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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到头来,在那四台停止活动的叛逆之中,他们成功运回骑士大厅的只有三台。而且过程称得上九死一生。

货车的车斗只能勉强容下叮当作响的三台机械人;车轴在重压下发出呻吟。发条匠们抛下了那台以最麻烦的姿势凝固住的机器。他们幸存的忠诚奴仆将那些腐化士兵分别抬到货车上。每多一台,车轮都会在解冻的淤泥里深陷少许。安娜斯塔西亚和同僚们努力把僵硬的肢体折叠成更适合隐藏的形状。这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要解除那些机器的锁定,比撬开银行家的钱包还要难。但最后他们取下自己马背上的马鞍座毯,盖住了那些停止运作的军用机械人。

仆从型奋力拉动车辕。在令人心脏停跳的那一刻,货车纹丝不动。但车轮随即在嘎吱声中向前滚动,而安娜斯塔西亚也取回了呼吸的能力。

接着安娜斯塔西亚爬上马背,让它轻快地小跑起来。如果亡命疾驰也没有摔个四脚朝天的风险,她恐怕早就那么做了。发条匠们分散开来,和货车保持距离,以免它引来腐化机器们的注意。对于和货车有关的任何人来说,上面的货物都意味着死刑判决。

在他们进入城区前,马尔科姆——他展现出的骑术是他们之中最差的——掉了队。他也许叫喊过一声;除了铁箍马蹄敲打路面的响声,以及耳中雷鸣般的心跳声以外,安娜斯塔西亚什么都听不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他成了那张不断增长的清单——去向和命运都无人得知的公会人员清单——上面的又一个名字。

到达斯普河边以后,她放慢马速,让它缓步前行。然后她转向北方,朝城市的核心前进。她再次发现自己正在穿过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街道。这座最伟大的城市,帝国的核心,如今只是它过去的亡灵。尽管她完全不想使用那个字眼——尽管运用那些愚蠢天主教徒发明的语义学概念让她痛苦——但它的确缺少了灵魂。

城市风光依旧:运河两岸的山毛榉在夏天时格外繁茂,让拖船道仿佛隧道;时髦的石板屋顶和阶梯式山墙;房屋正面装饰性的壁柱与粗面石工 (1);会在早春的阳光中闪耀象牙色与金色的钟塔。城市的任何角落都能至少听到一口大钟的报时鸣响。海牙传奇般的钟塔凭借永久的炼金动力运作,它是驱使机械人的那种动力的变种;除了毁灭之外,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它们标记流逝的每个瞬间,从现在直到时间的尽头。

但要看到那样的海牙,就必须将目光越过散布在街道上的成堆垃圾。还有在运河里漂浮的杂物。而且不去理会无孔不入的腐臭气味。忽视粉碎的窗户,再选择对斜挂在断裂铰链上凹陷破碎的门扇视而不见。更别提沾得到处都是的血手印了:看起来某位屋主在被拖走前进行过短暂的挣扎。这类痕迹往往和路面上的黑色污迹同时出现,而宽阔的鲜红色水洼在那里化作细小的溪流,在鹅卵石之间流淌。破碎的长长横幅——曾经是鲜艳的胡萝卜橙色,如今却是肮脏的棕色——躺在路面上,又或是垂落在运河里。在林荫大道的两旁,许多树木高处的枝头上挂着彩旗的碎片,仿佛脏兮兮的圣诞金属箔。那些横幅是帝国为奇迹年250周年而举行的全年庆典留下的肮脏残留物。那只是去年的事,但庆典仿佛远在一个世纪之前。

最糟糕的——比破坏、无序和残忍屠杀的明显暗示更糟糕——就是这片寂静。就算在夜半时分,她也从未听过如此清晰的旗帜飘舞声。在这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明里,人们为日常生活而忙碌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道路上车流的喧嚣与上千台仆从型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也消失了。如今狗儿的数量超过了人类和喀拉客。有谣言说,名副其实的狗群正在席凡宁根沙丘附近某些最为破败的住宅区游荡。

袭击者们去了哪儿?它们已经控制了这座城市。那它们干吗还要躲起来?

