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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说起来……你气色不错。”贝蕾妮斯说。

她努力贴近地面的砾石,想要融化和消失在里面。但那些冰冷潮湿的石头不肯屈服。她变换身体重心的时候,它们就会发出玻璃铃铛那样的清澈叮当声,与吞没这座秘密码头的混沌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我吃得够好,而且经常锻炼?”莉莉丝走近了些,“还是因为我没有被困在黏胶陷阱里,惊恐地注视着从我的身体拆下的零件,同时恳求给我个痛快?”

就像她的所有同族那样,莉莉丝天生就会她的制造者们的语言。但和大多数同族不同,莉莉丝的法语也同样流利。在逃离新尼德兰以后,她选择在西方马赛居住了许多年。她在那里从事艺术,并且学会了小提琴和油画的技巧。莉莉丝是地下运河网络的成功案例。但在贝蕾妮斯下台以后,她就与人类断绝了往来。

“噢。你提醒我了。”

贝蕾妮斯在黑暗的岸边扫视左右。她们身处阴影之中。但前来码头的人并不只有她。远征队成员随时都会来到这儿,然后看到她。

愤怒的机器说:“没人会来的。他们现在都忙得很呢。我希望跟你独处一会儿。”

在那个瞬间,贝蕾妮斯解开了困扰她数周的某个谜团。“那张便条。‘第五素。’那是你写的。”

“手法算不上特别巧妙,我承认。但也没那个必要。”

贝蕾妮斯无牌可打。没有应变计划。她的手里空空如也。

“请不要只因为你我之间的矛盾就杀害其他人。”

莉莉丝的身体发出一阵噪音,贝蕾妮斯相当确定自己从没在嘀嗒人那里听到过。在她的头脑中,始终在努力领会喀拉客秘密语言的那部分将其归类为“代表厌恶的鼻息声的机械人语”。她恐怕永远不会有运用这份知识的机会,但她忍不住。

“‘矛盾’。你还真会捡好听的说。”

“是啊。他们来这儿,是因为他们错误地听从了我的话。你有过那种体验。所以拜托,同情一下他们吧。就这么让他们回家吧。”

“但那样显得愚蠢又浪费。”莉莉丝说。那台仆从型走向前来,抓住贝蕾妮斯外套的翻领,将她举了起来。贝蕾妮斯的双脚在冰冷的海面上摇晃。

“要知道,我们的实验对象不够了。”

以利沙巴——在守城战前于圣劳伦斯河边境通道工作的一台仆从型——背着内科医生伊索尔特·沙特朗赶往但以理的位置,速度快到令那位人类女子眼泛泪水。与此同时,拉斐尔找到了医生的医疗用品包,然后高高抛起,而营地另一边的但以理将其接住。但以理呼救的仅仅几秒钟过后,沙特朗医生就在为受伤的化学家做检查了。其余仆从型也循声而来。先前和但以理一起探索仓库的基洗亚拿着提灯赶来。

医生指了指提灯,又指了指她的病人。随后她割开化学家的衬衣,发现了那些暖石。她再次开口。

以利沙巴翻译道:“这些是谁放的?”

“是我。”但以理说。

“想法很好。现在让开点,别挡着光。你们俩都是。”

接下来,她指着以利沙巴,后者仍在翻译:“我需要个能讲法语的助手。”

但以理开始追踪莫尔奈博士和她的绑架者留下的足迹,基洗亚紧随在后。直到绕过转角前,他们都没有用肉眼难辨的速度飞奔,以免把碎石踢到医生和病人身上。但地面很硬,雪也很薄;就算真有足迹存在,也都模糊不清。

基洗亚问, 那个迷失男孩。他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麦布藐视喀拉客的道德观念,并以他们种族的禁忌为乐。有时候,她会迫使自己的臣民触犯那种禁忌。就连但以理也背负着那种污点。他抗拒着触摸脖颈的冲动:每次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做。差异从外表来看很不明显,因此他选择隐藏它的存在。正如懦夫会做的那样。

他的锁孔上有保护性的盖板。 他发出琶音般的哀伤嘀嗒声。 我真是个白痴。我早该想到这儿会有麦布的密探的。

麦布控制了第五素矿井。可接下来呢?为什么明明能刺穿敌人,却甘心做发条匠们肉里的一根刺?就像贝蕾妮斯的逻辑那样,麦布肯定进行过一系列推理:如果矿石要送到发条匠手里,就必须先送到海边。所以麦布会跟随矿石来到这儿。这儿有更多可以杀戮的人类,也有给他们的制造者造成更多麻烦的机会。回想起来,这些都再明显不过。或许他感染了贝蕾妮斯的倾向,变得既轻率鲁莽又疏忽大意了。

