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机械人发声装置——琴弦、簧片和风箱的精巧组合物——的嘀嗒声正是发条匠们邪恶智慧的铁证。借助无法捉摸的魔法,这种神奇的机械装置能够大致模仿人类的语言。但在模仿人类的笑声时,它就不比一锅放了一个月的牛尿好上多少了。(这也是当然的。发条匠设计这些造物的时候,想要的是顺从而非快乐。)因此当站在桌对面的那些机器发出喘息般的“呼呼”,其中夹杂着急促的“叮当”,仿佛有人将一架满是弹孔的手风琴丢下一长段楼梯时,谈判帐篷里的人类纷纷以困惑且略带惊恐的眼神对视。国王的护卫们抓紧了手里的树脂枪,同时耸起肩膀,估算着他们的君主与出口之间的距离。
贝蕾妮斯舔了舔嘴唇。她低声说:“我相信这代表笑声,陛下。”
法国代表们各不相同的释然与愤怒神情引来了又一阵“笑声”。机械人不会笑得直喘气,不会弯下腰去,抱住它抛光过的腹部,也不会像人类那样擦拭眼角。但轻浮的气氛显然带着感染性,因为帐篷另一角的机械仆从们也发出了类似的噪音。当然了,这只是在演戏。贝蕾妮斯认为机械人在私下有另一种笑声。毕竟它们有自己的秘密语言,而且始终把他们的制造者蒙在鼓里。
她装出不知道这回事的样子。让这些机械人觉得她只是个无名小卒会比较安全。
但以理知道她的秘密。她由衷地希望他不会出现。他们上次分别时闹得不太愉快。
终于,那台机器——被问到名字的时候,它犹豫起来——恢复了不似人类的静止姿态。除了身体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以外,它简直就像一座雕像。它凝视着他们,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人坐下:喀拉客不需要椅子,此外,人类的家具也不适合它们后弯式的膝盖。(当然不适合。发条匠设计他们的造物时,想要的是服侍而非懒惰。)
交涉者是台军用型,因此比它的仆从型副官要高大。也比人类高大。与两者的另一个不同点在于,它的前臂内装有炼金术钢制成的伸缩式利刃。这样一台机器劈开人群会比农夫收割麦子还要轻松。
贝蕾妮斯清楚这点。基督流血的伤口啊,她真的很清楚。
“敌人的敌人,”它说,“并非朋友。也不是盟友。”
这些机器说的是荷兰语。贝蕾妮斯是作为法兰西之王——那位流亡国王——塞巴斯蒂安三世的私人翻译出席谈判的。当然了,国王陛下在儿时学过荷兰语,但他的口音重得可怕。贝蕾妮斯在铜铸王座支配的土地上旅行期间,说起荷兰语来是否像本地人,有时会决定她能否活命。她对着那只尊贵的耳朵低语起来。
国王听完了她的翻译。然后他说:“我们是天生的盟友,而且一直都是。我们始终以对抗你们的压迫者为目标。从一开始,新法兰西就拥护所有智慧造物的权力,并为自由机械人提供庇护所。你肯定听说过地下运河吧。”
贝蕾妮斯把这段话翻译成刺耳的荷兰语。她喉咙上的瘀青正在淡去,但她的嗓子受到的伤害就不可能痊愈了。
所谓的“地下运河”只是分散在新尼德兰的安全屋与藏匿处的松散集合体,由天主教徒与法兰西支持者组成的秘密情报网络负责维护。他们的目标是将拥有自由意志的喀拉客——也就是郁金香们称之为叛逆,并竭力猎捕的那些——送过法兰西的边境。
“我也听说过疯狂克丽特 (1),”那台机器说,“这并不代表我相信她的存在。人类编过很多故事。” 噢,是啊, 贝蕾妮斯心想。 发条匠在撒谎。 她还是没能弄清藏在这句机械人口号后面的真相。“几个世纪以来,你们只是说些关于解放我们的漂亮话,同时为支持那种姿态拿出最低限度的努力。”
除了我们意外将你们全体释放的事实以外,你说的没错, 贝蕾妮斯心想。
“但我们最后办到了,”国王说着,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你肯定也同意,我们的努力让你们获益匪浅。”
