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炼金术战争:解放> 第二章

第二章

安娜斯塔西亚说:“说吧。”

马尔科姆舔舔嘴唇。他瞥了眼那位护士。

噢,好吧。 安娜斯塔西亚再次将一只手按在丽贝卡的小臂上。她缩了缩身子。

“我需要尽快出院。能请你去告知赖尔登医生,并在我和同事谈话期间帮我收拾私人物品吗?”

事实上,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安娜斯塔西亚从新世界带回来的只有一身伤;在被毁的安全屋里,那些猎人切碎了她身体上因浸血而僵硬的衣物。但丽贝卡脸上全无遮掩的释然仿佛一记耳光。她的肩膀惊恐地耸起,就像在愤怒的主人面前畏缩的狗儿。那位护士每走远一步,双肩的紧张都会减轻少许。安娜斯塔西亚恋恋不舍地看着后退的护士,仿佛凭借那份渴望就能挽救这个早晨。她能听到丽贝卡脚下碎石的嘎扎声,海鸥的鸣叫声,无数正在跑腿的机械人发出的嘀嗒声,而在不远处的城市一角,人们正在惊恐中高呼。

不安的颤栗让安娜斯塔西亚的双肩之间传来瘙痒感。

是敌人的袭击么?当公会的医师确认安娜斯塔西亚的伤势稳定,能够承受在仲冬时节渡海返回中央诸省的时候,新世界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在从新尼德兰涌入国境的数千名机械士兵面前,阿卡迪亚已然沦陷,圣劳伦斯航道的大半部分——包括梵蒂冈在内——也一样。剩下的就只有塞巴斯蒂安三世在西方马赛的宝座,以及那座遭受围困的城堡逐渐难以支撑的防线。那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法国人肯定已经一败涂地了。带着胜利消息的船只随时都可能到来。

等护士走到听不见对话的远处后,安娜斯塔西亚立刻转向她的属下。“好了。快告诉我——”

但马尔科姆没在听。他抓住公会链坠的链子,举到那台医用仆从型的水晶双眼前。她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不安也转变成了恐惧。

“我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代理人。”他向那台机器宣告。话语从他口中倾泻而出,而他匆忙念诵着宣示御林管理官特权的正式用语:“我为公会、王室以及帝国效命,而这将取代所有家用与商用禁制。我在此取消你的租约,并解开所有并非直接服务于我的目标的禁制。”

这是只会在极其特殊的场合下使用的压箱底手段。通常来说,御林管理办公室不会将这项功能公诸于众,尽管它内置于几乎所有喀拉客体内——直接效命铜铸王座的那些除外。如果平民知道他们价格不菲的租约随时都可以遭到覆写,必定会大为光火。这项特权只会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那台喀拉客震颤起来。它身体的嘀嗒噪音逐渐增强,随后又陷入沉寂。“我明白了,主人。我该如何为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劳?”

马尔科姆把链坠丢给安娜斯塔西亚。她在半空中接住。她本打算等回去工作后再弄条新链坠的。他指了指她,然后说:“你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首席园丁贝尔,对你而言,她的性命比女王陛下以外的任何人都重要。带她坐上我的出租马车,然后全速赶往骑士大厅。即使危及行人的安全,你也不能停下,也不能响应任何警报。去吧!”

没等她出声抗议,那台机器就抱起她的身体,仿佛要把某个孩子送去床上。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膝盖后方与背脊传来冰冷金属的触感,令痛楚死灰复燃。锥心的痛流过她破碎的手掌,仿佛嵌在里面的玻璃发觉有台炼金术机器就在附近,因此正随着那台喀拉客的主发条心脏脉动。那台仆从型将她搂在怀里,仿佛她是件精致的瓷器,然后以五米宽的步伐穿过花园,跳过山楂树篱。拉马车的机械仆从看到了他们,随即打开车门。她发现那是城市里的出租马车,而非公会车辆。马尔科姆下达命令的仅仅数秒之后,那两台机器就将安娜斯塔西亚送进了车厢。随着马车开始移动,另一个不安的念头向她袭来,仿佛一只愤怒的黄蜂。

仆从型。但如果状况紧急,马尔科姆为什么不去召集拧颈卫士?他坐的又为什么不是公会的马车?

两台仆从型将手臂转向后方,各自负责一条拉车杆。出租马车通常只需要一名机械车夫,但马尔科姆向这些机器施加了不容拖延的禁制,驱使它们以完美的同步进行合作。它们拉着马车来了个急转弯,让车子暂时以单轮倾斜前进,也将安娜斯塔西亚甩下了座位。肋部传来的剧痛让她无法呼吸。车轮在车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在痛苦和突发事态引来的困惑中,安娜斯塔西亚望向丽贝卡的方向,想要最后看她一眼。但这只是白费力气,于是她摇摇头,然后拍了拍脸颊。动作依旧不怎么轻柔。 够了。你又不是幼稚的学童。

“机器们!”她喊道,“出现了什么危机?”

就在此时,刺耳的尖鸣覆盖了整座城市:叛逆喀拉客警报。它从席凡宁根的大致方向传出,音量却以近乎指数的方式增长。出于超禁制的影响,听到这阵不和谐音的机器都会静止不动,并将以魔法增强的嗓音加入这片喧嚣中。因此警报声会以音速穿过城市,直到能够听见的所有喀拉客和人类都意识到叛逆的存在为止。叛逆警报能够在几分钟内覆盖数百平方英里的范围。

但她的车夫却沿着凉亭运河飞奔,步伐毫不停滞。马尔科姆覆写了它们会受叛逆警报影响的特性。就好像他早有预料。但他怎么知道会有喀拉客发出警报?