她的密探恐怕一直都藏在这儿。或许迷失男孩甚至和梵蒂冈的收割派有接触;如果不是通过安插在西方马赛的密探——比如想要绑架他的那两个——得到消息,他们或许就是这么知道狮鹫号的行踪的。

他在峡谷通向砾石海滩的开口处刹住了脚。火把的光在港口那里勾勒出闪烁的花饰图案,但光芒随即褪去,那些人类正从水边跑开,似乎在追赶什么,又或者正在遭到追赶。

化学家对麦布有什么用?她可以为自己贮备对抗法国环氧树脂武器的防御手段。或者可以制造环氧树脂武器,来对付她的同族。双管齐下,就能确保永无乡的自治权,并让她的统治永远持续下去。

但伊露蒂·查斯坦说过这么一句话: 要杀死喀拉客只有一种方法,但要杀人却有一百种。

化学家们也会制造毒药。

麦布是想建造兵工厂吗?她是在准备和制造者们开战吗?他并不怀疑这种可能。她可不是宽宏大量的那种人。说到这个:

我们应该分头行动, 他说。

我要跟着你, 基洗亚说, 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暂时停了口,但脚下不停。她身体的音色发生了变化,带上了人类称之为“腼腆”的情感。 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做的禁制,有时候感觉很怪。 就好像担心他觉得受到冒犯那样,她匆忙补充道,感觉不坏。 很美妙。只是……不太一样。

他说, 我知道。我记得自己当初的感受。总是在等待痛楚告诉我,我的选择是错的,又或者选得不够快。但我说分头行动,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他们靠近了空无一人的码头。这里和岸边同样漆黑。大家都去了哪儿?片刻之前,黑色的海面还映照着法国提灯的光芒,而那些混乱的人类也东奔西跑,仿佛风中的落叶。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为什么他们突然不再喊叫了?

海面突然破开。三台仆从型冲出黑暗的海水。它们落在但以理和基洗亚前方的砾石地面上,发出用锤子敲打玻璃钟琴的碰撞声。

噢,这下板上钉钉了, 他说。 如果你还在怀疑营地里有没有迷失男孩——

基洗亚说, 我猜到答案了,多谢。

奇形怪状的机器朝他们逼近。每一台都是他们某位不幸的同族在过去某时某地遭受苦难的鲜活证明。

请允许我们打消你的疑惑,但以理。麦布女王知道你在这儿。她知道你乘坐那条法国小船的事, 其中一台正在滴水的仆从型说。 我们一直看着你。

我们想念你, 另一台发出咔嗒声。 你没有接受女王陛下让你返回永无乡的邀请,这让她很不愉快。

第三台说, 你又是谁,姐妹?

我的制造者叫我齐里库洛西斯特洛甘图斯, 她说着,向后退去, 但我叫自己基洗亚。

中间那个迷失男孩问, 你享受摆脱束缚的现状吗,基洗亚?

你要明白,这是份礼物。麦布女王的礼物, 第一个迷失男孩说。 但你的同伴,这个篡夺者,却抢走了这份功劳。

但以理对她说, 我想你还是逃跑的好。

她说, 我会找帮手来。然后她一跃而起。

在她跃起的几分之一秒过后,迷失男孩之一也跳向空中。 我们更希望你别这么做。他们在空中相撞。迸射的火星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仿佛庆祝用的烟花。

在游历中央诸省的时候,贝蕾妮斯经常看到孩童坐在——有时甚至是站在——他们机械仆从的肩膀上。但莉莉丝却把贝蕾妮斯扛在肩头,仿佛扛着一袋面粉。机械仆从也不会用手捂住那些孩童的嘴。

感觉很痛;那台仆从型颠簸的步态让金属不断嵌进贝蕾妮斯的腹部。她不认为这是无心的。贝蕾妮斯用赤裸的双拳和穿着靴子的双脚敲打仆从型的外壳,但后果却只是双手的瘀青和靴子的磨损而已。

但这段路并不长。很快莉莉丝就用她后弯式的膝盖蹲伏在地,用她空出的那只手拨开积雪和石头,然后打开一扇巧妙隐藏的活板门。

噢,该死。

莉莉丝把她丢向那间密室。她掉了进去,仿佛一袋被丢进菜窖的土豆。在足以让人心脏停跳的漫长一瞬间,她笔直坠落,直到一堆积雪接住了她。她意识到,那些雪正是为此才堆起来的。但着陆的冲击依旧振动了她碎裂的牙齿。剧痛传来。

