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内德疲惫不堪。过去的三天,他仅仅睡了几个钟头,自从国王来过,就再也没有睡过觉。黎明前的某一刻,阴影消失了,尽管没了声音,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内德依然放心不下,所以他仍旧关闭窗户、锁好大门,倚着酒馆中央的一张桌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着他的仪式用匕首。
他刚开始耷拉脑袋,忽然听见门外的台阶处有响动。接着,门闩开始 移动, 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差点打翻了椅子。他惊恐又绝望地看着三根门闩一根接一根地滑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然后门把手晃动着,门板“吱吱嘎嘎”地打开了。
两个模糊不清的黑影跨过门槛,内德抓起几乎空了的酒瓶,当成棒子胡乱挥舞,残余的酒水洒在头发上、流进领口,他根本顾不上。
他准备发起攻击,忽然发现酒瓶脱手飞出,在墙上撞得粉碎。
“ 莱拉 。”一个熟悉的——带着不满的语气——声音说。
内德眯起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凯尔大师?”
魔法师进来后,大门关上了,酒馆再度昏暗无光。“你好,内德。”
他身着那件黑色外套,衣领竖起以抵御寒冷。他的眼睛独具魅力,一只蓝色,另一只黑色,红铜色的头发里多了一绺银丝,脸颊前所未有的消瘦,仿佛久病缠身。
他身边的女人——莱拉——歪着头。她体形瘦削而精悍,黑发扫过下巴,搭在眼睛上——一只棕色,另一只黑色。
内德满心敬畏地盯着她。“你和他一样。”
“不,”凯尔与他擦肩而过,淡淡地说,“她独一无二。”
莱拉闻言眨了眨眼。她捧着一个小箱子,当内德试图接过去时,她缩回手,将其放到桌上,手掌按着盖子。
凯尔大师转了一圈,似在寻找某位不速之客,内德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失礼数。
“二位有什么需要?”他问,“是来喝酒的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当然不是专程来喝酒的,如果是的,那我真是荣幸之至,不过……”
莱拉说了一句不太淑女的话,凯尔横了她一眼,疲倦地对内德笑了笑。“不,我们不是来喝酒的,不过有酒更好。”
内德点点头,钻到吧台后面去拿酒瓶。
“有点昏暗,不是吗?”莱拉缓缓地转过身,若有所思地说。
凯尔端详紧闭的窗户、咒语书和落满灰尘的地板。“这里出了什么事?”
内德打开了话匣子。他讲起了噩梦、阴影和脑袋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是,两位魔法师听得仔细,而且一口酒都不喝,他喝了整整两杯酒,故事才收尾。
“你可能会以为我说的是疯话,”他总结道,“但——”
“但都是事实。”凯尔说。
内德瞪大眼睛。“你也看到阴影了吗,先生?它们是什么?是一种回音吗?要我说的话,是黑魔法。我能做的都做了,封锁酒馆,烧光了鼠尾草,千方百计地净化空气,可它们源源不绝。最后终于消失了,快得难以置信。如果它们再来呢,凯尔大师?我要怎么做?”
“它们不会再来了,”凯尔说,“只要你帮我的忙。”
内德打了个激灵,以为听错了。他梦过无数次,梦到自己被需要、被求助。但那是梦而已。梦总会醒。吧台底下,他狠狠地掐了掐大腿——不是梦。
内德咽了口唾沫。“你要 我 帮忙?”
