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非正式礼节 战犬的责难 我很难说
在洛肯看来,这稍显残忍。某些人——洛肯怀疑这是马罗格斯特的手段——故意向140号远征队官员隐瞒了他们究竟要欢迎何人登舰造访。
庄严伟岸的复仇之魂号及其随行舰船停泊于星球高层轨道,紧邻140号远征舰队和其他前来支援的帝国力量,随后便有一艘重型装甲穿梭机从旗舰驶向了慈悲之行号战列舰。
在慈悲之行号的一座主登机甲板中,马森努尔·奥古斯特率领麾下众多军官列队迎接,与艾多伦的侍从埃什克汝斯一同等待穿梭机的抵达。他们都知道其中装载着63号远征队支援力量的指挥官,这无疑是第十六军团的高阶成员。大家颇为紧张,或许唯有埃什克汝斯是例外。在所有阿斯塔特之中最具盛名也最受尊敬的影月苍狼即将来访,这足以绷紧任何人的神经。
随着穿梭机的舷梯延伸落地,十名影月苍狼穿过逐渐消散的蒸汽走出机舱,众人用肃穆相迎,而这静默随即变成了压抑惊呼,因为迎接团队意识到,面前的十名战士并非负责护送某位连长的仪仗队,他们本身便是十名披挂战甲正装出列的连长。
第一连长率先走来,他以鹰徽礼向马森努尔·奥古斯特致敬。
“我是——”他开口道。
“我知道你是谁,大人,”奥古斯特微微颤抖着躬身行礼。放眼帝国全境,鲜有人不认识或不惧怕第一连长阿巴顿,“我欢迎你——”
“嘘,舰队长,”阿巴顿说,“还没到那一步呢。”
奥古斯特困惑不解地抬起头。阿巴顿则迈步退回自己的位置,组成荣誉卫队的十名连长在舷梯两侧庄重立正,披风飘扬,目视前方,手握入鞘长剑。
战帅从穿梭机里现身。除了十位连长以及马森努尔·奥古斯特之外,在场众人立刻跪伏于地。
战帅缓缓走下舷梯。他的存在本身便足以令旁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而此刻他还故意表现得更加威严。他面无笑意。
奥古斯特圆瞪双眼站在荷鲁斯面前,嘴巴无言地张张合合,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儿。
惊慌失措的埃什克汝斯抬头瞥了一眼,伸手猛拽奥古斯特的长袍下摆。“快跪下,你这蠢货!”他嘶声道。
奥古斯特难以从命。洛肯怀疑这位久经沙场的舰队领袖此刻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荷鲁斯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先生,你不愿躬身吗?”荷鲁斯发问。
奥古斯特过了许久才开口回答,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做不到,”他说,“我想不起来怎么躬身。”
此时战帅再次展现了他深不可测的领袖才能。他单膝跪地,向马森努尔·奥古斯特俯首行礼。
“我尽己所能,火速前来协助你,先生,”荷鲁斯说道。他将奥古斯特拥入怀抱。战帅如今露出了微笑,“我就欣赏你这种一身傲骨,不愿向我屈膝的人。”他又说。
“我如果能跪下的话早就跪下了,大人。”奥古斯特说。战帅的不拘礼数已经让奥古斯特略显镇定,举止如常了。
“请原谅,马森努尔……我能叫你马森努尔吗?舰队长显得太生硬了。请原谅我没有提前告知我要亲自造访。我很反感喧闹仪式和繁文缛节,而如果你知道我要来的话,想必会闹出很大的动静。盛装士兵,典礼乐队,大张旗鼓。我尤其反感大张旗鼓。”
马森努尔·奥古斯特笑了起来。荷鲁斯站起身,扫视这座宽广甲板中黑压压的跪伏人群,“请起,快请起,都站起来。为我欢呼或者鼓掌一下就行了,不必如此卑躬屈膝。”
舰队军官们纷纷起立,高声欢呼且热烈鼓掌。战帅赢得了人心。就这么简单,洛肯暗想,他赢得了这些人的爱戴。他们将永远忠于战帅。
荷鲁斯走上前去分别问候诸位官员。洛肯注意到披着紫金两色长袍与轻甲的埃什克汝斯躬身致意。洛肯感觉那位侍从心情阴郁,其中必有隐情。
“头盔!”阿巴顿命令道,连长们应声摘下战盔。他们用更为随意的姿态簇拥着指挥官走入热切鼓掌的人群之中。
荷鲁斯亲切接受众人行礼,向阿巴顿低语了几个字。阿巴顿点点头。他随后激活了通信器,进入加密频道,用科索尼亚语对四王议会同僚们开口。“三十分钟后作战会议。做好准备,扮演你们的角色。”
另外三人都明白话中含义。他们跟着阿巴顿步入人群。
众人随后在慈悲之行号的战略室里集结赴会,这座宽阔的圆顶大厅位于战列舰的主舰桥背后。战帅高居长桌首位,四王议会成员坐在他身旁,此外还有奥古斯特、埃什克汝斯以及九位帝国舰队指挥官以及帝国陆军。其余影月苍狼连长和大批舰队军官一同坐在上方露台的阶梯式席位里。
