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群狡猾的混蛋。”贝蕾妮斯转动望远镜。随着桅杆来回摇晃,海岸线也在清晰与模糊之间不断变换。尖啸的风让漫天雪幕刮过秘密停泊点,遮蔽了她的视野。“通敌、操野牛又吃屎的狗崽子。我就知道。我他妈早就知道了。我真希望他们把一车子马粪倒进蒙特默伦西的嘴里——”
狮鹫二世号向着右舷猛烈摇晃。她抓住绳索和望远镜的手打了滑。她摔了下来。
一双金属手接住了她和那件光学器材。但以理只凭脚趾的力量抓稳一根帆桁,帮她站直身体。
“多谢。”她说。
“噢,”他说,“你现在肯定很为自己骄傲吧。”
“我觉得自己也许是个受到低估的天才。”在一阵格外强劲的风中,她暂时停口,再次抓住桅杆。“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得知自己的猜测正确,而世界真的在暗地里针对你,这种感受可算不上美妙。”
仆从型的身体略微伸长,然后又缩回原样。贝蕾妮斯用一条胳膊勾住栏杆,将望远镜重新举到眼前。在莱维斯克船长的海图上,阿卡迪亚海岸东部的那些岛屿周围散布着大量有嫌疑的天然海港。但郁金香们使用的似乎是内陆港口。尽管蒙特默伦西指示的方位相当模糊,但海图上位于巴特尔港——因纽特人称之为“卡-图克-突”的地方——北方,长达许多里格又遍布乱石的大西洋海岸线上,却没有适合停泊的位置。至少不足以让德·佩里坎号——她逃离新尼德兰时搭乘的那条破冰船——那种大小的船只停泊。
但这种思维太狭隘了。郁金香们何必屈服于自然地貌?他们的奴隶能够打穿花岗岩。因此,在离开河口以后,狮鹫二世号绕过了圣劳伦斯海湾,穿过狭长又雾气弥漫的贝尔岛海峡——全程都由大群的竖琴海豹为他们护航和歌唱——然后转向北方,靠近海岸线前进,寻找着不该存在的某个东西。
他们速度缓慢,但这也无可奈何。
莱维斯克的船员在五大湖磨炼过驾船技巧,而冰在那里并不罕见,因此这条三桅帆船躲过了大多数浮冰。每当碰撞即将发生的时候,用缆绳悬在船舷外的那队机械人就会打碎和拨开障碍物。
他们在五天前经过了最后一座法国哨站。昨天晚上——就像每天晚上那样——等太阳在新法兰西的方向落下以后,他们抛了锚。这天早上,有个人类瞭望手背对着初升的太阳,注意到了先前无法察觉的某件事:一道在海图的海岸线上并不存在的可疑裂口。接着,但以理的某个机械人同伴——法兰严重破损,动得太快就会让身体发出尖鸣的那个——飞快地爬上桅杆,仿佛香料群岛 (1)椰子树上的猴子,将它嘀嗒作响的眼睛转向那个位置。也由此察觉了更多的线索。贝蕾妮斯此时用望远镜看着的就是那里。
一支黑玉般的短桨叶的边缘从高高的岩架后伸出。桨叶上的锯齿跟贝蕾妮斯在德·佩里坎上见到的那些相似。她当时并不知情,但现在她明白,那种危险的形状是为了在冰海划桨所做的改造。在这个距离,以船桨的表观尺寸来判断,它的宽度至少有半米。这意味着那条船要比狮鹫号庞大得多。但岩架上却看不到伸出的桅杆,虽然从比例来看,那艘船应该高耸在悬崖上才对。荷兰制造的船舶不需要风力。他们有划桨奴隶。
莱维斯克船长抬头看着瞭望台,等待贝蕾妮斯的宣告。
“就是那儿,”她大声说,“我们找到了。”
人类船员们高声喝彩。他们用力跺脚,吹起口哨。虽然他们都渴望让郁金香们吃瘪,但远征本身是否会徒劳无功的争论却引出了许多场赌局。而且在魁北克城的死里逃生以后,像这样单纯的证明足以让全船人精神振奋。就连嘀嗒人们也发出了同步的咔嗒声。和收割派遭遇以后,两个群体之间的互动就不那么生硬和紧张了。
船长高声下令。很快这条三桅帆船就横向挡在了秘密停泊点的入口,然后再次抛锚。任何违反和约的船只都会被困在这片经过伪装的地貌里,除非狮鹫二世号放它们离开。他们憎恨和惧怕的仇敌手无寸铁,蹲坐在夜壶上,裙子也脱到了脚踝周围。而且他们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
现在棘手的部分来了。这个荷兰停泊处有多少喀拉客?它们又在哪儿?