在阿姆斯特丹渡船码头的南方不远处,有条苏格兰牧羊犬——它黑色的毛皮黯淡无光——对着骑马经过的安娜斯塔西亚吠叫起来。它从运河人行桥的台阶下窜出,咬向她那匹母马的距毛。马儿发出嘶鸣。有那么一瞬间,安娜斯塔西亚还以为自己注定要落入冰冷的河水,又或者在铺路石上摔成脑震荡,但她拼命运用自己所知的骑术技巧,总算是坐稳在了马背上。自始至终,那条狗儿都不知疲倦地做着实况评论。

“闭嘴。”她嘶声道。占领者没在公开屠杀街上的行人,并不代表她希望引来它们的关注。没人想要它们的关注。

她的母马小跑起来。它不肯放慢速度:那只狗还跟在后面。新教堂那八边形的后殿出现在她视野的左方;右方是旧酿酒厂和古老的泥炭集市 (2)运河沿岸的货摊。(现在没人烧泥炭了:炼金术和燃料油让它成为了原始的过去。)但现在,除了泥炭和木柴以外,消费者们还会购买食物、家具、美术品、乐器、锤子,以及行商们用这条“泥炭运河”运来的任何商品。这儿不是Grote Markt——也就是大集市——但足以作为午后的消遣了。安娜斯塔西亚的母亲来海牙的时候,总是会特意在这里停下脚步,只为了确认帝国的偏僻角落又送来了什么奇怪玩意儿。她至今还留着第一次来集市时买下的那只爱尔兰锡口笛,它也是她唯一能演奏的乐器。那段记忆本该让她的嘴角浮现怀念的笑意。

但今天,安娜斯塔西亚在集市上看到的人最多不过五六个。一男一女正提着一只柳条篮穿过街道。安娜斯塔西亚和那只尾随在后、狂吠不止的狗儿靠近时,他们丢掉了篮子——玻璃碎裂声传来——然后飞快地躲到某个无人的货摊后面。

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居民在本该走路的时候飞奔,在本该骄傲伫立的时候弯腰驼背,在本该抬头展望世界的时候看着脚尖。原本像巨人那样行走于世界的人们,如今就像被困在护墙板里的老鼠那样缩成一团:他们看到了脚爪沾血的猫儿,此时正瑟瑟发抖,唯恐那只爪子将他们拖向死亡。

狗儿吠叫不止。“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

昏暗的房屋里窗帘颤动;应和的吠叫声在附近的街道上回荡。那条牧羊犬短暂地人立而起,而她在纠缠的软毛间瞥见了它肋骨的轮廓。

她的手指伸进围巾的皱褶处,出于习惯,她在那儿放了一盒薄荷糖。薄荷糖对狗有毒么?那就太走运了。只要能引开这条杂种狗的注意力就行。为了撬开锡盒的盖子,她不得不放下一边缰绳,但那只是徒劳。盒子是空的。最后一块薄荷糖早就消失在了她的舌头下面,而她当然没法再买新的。那些机器会把食物运进城市,以维持人类囚犯的基本养分需要,但遭到彻底毁灭的港口表明了它们对奢侈品的立场。

她丢开空无一物的锡盒。那只狗追了过去。焦虑消散,她的母马也放慢了步子。

经过斯普河这一段的运河管理人小屋的时候,她正身体前倾,以危险的姿势抓向刚才丢下的缰绳。小屋的烟囱里没有飘出烟来。就像别处那样,向内和向外的拖船道陷入了破损失修的状况。枯叶、废纸、狗和马的粪尿弄脏了原本一尘不染的平整碎石道;烧焦的拖船那发黑的外壳斜靠着河底,像极了失事船只的漂流货物。切断的系泊缆垂在水中。运河管理人多半已经死去,沦为了某次屠杀狂欢的牺牲品。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她的世界颠倒的那个瞬间:意识到那些机械人不是在护送主人,而是在狩猎他们的那个瞬间——

两台仆从型走出小屋。她咬到了舌头。带着铁味的鲜血温暖了她的口腔,湿润了她的牙齿。

它们在给我们供应食物, 她提醒自己。 如果它们不希望我们活着,就不会那么做了。继续做你的事就好,它们不会插手的。

她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别发热。别发光。现在不要。拜托,现在不要。

它们看到她了。噢,上帝啊, 它们看到她了。 她能听见遮光板转动的声音,那四只水晶眼球在做工完美的眼窝里移动,跟随着她的身影。她没法呼吸。她想小便。她吞了口唾沫。血液凝固在了她的胃里。

别逃跑。别引人注目。别让自己像是有理由逃跑的人。别让自己像是要逃去骑士大厅的发条匠。别让它们追赶你。

她该转身吗?从小巷那边绕个远路?还是说这样会显得可疑?就这么向前猛冲,与那种致命的魔法造物擦肩而过,会不会比较安全?

不。保持原本的路线吧。向它们展示你的疲惫。展示你的顺从。

她低下头去,专心盯着马鞍上磨损的针脚,直到视野模糊。她紧闭双眼,试图阻止泄露天机的泪水。无论什么——即使是仆从型异乎寻常的力量——都无法抑制她的恐惧。她颤抖的手晃动了缰绳,也让马儿困惑不解。它感觉到了她的焦虑,那份不安又逆流到了安娜斯塔西亚身上。就像没有调节器的反馈回路。

“嘿,市民,”某个不似人类的声音说,“你这么着急要赶去哪儿?”