奥古斯特舰队指挥官启动了全息投影,对于当前局势作出简洁概括。荷鲁斯认真聆听,并且前后两次要求奥古斯特回放之前的图像,以便仔细检视。
“也就是说你把全部兵力扔进了一个死亡陷阱里?”奥古斯特话音刚落,托迦顿便单刀直入。
奥古斯特仿佛被抽了一巴掌,“先生,我只是——”
战帅抬起手,“塔瑞克,太直白、太严厉了。奥古斯特大人仅仅服从了弗洛姆连长的命令。”
“抱歉,大人,”托迦顿说,“我收回评论。”
“我不认为塔瑞克有必要收回,”阿巴顿插嘴道,“这是对于军事力量的严重滥用。三个连队?更不用说帝国军队单位……”
“反正我是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的。”托迦顿嘀咕着。奥古斯特不停眨眼。他好像在强忍泪水。
“这不可饶恕,”阿西曼德说,“完全不可饶恕。”
“即便如此,我们也要饶恕他。”荷鲁斯说道。
“应该饶恕他吗,大人?”洛肯说。
“这种人早该被我毙了。”阿巴顿说。
“拜托各位,”奥古斯特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我理应受罚。我请求你们——”
“他都配不上一颗子弹。”阿西曼德咕哝道。
“够了,”荷鲁斯出言劝慰,“马森努尔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指挥上的错误。是不是,马森努尔?”
“我相信是的,长官。”
“他将自己的远征队兵力一点点喂进危险地区,最终两手空空,”荷鲁斯说,“这是一场悲剧。有时候的确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关键在于,我们来了。我们来解决问题了。”
“帝皇之子呢?”洛肯问,“他们没有考虑过稍加等待吗?”
“我们究竟该等待什么?”埃什克汝斯反问。
“等待我们。”阿西曼德说。
“一整支远征队陷入危难,”埃什克汝斯眯起双眼回应道。“我们首先抵达现场。我们迅速提供支援。我们理应为圣血天使兄弟们——”
“怎样?为他们送死?”托迦顿问。
“三支圣血天使连队都——”埃什克汝斯高声说。
“都已经没命了,”阿西曼德打断对方,“他们已经为你们揭开了这个陷阱。于是你们也就一头扎了进去?”
“我们——”埃什克汝斯开口道。
“或者说艾多伦大人只是渴望战功?”托迦顿质问。
埃什克汝斯猛然起身。他怒视着会议桌对面的托迦顿,“连长,你在辱没帝皇之子的荣誉。”
“我是这么打算的,没错。”托迦顿回答。
“那么,先生,你果真是一个低劣下贱的——”
“埃什克汝斯侍从,”洛肯说道,“我们谁都不大喜欢托迦顿,唯独他讲真话的时候是个例外。此刻,我非常喜欢他。”
“好了,加维尔,”荷鲁斯轻声说,“你们都省省吧。坐下,侍从。我的影月苍狼言语生硬,是因为他们对于当前局势大为沮丧。帝国势头受挫。众多连队折损。敌人凶恶顽强。这让我倍感哀伤,帝皇得知此事后也会倍感哀伤。”
荷鲁斯站起身来,“我会如此向他汇报。弗洛姆连长对于这个星球展开突击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此地显然是异形盘踞的藏污纳垢之处。我们赞赏他的忠勇。奥古斯特舰队长对于连长的辅助也是正确的,即便这致使他耗费了绝大部分的军事力量。艾多伦总司令在缺乏支援的情况下率部出击同样是正确的,否则便是在生死攸关之际怯懦无为。我还要感谢所有改道驰援的指挥官。从现在起,我们将接手战局。”
“你要如何应对,大人?”埃什克汝斯大胆地问道。
“你会进攻吗?”奥古斯特问。
“我们将认真考虑面前的选择,并及时告知诸位。散会。”
军官们鱼贯离开战略室,赛迪瑞、玛尔、莫伊、格申、塔苟斯特和克鲁兹也都告退,只留下战帅与四王议会成员。
在旁人散去之后,荷鲁斯看着四位幕僚,“多谢,朋友们。干得漂亮。”
洛肯很快便了解到战帅喜欢利用四王议会作为政治武器,以及战帅本人是手腕高超的老练政客。在他们登上穿梭机离开复仇之魂号前,阿西曼德曾轻声点拨洛肯,简洁说明他即将扮演的角色。“这里的局势一团糟,指挥官相信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咎于高层人员的无能和过失。他希望所有军官遭受严厉斥责,让他们被羞辱得无地自容,但是……他既然打算让140号远征队重回正轨并东山再起,那么就需要保证受到全军上下的爱戴、尊敬和绝对忠诚。如果他凭借战帅威权颐指气使的话,这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所以四王议会成员代替他斥责过失?”
