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莱顺着台阶走下地牢。
他的步伐缓慢而谨慎。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但无关他胸膛的伤口,仅仅因为母亲死了这个事实。
他的胸前和肩膀上缠了绷带,因为缠得太紧,被撕裂的皮肤已经闭合。 痊愈 ——通常会说这个词。其实不然,数月以来莱·马雷什从未痊愈。
痊愈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更需要 时间 ——肌肉生长、骨头接合、皮肤修复需要时间,形成疤痕、疼痛缓解、养精蓄锐也需要时间。
平心而论,莱从未经历过漫长的康复期。他小时候只要受了伤,凯尔便及时为他治疗。最多不过一道割伤或者淤青,找到他的兄弟就没事了。
即便如此,也有区别。
区别在于选择。
莱想起十二岁那年,他从庭院的墙壁上摔下来,导致腕关节扭伤。凯尔立刻放血,莱迅速地制止了他,因为他宁可忍着疼痛,也不愿看到凯尔自残时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魔法的消耗必将导致兄弟头晕恶心。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莱希望自己有所选择。
痊愈与否的选择。
然而当阿斯特丽德·戴恩一刀捅进他的肋部,当黑暗吞噬了他,又如潮水般退去,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机会拒绝。刀伤已经闭合。咒语已然生效。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似乎是在养伤。他确实浑身乏力,但与其说是养伤,不如说是填补内心的空虚。他脑海里的声音念叨着 不对、不对, 伴随着每一次脉搏的跳动。
如今他尚未痊愈。是伤口,却也不是伤口。
他来到台阶底部时打了个哆嗦。
莱不愿意来。
不愿意面对她。
但非得有人面对生者,正如非得有人面对死者,国王已经接下了这个任务。父亲把悲伤当做敌人一样对待,需要战胜,需要征服。他下令搜捕王宫里的所有威斯克人,关押在南翼,严加看管。父亲把死去的妻子放在石台上,动作格外谨慎,仿佛她一碰即碎。仿佛如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她。
黑暗的地牢里,有两名卫兵负责看守囚犯。
柯拉盘坐于牢房里面的凳子上。她不像霍兰德那样被锁在墙上,但纤细的手腕戴着镣铐,因为太沉重了,她的双手被迫搁在膝盖前的凳子上,像是探着身子吐露什么秘密。
她脸上的血迹犹如雀斑,看到莱的时候,她居然笑了。不是歇斯底里的狂笑,也不是心怀歉意的假笑,就是他们在皇家浴池里讲故事时的那种笑容:快活,天真。
“莱。”她兴冲冲地招呼道。
“是你的主意,还是柯尔的?”
她抿着嘴唇,不满于这样的开场白。她的目光投向莱的衣领处,绷带赫然可见。那一剑本该是致命的。也确实是致命的。
“我哥哥是威斯克最厉害的剑客之一,”柯拉说,“柯尔从不失手。”
“他没有失手。”莱说。
柯尔的眉头皱了起来,继而舒展。表情的变化犹如在风中翻过的书页,难以捕捉。
“在我们城里有不少流言,”她说,“关于凯尔的,关于你的。他们说你——”
“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莱极力克制,跟父亲一样掩饰内心的悲伤,不使情绪失控。
尽管镣铐沉重,柯拉还是站了起来。“我哥哥有使剑的本事,但不擅长谋略。”她握着铁栅栏,镣铐与之碰撞的响动酷似钟声。袖口滑落,莱又一次看见环绕在腕部的瘀伤。那些伤痕不大正常,他发现,并非人类所为。
“不是你哥哥干的吧?”
她循着莱的目光看了一眼,扑哧一笑。“是鹰,”她承认,“漂亮的鸟儿。你很容易忽略它们的利爪。”
他终于看清楚了,他原以为那些抓痕是指甲印,其实是鸟爪造成的。
“我为你母亲的遭遇感到遗憾。”柯拉说。最令他痛恨的是,她的语气相当真诚。他想起他们共度的那个夜晚,她的陪伴排遣了他的孤寂。他想起她自由自在的姿态,她作为一个小女孩,假装成熟,玩着成年人的游戏。如今,他怀疑那份天真烂漫或许全是错觉。他或许当时就该察觉。或许结局能有所不同。或许,或许,全是或许。
“你 为什么 要这么做?”他的意志濒临崩溃。她歪着头,神色茫然,犹如一只羽冠猛禽。
“我在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哪里有我可以统治的世界?”
“你可以杀死你 自己 的家人,而不是对我的家人下手。”
柯拉凑近了,可爱的脸蛋贴着铁栅栏。“我考虑过。也许有一天我会的。”
“不,你不会,”莱转身离开,“你再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
“我喜欢你。”她轻声说。
“不。”他厉声喝道。
“我没什么魔力,”她不依不饶,“但我们都知道,力量不止一种。”莱放慢脚步。“还有魅力、狡诈、引诱和谋略。”
“还有谋杀。”他回头接了一句。
“有什么,我们就用什么。没有的,我们就去争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差别,”柯拉说着,抓紧了铁栅栏,“我们渴望的目标是一样的。变得强大。你我唯一的差别在于,有多少兄弟姐妹挡在我们继承王位的路上。”
“那不是唯一的差别,柯拉。”
“作为弱小的一方,你难道不抓狂吗?”
他握着她的手,将其摁在铁栅栏上。“我还活着,是因为我的兄弟强大,”他冷冷地说,“你还活着,是因为你的兄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