凯尔点点头。“我这次来,内德,”他的视线投向桌上的箱子,“就是希望你帮个忙。”
★★★
莱拉个人认为那是个馊主意。
诚然,她认为只要涉及承继仪,无论怎么做都是馊主意。在她看来,那玩意儿应该被封进石头、锁进箱子、扔到地心里。事实上,它真的被封进石头、锁进箱子,带到了这里,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一家位于城中心的酒馆。
将其托付给一个人, 眼前 的人,他长得有几分像鸽子,大眼睛,好动。奇怪的是,看到他,莱拉就想起了莱诺斯——紧张不安,毕恭毕敬,凯尔或许受用,她可不吃那一套。他似乎在好奇与恐惧之间摇摆不定。她看着凯尔解释箱子里的东西,虽不是和盘托出,但也足够了——或许稍嫌过多。她看着那个叫内德的家伙点头如捣蒜,像孩子一样睁圆了眼睛。她看着两人抱起箱子走下地窖。
他们将把箱子埋在那里。
她没有跟上去,而是在酒馆里徘徊,感受地板熟悉的嘎吱声。她探着脚尖,摩擦那块光滑的黑斑,红伦敦的街头也有同样的情况,那是被魔法腐蚀的痕迹。虽然欧沙朗不在了,损伤依旧存留。看样子,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咒语即可修复的。
她看见大堂里有一截狭窄的楼梯通向上层,再上一截楼梯的顶头是一扇绿色的小门。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一级一级地登上陈旧的楼梯,来到巴伦的房间。房门虚掩着,里面已不属于他。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于是移开视线,继续爬楼,等爬到顶层,凯尔的说话声渐不可闻。绿色小门内,她的房间原封未动。有一部分地板色泽暗沉,但不光滑,红色的污迹里隐约有指痕,巴伦就死在这里。
她蹲下来,摸了摸那块污迹。一滴水落在地板上,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莱拉旋即抬手擦了擦脸颊,站起身来。
巴伦那把枪里的弹珠散落在地板上,犹如黯淡星辰。她动了动手指,魔法在血液中嗡鸣,弹珠升到空中,聚为一团,如同一次反方向的爆炸,它们合而为一,变成一颗大铁珠,落进她的掌中。莱拉把铁珠塞进兜里,下楼时感受着它坠在兜底的重量。
他们回到了酒馆里,内德喋喋不休,凯尔也不嫌烦,但他眼中充满了忧虑和疲惫。因为那场战斗和戒指的影响,他的状态一直不好,如果他以为莱拉没有注意到,那可就太蠢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当他们四目相对,忧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热情。
莱拉的指尖刮过木头桌面,那里刻有一颗五角星。“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内德飞快地扭过头来,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对他说话。
“心血来潮而已,”他说,“但是,我改名之后就倒了大霉,所以我觉得应该改回去。”
莱拉耸耸肩。“你管它叫什么都无关紧要。”
内德眯起眼睛,似乎难以看清她的样子。
“我们见过吗?”他问道。她摇摇头,尽管她在这里见过他很多次,当时酒馆还叫比邻,巴伦还在吧台后面,为那些追寻魔法的人奉上掺了水的酒,而她来去如幽灵。
“如果你的国王回来的话,”凯尔说,“你把这封信交给他。我的国王希望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
莱拉溜出大门,走进灰蒙蒙的天色中。她抬头看看门上的招牌,又看看压顶的乌云,快要下雨了。
每年的这个时节,伦敦就变得萧条,如今更是荒凉乏味,毕竟她游历过红伦敦及其周围的世界。
莱拉仰头靠着冰冷的砖墙,仿佛听见巴伦站在身边,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自找麻烦。”
“没点麻烦还算什么生活?”她柔声说道。
“你不找到不肯罢休。”
“我很遗憾,麻烦找上了你。”
“ 你想我吗 ?”他沙哑的嗓音似乎萦绕不散。
“想不死我。”她喃喃低语。
她感觉到凯尔来了,感觉到他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碰她,还是该让她独处。最后,他在半步开外停下脚步。
“那家伙信得过吗?”她问。
“信得过,”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值得她依靠,“内德是好人。”
“为了取悦你,他愿意砍手砍脚。”
“他相信魔法。”
“你觉得他没有觊觎之心?”
“他永远不会打开盒子,即使他打开,也不会有什么企图。我相信他。”
“为什么?”
“因为我叮嘱他不要打开。”
莱拉嗤之以鼻。即便见识过、经历过那么多事,凯尔依旧信任他人。为了大家好,她希望他是对的。仅此一次。
在他们周围,马车辘辘驶过,人们奔跑、漫步,或跌跌撞撞地前行。她都忘了这座城市、这个世界是那么简单而实在。
“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你觉得呢?”凯尔说。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的不是魔法的味儿,而是陈腐的煤灰味儿。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
“不,”她摇摇头,拉住他的手,“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