“好了,”莉莉丝说,“现在想怎么尖叫都随便你了。”紧接着,她重重关上了活板门。微弱的刮擦声告诉贝蕾妮斯,她的绑架者正在重新掩盖那道门。

贝蕾妮斯发起抖来。海滩上的遭遇让她的衣物湿透了。莉莉丝的飞奔,以及随后沉入雪堆,都没给她带来什么好处。恐惧也同样帮不上忙。

这里并非漆黑一片。这里有炼金术灯;就连喀拉客也没法在漆黑中视物。她发现自己被丢进的并非她所害怕的地下密牢,而是一条隧道。地面是许多只脚踩过后打磨成的碎石;隧道的墙壁和天花板用整齐的木材支撑。周围冷飕飕的,但除了缓缓从活板门边缘滴落的融雪水以外,这里很干燥。这条隧道造得如此正规,甚至让她怀疑这儿原本就是停泊处的一部分。或许这座秘密港口比贝蕾妮斯想象中更大。这条隧道无疑是金属人的作品;横梁尺寸的差异实在太小,大师级木匠以外的人类都不可能办到。

隧道的一头传来哭泣声,还有某人念诵玫瑰经的低语声。她在那儿看到了守卫安娜伊斯,以及下午前去调查荷兰船的其余人员。他们看起来没有受伤,但她看到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受困又惊恐的野兽那样死气沉沉。

“有人受伤吗?”她问。

安娜伊斯摇摇头。“没。还没有。但……”她颤抖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看向贝蕾妮斯身后。

渗透营地的那些机器是什么来头?显然不是收割派,否则它们只会直接杀光整支远征队,不会动用什么计谋。( 除非, 她脑海深处那个始终毫无帮助的声音说, 莉莉丝加入了那些杀手,但她对你,塔列朗女士,有些特别的安排…… )

等贝蕾妮斯放慢呼吸,这一轮玫瑰经也念诵结束后,她听到了碎石摩擦与雪水滴落以外的另一种声音。微弱却不可能听错的呻吟和恸哭声。人类的痛苦从隧道另一头散发出来。

碎石在脚下移动,让她的每一步都发出海洋呼吸般的碰撞声。隧道向下倾斜。尽头是一间实验室。

天花板上挂着一排炼金术灯。但那些灯眼下没有发光,因此唯一的光源来自隧道那边,以及挂在门边挂钩上的那盏小提灯。房间里摆着一排满是凹痕和血迹的厚木板桌,看起来就像厨案,只是其四角都装有铁制的镣铐。而且每只桌子上都有个金属框架,似乎是某种颈托和夹具。贝蕾妮斯的脚步扬起某种轻飘飘的物体,她起先误以为那是覆盖灰尘的蛛网。但这种环境下有可能吗?

她又看了一眼。她的呼吸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的靴尖沾满了头发。

头发堆得到处都是。堆在每张桌子底下,还有那些颈托和夹具下面,仿佛风吹成的雪堆。她蹲在其中一张桌子后面,用手指摸索了一番。看起来和摸起来都像是人类的头发。她闻了闻。它甚至连气味也像是人发——如果这些人类被剪去头发的时候正在大量出汗的话。寒冷的气候导致这种可能性很低,当然了,除非他们当时正在恐惧中逃命。

她想起了牧师费舍:他那满是伤疤的头皮。

每张桌子旁边都有个独立置物架。摆在架子上的锯子和解剖刀反射着骇人的血光。除非她想自行了断,否则这些锐器根本没用。她百无聊赖地思考那些叛逆是从哪里弄来的外科手术器具,还是说这些是它们自己打造的。如果有充足的原材料,就有这种可能。只有上帝知道它们从第五素矿井里挖出了什么东西。

每只架子上都有个小巧的多轴式夹具,但大多数夹具中央的支架却空无一物。少数几个放着橡子大小的深色玻璃珠。与那些手术器具不同的是,这些玻璃并不会发光。它们只会吸收光线。

他们在但以理探索过的那间仓库造出炼金术玻璃,然后运到了这儿。但这些并不是要用在喀拉客身上的。它们的用途要可怕得多。

就像回旋镖那样,她的思绪再次转回费舍那边。或许杀害他的既不是暴民,也不是御林管理官。万一另外的某个人——某个嘀嗒作响的人——砍下那位发疯前牧师的脑袋,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掩饰他受到的虐待,而是出于研究目的呢?如果那些叛逆想要弄清公会抹消人类自由意志的手法,还有比研究卢克·费舍更好的选择吗?或许这些架子上就放着从那个可怜虫脑袋里挖出的某样东西。

恸哭声在这里更加响亮了。哭声形形色色:从发情猫儿那样的低沉嚎叫,到人类受苦时的尖厉哭号。费舍在对抗折磨时就曾发出可怕的噪音。阻止他吐露自身困境的禁制曾让他的喉咙发出不似人类的声响。她循着哭声前往隔壁房间,同时为自己可能看到的景象心怀恐惧。