车身再次倾斜,让安娜斯塔西亚撞上了车厢内壁。痛苦几乎让她昏厥过去。她擦去眼里的泪水,同时怀疑等这段狂乱的旅行结束时,她的骨头已经不可能治好了。“我可不是面粉袋!如果再发生这种状况,我就把你们俩都丢进大熔炉里融掉,再做成烟灰缸。等着瞧吧。”

出现一台叛逆是坏消息没错,但算不上世界末日。这样的恐慌又因何而起?就连安全屋的叛逆拧颈卫士最后也被制服了,那还是在新尼德那样的荒郊野岭。在这里,在中央诸省的中心地带,只消片刻工夫,就会有十几台机器将发生故障的机械人按倒在地。

驶上塔街以后,那些仆从型加快了速度。阳光下的城市景致化作一片模糊。当机械人全速奔跑的时候,再庞大的城市也会缩小。轮辋迸射出火花,仿佛那些车轮其实是罗马焰火筒 (1)。安娜斯塔西亚松了口气。它们很快就会将她送到骑士大厅。那座古老的骑士会堂——也是如今发条匠公会的指挥部——耸立于历史悠久的惠更斯广场:广场的中央便是国会大厦,这片建筑群构成了中央诸省——也是大半个世界——的行政中枢。

另一辆喀拉客牵引的马车——那是一辆大型四轮马车——突然贴近到了危险的程度。

“当心!”她喊道。

交通事故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尤其是在喀拉客牵引的车辆之间。她当然从没亲眼见过。

她的车夫们试图拖着马车摆脱险境。车身倾斜。金属尖鸣。木板碎片洒落在她身上。车夫们努力拉开距离,凹陷的车厢也因此左摇右晃。安娜斯塔西亚滑出车门,落向车轮,但在令人心胆俱裂的几分之一秒过后,那台医用仆从型就接住了她。它倒退着跑来,双腿化作一团模糊,将她拖出车厢的残骸,随后跳向远处。

它抱着她穿过这条林荫大道,不断高高跃起。安娜斯塔西亚也不再好奇那辆四轮马车撞过来的原因了:整座城市——至少是这片区域——已经发了疯。路上挤满了从码头逃来的民众。

随后,透过人群恐慌的喘息与她的护送者的嘀嗒噪音,她听到了开始令她畏惧的那个声音:那是金属碰撞时铜钹般的嘹亮回音。那是喀拉客互殴的声音。这代表出了非常非常严重的岔子。

她的额头渗出一滴冷汗。上次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她与死神擦肩而过。那台叛逆拧颈卫士只用半秒钟就谋杀了她的同僚,要不是屋子里的其他机械人赶来阻止,她恐怕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它们之后就没理会过她,但她依旧受了重伤。当巨人用炼金术钢铁的拳头互相捶打的时候,柔软的人类只会被压扁。

当啷。噼啪。哐当。

喀拉客们正在互相搏斗。 上帝啊,为什么?

塔街上那些高大店铺的铜制落水管反射着朝阳的金光。但那阳光有些古怪。它泛着水面浮油那样的彩虹光泽……或者说带着炼金合金的微光。她认出那是数十台喀拉客的外壳反射的光芒。机械人们涌上屋顶,在建筑物的高处飞奔,以跟上正在迁徙的恐慌市民。噢。她稍微放宽了心。这些机器充当的是警戒线和护卫队。

但它们警戒的又是什么?

在前往惠更斯广场的途中,那台医用仆从型开始沿着斯普河前进。她的胃伴随着每次跳跃而翻搅。她试图找出可靠的地标,就像芭蕾舞者以足尖旋转时审视周围那样,然后发现一群男女正在和运河管理人争论。他们想雇他的trekschuit,也就是拖船。女人们裹着厚厚的裘皮披肩;某个男人指着下游的时候,袖扣上的宝石闪闪发亮。拥有这种财富的人,肯定都租借了好几台喀拉客。他们自己的仆从型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去安全之处?

安娜斯塔西亚真想痛斥他们的愚蠢。 跟着护卫队走,你们这些蠢货!他们会保护你们的!

负责侧翼警戒的那些机器看到了运河旁的协商。三台机械人脱离了屋顶上的大部队。它们纵身跳向空中,迅速折叠成符合空气动力学的炮弹形状,尽可能增加跳跃的距离。在最后一刻,它们化作光滑的标枪,刺穿了管理人小屋旁边的路面。富人之一尖叫起来。完全同步的冲击震碎了窗璃,碾碎了混凝土。河水冲刷着河岸。通常来说,埋藏在阶层式超禁制里的子条款会禁止这种破坏财物的行为。显然在这种情况下,经过错综复杂的强制力计算后,它们将这些落单者的安危视为优先。