她猛地缩起身体,甚至令马鞍叮当作响。母马喷了喷鼻子。 噢上帝,噢上帝,拜托别发作,拜托别把我丢在这儿……

“又为什么骑着那头可怜的牲畜?”另一个——但却毫无分别——的声音问。

她把头垂得更低,用全部的精力来控制马匹与避免落入运河。她攥紧拳头。在城市外让哨兵停止运作也就罢了;如果她在这儿,在被数量未知的腐化机器包围和监视的这里尝试同样的做法,那么她几秒钟后就会寡不敌众。

“也许是因为一辈子都娇生惯养,你的脚才像婴儿那样软弱无力,是吗?”

金属脚掌敲打在铺路石上,轻而易举地和安娜斯塔西亚齐头并进。腐化机器们将她夹在中央。

“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

她又尝试了好几次,这才说出话来。她说出了跃入脑海的第一个谎言。“我要把这匹马和马鞍送去给我在斯塔特阔提尔 (3)的父亲。他得了痛风,没法步行去教堂。”

“真奇怪。”一只仆从型的手猛地伸出,想要拉住缰绳。马儿试图躲闪,但另一台机器抓住了它的腰部。这是当然的,机械人比任何马匹都要强壮。“你父亲难道不知道吗?痛苦的作用不是阻止你去做想做的事,而是确保你会去做别人希望的事。”

它们盯着她,咔嗒作响,仿佛在等待回答。如果有这个想法,它们可以一直站在那儿,直到马儿倒地而亡,直到风和阳光让安娜斯塔西亚的尸骨发白。

“拜托。”她说着。这句由衷的话语让她厌恶起自己来。机械仆从们放开了她的马。

“那就去见你的制造者吧。”

在街上的每台机械人都会引发极度恐惧的此时,生活真的令人厌恶。她告诉过某人,御林管理官曾考虑恢复从前那种陶瓷面具的传统,但最后断定让一般民众畏惧拧颈卫士反而更好。过去的她是如此轻率,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何谓恐惧。直到瘟疫船抵达的那天,她才与恐惧真正结识。

安娜斯塔西亚顺利到达了惠更斯广场。而其他人——马尔科姆除外——经由其他路线,在那天下午陆续抵达了骑士大厅。

随后等待货车的那段时间长到足以促成欧维和托芙展开一场争论,内容是叛逆是否截住了它,谁又该冒险去外面探听类似消息的风声。但货车在傍晚时分抵达,上面非法货物原封不动,藏在卷心菜的小山下面。它等在送货用的侧门外,而非正对惠更斯广场的高大仪式用门。

但他们没有允许它进入大厅。仅仅一台特洛伊喀拉客就足以摧毁公会,外加让帝国恢复稳定的一切希望。这辆货车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穿过广阔的城市,也就意味着牵引车辕的那台机器有无数遭受感染的机会。看似顺从地完成工作也许只是花招而已。因此安娜斯塔西亚让一支仆从型小队在送货门外充当临时遮蔽物,以防潜伏在国会大厦高层或者屋顶上的那些机器的窥探。然后她叫来两台拧颈卫士放哨,让另一队人马仔细检查机械车夫和那些停止运作的哨兵。

安娜斯塔西亚在能够俯瞰熔炉的实验室里汗如雨下。汗水里的盐刺痛了她的眼睛。这里的窗户经过特殊加工,可以反射绝大部分热量。但窗璃却开裂凹陷——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许多机械人落入了熔炉室,而这些就是当时的痕迹。熔炉的损伤也影响了维持实验室舒适的冷却系统。她用袖子擦拭额头,握紧螺丝刀,从第一名叛逆的头颅拆下最后一枚螺丝(三十七分之三英寸,梯形螺丝头)。她把检查孔盖板放在椅子上,开始取出腐化机器的松果体玻璃。通常来说,这种事该由技术人员来做,因为这并非御林管理官——更别提是首席园丁本人——的工作。但技术人员都在忙着修理熔炉呢。

在把手伸进那个机械人的头颅之前,她戴上了一只锁子甲手套。头颅中央的大量针状物碰到铠甲,发出叮当的响声。她的手指拂过某个圆形的物体。她取出那枚杏仁状的炼金术玻璃,丢进托芙端着的透明盘子里。

令安娜斯塔西亚吃惊的是,它没有发光,没有闪烁,没有迸射出带有魔法迹象的光芒。但那些奇形怪状的袭击者,那些能够腐化同类的感染性机器,颅骨内拥有某种发光之物。她本以为能在此处找到同样美丽而危险的东西。但在她的肉眼看来,这块玻璃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了。的确,如果外行人看到这块玻璃躺在阴沟里,甚至不会停下脚步将其拾起。作为让世界围绕其旋转的中心,这东西真的很不起眼。

