他轻轻一拉,戒指在他手中 一分为二 。
“真是好极了,”阿鲁卡德东张西望,“你死定了,你把它弄坏了。”
但凯尔不觉得它坏了。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枚戒指的两半,而是两枚 戒指, 原来的那枚依然保持原样,似乎它不曾损失一部分以形成另一枚戒指,而后者完全是前者的复制品。两个圆环在他手中铮鸣,贴着他的皮肤歌唱。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无疑具有强大的力量。
凯尔清楚,他们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多多益善。
“走吧,”他说着,把两枚戒指塞进口袋,“我们去见玛丽斯。”
★★★
他们发现莱拉依然站在门外。考虑到船上有无数稀世珍宝,凯尔敢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到原地不动。她焦躁不安,双手插在兜里。
“如何?”阿鲁卡德问,“到手了吗?”
她摇摇头。“还没有。”
“为什么?”
“最好的我要留到最后。”
“莱拉,”凯尔提醒她,“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是的,”她挺起胸膛,“所以我认为你们必须相信我。”
凯尔犹疑不决。他希望自己相信她。他 信不过, 又希望信得过。此时此刻,已然没有选择。
最后,一抹凌厉的笑意掠过她的嘴角。“嘿,要不要打个赌?”
“不要。”凯尔和阿鲁卡德异口同声地回答。
莱拉耸耸肩。凯尔拉开门,她却一动不动。
“相信。”她重复了一遍,倚着栏杆,似乎哪儿都不打算去。阿鲁卡德清了清嗓子,玛丽斯还在等待,凯尔进退两难,只能离开莱拉,任她饥渴地张望集市。
屋子里,玛丽斯坐在桌前翻阅账本。两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她抬头。而她始终不抬头。
“说吧。”她一边翻页,一边说。
阿鲁卡德行动了。他跨步上前,居然取出了一面 镜子 。
“你开什么玩笑。”凯尔吼道,然而玛丽斯微微一笑。
“埃默里船长,你总有办法找到稀罕且珍贵的东西。”
“不然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在这里,恭维不能当钱花。”
阿鲁卡德眼睛上方的蓝宝石闪闪发光。“不过,恭维和钱一样,没什么害处。”
“啊,”她反唇相讥,“我对恭维和钱都没什么兴趣。”她放下账本,伸手越过桌子,却是朝着另一边,遥遥指向一个大球。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凯尔以为那是一个地球仪,表面凸凹不平,可能代表陆地和海洋。不过他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五。”她说。
阿鲁卡德轻轻的吸气声清晰可闻,仿佛挨了一记重拳。“ 二 。”
玛丽斯十指相抵。“我看起来像是讨价还价的人吗?”
船长吞着口水。“不,玛丽斯。”
“你很年轻,承受得起。”
“四。”
“阿鲁卡德。”她的声音带有警告的意味。
“一年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他不肯退让,“再说,我已经失去了三年。”
她叹息一声。“那好吧。四。”
凯尔依然不明就里,直到阿鲁卡德把镜子放在桌上,走向大球。他的双手贴在球体两边的凹槽里,刻度盘“咔咔咔”地动了起来,从零转到四。
“我们成交了吗?”她问。
“是的。”阿鲁卡德低下头回答。
玛丽斯拉动大球底座上的操纵杆,凯尔惊恐地目睹船长浑身颤抖,痛苦不堪地缩成一团。很快就结束了。装置放开了他,或者说他放开了装置,船长拿起镜子,抱在胸前,退了回去。
他的面容稍有变化,脸颊的凹陷加深了,眼角有淡淡的皱纹。他老了一点点。
四 年 。
凯尔迅速望向那个大球。它是一种禁忌魔法,就像挂在玛丽斯脖子上的承继仪,就像这里的诸多物品。转移力量,转移 生命, 它们违背了自然规律,它们——
“你呢,小王子?”玛丽斯说道,苍白的眸子在苍老的面庞上转动。
凯尔挪开视线,从兜里掏出戒指,结果只有一枚,而非之前的两枚。他愣住了,担心另一枚丢在哪里了,或者更糟糕的是,被外套吞吃了,因为偶尔有钱币落得那个下场,但玛丽斯似乎并不在意。
“啊,”当他把选中的物品放到桌上时,老妇人说,“ 安塔芮 约束戒指组。阿鲁卡德,你那点 天赋 有时候相当惹人讨厌。”
“它们是怎么使用的?”凯尔问。
“我看起来像说明书吗?”她靠在椅背上,“它们在我集市上存在了很久。变幻无常的玩意儿,只有某种人才有资格触碰,而且那种人已经濒临灭绝,不过在我的船上和你们的船上,他们的数量可不少。”凯尔大惊失色,正要开口,她摆摆手。“第三位 安塔芮 于我毫无意义。我对船外的事情没兴趣。至于戒指的价钱,”她十指相抵,“三。”
三年。
有可能值。
也有可能不值。
“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一字一顿地说。
玛丽斯扬起眉毛,额头上的皱纹随之翻倍。“那是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
背后的阿鲁卡德默不作声,睁着无神的眼睛,似乎心思在别处。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凯尔追问,“既然其他人也用不了?”