十来个机械人跳进了翻涌的海水。船抛锚的位置离入海口有点太远了,那些机器没法直接从甲板跳到陆地上。其中一些或许能从桅杆顶上跳过去,但那样花的时间更长,多半还会损坏索具。于是它们就像船锚那样落进了海水。
没过多久,那些喀拉客就在海浪中现身,开始攀爬崎岖的露头岩层。守城期间待在城堡里的人都知道,这些机器连垂直的花岗岩都能攀登。贝蕾妮斯竖起耳朵,等待着机器们用手指和脚趾充当岩钉时的岩石破裂声。但那种声音并未传来。但以理的伙伴们在接近时放轻了动作。它们的速度因此变慢了点,但仍旧像蜘蛛那样平稳而迅速地爬过冰冷而湿滑的峭壁。
伊露蒂摆弄着缠在腰带上的玫瑰念珠,喃喃自语。带念珠的习惯是她从隆尚那儿学来的。贝蕾妮斯扬起一边眉毛。
“感谢圣母玛利亚,它们这次站在我们这边。”中士说。
“它们站在自己那边,”贝蕾妮斯说,“不过那边暂时离我们够近。我担心的是那条该死的破冰船上的嘀嗒人。”
“是啊。”
那支侦察队从入海口的两侧登上了悬崖。它们蹲下身子,在将近四分之一英里的岩石和灌木之间列队。贝蕾妮斯希望它们没有私下交谈:那种砰嗙声和叮当声能传到相当远的距离。
一个钟头过去了。远征队的人类成员都等烦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走神,或是低声交谈,或是玩起纸牌和多米诺骨牌。
伊露蒂没有放下警惕。“那些天主保佑的机器还要盯着瞧多久?”
“我要是知道该多好。我巴不得能看到它们看到的东西呢。如果它们打算在那儿打混一整天,天就该黑了,我们也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终于,其中一台机器站起身,挥舞双臂:那表示可以放下长船了。这让贝蕾妮斯很意外。她没料到会收到解除警报的信号。
她想当然地觉得,等这支法国远征队发现秘密停泊处的时候,那些机械人劳动力早就照射过自由模板或是其衍生物的光辉了。但那些机器都去了哪儿?它们没有离开的理由。肯定会有几个留下来的。
伊露蒂监督了搬运空树脂枪的工作,那些武器从离开梵蒂冈以后就一直留在货舱里。她和贝蕾妮斯以及但以理共乘一条长船。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化学家们就会找到可靠的原料,并迅速合成像样的环氧树脂与固定剂,从而补充武器所需的化学品储备。在那之前,让别人觉得他们有自保能力也没什么坏处。
在冰冷的海水里,这些长船吃水很深。喀拉客很重。贝蕾妮斯只希望划艇里装满携手合作的法国人与喀拉客的景象能够引发敌人的恐慌。稍微有点远见的郁金香都会吓得失禁,她心想。人类划船的时候,机械人们盯着远处的短桨叶。贝蕾妮斯只听到了它们对话的片段。其中几台机器曾经当过划桨喀拉客,在远洋船舶上——就像他们眼下靠近的那艘——近乎永无休止地划动巨大的船桨。她猜那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
靠近以后,蜿蜒的入海口周围的峭壁的确能看出后天改造的迹象。锤子、铁镐和凿子的痕迹代表这座小海湾曾经投入了极其大量的劳动力进行扩充。不过当然了,荷兰人原本就拥有近乎无限的劳动力。