她打开了盘子下面的一盏灯。柔和的树莓色光芒照亮了松果体玻璃,而那只盘子开始以环形轨迹缓慢摆动。她们留意着天花板上发生焦散 (4)后边缘清晰的阴影,却没看到任何内部破裂的迹象。这块玻璃完好无损。

等第三台叛逆士兵化为零件,它的机械大脑也暴露在外以后,安娜斯塔西亚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收起全部三块松果体玻璃。托芙跟着她离开实验室,来到一条环绕熔炉室的环形走廊。

首席园丁向一群入行没多久的发条匠搭话。“那个实验室里有三台拆散的军用型。把头部拿去回收利用,身体用推车运去重新装配。务必留意生产批次的区别。”

(为了如此卑贱的工作而动用人力,这真的太荒谬了。更何况还是在大熔炉内部。)

欧维博士在正对熔炉的一扇铁门外和他们碰了头。他去了档案室取钥匙。他打开门的时候,发霉却凉爽的空气吹乱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头发。与实验室相比,笛卡尔投影室简直凉快得让人愉悦。

房间里很暗。但从走廊涌入的熔炉光芒足以照亮这个漆成午夜黑色的八角形房间,以及高处那晨雾色的半球形圆顶。十六张躺椅每边八张,排列成两个交错的环形。

欧维问托芙:“你来过这儿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听说过而已。”

这个房间是个暗箱 (5),其构造与数世纪前黄金时代早期的某些伟大画家用过的那种装置相仿。但它投射的并非风景和肖像画模特,而是嵌入在机械人松果体玻璃内部的逻辑炼金术语法。如果是熟悉代表数学与炼金术强制力的那些符号的人,就能在这里实时查看嵌入特定松果体玻璃的阶层式超禁制。大致来说,在这颗星球上,只有这里能真正踏入机械人的所谓“大脑”。

出于这个理由,所有人都把这儿称为“笛卡尔投影室”。它也有官方的名称——101室——但没人这么叫它。发条匠们从不放过挖苦勒奈·笛卡尔——那位阐述了“意识思维与自由意志源自于灵魂”这种古怪信念的罗马天主教哲学家——的机会。他与年轻时的克里斯蒂安·惠更斯身处同一个时代,甚至在还是共和国的荷兰居住过多年,但在奇迹年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就去世了。安娜斯塔西亚觉得这很可惜:如果他能活到亲眼见证第一批喀拉客的那天,他就会在一夜间否定那些摩尼教式的空谈了。这么一年,世界就能省去一场长达数世纪的冲突:法国人以偶像崇拜者特有的狂热,对笛卡尔和他误入歧途的思想推崇备至。

灵魂并不会在某种无形的纯粹思想和概念领域里随着天体音乐 (6)而颤动。灵魂根本不存在。除了机制以外什么都没有。黄铜和钢铁的机制,血肉与骨头的机制,甚至是头脑的机制。古代的原子论者——留基伯 (7)、德谟克利特 (8)、卢克莱修 (9),以及他们酷爱美酒的同行——才是正确的。一切物理学的本质都是机制。形而上学并不存在。

但宗教也是有用的。所以公会从来不会过度坚持最后那个观点。

安娜斯塔西亚对其他人说:“坐吧。”

然后她打开了房门对面那堵墙里的某个隔间。它的大小和她盥洗室里的药品柜相仿,但却有嵌入天花板的炼金术灯提供柔和的光线。里面装着一台仿佛在旋转途中凝固住的多轴式天体仪,那是填满走廊对面那个深坑的巨大机器的模型,但其宽度还不到钢琴家弹奏两个八度音时双手间的距离。它的中央是空的。黄金、白金和黄铜的同心圆环等待着让它们旋转的太阳;这座发条宇宙的微缩模型等待着原动力。她把敌对军用机械人的第一枚松果体玻璃放到机器中央的支架上。

拉杆有点不听使唤。它在她的猛拉下屈服,只是伴随着一阵尖鸣。该加润滑油了。她厌恶地摇摇头。在劳动力缩减的现在,就连最简单的维护也无法保证了。

但随着怀表的嘀嗒响声,这架天体仪开始转动。像舵轮那样前倾的黄金圆环开始向着安娜斯塔西亚缓缓转动,最内部的黄铜圆环则向后转动,仿佛在从她面前退开。与此同时,白金圆环开始像陀螺那样旋转。嘀嗒声开始加快。仅仅片刻过后,她的眼睛就跟不上多轴式旋转的轨迹了。她关上了隔间。

这个动作启动了笛卡尔投影室的入口。嵌入式铰链控制着房门自动关闭和归位,直到投影室的周边化作天衣无缝的八边形。矿井般的漆黑包裹了发条匠们。又一阵“嘀嗒”混入了那台机器略微减弱过的嗡鸣声中。安娜斯塔西亚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遮板收起的响声。她飞快地向右走了一步。