其中一台仆从型发出齿轮啮合又松开的急促“咔嗒-喀拉”声,随后是钢索突然绷紧时的一声微弱的“砰”。在天真的人类耳中,那只是喀拉客的身体产生的又一阵无意义的噪音。它是说给房间里的其他机器听的,但语速快到了贝蕾妮斯迟钝的人类感官无法解析的地步。
那台军用型低下脑袋,就像人类点头的动作。真有意思:它模仿这种身体语言,是为了表示对人类的礼貌。
“你们花了两百五十年才办到。要不是你们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你们的动机是求生。不是对我们的关心。”
令人痛苦,但这是事实。当贝蕾妮斯的策略意外地粉碎它们的禁制——而非加以修改——的时候,西方马赛内堡的最后守军已然溃败。如果失败,下次日出时的弗尔莫农岛上恐怕就找不到任何讲法语的本地人了:在攻城期间,郁金香们对那些机器下达的命令可是相当残忍的。但他们避免了灭亡,喀拉客们也从中获益良多。
“这就是你们感激人的态度。”贝蕾妮斯嘀咕道。但还不够轻。那些机器听见了,那种非人的感官能力真让人恼火。无论它们能否听懂法语,她想表达的意思都显而易见。
国王抽空瞥了她一眼。“作为法兰西国王,我向你们羽翼未丰的联邦伸出友谊之手,并提议为我们的共同利益而结盟。但作为始终为你和你的同胞遭受的野蛮不公的对待而愤慨的人类——就像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那样——我还要送上由衷的道贺,以及代表新法兰西人民的温暖而善意的拥抱。”
贝蕾妮斯把这段话稍微精简了一点儿。
“结盟?”那机器发出一阵机械的咔嗒声,或许相当于轻笑,“你们给不了我们任何好处。你们也对我们毫无威胁。毕竟,”它说着,指了指那些护卫背后的铜制储液罐,“你们能匀出足以装满这些容器的环氧树脂,就够让我吃惊的了。”
护卫们无意间听到了她为国王做的翻译。那个男守卫缩了缩身子,透过齿缝深吸了一口气。贝蕾妮斯强忍着没有朝他翻白眼。 你这套把戏在牌桌上肯定很吃得开吧,你这该死的白痴。另一个守卫——那是个在战争前不久中了征召“大奖”的年轻女子——并没有表现出警惕的样子。贝蕾妮斯听过对伊露蒂·查斯坦的不少赞誉:幸存的那些守卫作证说,她在守城战期间的表现相当出色。她赢得了隆尚队长的尊敬,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贝蕾妮斯叹了口气。在这里保护国王的本该是雨果·隆尚,不是这些菜鸟。
那台机器继续道:“你们迫切想要结盟,是因为你们的家乡遭到了破坏。你们试图讨好有力量的人,是为了征服敌人。为了让我们替你们战斗。”
噢,没错。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 贝蕾妮斯心想, 要不是贾克斯——呃,但以理——的妨碍,计划早就成功了。
国王继续说了下去,仿佛那台喀拉客根本没有看穿他的提议。“我还要代表遍布这片大陆、富有而知名的法国人,感谢你们协助我们重建家园。”
西方马赛遭到了彻底破坏。城墙外的城区燃起熊熊大火,盘旋的灰烬甚至飞得比尖塔更高。当机械浪潮涌上外堡的幕墙时,聚能药包将整面墙壁炸得粉碎;内堡则化作了大屠杀的现场。没人知道新法兰西其余聚居地的状况;随着发条大军的推进,那些地方也接连陷入了沉寂。
那台军用型歪过脑袋。它将双眼重新聚焦,遮光板嗡嗡作响。贝蕾妮斯迅速眨了眨眼,这是她发现有人在审视她的面孔时的习惯;有时候,她的玻璃眼球会发生偏转,让她像是在斜眼看人。
或许是她太多疑了。但或许这些机器听说过某个独眼女子。
“我们的同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帮忙的就帮。不想帮的就不帮。”
在禁制消失的那个瞬间,原本攻打城堡的喀拉客军团就分裂了。法军的观测员初步识别出了三大派系。