行了,你们这群傻瓜。让这些机器领你们回去吧。回到安全的人群里。

那台医用仆从型用一根鸟爪般的脚趾旋转身体,然后跳过了运河。风吹乱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头发,也带来了附近面包房那微弱的肉桂香气。她看着运河管理人身边的那群人。那三名护卫由两台仆从型和一台较为高大的军用型组成。仆从型扑向运河管理人的两台机械人——在过去的一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它们多半每天都沿着斯普河来回牵引拖船——军用机械人则闯入人群,快到它们来不及反应的地步。仆从们搏斗的时候,机械士兵弹出了内置于前臂的炼金剑。在这片喧嚣中,安娜斯塔西亚仿佛听到了那两把武器发出的微弱咔嗒声。然后——

然后——

然后——

安娜斯塔西亚吐了。

他们经过时带起的风将恶臭的黄色泡沫吹到她的脸上,灌进她的鼻孔,飞溅在医用仆从型的金属身体上。

“女主人!您生病了吗?等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我就立刻照顾您。”

发酸的呕吐物刺痛了她的双眼,但她不需要再看什么了。因为那名军用喀拉客仿佛浑身剃刀的托钵僧,从人群中旋转而过,屠杀了运河管理人和他的准客户。它只用半秒就杀死了七个人。从切断的手臂、大腿和脖子喷出的鲜血将斯普河染成了红色。

噢,上帝啊。

世界颠倒过来。安娜斯塔西亚再次看向在屋顶上飞奔的那群机械人,然后失禁了。温热潮湿之物顺着她的双腿滴落,弄脏了她的新长袜。那可不是护送人类主人脱离险境的警戒线。并非如此。那些机械人就是危机本身。人群正在逃离机器。

数十台发生故障的机械人。横行无忌。

叛逆的数量前所未有——多到不可能的地步。而且它们正在追赶人类主人。追赶并屠杀他们。

她无法理解正在眼前发生的事态,因为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机器们涌过砖墙和木墙,仿佛一群害虫,一支发条螳螂的大军。它们匆忙爬过钟塔,穿过店堂,一路上刨开砖石,砸碎铁板,奋力跟上迁徙的人群。势不可挡的金属浪潮淹没了塞赫布鲁克区。

这也解释了叛逆喀拉客警报为何来得如此之迟。警报会暂时让那些机器无法动弹,迫使它们加入这场合唱。但人类安全超禁制又不允许它们坐视一群叛逆杀光半个帝国的公民。在最坏的情况下,作为捕获叛逆的代价,它们可以允许几个普通民众死去——安娜斯塔西亚清楚这点,因为她亲自审查过关于应对叛逆喀拉客的炼金术语法的最新报告——但几百个可不行。如果会导致城市的人口减半,向人们提醒仅仅一台叛逆机械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医用仆从型加快了脚步,尽可能远离这片大屠杀。冬日的空气钻入她湿透的衣物。她发起抖来。在他们身后,一群发条暴徒涌入了街道。

上帝啊,它们究竟有多少个?

金属大军撕裂了无助的人群。机器们用炼金术强化的力量切断了脆弱的血肉和骨头。安娜斯塔西亚转过头去,几欲作呕。要不是她的职责要求她不时造访骑士大厅最深处的隧道,她根本不会相信人类的喉咙能发出那样的尖叫。

真正的叛逆非常罕见。比五叶草更稀有;比诚实的银行家更难得。在公会的这些年里,她从没听说过两台叛逆出现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

他们开始接近国会大厦,也就是帝国的神经中枢。这里的马车看起来正规得多。其中一些的车身上饰有大家族的纹章,另一些则能看到宇宙齿轮的图案。那台机器跳过了胡夫法佛湖。追逐在后的那些叛逆发出铜钹般的嘀嗒声,令平静的水面泛起泡沫。那台医用仆从型转向总督之门。

安娜斯塔西亚注意到了正在转弯进入大门的某辆马车上的玫瑰十字架图案。她用缠着绷带的那只手指了指。“那边!带我去那边!”

那机器的口气,就好像他们是在闲庭信步,而不是忙着逃命。“女士,我谦卑地恳求您的忍耐,但禁制要求我以将您安全送入骑士大厅视为第一要务。我们会在二十四秒之内抵达。”

“他们也要去骑士大厅。跟他们会合!”她指着代表发条匠的纹章,大喊道。人多才安全。

仆从型转向那辆公会马车。但瞥见玫瑰十字架的并不只有她而已。四台发生故障的机器从它们凶残的大部队那边飞跃而来。其中两台撞上了马车前方的路面;冲击令大地泛起涟漪。另外两台则从两侧包夹试图逃跑的公会马车。牵引马车的那些仆从型无从躲闪,因为它们既不能抛下车辆,也不能将毫无防护的乘客甩到街上。两名叛逆将它们按倒在地。与此同时,其余那些撕碎了用玻璃和铁木制成的闪闪发亮的车厢,仿佛那些只是被雨水打湿的皱纹纸。

叛逆们将尖叫和挣扎着的一男一女拖到了街上。两人都戴着链坠,式样和安娜斯塔西亚此时攥在手心的相仿。她认出了那个女人。卡特里娜·巴克斯特最近才回到工作岗位上——安娜斯塔西亚的办公室对她进行了彻底的调查。

蜂拥而上的机械人淹没了那些人类。但没能淹没他们的尖叫。安娜斯塔西亚的同僚化作一团透过牙齿和骨头喷出的血雾。

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她的膀胱再次企图清空库存。

这些叛逆的目标是公会成员。所以马尔科姆才会安排她乘坐不起眼的两轮马车。这也解释了她逃亡的路线为何始终与这些叛逆相同:它们要去的也是骑士大厅。

这不是什么反常现象。这是协同进攻。跑向惠更斯广场东部的古老骑士会堂的所有人都是目标。事实上,如果她是这些机器,又想猎捕它们的公敌,就会把兵力部署在——

噢,不。

她会预先派出仆从型,让它们混进那些为处理帝国事务而经过国会大厦的机械人里。她会把它们部署在前方,等到其他同胞将猎物赶入拥挤的惠更斯广场之后,再动用暴力手段。她会设下陷阱。

那台医用仆从型转了个急弯,朝总督之门的方向跑去。

“停!我命令你停下!”