“托芙,我建议你遮住眼睛。”她说着,自己也这么做了。

隔间门上的一块鱼眼透镜迸射出碧绿色的光芒。它的光辉就像一颗宝石太阳,就像燃烧的绿宝石,明亮到足以穿透她的眼皮。托芙倒吸一口凉气。模糊的发条装置声愈加响亮。片刻过后,炽热的光芒减弱到了几乎让眼睛泛出泪水的程度。安娜斯塔西亚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光线让斑驳的阴影在房间里打转,仿佛旋转木马的影子。

她说:“现在没问题了。”

在墙壁和穹顶天花板上舞动的发光图案是印记:组成超禁制的原子。它们围绕着三维发条匠旋转,仿佛发条天体的齿轮。欧维咬起了指甲。那位挪威女子张口结舌地看着穹顶天花板,作为帝国基础的不可撼动的法令正在那里闪闪发光。它们在投影室里游弋,仿佛阿姆斯特丹那座庞大水族馆里的鲨鱼,在黑暗中留下曲折的流星尾迹。这代表了人类强加于世界的顽强意志。

尽管双眼刺痛,安娜斯塔西亚却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她担心投影会显示那台机器摆脱了全部超禁制。也就是真正的叛逆。

但这台机器仍旧受到超禁制的约束。这代表欧维的看法正确吗?这些入侵者是在类似于“袖手旁观”猜想的情况下行动的吗?还是说这些超禁制已经修改过了?

天体仪的呜呜声与机器的嗡鸣声开始趋向于恒定。转动着的发光印记放慢了速度;流星变成了行星,然后是恒星。在看起来既平缓又突然的转变中,那些文字固定下来。一台机械人的运作规则的所有细节正在他们上方闪闪发光。

托芙低声说:“噢,上帝啊。”

“确实壮观。”安娜斯塔西亚赞同道。

“是啊,没错,”托芙说,“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看看那儿,”她指了指,“这……这不对劲。”

欧维吐了口唾沫。安娜斯塔西亚在这片昏暗中扭动身体,想象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指甲落在地板上的情景。“惠更斯的卵蛋啊。她说得对。”他说。

在投影室的一角,那些印记并非整齐划一、鲜艳而令人宽心的蓝绿色。它们带着有些模糊的朱红色。它就像一颗丘疹,破坏了发条匠的伟大作品那光滑无瑕的纹理。

那就是转折点。他们迅速辨认出了另外几处偏差。这台机器与世界互动的规则遭到了彻底破坏。而且那些偏差并非毫无规律,也并非互不相关。超禁制遭受了有条不紊的歪曲。

这台机械士兵受制于一套基本规则。但并非公会的规则。生前的它效命于另一个人。

“不。”安娜斯塔西亚惊呼道。她曾强烈希望会有另一种答案。甚至是“袖手旁观”猜想。

御林管理办公室失职了。

安娜斯塔西亚在邪恶超禁制那令人作呕的光芒里踱起了步子。“找个团队来研究这个。托芙,你去协助他们。我们需要对改动进行彻底的分析。对于引发变化之人的身份,还有他或者他们的目的,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后她从支架里取出了那块松果体玻璃,放上了第二个机械士兵的玻璃。结果却有所不同。

起先她以为投影装置坏了。她把鱼眼透镜擦拭干净。三人听着墙壁里机械装置的呼呼声。听起来再正常不过。至少在人类的耳中,这声音跟刚才那次别无二致。

这一次,打破黑暗的只有短短的一行发光印记。那台机器的超禁制几乎——但并非全部——被彻底擦除了。它已经尽可能接近真正的叛逆了。那条法令如此之短,安娜斯塔西亚甚至不需要查阅字典就能翻译出来。

“无论如何,”她说,“从此永远忽视其余的任何指示。”

“上帝啊。”欧维说。

第一台机器只是受了腐化。这第二台军用机械人已经是事实上的叛逆了。在仍然拥有超禁制的同时,它和真正的“无约束运作”这座悬崖已经近在咫尺。

三人盯着天花板,沉浸在无声的绝望里。

“投影仪出故障了,”欧维总计到,“它肯定是在袭击时受了损伤。”

在这片黑暗里,安娜斯塔西亚毫无意义地耸了耸肩。“我们只能祈祷是这样了,”她说,“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会发现它的运作完全正常。”