“正是如此,”阿西曼德微笑起来,“反正影月苍狼本就广受畏惧,那便让他们畏惧我们,让他们仇视我们,我们负责表达不满和怨愤。所有严厉控诉都必须出自你我之口。好好扮演角色,随你怎么直白尖锐。让他们坐立难安。让他们知道厉害。与此同时,战帅则从中斡旋,显得和善可亲。”
“我们担任他的战犬?”
“让他不必亲口吠叫。一点都没错,他希望我们不留丝毫情面,让对方牢牢记住今日的严厉斥责,接受教训。这会将战帅塑造成一个和平使者,令他受到爱戴与景仰,代表理智与镇定。最终,只要我们处置得当,那些人就会受到应有的训诫,同时又会对于战帅的慈悲和克制越发敬爱。所有人都相信战帅在沙场上天赋异禀,技艺绝伦。但谁也想不到他同样是个手腕高超的政客。善加观察,多多学习,加维尔。看清楚帝皇为何选择他担任全权代表。”
“确实干得漂亮,”荷鲁斯微笑着对四王议会成员说,“加维尔,你最后的那句评论很是犀利。埃什克汝斯脸上简直要着火了。”
洛肯点点头,“我看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擅长推卸责任的家伙。他很清楚这是重大过失。”
“是的,他很清楚,”荷鲁斯说道,“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就别指望能与帝皇之子交朋友了。他们那伙人都很骄傲。”
洛肯耸耸肩。“我的朋友足够多了,长官。”他说。
“当然,我们可以在事成之后正式处分奥古斯特和埃什克汝斯等人,判他们失职无能之罪。”荷鲁斯轻描淡写地说,“但须在事成之后。目前士气最为关键。现在,我们还有一场战争要谋划。”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奥古斯特邀请他们一同前往舰桥。140-20的护盾风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空洞,星球的癫狂气候无端消解,而且其位置与帝皇之子预定的空降坐标颇为接近。
“终于,”奥古斯特说,“风暴减弱了。”
“真希望我手里有阿斯塔特能投放下去。”埃什克汝斯自言自语道。
“但你手里没有啊,是不是?”阿西曼德冷言嘲讽。埃什克汝斯向小荷鲁斯报以怒视。
“我们上吧,”托迦顿敦促战帅,“下一次空洞不知道何时才会来。”
“风暴有可能再次聚集。”荷鲁斯指着全息影像里的扩散飓风说道。
“你想拿下这个世界,对吧?”托迦顿说,“让我带先头部队下去。”他们已经抽过签了。先头部队将以托迦顿的第二连为主,此外还包括赛迪瑞、莫伊和塔苟斯特的连队。
“轨道轰炸。”荷鲁斯重申着事前商定的最佳行动方案。
“或许还有人存活。”托迦顿说。
战帅走到一旁,改用科索尼亚语轻声与四王议会成员交谈。
“如果我准许行动,就是重蹈奥古斯特和艾多伦的覆辙,而我刚刚让你们斥责了此等莽撞过失。”
“这不一样,”托迦顿回答,“他们盲目出击,接连失败。我无意效仿那种愚蠢行为,但风暴消散了……这可是数月以来的头一次。”
“如果下面还有活着的兄弟,”小荷鲁斯说,“我们理应做出最后的营救尝试。”
“让我去,”托迦顿说,“我去探查一下情况。如果气候有任何恶化迹象,我就立刻把先头部队撤回来,让舰队火力全开。”
“我还在琢磨那种音乐,”战帅说,“有进展吗?”