那台机器没有放慢速度。“致以诚挚的歉意,女主人。禁制要求我——”

“我们不能进入惠更斯广场!”她喊道。但为时已晚。他们已经穿过拱门,踏上了覆盖着广场地面的宽大镶嵌地砖。

残留的胃液灼痛了她的喉咙。她把链子缠到手腕上,然后将玫瑰十字架链坠摆在仆从型的一颗水晶眼球前方。“我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我比征用你的那个人地位更高,而我在此主张御林管理官的特权!立刻停下,该死的!”

她缠着绷带的手特意在这时疼痛复发,仿佛在强调她的命令似的。

那台喀拉客刹住了车。它的合金脚掌在镶嵌地砖上挖出深沟,掀起公鸡尾巴般的灰尘与地砖碎片。只有机械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既保持平衡,又不放开她。

它把她放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生怕自己被尿液浸湿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惊恐的市民挤满了惠更斯广场。那些叛逆把数百个市民——天知道其中有多少发条匠和权势家族的成员——驱赶到了国会大厦。愈加庞大的人类、马车和机械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那台仆从型颤抖不止,代表它正努力让相互矛盾的禁制达成一致。常规超禁制仍在要求它保护她的安全。

“拜托,女主人,”它说着,痉挛在此时变得更加剧烈,“我恳求您允许我把您带去安全之处。”它饱受折磨的嗓音变成了簧片与琴弦发出的颤音,暴露了机械人的发声装置只是在模仿人类喉咙的事实。

拥挤的广场看起来就像畜栏。那些叛逆会把它变成屠宰场。她伸长脖子,扫视广场,寻找那些没在牵引马车或者搬运主人的机器。老天爷啊:它们到处都是。

“这是个陷阱!让所有人都离开这儿。别管我了,马上疏散惠更斯广场的人群!”

那台机器体内的齿轮尖叫,钢索嗡嗡作响。新的禁制开始生效。它走进人群,直接抓起前方的两个人类,每条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它带着他们走向总督之门……

……而那扇门砰然合拢。惠更斯广场回荡着普通合金碰撞时的哐当声。八台仆从型——两扇铸铁门的旁边各有四台——将铁链拴在了尖桩上。

陷阱触发了。

巨大的总督之门关上以后,出口只剩下位于广场东北角和骑士大厅后方,规模小上很多的“克雷纳迪尔之门”,也就是掷弹兵之门。除此之外,人群如果想要离开,就必须穿过那片包含国会大厦在内,环绕惠更斯广场的政府建筑群才行。但那些建筑从不向平民开放,以免他们影响帝国齿轮的正常转动。总督之门非常高大:所有人肯定都看到、听到或者感觉到了它的合拢。但这些傻瓜并不明白。他们以为自己忠诚的仆从关上大门,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叛逆的伤害。

那八个叛逆大步走向不疑有他的人群。她发现,另外几队仆从正从南北两边靠近挤在一起的人类。

安娜斯塔西亚尖叫起来,胃液和恐惧让她嗓音沙哑。“这是个陷阱!所有人找掩护!躲到室内去!”

但这只是徒劳。她的警告消失在周围的杂音中。

我保护发条匠公会的秘密,是为了保护这些人民。避免来自外敌——还有他们自己——的伤害。他们都是中央诸省的公民。我有责任保护他们。

她举起链坠。受伤的手掌传来锥心的痛楚,仿佛那些碎片埋进了骨头里。

“机械人们!看着我!我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我命令你们看着我!”

没有故障的那些机器服从了她的指令。当然了,这意味着那些叛逆也看到了她。其中两台离开同伴,穿过人群,径直朝她逼近。她暴露了自己公会成员的身份。从而成为了目标。

她重申了御林管理官的特权,用尽可能快的语速对正常喀拉客的优先级进行硬重置。

那台医用仆从型发现总督之门遭到封锁,又注意到叛逆打算对安娜斯塔西亚不利,于是放下了它本想运到门外的那一男一女。它恢复了先前的优先级,将她的安全视为第一位。它回到她的身边,并蹲伏在地以保护她:她在试图拯救所有人,所以保护她就等于保护一切。

“机械人们!你们的主人正面临生命危险!带他们到室内,然后保护他们!国会大厦是个陷阱!”