首先是异议派。成群的机械人选择了直接离开战场。它们大步向前,潜入冰冷的河水,随后在另一边上岸,消失在罗亚尔山西方和北方的农田与森林里。无论它们去了哪儿,肯定都远离新尼德兰。
忏悔派的数量最少,由那些选择留下来帮忙重建城市的机器组成。它们试图为自己滥杀无辜——因为它们无力抗拒制造者的意志——的行为赎罪。这些喀拉客就像拥有良知一样,感到了后悔或是内疚。它们相信梵蒂冈所谓“自由意志源自不朽灵魂”的主张。而它们的灵魂——数世纪以来都在贯彻主人们的邪恶想法,最近才得到解放的灵魂——早已黯淡无光。
然后是剩下的那些。这座帐篷上飞溅血迹的由来。莎恩芮达姆上校和她的幕僚们不在场(那些血迹的部分除外)的缘由。也是人类守卫带着环氧树脂武器的理由。数世纪的奴役让那些机器变成了残忍的疯子。
这些收割派怀着对人类种族的强烈蔑视,还拥有能够表达那股愤怒的惊人力量与速度。
还有别的派系存在。贝蕾妮斯在先前的旅行中得知,帝国的无数机械仆从之中隐藏着自由喀拉客的秘密情报网络。麦布女王的密探。她遇到了其中两个,还差点因此丧命。她的手指拉扯着围巾的穗——当她想起福金和雾尼的时候,就经常会做这个动作。她凝视着某台仆从型抛光过的外壳,确认双眼已经对齐。
“你说我们没法拿出任何好处,”国王说,“但这件事你弄错了。”
贝蕾妮斯的呼吸郁结在胸腔里,仿佛被栅栏的木刺勾住的羊毛衫。时候到了。这就是她出现在此的另一个理由:在国王亮出王牌的时候聆听和观察。“比方说,我们可以提供你们制造者的秘密炼金语法的完整音译版本。那种语言描述了你们的强制力,你们的……”国王摇摇头,露出恼火的表情。他打了个响指。
贝蕾妮斯耳语道:“禁制。”
在光荣革命和吞并英格兰以后,他们顺便洗劫了翡翠岛 (2),还偷走了这个爱尔兰语词汇。
“……你们的禁制。对蚀刻在你们非凡身躯上的那些印记的完整解译。”他所指的是盘绕于机械人额头锁孔周围的炼金术变位词。这些机械人尚未毁坏自己的身体。很多叛逆选择自我毁容,或者设法掩盖锁孔。又或者扯掉胆敢靠近察看的那些人的脑袋。
这些喀拉客身体的背景噪音开始增强。咔嗒,嘀嗒,当啷,嗡,嗙,这些声音在那三台机器之间回荡。贝蕾妮斯保持表情不变,尽管她很想悄悄对国王露出心照不宣的得意笑容。
“在发条匠公会之外,没有人了解这种事。”
噢,在梅毒骆驼背上拉屎的耶稣基督啊。 贝蕾妮斯忍不住开了口:“也从来没有公会外的人打破过禁制。可我们如今却在进行文明的对话,而非自相残杀。”
国王清了清嗓子。哎呀。
她行了个屈膝礼。“致以由衷的歉意,陛下。我不该代您发言的。”
帐篷里的喀拉客之间回荡起又一阵机械噪音。那个士兵说:“如果此话不假,那你们又是怎么弄到那本字典的?何况你们还躲在这座城堡的高墙后面,躲在离我们制造者的权力中心足有万里之遥的地方。有那么多身处帝国核心的人都没能成功,你们却办到了?”
“或许你们那种‘新法兰西只会说些有关你们尊严和自由的漂亮话,其实什么都没做’的看法,也同样是错的。”
这一次,那些机器将对话过程高度压缩到了几分之一秒以内。贝蕾妮斯从未听过如此迅速的交谈。
机械士兵说:“作为这份恩惠——也是我们的制造者长年隐藏的秘密——的交换,你想和我们缔结外交关系。”
“首先是这样。”
“你想知道我们是否打算尊重新法兰西的主权。”某台仆从型说。这是法国代表团进入帐篷以后,它第一次用人类语言开口。
“新法兰西的土地向来比人口更多,”国王说着,大笑起来,“我们和苏族、克里族、易洛魁族、阿尔冈昆族以及许多其他民族和平分享着新世界。如果你们选择这块大陆做你们的新家,我们也会和你们和平共处。”
“然后呢?要用我们制造者的秘密来交换什么?”
(“就从别让我们被游荡的收割派屠杀开始着手吧。”贝蕾妮斯嘀咕道。)
那个士兵径直看向了她。狡猾的混蛋。你明明听得懂法语。
“我们的同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说,“我们不会将自己的愿望或意愿强加于别人。”
(“老天爷啊。嘀嗒王国简直是自由主义者的天堂,对吧?”)