在上方高处,侦察队发出齿轮的咔嗒声与钢索的拨弦声。但以理和另一条长船上的机器们交换了几声“咔嗒”。噪音越过水面,在这座小海湾的岩石高墙之间回荡。
“这地方似乎已经废弃了。”他翻译说。
他们进入海湾内部以后,情况逐渐明朗起来。这条水路并非直线:秘密停泊点经由复杂的皱褶状地貌与大海相连。这些长船的尺寸够小,可以毫无阻碍地抵达停泊处,但如果没有老练的航海技术,就不可能让狮鹫号穿过山壁间仿佛石钳般的狭窄空隙。没过多久,他们就顺利通过了那里。
那艘破冰船古怪的喇叭状船首耸立在水面上,几乎和狮鹫号的后桅杆一样高。贝蕾妮斯看到,船的两舷各有二十支船桨。也就是说,船上的划桨手最低限度也是由八十名喀拉客组成的。它们在哪儿?它们是不是离开了这儿,然后加入了收割派?或者麦布的阵营?它们正在违背本意地充当她的奴仆吗?
“好吧,这肯定是荷兰船。”她说。然后她将视线从船只转向岸边。“狗娘养的。狡猾的畜生。”
这里地势起伏,但确实有码头。不止一个码头。而且还有仓库。不止一座仓库。仓库和仓库——以及仓库和码头——之间的薄薄土层上,留有货车经过后的辙印。其中一条朝西方那座小丘的平缓土坡延伸过去。她可以确信——而且这份信心的坚定堪比钻石——如果他们沿着那个方向前进几百里格,最终就会抵达同样不存在于地图上的一座矿井。
这座秘密港口周围的崎岖海岸摆放着圆柱形的储液槽,和西方马赛的那些非常相似。仓库上能看到风化的痕迹,暗示它们在这儿已经存在了好几个季节,但那些闪闪发亮的化学品容器要新得多。纠缠的软管从每个储液槽的舱门处垂下。几根软管的另一端摆放在特制的悬挂式托架上;其中一根仍旧连接着破冰船上配套的夹具。另外几根软管与错综复杂的锅炉、搅拌器、催化裂解装置,以及贝蕾妮斯看着眼熟,但从来没弄懂过作用的其他化学反应设备。蒙特默伦西狠狠干了新法兰西的屁眼,他们现在光是能正常走路而且屁股没有流血,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但化学家和工程师狂热地讨论起来,其内容的晦涩程度毫不逊色于他们金属同伴的嘀嗒声。很快他们就开始争论蒸馏、蒸汽压力、催化、污染物、四聚什么什么和甲基什么什么的了。
她认出了供几十名人类水手使用的宿舍,一座吃饭用的食堂,甚至还有一栋私人住宅(要她猜的话,那应该是港务长的住处)。这些建筑全都是完美的欧陆式样,就连砖块都是苍白色的。不,不是砖块,她这才看到,那是削制得无比平整的花岗岩。他们从山崖那里采集了成吨的石头,随后用作建筑材料。但以理过去的主人们做任何事都力求完美。入海口的拓宽工作结束后,他们的机器多半在一周内就建成了整个停泊处。
这儿运作多久了?它的位置非常偏僻,但从陆路并非无法抵达。蒙特默伦西的供词——她阅读的时候怀着强烈的兴趣,以及相当程度的愤怒——提到,他与荷兰人的秘密交易可以追溯到多年前。也就是说,新法兰西的盟友和贸易伙伴有充足的时间捎来相关的消息。他们为何没有这么做?因纽特人肯定是知情者。要不就是因努人 (2),或者米克马克人,再不然就是比欧萨克人 (3)。总有人会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法兰西遍布各处的捕兽人和皮草船夫也很快就会知道。