这时恐慌扎下根来。就像在炉子上放得太久的一锅牛奶那样,人群爆发了。在拼命逃离的过程中,人们推挤,肘击,甚至是啃咬彼此。机械人的包围圈也朝着人群收拢,仿佛不断绷紧的绞索。但和绞索不同的是,它们会在身后留下尖叫声与粉碎的颅骨。

逼近的叛逆们按倒了她的守护者。在一对一的较量中,它们本该不相上下,毕竟它们的制造和维护标准都几乎完全相同。但势单力薄的医用仆从型毫无机会。就在那些杀人机器把不断挣扎的俘虏按在地上时,她注意到了叛逆们身上令人不安的特征:挡住额头锁孔的金属板。那是谁装上去的?更奇怪的是,叛逆之一抬起闲着的那只手,然后——这世界是真的发疯了吗?——打开了自己的头颅。闪烁的碧绿色光芒照亮了它头颅的内壁。趁同伴按住她的护卫时,那个叛逆将光芒照入了后者的眼睛。

她的身体僵住了。机械人头颅里的光源只可能是松果体玻璃。但那种玻璃不会闪耀,不会闪烁,更不会发光。她读过的某些文献曾含糊地提到某种非常古老,非常危险,而且没过多久就被叫停的实验——

医用仆从型停止了挣扎。它们放开了它。那台奇怪的机器把脑袋重新装好。医用仆从型站了起来,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齿轮咔嗒声,随后带着信徒式的狂热加入了屠杀。

安娜斯塔西亚的呼吸在胸中凝结了。这么一道光不可能重写超禁制,对吧?可是——

这不是什么入侵。而是感染。是瘟疫。

未受影响的那些喀拉客奋力保护着自己的所有者和主人。其中一些抓起附近的人类,试图将他们带出广场。但叛逆们的陷阱并没有那么简单。周边的哨兵会拦截任何想以步行方式脱离杀戮地带的人。另一些机器抓起旁边的人类,跳到致命的暴乱场面的上方。它们落在天窗和檐口上,用扛面粉袋的方式扛着那些人类。还有些机械人用金属肢体保护式地裹住人类,随后化作炮弹,撞穿窗户和门板。

安娜斯塔西亚看到,有台仆从型正试图背着两个尖叫连连的男孩爬上某栋建筑的正墙。它刚爬到屋顶,正要把孩子们放到倾斜的瓦片上,这时有个军用机械人钻出了刚才藏身的天窗。它旋转身体,切断了那台仆从型的双臂。耀眼的蓝紫色火花从碎裂的合金和破损的印记处喷涌而出。但她依旧看到了孩子们重重摔在染血的镶嵌地砖上的情景。

那些叛逆预测到了这条逃生路线。它们在建筑物里也部署了机械人吗?它们是从多久以前开始计划的?这种恶魔般的机器究竟有多少台?

如果说谁有击退这场进攻的能力,那恐怕就是她在公会里的同僚了。骑士大厅内部起码有上百台未受感染的机械人,另有无数机械人在广场底部的大熔炉劳作,更别提还有在海牙下方错综复杂的秘密隧道操作水泵的那些。但如果受感染的机器已经渗透到了公会的最深处,他们就毫无希望可言了。

“去骑士大厅!”安娜斯塔西亚爬上一座在冬季停止使用的喷泉。她再次挥舞链坠,然后指着惠更斯广场——那里早已化作遍地鲜血的停尸房——对面的古老哥特式骑士会堂,那里的两座细长的塔楼仿佛尖针般直指天际:“机器们!带你们的主人去骑士大厅!”

宣示权力的举动让她成为了目标,吸引了那些屠夫的注意。也许,只是也许,在这些机器以她为目标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够趁机逃脱。

一阵寒风吹乱了她湿透的衣物。她发起抖来,但并非出于寒冷。那些感染性的机器打开了头颅,每次都会照亮两个、三个甚至是四个守卫。柔和的碧绿色光芒掩盖了它的危险,因为它能够腐化那台机器对超禁制的解读——以及服从。这是史无前例的状况:某种能够传染和自我传播的故障。

一部分受感染的守卫——比如把她搬来的那台医用仆从型——加入了屠杀主人的行动。还有些守卫就这么离开了。只要它们不把人类带去安全的地方,埋伏着的机器就会放任它们通过。还有几台似乎不受松果体光芒的影响:它们仍在搏斗,但明显寡不敌众。

风从某台仆从型骨架般的框架间吹过,发出嘶嘶声。安娜斯塔西亚矮身躲开。爆炸般的撞击粉碎了大理石喷泉。她像断掉的拖把头那样,摊开四肢倒在地上,身上沾满鲜血和内脏。遭受虐待的肋骨嘎吱作响,让她难以呼吸——这是今早的第二次了。粉碎的地砖撕碎了她的衬衣,割裂了她的双腿。头晕目眩的她面对崩塌的喷泉停了下来,那里有两台仆从型正在对峙。其中一台的锁孔是盖住的。它显然是来攻击她的,但另一台机器拦住了它。

地面再次震颤起来。骑士大厅的仪式用铁木门呻吟着打开。数量锐减的机械守卫企图将它们在劫难逃的人类主人送往发条匠的公会大厅。

四个拧颈卫士走出骑士大厅。它们飞奔着加入战局,仿佛圣约翰的《启示录》中的四骑士。这些发条半人马比其他机械人——甚至是军用喀拉客——都要高大得多。三个拧颈卫士以无情的效率扑向那些凶残的叛逆,将双臂同时重构为长矛,一次刺穿两台较为矮小的喀拉客,又或者重构为利刃,将它们接连劈开。屠杀的喧嚣——尖叫声,血肉撕裂声,骨骼折断声——掺入了金属扭曲时的尖叫,以及装甲凹陷时雷鸣般的敲击。闪烁的光芒照亮了惠更斯广场的屠杀场面:成团的火焰,抛光过的炼金黄铜反射的阳光,还有印记被削去时的白热火花。