那台机器没理睬她的喃喃自语。它说:“我还在等待答复。但过去的一百六十一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人类,所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再问一次,也只问一次:你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
“我们来谈谈巴黎吧。”法兰西国王说。
荷兰指挥官用过的这顶帐篷架设在在一门巨型火炮的底座边。它无疑是战场上出现过的最庞大的火炮。它射出的并非炮弹,而是喀拉客。目标也并非别处,而是尖塔顶端,西方马赛的最高点。那座塔楼和这座大炮都接受了战火的洗礼(前者经历了倒塌与重建,后者的磨损相当严重),如今仿佛相反的磁极那样竖立在两边,而毁灭的经线就从它们的位置延伸出去。它们的影子落在遍布废墟的大地上。
爆炸掀开了罗亚尔山冬日里荒凉的山坡,让它化作一片由烂泥、花岗岩粉末与炼金合金碎片构成的沼泽。马车大小的硬化环氧树脂“花朵”散布在战场各处,仿佛一株株玻璃黄水仙,但曾禁锢其中的机器早已不见踪影。法兰西炮手成功命中的这些树脂炮弹已被凿开,那些无法动弹的目标也被同族解救出来。尽管火势早已自然熄灭(西方马赛的市民忙着战斗和死去,没有灭火的闲暇),但北风从哈德逊湾呼啸而来时,厚厚的灰烬便会随风扬起,又像雪花般飘落。在那样的日子——比如今天——世界散发着烟灰缸的气味,阴沟里的水也会变成灰色。清道夫会在今晚倾巢出动,铲走淤泥,免得它们硬化成水泥,堵塞仅有的几条没在守城时被毁的雨水道。这几天的天气变得不合时宜地温暖,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向来如此。雪迟早会回来的。
城堡本身——西方马赛引以为傲的外堡与内堡——在了解和喜爱它的人们眼里已然面目全非。残骸散落四处,仿佛元旦早晨的彩色纸屑。大部分喀拉客残骸都被自由机械人拖走了,或许是为了举行它们的自由所允许的丧葬仪式,又或许是为了避免死去的同胞遭受解体的侮辱。但战场各处仍旧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反光,来自于炼金黄铜碎块,铰链的碎片,齿轮的齿,或者被巨力拉断、末端熔化成蘑菇帽一般的小段钢索。泥土里的金属碎屑得有好几个月才能挑拣干净。
光是以马车运走所有人类尸体,就用掉了好几天时间。尸体的数量太多,没法都埋进这片冻土里,只能丢进成排的火葬柴堆里焚烧,热气甚至融化了冰封的圣劳伦斯河。火焰从日落一直烧到了日出。同样持续到那时的还有挽歌,纵酒狂欢,呼喊与哭号,咒骂,挥舞拳头,胜利的怒吼,还有郁金香们急转直下的局势所引发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大笑。那天晚上,幸存者们都对寒冷的北风心怀感激,因为它将焚烧死者的臭气吹向了新尼德兰——那才是它应有的归宿。
在灰烬的上风处,数英亩 (3)方圆的休耕农田里多出了数千顶帐篷、披屋 (4)和露营地。西方马赛——除了挤在内堡里面的那部分以外——如今成了一片棚户区。这些临时搭建的庇护所随风摇晃;其中一间属于贝蕾妮斯,但她从这个距离根本分辨不出。她弄到了一顶门帘完好的帐篷,却和一户有两个孩子的人家换来了他们的披屋。她无家可归的同伴只知道她名叫玛艾尔。还是别让他们知道她是失宠的前任德·拉瓦尔女子爵比较好;有不少人在庭院里亲眼见证了那个丑陋而血腥的日子——贝蕾妮斯急于求成的实验在那时失去了控制——而似乎所有人都多少认识几个目击者。
和平的气味比守城时更糟糕。在城堡周围扎营的喀拉客至少不会用自己的排泄物填满茅坑。
穿过这片荒凉的画面,在让人想起最可怕的日子与最惨痛的胜利的景物包围下,法国代表团回到了城堡。两个卫兵守护在国王的左右,武器在手,留意着进入跳跃距离的任何机械人,为一切风吹草动绷紧身体。他们心神不宁地扫视这片风景。战斗疲劳症折磨着每一个幸存者。除了守卫和士兵,还有修女、补鞋匠、蜡烛商、学校教师、妓女、渔夫……
贝蕾妮斯兴高采烈。
“这是历史性的一天,陛下。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把这件事写在您的日记里。后世的人们会庆祝这一天的。”
“我明白了。可这一天又是什么日子?”