“翻译员还在处理。”阿巴顿回答。
荷鲁斯看着托迦顿,“我钦佩你的善良,塔瑞克,但我必须拒绝。我不会重复此前的错误,把部队扔进——”
“大人。”奥古斯特来到他们身旁,递出一块数据板。
荷鲁斯接了过来,仔细检视。
“确认了吗?”
“是的,战帅。”
荷鲁斯看着四王议会,“通信主官在风暴消散的地表区域检测到了通信活动的痕迹。对方没有回应或识别我们的信号,但确实是活跃的。是帝国的信号。看起来像是小队之间或战士之间的联络。”
“还有人活着,”阿巴顿说。他语带宽慰,看上去诚挚十足,“伟大的泰拉与帝皇在上!下面还有人活着。”
托迦顿一言不发,用沉稳的目光凝视着战帅。他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好吧,”荷鲁斯对托迦顿说,“上。”
众多空降舱在复仇之魂号第五登机甲板的发射架中整齐排列,先头部队的战士们各就各位。如同铁甲花瓣一样的舱盖缓缓关闭,让那些空降舱看起来恰似秋日里坚硬粗糙的成熟种荚。警铃大噪,发射架的动力线圈开始充能。它们传来越发刺耳的尖锐呼啸,让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熏香般的臭氧味道。
战帅矗立于宽阔甲板一侧,双臂环抱于胸前,静静旁观这紧张的备战活动。
“气候如何?”他厉声问道。
“天气没有变化,依然放睛,大人。”马罗格斯特检视着数据板回答。
“多久了?”荷鲁斯问。
“八十九分钟。”
“他们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完成备战,干得不错,”荷鲁斯说道,“艾泽凯尔,请替我赞扬诸位小队士官。我以他们为傲。”
阿巴顿点点头。他披覆铁甲的五指之中捏着四张临战誓言。“阿西曼德?”他提议道。
小荷鲁斯迈步上前。
“艾泽凯尔,”洛肯说,“能否让我来?”
“你想吗?”
“在耳语山脉的行动之前,卢克和瑟加分别见证聆听了我的誓言。而且塔瑞克是我的朋友。”
阿巴顿瞥了战帅一眼,后者难以察觉地微微点头。阿巴顿将誓言纸张交给洛肯。
洛肯与阿西曼德一同迈步穿过甲板,聆听了四位连长立下誓言。小荷鲁斯捧着自己的爆矢枪,作为庄重立誓的信物。
最后,洛肯把临战誓言分发给几位同僚。
“一切顺利,”他说道,“也请表扬你们的小队士官。战帅本人十分赞赏他们今日的成绩。”
维汝兰·莫伊行了个鹰徽礼,“多谢,洛肯连长。”他说完之后便大步迈向自己的空降舱,口中呼吼下达着命令。
瑟加·塔苟斯特对洛肯报以微笑,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一旁的卢克·赛迪瑞脸上则挂着永恒不变的轻笑,那对湛蓝眼眸中充满杀意,渴求战斗。
“如果你我无缘在此重逢……”赛迪瑞开口说。
“……便在帝皇左右来日相会。”洛肯回应道。
赛迪瑞昂首一笑,高声呼喊着跑向空降舱。塔苟斯特戴上头盔,朝反方向动身。
“卢克已经热血沸腾了,”洛肯对托迦顿说,“你的情绪如何?”
“我的情绪好得很。”托迦顿回答。他伴着盔甲碰撞声与洛肯和阿西曼德先后拥抱。
“狼神!”他举起拳头咆哮道,随后也奔向准备就绪的空降舱。
“狼神!”洛肯与阿西曼德高声响应。
两人走回阿巴顿、马罗格斯特以及战帅身旁。
“我总会有些嫉妒。”小荷鲁斯在路上对洛肯嘀咕道。
“我也是。”
“我总希望出征的是我。”
“我明白。”
“要是能参与这样的行动。”
“是啊。我也总会有些害怕。”
“怕什么,加维尔?”