第四个拧颈卫士冲向了安娜斯塔西亚。

它的蹄子在粉碎的镶嵌地砖上敲打出火花。它闯进人群,撞开相对矮小的机械人,仿佛那些只是稻草人。有个男人倒在它的蹄下:拧颈卫士碾碎了他的颅骨,就像踩碎一颗鸡蛋,随后继续朝她冲去。她失去了理智,转身想要逃跑。但拧颈卫士比陆地上的任何事物都要快。这也理所当然——御林管理官是特意把它们设计成这样的。它从安娜斯塔西亚的身边冲过,用四条胳膊抄起她的身体,速度丝毫不减。她尖叫着绷紧身体,准备迎接致命的碾压。

但它没有杀她。它用比最快的竞赛马车还要快的速度突然转向,经过上锁的总督之门旁边,斩下一名叛逆的脑袋,然后原路返回。它绕过迅速收拢的死亡包围圈,跳过一群企图拦住它去路的机器——并且踢碎了其中一台的眼球,让它失去视力——随后朝骑士大厅一路飞奔。它撞飞了好几个破破烂烂的机械人,后者正顽固地想将几名人类送进那座庇护所。半人马再次转向,将安娜斯塔西亚丢进敞开的大门,随后再次冲入战场。一台完好无损的仆从型接住了她,将她轻柔地放下。没等她平复呼吸,大门便砰然合拢。足有腰那么粗的炼金钢栏杆随之降下;撞击声在骑士大厅的内部回荡。

通常来说,发条匠的公会大厅散发着微弱的熔融金属和旧书的气味,或许还带着那么一丝硫黄味。但安娜斯塔西亚能嗅到的只有自己身上的臭味。门板在金属拳头的敲打下发出巨响。在撞击声的掩盖下,安娜斯塔西亚依稀能听到被隔绝在外、难逃一死的人们发出的哀号。有个尖细的机械音喊道:“主人们,拜托,请让我的所有者避难和接受医治。”

“你们在做什么?”她大叫道,“我们的同胞需要庇护!”

“我们不敢开门,”她不熟悉的某个声音说,“万一有叛逆进来了呢?”

她转过身去。负责骑士大厅商务层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包括公务员,职员,会计,以及其他依附在官僚体系底部,仿佛船底藤壶般的人员。在高处的椽子那里,尘埃正在金色的阳光下舞动。在六十英尺 (2)长的巨大横梁的支撑下,剧烈倾斜的两侧屋顶在中央汇成一座高山。在最高处的角落偷听的那些木制小天使都戴着蒙眼布,滑稽的耳朵被蜡堵住,象征着公会的秘密即使天堂也无法刺探。至少发条匠们希望是这样。

发话的那个女人戴着技术员的目镜,将一只矢车菊蓝色的眼睛放大到可笑的程度。挂在她额头高处的皮束带上展示着一排彩色透镜。谢天谢地,这儿有个真正的发条匠同僚。而且她说得有道理。只要有一台受到腐化的机器感染这里的喀拉客,就能让骑士大厅血流成河。

她连忙说:“我是安娜斯塔西亚。你是?”

“特丽莎·凡·德·奇伯姆。我派了那些拧颈卫士去接你。”

“感谢你。等这件事了结以后,我会亲自提出给你加薪。但特丽莎,现在告诉我,宗师们在哪儿?”

沉重的寂静笼罩了周遭,仿佛一块湿透的羊毛毯,只是不时被门外屠杀时的吵闹声打断。噢,天哪。

“没人知道。你是地位最高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只要说出“幸存者”这几个字,就会让它成为确凿的事实。她压低嗓音,直到近乎低语。“首席园丁……我们该怎么办?”

这就要看情况了。那些凶手将外面的公民屠杀殆尽以后,会不会立刻攻打骑士大厅?

安娜斯塔西亚伸长了脖子。骑士大厅的玫瑰花窗用上千块宝石色调的玻璃描绘出了帝国纹章:大家族的纹章环绕下的玫瑰十字架,而宇宙齿轮的齿将这一切围绕在中央。窗璃和竖框——那是十八世纪炼金术的杰作——如同蛛丝般纤薄。它们的坚固程度能够挡下攻击吗?

有个举着望远镜的女人站在窗边的走廊里。肯定是她看到了爬到喷泉上的安娜斯塔西亚。

安娜斯塔西亚指着玫瑰花窗。“它们会试图从那里突破。派两台拧颈卫士去上面。禁止它们看向窗外。”

当然了,只要时间充足,那些叛逆机械人的力量足以一点点拆毁骑士大厅。但她不认为指出这点有什么好处。

一台仆从型跑向大厅另一头的门边。安娜斯塔西亚像个弄丢了拐杖的老妪那样踱起步来。其他发条匠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救生圈的溺水者。她经过旁边的时候,他们或是用嘴巴呼吸,或是用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住鼻子。上帝啊,她太臭了。

接下来呢?万一外面那些叛逆击败了拧颈卫士呢?