“是法兰西国王开始夺回王位的日子。结束我们数世纪流亡的日子。”
国王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她用一只手梳理头发,细数着消散在迷雾中的那些钟头。“我昨天……还是前天来着……打过个盹儿……”在他问这句话之前,她感觉好得很。他的询问召来了近乎超自然的疲惫感,让她垂下双肩。“我也不知道,陛下。巴黎已经触手可及!如果现在踌躇不前,就是对我们祖先赤裸裸的背叛,也是否认他们的奋斗。但要做的事有那么多。”
耶稣基督啊,要做的事一向很多。国王要求她重新担任情报部门的负责人,而她照办了,但光有一个塔列朗是远远不够的。此外,德·利奥纳侯爵——他在她离开期间担任这一职位——疏远了塔列朗情报网络的很多协助者。但她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和那些人修复关系了。
她必须继续研究发条匠的秘密词典。但这么一来,她就需要愿意合作的实验对象,而这正是他们所缺少的。费舍神父已经摆脱了施加在他身上的邪恶魔法,但他拒绝进一步参与研究。而他们必须巩固对这种炼金术与发条学秘密语法的理解:这是自惠更斯的时代以来,他们头一次真正踏入发条匠们高墙环绕的花园。
想到那本词典,她不禁想起了麦布女王和她的密探们。贝蕾妮斯需要尽可能了解有关他们的一切。但以理是她解决问题的最佳助力,而这就意味着她不会有任何助力。
神秘的麦布让贝蕾妮斯想起了自己的猜测:郁金香们在极北酷寒之地秘密建造了矿井,他们公然违反条约,与前任蒙特默伦西公爵达成了秘密协议。他曾坦承自己与铜铸王座进行了土地方面的交易,但她并不清楚细节。
而他的事又引出了那个最为迫切的问题:这场战争耗尽了城堡的环氧树脂与其他化学军备的库存。但化学家们没法着手补充,因为他们缺少必要的化学品、催化剂和试剂。这些主要产自石油储量丰富的北方,而那里同样属于蒙特默伦西。从他背叛新法兰西的那时起,补给车队就不再到来了。没有那些关键原料,一旦收割派、麦布、甚至是一头瘸了腿的奶牛想要攻打这座城堡,西方马赛都没有自保的力量。(首先得召集到使用这些武器的守军,而他们连这点都办不到。)事实证明,蒸汽化学储备的缺乏并不只是军事问题。新法兰西的一切都依赖化学。他们用化学制品净水和处理下水道;把牲畜的排泄物转化成高产率的肥料——如果他们想喂饱难民的肚子,让他们撑过又一个冬天,这点就至关重要;为他们的住所供暖;生产药物;制造衣物;建造房屋。对蒸汽炮和雷管相当有用,但在化学库存耗尽的那一刻,防线就开始溃散了。
在与郁金香们长达数世纪的冲突终于结束的现在,贝蕾妮斯的同胞也终于可以摆脱兵临城下的心态了。他们不用再像曾曾曾祖父辈那样过活,这么多世代以来,他们也头一次开始向前看了。
但没有化学品,法国社会只会停滞和衰退。法兰西——无论新旧——将永远无法填补郁金香的空缺,成为世界强国。他们也将始终是历史的脚注。
因此国王才派出信鸽与信使,让他们前往圣劳伦斯河沿岸的村庄与城镇,前往大西洋海岸的阿卡迪亚人渔村,前往五大湖,甚至前往哈德逊湾的寒冷海岸,只为从新法兰西的偏远角落收罗剩余的化学品储备——虽然希望渺茫。他们还派船去了梵蒂冈,想要打听教廷的消息。贝蕾妮斯只希望在钢铁大军涌入圣文森特广场的时候,瑞士卫队没有用光所有化学品。那是郁金香那位并不情愿的密探谋杀教皇克雷芒十四世以后的事了。愧疚感让可怜的费舍发了疯。更糟糕的是,这场入侵开始时,红衣主教们正在举行教皇选举会议,也因此被困在了那儿。没人知道教会的领袖们会如何应对——说实话,没人知道教会还有没有领袖。
但信鸽一去不回,国王的使者们也没有回来报告。每组使者都带上了只剩空壳的树脂枪,希望能够装满弹药,然后在回程中使用。这片乡间最近到处都是金属人。
她派出的使者也没有回来。西方马赛没多少空闲的人手,但她并不缺少志愿去做这件差事的人。他们匆忙离开城堡,勇敢地面对在野外采摘郁金香的收割派。距离最近的荷兰诊所位于圣艾格尼丝村的边境通道。但别处也有。