但任何消息——哪怕是再小不过的风声——都没能传到塔列朗的耳朵里。郁金香们保守这个秘密的时候肯定格外严格。不幸误入这地方的人必然会彻底消失。久而久之,其余的人就会对这附近避之则吉了。
营地里的一切都纹丝不动。理由一目了然。
到处都是散落的遗体。被劈成碎块,或者用黄铜拳头痛打至死,然后留给食腐动物。灰狼,狐狸,秃鹫,貂,郊狼,甚至可能有只熊发现过这些死者。留下的就只有四散的小块骨头,衣服的碎片,偶尔还有皮带扣。
对这个秘密哨站的机械人来说,改变来得既突然又猛烈。那些血迹讲述了一个简单易懂的故事。在故事的开头,这座营地里的机器——好几十台机器——发现它们的禁制在某个漫长的北方之夜彻底粉碎了。是某个携带着自由模板——就像超远距离接力赛里的接力棒——的信使来到了这里吗?眨眼的工夫,那些机器就无需再听从人类主人的命令……必须保护他们的限制也消失了。故事的经过是那些机器站在它们前主人和前所有者沉睡的身体边。结尾是戛然而止的尖叫与模糊的惊呼。染红床单的鲜血。
港务长房间里沾血的墙纸讲述了相似的故事。食腐动物没能进入他的卧室;那些凶手特意在离开时关紧和锁上了门。远征队的成员没有破门而入的打算;那股腐烂的臭味——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北方——让人无法忍受。
但并非港口的所有机器都成了杀手。有些曾试图阻止屠杀。就像过去的主人那样,它们的残骸散落各处。在这些基于良心而反对的机械人里,至少有一台是军用型,而且根据那堆碎片来判断,它在倒下前干掉了不少对手。残骸在某些位置积得很厚,而他们在建筑间的小路上行走时,脚下有时会噼啪作响。人类靴底里的靴钉与齿轮碰撞,咔嗒作响;机械人的脚掌踩在它们同族的碎块上,迸出火花。
在并不那么久远的过去,光是有人冒着巨大风险把一小捧这样的发条装置碎片偷运到马赛,都是值得欢庆的事。贝蕾妮斯曾为仅仅一枚完好无损的蜗杆螺钉——那是从遥远的亚马逊流域的丛林战场走私过来的——付出了堪比王子赎金的钱财。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自由行走在散落着这么多碎片的道路和码头上,反射的阳光甚至迫使她眯起了眼睛。
贝蕾妮斯摇摇头。 我们只是些在海边找到了一块贝壳,就自称为大海继承人的孩子。
手臂,腿,躯干。但没有一颗头颅是完好的。所有头颅都被撕成碎片,哪怕再小的齿轮都被拆散,直到几乎无法辨认为止。
尽管机械人们遭受屠杀,松果体玻璃却踪影全无。
贝蕾妮斯尾随着那些化学家。他们沿着软管从储液槽到水泵再到蒸馏室,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努力理清这个发条动力化学精炼网络的结构。他们频繁地停下脚步,与蒙特默伦西为他的秘密盟友提供的技术步骤与配方的清单进行对照。这场调查的主导者是莫尔奈博士。
“我猜得没错,郁金香们的确在船上装满了化学品,”贝蕾妮斯指了指码头,还有仍旧与停泊在那儿的幽灵船相连的软管,“可是干嘛搞这么复杂?我以为就是一只罐子加一根管子的事。不是这种八爪鱼的狂欢。”