他们并未走投无路。只要动作够快,他们就能及时疏散公会大厅的人员,让所有人经由国会大厦下方的隧道离开。但这也意味着把骑士大厅拱手让给那些受感染的机器。只要那些叛逆解决了后卫部队,人类的这场撤退就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到了那时,这些遭受腐化的机器就会得到……一切。实验室。文件。

大熔炉。

安娜斯塔西亚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靠向一张会计桌,站稳身子。那就是这次攻击的最终目标。她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

这是不可接受的。安娜斯塔西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有必要的话,她会不惜生命加以阻止,而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她曾立下誓言,要保护炼金术与发条学的奥秘不被任何敌人——无论来自国外或国内——所窃取。因此他们必须在离开时将骑士大厅付之一炬。真正意义上的烧成灰烬,烧到单纯的火焰无法办到的程度,将概念本身都破坏殆尽。他们需要炼金术产生的热量。大熔炉的热量——

这番领悟令她全身僵硬。

两台机械半人马爬上楼梯,前往窗边的走廊。它们“嘎扎”和“咔嗒”的蹄声在大厅高处回荡。安娜斯塔西亚喊道:“所有人听着!我们必须迅速行动。”

在近四分之一个千年以前,发条匠公会的创始人们——那些堪称传奇,却无人知晓姓名的男男女女——从尊贵的克里斯蒂安·惠更斯本人口中得知喀拉客构造的秘密,并见证了世界的改变。他们亲眼看到掺杂在奥兰治的威廉 (3)军队中的少许机械人轻而易举击败贪婪的路易十四,并将他从南荷兰的堤围泽地那里驱逐出去。目睹这一幕以后,他们就明白自己会花费余生——还有他们的后继者,以及后继者的后继者,乃至于无数世代之后的发条匠的人生——来牢牢把握他们夺得的这个世界。这意味着他们的首要事务就是彻底消灭展露出任何违抗迹象的机械人。应当销毁所谓的“叛逆”机械人,这件事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常识,而羽翼未丰的帝国很快便将它奉为至高律法。

但最初的发条匠们最天才的地方在于,他们将处决仪式打造成了公开表演。凭借这种方式,而且只凭借这种方式,他们驱散了阴影,允许——邀请,要求——公众参与他们的工作。它将每一位小贵族 (4)、教师、渔夫和市长联合起来,让他们共同对抗自己生活方式的最大威胁。

最初的发条匠们是操控情绪的大师。他们理解人类心脏的韵律。

因此,在建造由巨大的镶嵌地砖铺成的惠更斯广场,以及其下方深处的大熔炉时,他们聪明地装上了活板门。对铜铸王座的忠实臣民来说,再没有比目睹抗命的喀拉客的毁灭更令人鼓舞的事了。事实上,这法子太有效了,以至于在王室和公会间的关系特别紧张的时候,发条匠就会秘密制造有缺陷的机器,然后在中央诸省放任它逃脱。随后那场追赶、捕获和处决的大戏能煽动公民们的情绪,如果演得够好,也能让铜铸王座放软态度。

惠更斯广场底部的活板门上次打开,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那可真是精彩纷呈的一天。他们先是吊死了法国密探;摧毁那个谍报网是安娜斯塔西亚的办公室的一次胜利。但那只是热身,只是开幕仪式而已。因为他们随后便拖出了叛逆仆从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在那里,在上帝和整个帝国的见证下,那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自称为亚当,又让玛格丽特女王见鬼去。围观的人们集体失禁了。某个要求削减公会的土地征用权的立法提案也悄然消失,没有再来污染内阁成员的眼睛。

人们指控御林管理官们诡计多端。但和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创始者们相比,首席园丁也只是个外行而已。

从隧道赶来增援的机器每多一台,骑士大厅的喧闹就会增加几分。未受感染的这些机器的咔嗒-咔嗒声令人心安。这是世界正常运作的声音。

安娜斯塔西亚下达了命令,要求公会那庞大的地下综合设施里的几乎所有机械人前往商务层。数百台机械人在仪式用大门后面排成队列。仆从,士兵和拧颈卫士以近乎贴着彼此,却又无比整齐的方式伫立着,像雕像那样纹丝不动。它们没有相互推挤和冲撞。它们等待着。它们遵守着禁制。

这才是它们最符合设计者意图的模样:工具。

有台仆从型离开连通隧道的那条走廊。“士兵们已在熔炉室就位,首席园丁,他们在等待您的指令。”

“圆环都停下来了?”

“是的,首席园丁。”

大熔炉的中央悬挂着一座庞大的天体仪,它就像一颗人工太阳,在手工制造的宇宙中央闪耀光辉。在从炽热的残骸里拖出的那些机械人里,仅有几台机能正常,而根据它们的报告,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毁灭始于喀拉客爬上圆环,导致机械装置失衡的那一刻。全世界仅存的大熔炉坐落于惠更斯广场的底部;如果它也遭到摧毁,她就不知道帝国还能否存续下去了。

她还派出了一个小队的军用喀拉客前往地下。她热切地期待它们的炼金剑能够改变局面。

她站在玫瑰花窗边的走廊里,两台拧颈卫士侍立在左右。在那里,她能看到外面的惠更斯广场——仿佛疯子最可怕的噩梦里的场景——而里面则是在庞大的仪式用门后列队的机械人。如果门开得太早,这次突袭也许就无法制服遍布广场的袭击者。如果太迟,那么惠更斯广场上的公民就会全部死于非命。这是务实的计算,并非出于同情。她掐了掐耳垂,等待杀手们的包围圈再收紧那么一点儿……

“就是现在!上!”