“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们会的。”
“你何以如此确信,荷鲁斯?”洛肯问道。
“我很难说。”阿西曼德回答,他话语里刻意为之的讽刺意味让洛肯笑了起来。
旁观众人躲在了防爆护盾背后。骤然而剧烈的气压变化昭示着甲板整域力场的消解。动力线圈充盈至极限水平,蓄势待发的凶猛能量发出尖利嘶号。
“命令下来了。”阿巴顿盖过震耳噪声说道。
一枚枚空降舱接连伴着隆隆轰鸣如子弹般疾射而出。四下扩散的震荡波仿佛是侧舷齐射的结果。埋头冲向自由的众多空降舱令登机甲板颤抖不已。
它们尽数出击,甲板顿时变得寂静无声,那些包裹着泪滴形碧蓝光焰的装甲载具越发渺小,没入星球地表的背景之中。
我很难说。
在前往谋杀星球的六周航行里,这个短语一直让洛肯难以释怀。直到他跟随小荷鲁斯参加了一场结社集会。
集会地点是位于旗舰尾部的某间舱室,这是一个深埋在战舰超结构内部的偏远角落,鲜有人造访。必经的昏暗走廊被纤细蜡烛勉强点亮。
洛肯遵照阿西曼德的吩咐,穿着简便衣袍前来。两人在舰身中央的第四层甲板碰头,并搭乘有轨列车前往尾部区域,之后借助幽暗的维修旋梯遁入下层。
“放轻松。”阿西曼德一直说。
洛肯没法放松。他向来反感结社的理念,在发现朱伯是结社成员之后就更加感到不安。
“这和你想象中不一样。”阿西曼德曾说。
而洛肯想象中又是怎样的呢?是外人禁入的秘密社团,或是帝皇圣言录的教会?甚至更糟。彻底堕落的组织,内部蛀虫,位处军团心脏的致命癌变。
他迈步跨越这光线暗淡的金属甲板,心中一部分期望遭遇某种凶险可怖的事物。某种巫术团体。让他能够证明朱伯在踏足耳语山脉之前便早已沾染了亚空间的污秽。让他能够揭露邪恶源头,并光明正大地发动惩戒反击。然而他心中更大一部分盼望并非如此。荷鲁斯·阿西曼德毕竟是其中一员。如果结社确受玷污,那么阿西曼德的存在便意味着此等邪秽已经根深蒂固。洛肯不愿和阿西曼德为敌。但倘若他证实了自己的担忧,那么在随后的几分钟里,他或许便要与四王议会兄弟展开搏杀。
“何人前来?”一个黑暗中的声音问道。洛肯看到了那披着斗篷的身影,显然是阿斯塔特的体型。
“两个灵魂。”阿西曼德回答。
“姓甚名谁?”对方又问。
“我很难说。”
“请进吧,朋友们。”
两人走入这间尾部舱室。洛肯迟疑了。这宽广空间被诡异烛光所点亮,舱室中央的铁桶里还燃着熊熊篝火。数十个戴着兜帽的身影围立四周。舞动的火光在深层舱室的墙壁与支柱表面投下了众多扭曲怪影。
“一位新朋友来了。”阿西曼德高声宣布。
披着兜帽的众多身影纷纷转过头来。“让他展示信物。”其中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说道。
“拿出来。”阿西曼德轻声对洛肯说。
洛肯缓缓出示阿西曼德交给他的那枚徽章。它映射着熠熠火光。他的另一只手藏在长袍下面,紧紧握住夹带而来的战斗短剑。
“露出真面貌吧。”一个声音说。
阿西曼德伸手拉下了洛肯的兜帽。
“欢迎你,兄弟。”其余身影齐声说道。
阿西曼德也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我为他担保。”他说。
“我们记下了。他是否自愿前来?”
“他受我邀请前来。”
“不必遮掩了。”那声音说。
众人全都摘下了兜帽,在烛光中展露面孔。洛肯眨眨眼。
这里有托迦顿、卢克·赛迪瑞、耐罗·维帕斯、卡卢斯·埃卡顿、维汝兰·莫伊,以及其他二十余位不同军阶的阿斯塔特。
还有刚刚发话的瑟加·塔苟斯特。他显然是结社领袖。
“你不需要那把剑的,”塔苟斯特柔声说道。他迈步上前,抬手示意,“你随时可以离开,不受侵扰。能把它交给我吗?我们的集会场所里不允许携带武器。”
洛肯拿出战斗短剑,递给塔苟斯特。结社领袖将武器放在一旁的靠墙架子上。
洛肯继续扫视在场的诸多面孔。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塔瑞克?”