因为这个宇宙冰冷又无情。而他们刚刚窥视的只是将可能性极小和真正的不可能分隔开来的那道鸿沟而已。

欧维关闭了投影仪。通向外部的门再次开启,让金色的熔炉光芒照射进来。但它并未带来安心感。

她说:“我们必须进行确认。如果无法推翻这些结果,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一切,从惠更斯广场的袭击开始。控制海牙的那些机器并非都被单独一种广泛传播的故障所影响。它们分成多个派系,并且在互相合作。有些在修改后的超禁制下运作,另一些几乎没有任何超禁制。也就是真正的叛逆。”

“我们应该调查的可能性并不只是投影仪是否受损,”欧维轻声说,“我们还不清楚你制服那些机器的时候,它们发生了什么改变。”

即便身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出欧维把她看成了研究课题。他在思考检查她——解剖她——能得到怎样的知识。

但她没必要转移话题了。下一轮坏消息自然而然地办到了这件事。安娜斯塔西亚才刚从天体仪的支架取下第二块松果体玻璃,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就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起来:“首席园丁贝尔!别挡路,我找首席园丁有急事。首席园丁贝尔!”

这让她想起了马尔科姆赶到医院时的情景。那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也是帝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天。但这并不代表事态不可能更糟了。因此她怀着相当程度的恐惧离开投影室,向那位信使招手示意。

那个人是亚瑟,一名年轻文员。他看到了她,立刻刹住了脚。和当时的马尔科姆不同,他并没有弯腰大口喘气。他说:“有台拧颈卫士回来了,而且状况很差。它不断写着‘首席园丁’这几个字。”

等回到楼上,看到那台满身刮痕、焦痕和凹痕的机械半人马的时候,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前任塔列朗为了逃跑而制造出的那台叛逆拧颈卫士,后来怎么样了?有那么一瞬间,安娜斯塔西亚还以为它设法远渡重洋,跟着她回来了。她一时间战栗不止。

她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拧颈卫士。它外壳上的孔洞比漏勺还要多。它的一只蹄子彻底不见了,另外两只也似乎无法动弹,仿佛脚踝和膝关节都出了故障。它的一只眼球粉碎。三条手臂在重组成不同形状的中途凝固;看起来,这台半人马当时正在使用长矛和锤子。

这台机器光是还能运作都仿佛奇迹。如果换个地方受损,也许就会毁坏为拧颈卫士注入永恒动力、让它的发条心脏继续跳动的炼金印记了。

它用仅剩的那只眼睛转向她。它的瞳孔放大,棘轮咔嗒作响。它看到她了。

“让我看看。”她命令道。

亚瑟把自己的办公桌清理干净,又将一张包肉纸铺在上面。发出好一阵尖鸣和摩擦声后,那台机械半人马成功将钢笔蘸上了墨水。它那只仍旧正常的手臂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动了起来。墨迹飞溅在看客们身上。破裂齿轮发出的噼啪声在高高的椽子那里回荡。它毫无征兆地停了笔,然后走到一旁。

那个拧颈卫士以四分之三角度 (10)画出了一座布尔人种植园风格的庞大宅邸的中部。安娜斯塔西亚计算着山形墙的数量:一共八座。她知道这地方。那是坐落于旧普鲁士边缘的一处公会地产。周围是占地辽阔的花园和用来保护隐私的高大树篱,后者是模仿夏宫而种植的。她去年秋天去过那儿几次。

托芙说:“那是什么地方?我不认得。”

那当然。那儿是御林管理官专用的场所,办公室里知道它的人也屈指可数。欧维和安娜斯塔西亚对视了一眼。半人马再次看向安娜斯塔西亚,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上帝啊,”欧维说,“我都不记得上次看到影像记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安娜斯塔西亚卷起那张素描。墨水从她的指缝滴落。她告诉欧维:“你最好跟我来。”对亚瑟和托芙则说:“如果有别人来找我们,就让他们去投影室。”最后,她对那台破破烂烂的拧颈卫士说:“过来。”

他们没有直接返回投影室。他们首先去了某间实验室,欧维和安娜斯塔西亚在那里一起拆开了那个拧颈卫士的头部。并非像对待机械士兵时那样,彻底解构到能取出松果体玻璃的程度;他们只需要撬出半人马那只完好的眼球而已。他们让那台无眼机器伫立在实验室里,等待别人来维修。

笛卡尔投影仪设计成既能容纳喀拉客眼球,也能容纳松果体玻璃的样式。在现代,前一种情况相当少见,但在过去的数世纪里,它是完善超禁制的关键。安娜斯塔西亚把那颗水晶球体放到支架上,用拉杆关上隔间,然后坐了下来,等着那些微缩圆环在今天下午第三次转动。通常来说,投影仪一整年都不会用到这么多次。

影像——而非印记——在投影室的穹顶上闪耀。它们跳动、散焦、重新聚焦、闪烁和变换的速度如此之快,令她双眼生疼。但在圆环达到巡航速度以后,川流不息的画面就稳定下来。它展示的是一间有好几个冰柜的厨房,一尘不染的代夫特陶瓷墙砖,还有脚下的一切。