莫尔奈博士说:“如果他们关心的只有怎么把未加工的化学品抽走,那就简单多了。”她向同事们磋商了几句,然后指着哨站边缘处的一对高大的镀铬圆筒。“根据布局,我们认为化学品多半在那儿。但谁知道那些船多久才会来一次?想要更好地利用时间,不如在这儿进行合成,然后把成品送到货船上,这样总比让接收端冒着被间谍察觉的风险来精炼原料要好。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 噢。的确。
“如果你们坚持要对蠢问题给出完全符合逻辑和情理的答案,”她说,“我自认为天才的错觉就该被打破了。”
化学家咯咯笑了起来。“那可不行。”
“所以他们抽走的是什么成品?”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我派了一队人到船上去。他们正在做化验呢。”
“我打赌那是某种溶剂。非常有效的那种。尖端技术。他们建造新熔炉,就是为了让它排泄出内置化学免疫机制的喀拉客。”
“我记得。”莫尔奈发着抖说。
贝蕾妮斯换了个换题。“溶剂对我们就没那么有用了。但你认为——”
“等我们确认完布局以后,就能进行重新配置了。把化学品变成别的东西。也许甚至能分解那些成品溶剂,再转变成有用的东西。”
贝蕾妮斯看着装置之一。如果有个性欲旺盛的喀拉客去操烧木柴的火炉,它们的后代大概就会是这玩意儿。虽然上次维护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齿轮却仍在转动。烟囱里没有喷出任何烟雾。
“麻烦告诉我,‘有用的东西’指的是环氧树脂枪的弹药。”贝蕾妮斯说。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暴露在风中的岩石、青苔与废弃的码头。用不着多么夸张的想象力,也能把海风的尖啸听成鬼魂的恸哭。她发起抖来。“这地方让人觉得很不安全。”
两只海鸥飞过海岸上空,对着彼此发出嘶哑的叫声。在远离海水的地方,阳光让炼金黄铜闪闪发亮:但以理和一群喀拉客正在接近一栋仓库。斑驳的云彩从低空掠过,来到海面上方。太阳消失不见。
莫尔奈博士发出不快的叹息。“这儿还有很多东西要研究。有人把数量庞大的化学工程技术教给了他们。”贝蕾妮斯吐了口唾沫,想要赶走嘴里灰烬的味道。她在好一阵子以前就确认了蒙特默伦西的叛国罪行,但具体的内容每次都会令她惊恐。那位化学家续道:“但我不希望让你过于期待。在这样原始的环境里,污染物多半会成为问题。”
“污染物不光来自环境。”有个家伙——他在海狸皮斗篷下面穿着小丑般五颜六色的法兰绒衣物——插嘴道。哈蒙德博士那顶毛皮帽的耳罩一直垂到下巴下方。“除非我们能在某些贮存设备里找到没用过的新软管,否则就必须设法彻底清洗这些管道,然后才能着手工作。”
令人失望。但他们还有后备计划:西方马赛拥有制造环氧树脂的基础设备。其中一部分甚至撑过了守城期间的破坏。工人们正在夜以继日地重建其余那些。
贝蕾妮斯问:“如果在这儿不行的话,用船把原材料送回城堡会有多难?”
太阳在云层的缝隙间现身。莫尔奈博士眯起眼睛看着储液槽,又抬起手来,遮蔽暂时的强光。“给我们点时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贝蕾妮斯游览本地化学风光的时候,但以理和同伴们正在港口建筑里寻找贝蕾妮斯许诺的那些答案:第五素是什么?它为何对公会如此重要?是它造就了他们的本质吗?原理又是什么?