在走进谈判帐篷的那一刻,她就用肉眼彻底搜寻了一番;攻城部队的指挥官肯定带着品种齐全的医药箱,以备不测。但就算真是如此,医药箱也在喀拉客兵变时的混乱中消失了,就像那些军官自己一样。或许某个有胆量洗劫战场的拾荒者捡走了它,甚至没意识到其中藏着怎样的珍宝。就连贝蕾妮斯也从未在旅行中见过炼金术绷带。
没有那种绷带,有个好人就必定会死去。有了那种绷带,他的死亡就会变成“几乎必定”。
透过脚下残骸的嘎吱声和树脂枪软管的咔嗒声,贝蕾妮斯听到了野牛的刺耳低吼。这条路会经过畜栏的下风处。他们靠近城堡以后,灰烬与解冻泥土相对温和的气味里多出了粪便的恶臭。还有某种化学品臭鼬般的涩味。一队化学家正蹲伏在某座镀铬储液罐边,将最后几滴倾倒出来。他们透过护目镜盯着从龙头滴落的那一丁点液体。他们正在合并各类化学品少得可怜的剩余库存,但到目前为止,他们搜刮到的量还没有贝蕾妮斯在干燥的一天里撒的尿多。
国王的话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摇摇头。“抱歉,陛下。我走神了。”
“我刚才说:‘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她将思绪转回刚才的谈判。“我不认为那些机器有理由哄我们。它们不在乎我们是否会跟它们去解放那块大陆上的机器。”她叹了口气,又说:“也不在乎我们是否会因此而死。”
“如果那些机器真的越过了大洋,从里斯本到波的尼亚湾 (5)就会彻底陷入混乱了。”
“它们会的,那儿也会的,陛下。而您将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填补权力的真空。”
看到谈判归来的国王,一部分正在重建马赛的民众抬高了脑袋和嗓门。塞巴斯蒂安三世朝他的臣民挥了挥手。他的护卫以疲惫的双眼扫视人群。喀拉客并不是荷兰人制造出的唯一威胁;它们只是最容易辨认的那种而已。费舍神父的存在模糊了盟友和敌人的界线。伊露蒂将树脂枪的枪管塞回背后,取下了铁镐。通常情况下,守卫要么配备树脂枪,要么携带传统的大锤、铁镐和流星锤,但那些枪最多只能打出一两发子弹,因此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身上。查斯坦中士毫无怨言地带上了多余的装备,这点值得称赞;看起来,更令她不悦的是那些前来问候国王,并触碰他衣物边缘的平民。
他看着他们走上前来,同时保持微笑,不断挥手。趁着还能畅所欲言的时候,他轻声说:“你要为我做两件事,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
“当然,陛下。”
“首先,去补充些睡眠。你站都站不稳了。”
“我会的,陛下。还有呢?”
他将一只尊贵的手按在她的肩头。“我希望你仔细思考回归巴黎的后果。我希望你做好回不去的心理准备。前提是那些机器愿意容忍人类国王。”
“但陛下,我们——”
“我是什么的国王?问问你自己吧。”
民众的先头部队抵达了他们面前,也关上了能让谈话继续的那扇门。尤其是关于这个话题。贝蕾妮斯行了个屈膝礼,随后离开了国王身边。她从渴望一窥国王尊容的人群中穿过。从守城战开始的那一刻起,国王就不再接见请愿者了。
她沿路爬上了一座残骸的小丘。站在丘顶,她能看到圣劳伦斯河的景色。原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公共墓地,但外堡幕墙的爆破改写了地貌。她的目光沿着山坡向下,看到了两根扭曲的铁杆,那里多半就是曾经的公墓大门。
她一直没机会去拜访路易斯的墓地。耶稣啊,她好想他。有时候,她看着那条河,会觉得他就在身旁。在那些时候,她就能想起他身体的温暖,还有他皮肤上的胡椒味。她会无可避免地期待永远不会到来的爱抚。但这无法阻止她再次凝望河水。它是路易斯的初恋,而且透过他的双眼,她也渐渐爱上了它。