纠正一下:蹄下的一切。他们在透过拧颈卫士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其色彩和细节比早期绘画大师最伟大的作品更加生动。但这要比任何静物画更伟大。因为这是能动的画。活的画。

几个世纪以来,不止一位会计主张说,只要拿出这种神奇技术的一小部分,并授权给音乐厅和剧院,让他们能够提供给观众观看,公会就能积聚起庞大到难以置信的财富。但每次这种提议浮出水面,御林管理办公室就会打得它千疮百孔,直到它再次沉底为止。因为照那些拜金者的建议去做,就等于鼓励研究和创新。他们的专利技术也会因此传播出去。

但这番抵抗只是白费力气,不是吗?因为某处的某人就成功向公会造物施加了自己的超禁制。

厨房里的平静影像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他们周围的房间就旋转起来,而那台拧颈卫士冲进附近的走廊,它在那里的同胞已经开始了和一群仆从型的搏斗。窗户和墙壁上到处都是它们撞进屋子时留下的窟窿。玻璃和窗棂的碎片仍在落下,暗示着袭击是片刻前才开始的。好几个袭击者用黯淡的金属板盖住锁孔,或者头颅经过怪异的改造,与她在惠更斯广场见过的那些传染性机器相似。在粉碎的窗户外面,粗糙的犁沟破坏了花园毫无瑕疵的风景。袭击者以高速冲向这座宅邸,它们的脚掌掀开原本平整的走道,在土壤上留下一个个桩坑。

感觉就好像她骑着一台拧颈卫士冲入了战场。那是种令人反胃的体验。

一台腐化仆从型朝他们冲来,它受损的头颅逐渐放大。冬日阳光在它炼金术镀层上的舞动,每一道细小刮痕与裂口的反光,躯体内齿轮的转动与钢索的颤动,都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显得真实而细致,仿佛她正与那台致命的机器共处一室。安娜斯塔西亚缩起身子。

一根来自她视野边缘外的长矛突然出现在画面里。它刺穿了那台仆从型的头部下方,矛尖伴随着黑色的火花和碎裂的合金,从它的颈背穿出。另一个叛逆接替倒下的同伴,扑向拧颈卫士。它们并非“一群”机械人:那是机械人的海洋。而且不仅仅是仆从型;她看到其中混杂着好几台军用型。那些反叛的机器蹂躏着宅邸,以及配置在那里的拧颈卫士。到处都有蓝绿色的光芒亮起,预示着另一台拧颈卫士将会遭受腐化。

安娜斯塔西亚的视野中充斥着混沌。盘旋、疾驰和飞掠的混沌。每次那只半人马旋转或跃起,她的胃都会随之翻搅,仿佛被抛在了身后。那种错觉奇妙而又令人不适。

欧维侧身越过椅子扶手,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战斗席卷了整个宅邸。扭打着的对手们滚过墙壁和窗户,沉重的身体压碎了橡木家具,钻石般坚硬的手指刮坏了大理石,仿佛那些只是黄油。在某个时刻,他们的“宿主”纵身扑向某个机械士兵,其力道甚至粉碎了豪华壁炉的耐火砖。拧颈卫士与其敌人以人类肉眼难辨的速度互殴的时候,数千块砖头如雨点般落在它们身上。

记录在诡异的寂静中播放着。她清楚机械人搏斗时的响声。没有金属相互碰撞的铿锵声,齿轮的摩擦声,还有钢索断裂时的鞭子抽打声,这番暴力景象依然给人以近乎超现实的感觉。她的双眼被带入了战争,但她的双耳依旧和平。

他们的宿主战胜了机械士兵。它立刻扫视周围,寻找要制服的下一个敌人。但它在酣战中来到了宅邸的深处,远离入侵者的大部队。安娜斯塔西亚才刚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拧颈卫士便迈步飞奔起来:楼梯间的地板支离破碎,竖板上则有鸟爪状脚趾留下的凹痕和孔洞。

这台拧颈卫士移动的速度打了折扣。它的视野也在颤抖,仿佛有好几种稳定装置同时开始出现故障。它的蹄子踩在长长楼梯上的节奏让这幕景象像小船那样飘摇起伏。欧维在角落里再次发出呕吐声。她扭动身子,努力对抗那种反胃感。

但那台机器追踪着入侵者的足迹,因此她也一样。等它抵达楼梯平台以后,她意识到楼下规模庞大的攻击只是个诱饵。拧颈卫士们忙于击退攻势的时候,另一些机器溜到了楼上,准备洗劫这座宅邸的其余部分。它们走遍了每一条走廊,每一个角落,有条不紊地拆下所有门板。壁橱和厕所,卧室和脏衣滑道——原封不动的房间一个都没剩下。

就连办公室也一样。那些入侵者没有只拆下门板就收手。它们还彻底搜索了办公桌。破碎的抽屉躺在地板上。文件不翼而飞。消失的还有安娜斯塔西亚上次站在那个房间里的时候,还挂在墙上的图表。反胃感变成了一触即发的作呕感。

欧维咳嗽了几声。“肆无忌惮的破坏。为什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行为?”