“啊,但 你 用得了,”她应道,“那便是价值所在。”
“如果我拒绝,买卖就做不成了。如你所说,玛丽斯,我这种人濒临灭绝。”
老妇人的目光越过指尖,投向凯尔。“唔。两年,因为你说得有道理,”她说,“但你惹恼我了,加一年。价钱还是三年,凯尔·马雷什。”他正要退开,老妇人又说,“接受交易对你来说是明智的做法。”
她的目光沧桑而又沉稳,意味深长。凯尔怀疑她是否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踌躇不决,继而走向大球,把手放进凹槽。
刻度盘“咔咔咔”地从四转到三。
玛丽斯拉动操纵杆。
过程谈不上痛苦。大球仿佛忽然束缚了他的双手,牢牢地将其锁死。他的脉搏剧烈跳动,胸口隐约有一阵疼痛,稍纵即逝,似乎肺部的空气被抽干了。三年生命,在三秒钟的时间里消失。大球放开了他,他闭着眼睛,等晕眩的感觉过去,然后拿起了属于自己的戒指。他付了钱,买了下来。他渴望逃离这间屋子,逃离这艘船。但不等他动身,玛丽斯又开口了,字字铿锵有力。
“埃默里船长,”她说,“请你回避一下。”
凯尔扭过头,目送阿鲁卡德出了门,留下他与刚刚夺去他三年寿命的老妇人同处一室。
她撑着手杖起身离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她拖着老迈的身躯,绕到大球后面。
“船长?”他试探着问道,但老妇人并不回应。她张开五指,按着大球的顶部,含糊不清地念了几个字,球体闪闪烁烁,形似窗格的光芒一道接一道地熄灭。等到光芒彻底熄灭,玛丽斯吁了口气,肩膀松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Anesh。”她搓着手说。她的举止前所未有的轻松,脊背挺得笔直。“凯尔·马雷什,”她在舌尖上品味这个名字,“阿恩王室的宝贝。作为王室成员养大的 安塔芮 。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不,我们从未见过。”凯尔说。实际上,看到玛丽斯的第一眼,他的意识深处便有了反应。不是记忆被激活了,他发现,而是记忆的缺失。那里本该有记忆,但 不见 了。
他五岁时被送进国王的家里,身上一无所有,除了一把带鞘的匕首,刀柄上刻有KL两个字母,肘窝里烙印着一个记忆符咒,他此前的短暂人生被抹掉了。
“你年纪很小,”她说,“但我以为你记得。”
“你知道我的从前?”他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做的是稀有物品的生意, 安塔芮 。比你更稀有的屈指可数。我见过你的父母,”玛丽斯继续说,“是他们带你来的。”
凯尔感到头晕,胃里犯恶心。“为什么?”
“也许他们贪婪,”她漫不经心地说,“也许他们害怕。也许他们渴望得到最好的。也许他们只是希望摆脱你。”
“如果你知道答案——”
“你 真 想知道吗?”她打断他的话。
他下意识地回答 是, 但哽在喉咙里出不来。多少年了,他夜里失眠,摩挲着肘窝的伤疤,猜度自己的身份, 过去 的身份?
“你想知道你母亲最后说了什么吗?你父亲刻在刀上的大写字母代表什么?你想知道你真正的家人是谁吗?”
玛丽斯绕过桌子,缓慢而又准确地落座,不像这般年纪的人能做出来的动作。她拿起一支鹅毛笔,在一块羊皮纸上写了什么,然后将羊皮纸对折两次,折成既小又规整的正方形。她用两根手指夹着纸片,递了过来。
“用来撤销我施加在你身上的魔法。”
凯尔盯着纸片,时而恍惚,时而清醒。他吞了吞口水。
“价钱呢?”
老妇人沧桑的面孔掠过一抹笑意。“免费,仅此一次。还债也好,大发慈悲也好,或者是关上一扇门,随你怎么认为好了,但不要想得太多。”
他强行上前,强行伸手接过纸片,手指险些颤抖。
“你的眉头还是舒展不开,”她说,“你还是那个一脸悲伤的孩子。”
凯尔把纸片攥在拳头里。“说完了吗,玛丽斯?”
一声叹息,仿佛唇间吐出一团白气。“我想是的。”但凯尔出门时,她的声音幽幽传来。“遗忘咒很奇怪,”她说道,他停步于门槛上,身陷光明与阴影之间,“大多会自行消散。一开始牢固得很,就像石头。但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就剥离了。除非我们不 希望 它们失效……”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门在他背后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