“我们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加维尔,”托迦顿说,“我们就是为此叫你来的。”
“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阿西曼德说道,“但如果你拒绝,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我们仅仅请求你不要向外人透露你在这里看到了何人何事。”
洛肯迟疑起来,“否则……”
“这不是威胁,”阿西曼德说,“甚至不是个条件。只是请求你尊重我们的隐私。”
“很久以来我们都知道,”塔苟斯特说,“你对于战士结社不感兴趣。”
“我的态度恐怕没有这么委婉。”洛肯说。
塔苟斯特耸耸肩,“我们理解你表示反感的本质原因。你绝非唯一一个持此看法的阿斯塔特。所以我们从未试图招募过你。”
“如今有何改变?”洛肯问。
“你改变了,”阿西曼德说,“如今你不仅仅是一位连队军官,更是四王议会成员。再者,关于结社的事情已经进入了你的视野。”
“朱伯的徽章……”洛肯说。
“朱伯的徽章,”阿西曼德点点头,“朱伯的死是一场可怕的悲剧,我们全都为此倍感哀痛,然而你所受的影响远比其他人更为深重。我们看得出来,你在尽力作出补偿,鞭策连队日益精进团结,同时也为此自责。当那枚徽章出现的时候,我们担心你会开始掀起波浪,会公开询问结社的事情。”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们自己?”洛肯问道,“你们打算群起而攻之,逼我把嘴闭上?”
“加维尔,”卢克·赛迪瑞说,“影月苍狼目前最不需要面临的情况,就是一位诚实正直又广受爱戴的连长兼四王议会成员致力于将结社摆到明面上。整个军团都会遭受损害。”
“真的吗?”
“当然,”赛迪瑞说,“如你这般身居高位的人搅动局势,战帅会被迫作出应对。”
“他可不想作出应对。”托迦顿说道。
“他……知道?”洛肯问。
“你看起来很惊愕,”阿西曼德说,“假设战帅不知道自己军团内部的秘密组织,你难道不会更加惊愕吗?他知道。他向来都知道,而且不闻不问,只要我们不公开不宣扬自己的活动即可。”
“我不明白……”洛肯说。
“所以你才来到这里,”莫伊说,“你公开反对我们,因为你不明白。如果你打算与我们对立,那你至少应该首先了解我们的作为。”
“我听够了,”洛肯说着转过身去,“我就此告辞。别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不会挑起事端,但你们全都让我很失望。麻烦谁明天把短剑还给我。”
“拜托。”阿西曼德开口道。
“不,荷鲁斯!你们秘密会面,而秘密正是真相的敌人。这是我们接受的教导!我们唯有真相而已!你们隐匿行踪,你们遮掩身份……为了什么?因为你们自觉羞愧吗?见鬼了,你们理应感到羞愧!众所爱戴的帝皇早有裁断。这种行为不受他的准许!”
“因为他不理解!”托迦顿高喊。
洛肯转回身穿过房间站在托迦顿面前,“我难以置信你能说出这种话。”他低吼道。
“确实如此,”托迦顿毫不退却,“帝皇并非神祇,但早就与之无异了。他远远超脱于众生之上,独一无二,无可比拟。谁能与他称兄道弟?谁都不行!就连诸位高贵的基因原体也仅仅是他的子嗣。帝皇的智慧无人可比,我们敬爱他,愿意追随他直至末日降临,但他不理解兄弟情谊,而我们会面交谈也只是为此而已。”
四下一阵寂静。洛肯从托迦顿面前转过身去,不愿再直视对方。其他战士默默围立于两人身旁。
“我们是战士,”塔苟斯特说,“这是我们唯一的身份和职责。职责与战争,战争与职责。你我有生以来便始终如此。而兄弟情谊是我们仅有的不受职责限定的宝贵纽带。”
“这就是结社的意义所在,”赛迪瑞说,“它为我们提供一个超脱于军阶军令之外,可以自由自在地会面、交谈与倾诉的空间。若要加入我们的秘密社团,只有一个前提条件。你必须是一位战士。”
“在这里,”塔苟斯特说,“一个人无论有何军衔,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忧虑困惑与奇思妙想,不必担心遭受同僚的鄙夷或上司的训诫。这里为我们的心灵和思想提供了庇护。”
“看看吧,”阿西曼德迈步上前,张开双臂示意,“看看这些面孔,加维尔。连队尉官、士官、普通战士。这样一群人还能在哪里平起平坐?我们走进这里的时候就把军衔扔在了门口。高阶指挥官可以与新晋士兵直面交谈。知识和经验可以得到分享,理念可以得到传播,共通和理解可以得到建立。瑟加担任结社领袖的职务,仅仅是为了确保一定程度的秩序。”
塔苟斯特点点头,“荷鲁斯说得没错。加维尔,你知道这个秘密社团的历史有多么悠久吗?”