他没有注意到在这片狼藉中离奇失踪的文件。没等她指出差异所在,他们的宿主就再次行动起来,前去猎捕其余的入侵者。它又爬上一层楼。在这里,缺失的门扇后面是一间私人盥洗室,以及另外几间客房。安娜斯塔西亚认出了费舍在漫长的康复期使用的房间。她也认出了手术室,就是在那儿,经过了数次手续以后,外科大夫们成功将一块定制的炼金术玻璃植入了那位秘密天主教徒的大脑,也由此抹消了他大脑中关于自由意志的幻象。

地板摇晃。倾斜。拧颈卫士向侧面跑去,努力站稳。屋子开始失去平衡。

然后它又动了起来。那只半人马沿着侧面有成排尖顶窗的长长走廊飞奔。满是灰尘的阳光透过破碎的窗璃涌入,刺痛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双眼。走廊的尽头是头顶和脚下的大洞,烟囱用的砖块洒得到处都是。地板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倾斜;无声的搏斗让宅邸为之晃动。

但半人马没有加入战局。它看向屋外。因为那些破碎的尖顶窗面朝花园,而在不远处的那里,几十台仆从型正在劳作。拿着铲子。

“噢不。”她说。

“我不明白,”欧维说,“它们在干吗?”

“那里是我们埋葬失败实验对象的地方,”她用双手捂住肚子,“在费舍之前的每一个。”

“可是,”他对着袖子再次湿咳起来,“已经腐烂的人类尸体对它们能有什么用?”

那些文件对它们又能有什么用?

“它们在乎的不是尸体。而是那些尸体里的东西。”

在并发症杀死他们之前,我们植入他们脑袋里的东西。

在高处的穹顶上,画面一时间转为鸟儿的视野,因为那台拧颈卫士跳了起来,撞碎了一扇采光窗。安娜斯塔西亚本就难受的胃翻了个筋斗;发酸的胃液刺痛了她的喉咙。她紧紧闭上双眼。等她冒险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台半人马已经回到坚实的地面上,正朝那些手持铲子的仆从型冲去。

她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关闭了投影仪。欧维抗议起来。他的嗓音含糊不清,仿佛正在抵抗再次呕吐的冲动。“还有呢。”

她摇摇头。“我看够了。”

然后她在躺椅里坐下,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压下反胃感。但这只是徒劳。因为她感受到的并非晕动症 (11),而是恐惧。足以压垮背脊的沉重恐惧。

千万别和我想的一样。千万别和我想的一样。

“关于它们为何把我们困在这儿——以及为何向我们供应食物——我有个推论。”

欧维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也把线索拼凑起来了。他说:“那些袭击者是怎么知道研究的事的?我们对这件事可是严格保密的。”

“向我们的同胞严格保密。但这些年来,有多少机械人协助过实验过程?每次实验所必要的辅助工作呢?”安娜斯塔西亚思索起来,“到现在为止,其中又有多少机器受到了腐化?”

他发出飞艇漏气那样的叹息。“噢,上帝啊。”

“你还觉得这只是‘袖手旁观’吗,博士?”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但片刻过后,他找到了微不足道的安慰。“这些都只是理论。它们也许知道原理。但那些尸体只会给他们失败的范例。而且手术需要做工和校准都毫无瑕疵的玻璃。只要我们还控制着这座熔炉,叛逆就永远无法制造出那种玻璃。”

“如果不担心这个,那我们就太愚蠢了。”她说。

“这非常、极其值得担心,”他说,“但对叛逆来说,这是个死胡同。

也许吧。但安娜斯塔西亚那天晚上失眠了。她直到黎明都躺在床上,不断想象全城的男女像费舍牧师那样哭泣的情景。

(1)将石面粗糙化的加工。

(2)原文为荷兰语“Turfmarkt”。

(3)Statenkwartier,海牙的住宅区之一。

(4)指光线发生反射或折射之后投影在目标平面或物体上所产生的效果。

(5)camera obscura,一种古老的光学设备,是现代相机的前身。

(6)又称“音乐宇宙”,由毕达哥拉斯提出,指行星运转时产生的音乐。

(7)古希腊哲学家。

(8)古希腊哲学家。

(9)古罗马哲学家。

(10)以中线为标准将物体划分成四个部分,四分之三角度即描绘出四分之三部分的角度。

(11)晕船、晕车、晕机等症状的统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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