一条渔船在临时代用的码头那里靠了岸;在更远处,另外两条正迎风驶往家的方向。她能勉强辨认出那三条正要抛出缆绳的围网渔船上的水手。在被冰块堵塞的河上捕鱼既辛苦又危险,但大部分食品库存不是被付之一炬,就是在守城期间耗尽了。就连高热量的干肉饼这样的公共储备粮也开始不足,而且情况在宰杀下一批野牛之前都不会好转;在那之前,北方梭鱼和黄鲈会成为幸存者的主要食物。贝蕾妮斯很想知道,等附近的海湾与水湾的鱼群捕捞殆尽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她猜野牛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某些较为勇敢的民众踏入了森林,比起潜伏在帐篷村里的无形威胁,他们宁愿承担撞见收割派的危险。(发条杀手?每个法国人都熟悉那些魔鬼。但他们并不了解那个名叫“痢疾”的魔头。)王室为冬季狩猎提供了慷慨的报酬:驯鹿的报酬最高,但对意志坚定的猎手来说,郊狼和野兔也能充实他们的荷包。就连一对松鼠也能换到几个小钱。那些真正的丛林旅者趁机大赚了一笔——如果他们手里的凭证能换成真钱的话。但这需要国库里有蛛网和借据以外的东西才行。
不过这些问题不需要她来操心;食物是农业大臣的职责,资金则是财政大臣的工作。但提到枢密院……
仿佛她的想法召来了魔鬼那样,有只钴蓝与朱红相间的袋子缓慢而摇晃着穿过这片瓦砾。与灰色地貌迥异的那团色彩仿佛一块浓缩后的冷漠碎片,刺伤了她剩下的那只眼睛。尽管这种对化学染色的爱国式推崇并不罕见,但德·利奥纳侯爵却与过着灰色生活的平民们形成了格外惹人恼火的对比,毕竟后者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那位侯爵摇摆不定地穿过碎石,谄媚者和廷臣跟在他身后。贝蕾妮斯不禁觉得,如果她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工人们愤怒的目光灼烤侯爵随从的咝咝声。他以珠宝和缎带装饰的木底鞋踩在乱石上,发出空洞的“啪嗒-啪嗒”声,与人们砸碎和拖走碎石时铁棒的“哐当”与铁镐的“叮当”截然不同。有台仆从型在他们之中劳作,它的力量抵得上十个人类。它独自工作着。风向在这时起了变化;侯爵从袖口的褶边里抽出一条花边手帕。
他停下脚步,看着铁匠奥斯卡和他的两个学徒从泥土里撬起一块特别大的花岗岩。他们颤抖着身体,奋力将它掀起,露出某台机械人粉碎断裂的手臂。炼金合金仍旧带着油亮的彩虹光泽,仿佛幕墙的那块碎片里藏有某种贵重矿物的矿脉。侯爵点点头,做了个监工般的含糊手势。
铁匠也朝侯爵比出了某种手势。那位贵族涨红的脸与他的朱红色外套颇为相衬。他靠近的时候,贝蕾妮斯没有费神去掩饰表情。
“晚上好,侯爵大人。”她说。在回应之前,他停顿了片刻,徒劳地等待她的屈膝礼。
“女士。”他说着,不知为何特意强调了她被剥夺的头衔。国王恢复了她塔列朗的职位,但没有把贵族头衔和领地还给她。毕竟,在她千钧一发地拯救城堡之前(而且严格来说,她这么干违反了流放的规定),她欠缺考虑的实验就险些毁掉城堡。
她不认得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她穿着柠檬与酸橙色的宽大衣裙,甜腻程度足以和她完美模仿了甜点的发型相比。她的下巴上贴着一块假胎记,凸显出她雪白无瑕的脸。贝蕾妮斯并不想念宫廷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三人组的第三名成员是雷诺·伽罗瓦,也就是博阿努瓦伯爵与财政大臣。伽罗瓦穿着一件军队式样的大衣,蓝红相间的色调完全被侯爵令人目眩的服色比了下去。
利奥纳突兀地说:“我还以为你陪国王陛下谈判去了。”
“我去过了。”
“你确定吗?”他将一根手指贴在耳后,然后歪过脑袋,仿佛在聆听什么,“我没听到尖叫声。我也没看到即将席卷我们的又一场灾难。这不就是你常做的事吗?从一场悲剧前往下一场?”