“数十年……”
“不,更老。或许有数千年了。众多军团自创建之初便有了结社,而帝国军队以及其他所有军事机构中也有类似团体。结社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古老年代,甚至早在统一战争之前。这不是邪恶组织,也不是宗教糟粕,只是战友之间的情谊。有些军团没有此类传统,我们则一向都有,这赋予了我们力量。”
“何来力量?”洛肯问。
“这让那些因军阶地位不同而日渐疏远的战士们能够亲切交流。这为那些互不相识的同袍们建立了紧密纽带。与其他军团一样,我们兴旺繁荣的基础便是层次分明、严密牢固的正式权威,是上至高级军官下至普通士兵的忠诚锁链。忠于小队,忠于分队,忠于连队。结社则营造了垂直于这种指挥结构的强化链条,是跨越小队、跨越连队的。这堪称我们的秘密武器,是影月苍狼的真正力量,让我们在上下有别的基础上,又得以携手并肩。”
“你要拿着十几支长矛上战场,”托迦顿轻声说,“你将它们聚成一束就方便携带。如果再用绳索把矛柄捆缚起来,是不是更方便得多?”
“如果这是个比喻的话,”洛肯说,“可真够蹩脚的。”
“让我来讲讲。”另一个人开口了。是卡卢斯·埃卡顿。他迈步来到洛肯面前。
“你我之间早有不合,洛肯。”他开门见山地说。
“的确。”
“只是一点战场上的竞争关系。我承认。在至高城战役之后,我恨透你了。所以,在战场上,即便我们效忠于同样的领袖,追随着同样的旗帜,你我之间依旧会产生摩擦,存在竞争。我说得对吗?”
“我想是的……”
“我从未与你交谈过,”埃卡顿说,“从来都没有私下交谈。你我平日里不会混在一起。但我要说:今天晚上,在这里,在诸位朋友之间,我听到了你讲的话。我听到你坚守自己的信念和观点,我学会了尊敬你。你直抒己见。你捍卫原则。到了明天,洛肯,无论你今夜作何决定,我都会对你另眼相看。我再也不会找你的麻烦,因为我如今已经了解你。我看清了你的为人。”他发出一阵粗重震耳的大笑,“泰拉在上,这个例子够糙的,毕竟我是个粗人,但这能说明结社的作用。”
他伸出手,洛肯随后也伸手握住。
“这总算是件好事,”埃卡顿说,“如果你要走的话,那就走吧。我们还要聊天喝酒呢。”
“或者你会留下?”托迦顿问。
“或许暂时留下吧。”洛肯说。
集会持续了两个小时。托迦顿带了酒,赛迪瑞则从旗舰军需库弄来了一些肉和面包。众人没有举行任何愚昧仪式或邪恶祭礼。他们——诸位兄弟们——三三两两地坐下交谈,之后一同聆听阿西曼德回忆某场他曾经参与的异形战争,这或许能够为即将来临的战斗提供些许灵感。托迦顿又讲了些笑话,大部分都很糟。
在托迦顿喋喋不休地讲述一个极其复杂又格外低俗的故事时,阿西曼德走到了洛肯身边。
“你觉得,”他轻声开口,“四王议会的概念源自何处?”
“难道是这里?”洛肯问。
阿西曼德点点头,“四王议会并不具备官方地位和明确权力。它只是一个非正式团体,却备受战帅重视。最初它作为无形结社的有形延伸得以创立,但二者的关联早已消失了。如今它们都是交织在正式指挥链里的非正式组织。我相信所有人都受益于此。”
“我曾为结社构想出了无数可怖行径。”洛肯说。
“我知道。你的直性子一点都没变。我们正是因此敬爱你。结社也正是因此希望你能加入。”
“这也需要庄严立誓吗?就像加入四王议会的戏剧仪式和繁文缛节?”