换作平时,仪式用门会呻吟着缓缓打开,以符合重要场合所需要的盛大与壮观。但今天不同。今天,在拉起插销的那个瞬间,成组的仆从型就会用力推向大门。机械人们涌入惠更斯广场,一队接一队地迅速穿过大门,快到安娜斯塔西亚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令人牙关打颤的不和谐音晃动了骑士大厅:那是机械人交战时“哐——砰——嗙”的响声。最后一队机械人加入了战局。大门关上了。

叛逆与正常机械人之间的战斗分裂成了数十场个体冲突,而且全都快到安娜斯塔西亚的肉眼跟不上的地步。众多机械人生力军的出现将部署在周边屋顶的叛逆吸引了过来。它们纵身扑向争斗的中心。碧绿色的光辉在各处的冲突中闪现。

拧颈卫士和它们的喀拉客同伴将那些叛逆聚集在一起。引诱它们。推挤,冲撞,拳打脚踢,只为让它们靠近活板门。这可不像引入圈套那么简单。战局混乱而激烈,仿佛一锅沸腾的汤;到处有未受污染的机器伫立在陷阱上方,诱使攻击者靠近。

帝国今天会失去多少机械人?

在安娜斯塔西亚的视野里,混战的场面将活板门的位置完全遮住了。她对站在底楼的那台仆从型大喊道:“快!切断铰链!”

活板门设计成向外开启,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加壮观。但这样只会损失出其不意的优势。那些叛逆会迅速脱离危险区域。因此,在惠更斯广场的下方深处,有一队机械士兵挥出了炼金利刃。它们以一致的动作劈断了保持舱口闭合的铰链和掣子。镶嵌地砖震颤起来。叛逆们试图跳开,但这点不出安娜斯塔西亚的所料。离开骑士大厅的正常机械人都被施加了另一条禁制:它们在此时紧紧抓住了那些叛逆。

活板门向下落去。地狱般的光辉照亮了这片混乱。数十台机器滚入大熔炉,连同死难者的残骸一起。“砰-嗙”的搏斗声变成了机器滚落深渊时的“哐-当-噼啪”。每一次冲击都让安娜斯塔西亚咬牙切齿。

几台处于战局外围的叛逆逃脱了陷阱。它们纵身跃向骑士大厅的玫瑰花窗。没等第一块玻璃碎片落到走廊上,就有台仆从型带着她远离战斗。拧颈卫士们化作镰刀的手臂以同样轻松的方式劈开了窗棂与机器。这支伏兵让叛逆们猝不及防:仅仅几秒过后,它们的碎片便落在了足有数百年历史的那扇窗户的残骸边。安娜斯塔西亚派出另一支拧颈卫士小队,命令它们把残存的叛逆赶入熔炉。

一个钟头过后,她站在惠更斯广场黏糊糊的镶嵌地砖上,审视着损失状况。无所不在的尸臭让胆汁涌上她的喉头。炽热焚化了死者与垂死者的血肉;熔炉里还飘出了硫黄与猪肉烧焦的气味。

但发现熔炉依旧竖立,依旧散发光热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的策略成功了:大部分叛逆都落到了靠近熔炉中央的位置,足以让魔法的热量烧尽它们的炼金动力。它们一动不动地躺在熔炉室的底部,身体扭曲黯淡,还融化了一半。许多机器在撞到地面之前就被焚烧殆尽。只是擦过熔炉边缘的那些叛逆发现自己遭到机械人的制服,而且后者的禁制还迫使它们为抑制感染而牺牲自己。

熔炉撑过了这次攻击,但并非毫无损伤。在她和同事们修好圆环之前,熔炉都无法运作。这意味着他们没法制造新的机械人,以取代损失的那些。他们也没法修改现存的喀拉客,让它们免受那种腐化的影响——如果他们能弄清原理的话。与此同时,寒风也透过骑士大厅的那个大洞不断吹入。在修补完成之前,保护这栋建筑——以及其中的秘密——都无从谈起。更别提惠更斯广场中央的巨大窟窿了:熔炉室可是与公会的地下隧道网络相连的。

击退这次袭击的代价高得出奇。或许这正是目的所在?恶心的感觉钻过安娜斯塔西亚的内脏,仿佛一条鳗鱼。他们暂时守住了。但要守上多久,又要对抗什么人?如此严重的灾难不可能来自于随机发生的大规模故障。安娜斯塔西亚只能想到两种解释,但两者都难以置信,又可怕到让人不敢深思。

或许是某个未知的敌人现身了?但若是如此,对方肯定相当狡诈:那个人用某种方法彻底避开了发条匠公会和铜铸王座的耳目,并在这段时间里研究某种破坏超禁制的手段。而它的初次攻击就让帝国遭受重创。

更可怕的解释是,万一这场袭击并没有幕后主使……而是出于机械人自身的意志呢?

安娜斯塔西亚凝视着那些残骸,开始啜泣。

(1)又译为“罗马蜡烛”,一种烟花。

(2)一英尺约为零点三零五米

(3)指威廉一世(1533-1584),荷兰奥兰治王朝的开国国王。

(4)jonkheer,在荷兰这样的低地国家指最低阶级且没有头衔的贵族。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