“在尖塔仍旧屹立时结束战争,在您的字典里算是悲剧?策划了我们敌人的毁灭算是悲剧?看他们溃败、恐慌和逃跑算是悲剧?彻底结束几个世纪以来在郁金香侵略者打压下的生活,算是悲剧?为我们的神佑君主开辟出返回旧世界并夺回合法王位的道路,算是悲剧?自从我们的祖先逃离那块大陆以来,我们终于能像上帝所希望的那样,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了。”她对财政大臣补充了一句,“所有这些都没花国库一个子儿。嘿,就算是卡片钱 (6)也迟早会用完的。”她继续道:“我的侯爵大人,您居住的世界可真奇怪,因为那些事竟然会是悲剧的象征。哎呀,以您的标准来说,恐怕就连伊甸园也令人厌恶吧。”
“我还是有情报渠道的。”他怒气冲冲地说。他垂涎塔列朗的职位多年,却从没考虑过该怎么干这份工作。国王塞巴斯蒂安让贝蕾妮斯取代侯爵的决定——正如侯爵原先接替贝蕾妮斯那样——等同于辛辣的指责。当然了,他觉得这都是她的错。“就像往常那样,你的行为比你认为的要危险很多。”
“我很清楚自己放出了什么。那些机器改变的时候,我可没有跟你一起躲在洞穴里发抖。”她指着尖塔,又说:“我身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我看到了收割派的诞生。我看到了它们转而对抗主人时横飞的血肉,”贝蕾妮斯耸耸肩,“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不是吗?上一只信鸽回来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古老的陆运路线也早就被徘徊于乡间的机械人摧毁了。”
“你的自信一如既往地缺乏根据。”侯爵从另一边袖口——没放手帕的那边——的褶边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鼻烟盒,还有一张纸条。他把后者放到身边那名女子的手掌里;侯爵将一撮鼻烟倒进拇指和食指间的缝隙时,她走上前去,把纸条递给了贝蕾妮斯。那张纸条仍旧维持着缠在鸽腿上的蜷曲形状。侯爵当然已经读过内容了。在他的脑海里——也只在那里——他仍旧是真正的塔列朗。在不断变化的光线里,贝蕾妮斯努力用独眼阅读文字,但她不打算让他看到自己眯眼的样子。不出所料,这份报告上没有代表来源的标记;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么?好一个蠢货。与此同时,伴随着发情母猪那样的鼻息声,他深吸了一口鼻烟,装作对贝蕾妮斯阅读报告的方式毫无兴趣。
“有意思。”她把纸条丢回给他的奴仆。一阵风吹过,让纸条飞舞着掠过那女人伸出的手掌。她去追赶纸条的时候,贝蕾妮斯补充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当然了,这件事应该立刻通知国王陛下。晚安。”
她转身背对那个三人组。迈出两步以后,侯爵清了清嗓子。她允许自己偷笑了片刻,然后才再次转身。“有什么事吗,大人?”
“唔。也就是说你,呃,也同意?同意我们该把这消息跟国王分享。”
“噢,那当然。”她皱起眉头,仿佛他问了个蠢问题。然后她耸耸肩,再次转身离开。她的靴子刮过碎石。片刻过后,他说:“你这臭婆娘!”
贝蕾妮斯猛地转过身来。“我他妈可不是你的密码本,你这肥头大耳的饭桶。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报告都看不懂,就根本不配担任这个职位。你搞砸了。该死的,拿出点风度来吧。”她努力恢复镇定,“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该去和我的平民同伴一起排队,领取今天的冷干肉饼口粮了。据说今早有人抓到了一条鳗鱼;也许如果我动作够快,就能分一杯羹。或许是一颗黏糊糊的眼球,或者一块泄殖腔 (7)。我在此向您道别。”
她大步走开。透过耳中脉动的血液声,她听到侯爵对着她的背影大喊:“那是什么意思?”
贝蕾妮斯料到了这份情报的不寻常;就算蠢如那位侯爵,多半也笼统地学过标准的维琼内尔加密法 (8)。前提是他没有忘记或者记错——上帝啊,希望没有——密匙。但那张纸条上的并非密文。侯爵误以为那是密码。
那不是密码。这份报告上只有一个未经加密的单词,外加一个符号,用极度准确的书法写就:
(1)Dulle Griet,又称“疯狂梅格(Mad Meg)”,比利时西部佛兰德的民间传说,据说这位悍妇曾带领一群女子洗劫了地狱。
(2)爱尔兰岛的别称。
(3)一英亩约为四千零四十七平方米
(4)正屋旁依墙所搭的小屋,像一件衣服一样披在其他屋子边上,没有自己独立的全部墙体。
(5)波罗的海的海湾之一,位于瑞典和芬兰之间。
(6)card money,指用纸板或纸牌印制的钞票,是一种不可兑换、只有法定价值的货币,通常会引发严重的通货膨胀。
(7)指动物体内可供排泄与生殖的孔道。
(8)Vigenère,法国外交家维琼内尔发明的一种关键词加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