阿西曼德笑了起来,“不!如果你要加入,那就加入了。只有一些很简单的规矩。不要向外人透露结社兄弟们的信息。这是休憩时间,闲暇时间。我们必须确保这些战士,尤其是低阶新兵能够畅所欲言,且不必担心日后遭受清算。你该去听听他们的想法。”
“我会的。”
“很好。你也会得到一枚徽章,作为信物。如果有人问到任何结社的秘密,就回答‘我很难说’。没别的了。”
“我多有误解,”洛肯说,“我把它想象得太坏,做了最糟糕的打算。”
“我能理解。尤其是可怜的朱伯那件事。再者你本身也很顽固。”
“我是来……接替朱伯的吗?”
“关键并不在于接替,”小荷鲁斯说,“况且也不是接替他。朱伯是我们的一员,但他有很多年没参加过活动了。所以我们才忘记了要赶在你检查之前把他的徽章摸走。真正应当小心留意的恰恰在此,加维尔。问题并非在于朱伯是结社成员,而是在于他身为结社成员却很少出席。我们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如果他能来分享内心感受的话,我们或许可以避免耳语山脉的可怕悲剧。”
“但你说过我要接替某个人。”洛肯说。
“是的。乌顿。我们很怀念他。”
“乌顿也是结社成员?”
阿西曼德点点头,“他是老资格了,顺便说一句,别太为难维帕斯。”
维帕斯坐在篝火旁,洛肯走到他身边。那明亮的黄色火苗跃入幽暗半空,抛洒出一粒粒飞扬火花。维帕斯显得坐立不安,低头玩弄着新义肢的愈合接缝。
“耐罗?”
“加维尔,我一直在做心理准备。”
“为什么?”
“因为你……因为你不希望任何部下……”
“据我理解,”洛肯说,“我的理解可能有误,毕竟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新事物,但据我理解,结社是一个开诚布公、畅所欲言的地方,不必心存疑虑。”
耐罗微笑起来,点点头,“我在成为你的部下之前早就加入结社了。我尊重你的意愿,但我无法抛弃兄弟们。于是我就瞒了下来。有时候我也考虑过邀请你加入,但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的。”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洛肯说,“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恨你的。”
“不过那枚徽章,朱伯的徽章,你发现之后就不愿把那件事放下。”
“而你就一直讲‘我很难说’,十分遵守结社的规矩。”
耐罗窃笑一声。
“说到这个,”洛肯说道,“是你吧,对不对?”
“是我什么?”
“是你拿走了朱伯的徽章。”
“我只告诉阿西曼德连长你在探查,向他通报了情况,但不是我,加维尔。我没有拿走他的徽章。”
在集会结束之后,洛肯沿着一条纵贯战舰底层的宽广维修隧道孤身离开。锈蚀屋顶不断滴落水滴,脚下一块块污浊池塘表面泛着彩虹般的油光。
托迦顿跑着追上他。
“如何?”对方问道。
“我没想到会遇上你。”洛肯说。
“我也没想到会遇上你,”托迦顿回答,“像你这种榆木脑袋。”
洛肯笑了起来。托迦顿快步冲出去,高高跃起,用手掌拍到了屋顶的一条管道。他伴着四溅水声落回地面。
洛肯轻笑一声,摇摇头,随后也效仿对方,但要比托迦顿够得更高。
管道发出的隆隆震颤声沿着维修隧道传向远方。
“引擎室下面,”托迦顿说,“那里的管道有这儿的两倍高,但我能摸到。”
“胡说。”
“我可以证明。”
“走着瞧吧。”
他们继续前进。托迦顿响亮用口哨吹起了走调的《军团行进曲》。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他过了一阵问道。
“说什么?”
“你知道的,那件事。”
“我之前有所误解,我现在明白了。”
“于是乎?”
洛肯停下脚步看着托迦顿。“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说,“结社的活动都是秘密的,那么按照逻辑,它就很擅长保守秘密。我对秘密有些看法。”
“什么看法?”
“如果你擅长保守秘密的话,那么谁又知道你会保守些什么样的秘密?”
托迦顿尽力维持住一脸严肃神情,最终还是爆发出大笑。“不行了,”他口齿含混地说,“我忍不住了。你可真是直性子。”
洛肯微笑起来,但他的声音里并无笑意,“你们都这么说,但我是认真的,塔瑞克。结社始终没有暴露踪迹。它很擅长隐藏秘密。想象一下它能够隐藏什么样的事物。”
“比如你是个榆木脑袋这件事?”托迦顿问道。
“我认为这已经众所周知了。”
“是的。一点没错!”托迦顿轻笑着说。他停顿了一阵,“那么……你还会参加吗?”
“我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