他没有蠢到去期待迅速利落的解答。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重要。他就是他自己;就算解开一百个谜题,这点也不会改变。光是教会人类和机械人平等合作,这场远征就已经有充分的价值了。
然而,他的同伴却怀着狂热投身于搜寻。面对贝蕾妮斯的如簧巧舌与夸张的承诺,他们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期待与恐惧。
在港口里实际走上一圈,得到的印象和山崖顶上完全不同。以俯瞰视角没法认清这个聚居地的几何结构。这里有荷兰人为了收集他们针对法国守城武器的反制手段而建造的化学品环道;贝蕾妮斯和她的同胞此时就在沿着环道行走。从东方吹来的风将他们的声音带到了海上。在但以理的要求下,几个自由机械人保持距离跟在法国人身后,以防意料之外的麻烦出现。
但化学品容器和机械之间还散落着一连串不相关的建筑。那些建筑配有斜槽和料斗,熔炉烟道,耐火砖砌成的烟囱,以及制造陶瓷的窑炉。其中一栋建筑是个仓库,长长的斜槽向下倾斜,仿佛一座损坏的吊桥。但除了少许沙子以外,槽内几乎空无一物。然而,在其顶部附近,与将原料从仓库送出的那条输送带相邻的位置,留有呈现出黑色与银色杂质的碎石。石面上能看到几条像针那样细长的水晶脉络。
他忽然意识到,他见过这种矿石两次。一次是在他对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短暂却伴随灾难性后果的入侵期间,他在那里见过装满类似原料的推车。跟随麦布女王和迷失男孩们前往第五素矿井的时候,他也瞥见过推车里的类似东西。
我们应该带件样本给格伦莫维尔博士和佩里森博士, 他说。她们是远征队里仅有的一对伴侣。格伦莫维尔是科学院的地质学终身教授;她与未来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佩里森太太的结识,源于后者撰写的一篇地质学论文。
他打开通向仓库内部的舱口,在停止运转的输送带上爬行前进。地狱般的气味从建筑内飘来。那是硫黄:大熔炉的气味。
呸。我恨那种味道, 基洗亚说。她发出咔嗒声的方式让但以理想起了他的老朋友菲格(4) ,拥有危险的幽默感的那位。他很想知道,他和菲格还有没有见面的可能。
我也是。 他说。
好几声代表赞同的“嗡”和“滴”在这个机械人的小圈子里传开。
熄灭的灯高悬在天花板上,海风从屋顶的缺口吹入,让灯链咔嗒作响。人类居住的空间从来不会有什么裂缝和气流。
输送带直通像是研磨机的东西,后者又和某种熔炉相连。研磨机没在运作,但熔炉却触感温暖。熔炉上没有装入木柴或煤炭时要用到的舱口;框架上以复杂的螺旋状图案蚀刻着一串炼金术印记。要么这座熔炉最近才使用过,而且尚未将这份温暖让给环境,也可能赋予它动力的魔法原本就会让它在无需干涉的情况下运作许多年。
那些发条匠,他们从来都不缺信心。
基洗亚指了指。 瞧。我不认为这东西原本就在这儿。
他之前没能察觉,但她说得没错。这座熔炉经过翻新,与这座仓库显得很不协调。这栋建筑原本的作用是粉碎原矿石,丢弃渣滓,再把其余的储存起来。但后来,它成了加工矿石的场所。
还有其他斜槽和料斗在为这座熔炉送料。送入熔炉核心的炼金术反应器的原料包括沙子,石灰,以及某些无法辨认的物质。它排出的是某种颜色像是烈性啤酒的板状玻璃质材料。在仓库的其他角落,能看到仍在冷却的材料被倒入去壳杏仁大小的模具里的情景。
老兵拉斐尔说, 那些是什么?
但以理拿起一块。它由包围中心空洞的两块配套零件组成,仿佛是为了容纳某种东西而设计的。阳光无法穿透那种玻璃,而是从其边缘滑过,仿佛被关在一层纤薄的皮肤里。玻璃散发出雨后水洼那样的油光。
每一块玻璃板都会彻底吸收光线,正如它会吞噬对于叛乱、不忠与懒惰哪怕最微弱的倾向。玻璃的黝黑映衬着它黑暗的用途。
但以理和他同伴的头颅里都有非常相似的东西。但多亏了贝蕾妮斯,他知道他们的那些会散发光芒,仿佛装满了碧绿色的星光。又或是夺回的灵魂。而在摆脱禁制之前,他们的松果体玻璃曾经就像眼前这块玻璃那样黯淡无光。
这些是用炼金术玻璃制造的, 但以理说。 我认为秘密原料就是第五素。
但在这里制造的玻璃和普通的喀拉客用松果体玻璃不同,后者并不是空心的。它们简直像是为了装入某种物体而制造的魔法吊坠。这种吊坠制造了成千上万个。
但我不清楚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有何作用。
(1)指印度尼西亚东北部的马鲁古群岛。
(2)又称蒙塔格尼人,是生活在魁北克一带的印第安氏族。
(3)均为加拿大土著民族。
(4)卷一中德·吉尔家的喀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