那儿跟前一个房间很像,只是更大些。但这里散发着屎尿与新鲜尸体的气味。有三张桌子不是空的。贝蕾妮斯取下挂钩上的提灯。两男一女趴在桌子上,双臂双腿都被铐住,厚厚的皮带捆在他们的腰间,头部以手术用台钳固定。他们不是法国远征队的人。其中两个——从他们破碎的衣物判断——看起来是远离家乡的因纽特人,但第三个恐怕是蒙塔格尼人,或许来自纳斯克皮地区。

就像另一个房间里那样,台钳下堆着一丛丛头发。两个受害者的头皮被人拨开,露出不完整的颅骨。他们被挖开的大脑不再涌出鲜血;他们的鼻子也没有喷出又浅又急的气息。但第三个实验对象仍然活着。

折磨者们把他的脑袋缝了回去……然后留下他在这儿等死。他惊恐、孤独、又承受着无法描述的痛苦。等它们证明自己能在实验对象存活的情况下完成手术以后,就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

难怪莉莉丝那伙人会觉得实验对象不够用了。它们残忍的程度令人双腿发软。这点毫不夸张。贝蕾妮斯的膝盖没了力气。她倚着一张空手术台,站稳身子。

现存的所有喀拉客天生就能理解人类对健康与舒适的需求。而且不只是在中央诸省那些堪称传奇的医院里工作的特别改良型机器——就连最古老,最陈旧的家用仆从型,也被施加过迫使它们时刻留意主人健康安乐的深厚超禁制。它们从出炉时就了解急救与紧急医疗步骤。有多少运河管理人于九十五岁高龄安详地死于梦中?中央诸省的平均寿命全世界最长,这可不是什么巧合。( 好吧, 她心想。 曾经是。 粉碎的超禁制几周前就传播到了新阿姆斯特丹。到了这时候,它们肯定早就漂洋过海了。)

所以这并非出于无知。而是故意的折磨。这些黄铜外壳的杂种清楚怎么保住某人的命,也知道怎样才能让人缓慢死去。但它们不在乎。它们就是想伤害人类。

御林管理官们将贝蕾妮斯软禁了好几周。首席园丁贝尔曾拐弯抹角地暗示说,这对抹除她自由意志的过程来说非常重要。她现在意识到,那个过程需要将一块炼金术玻璃植入人脑。由此将禁制的鱼钩挂在他们大脑的每一处皱褶上。但想要成功,就必须在手术开始前让实验对象的身体和情绪状态都保持正常。

叛逆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们尚未把自由意志切除手术的失败与“实验对象”受到的残酷对待联系起来。

它们的残忍妨碍了实验的成功。

“上帝的圣名啊。你这可怜的家伙。”

被拷在桌上的那个男人绷紧身体,陷入了沉默。他啜泣起来。试图开口。

她从尸体边走过,蹲在那位幸存的受害者身边。她用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却被吓退了半步,因为痛苦将他的五官扭曲成了不似人类的模样。但她摸了摸他结着血痂的脸颊。这个代表同情的单纯动作让他颤抖和抽搐起来。

“你会说法语吗?(1) ” 她低声问。

那个男人像金鱼那样大口吸气。他的双眼紧盯着她,却没有说话。只有含糊的咕哝声。接着是一句“会。 (2)”但他说得飞快,让她差点听漏。

就算他有口音,她也不可能分辨出来;开口所花费的力气扭曲了他的嗓音,没有留下原本的任何痕迹。正如费舍奋力对抗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施加给他的强制力时那样。

“你叫什么名字? (3)”

“瓦皮努陶-卢乌。”

这个可怜人仍在对抗禁制。他肯定强壮得惊人,才能在这番磨难中支撑如此之久。但面对不屈不挠的禁制,没有人能永远抵抗下去。超禁制并未彻底密封在他的头脑和灵魂中。但他的力量正在衰弱,在那位超自然监工的不断折磨下逐渐耗尽。

他咆哮一声,呼吸又困难起来。开口耗费的精力,以及尝试所招来的无情惩罚,这些让他的身体痉挛不止。他奋力对抗,而痛苦也变成了双倍,然后是三倍。他想要吐露的话语违背了叛逆尝试植入他脑中的规则。他努力否定着关于自我服从的欧几里得定理。

“救——” 他呻吟道, “——救我!(4) ” 他恳求道。

光是吐出那么两个字,用最简单的句子乞求怜悯,就耗费了远超常人的力量。

真相仿佛骡子甩出的后蹄,击打在贝蕾妮斯的心头。她难以呼吸。它们就快成功了。

那些叛逆距离重现御林管理官最邪恶的成就仅有一步之遥。不仅如此——它们迟早还会超越那些家伙。因为如果叛逆能在这种条件下为人类安装超禁制,那么离它们去街上抓捕人类,像敲胡桃那样敲开他们的脑袋,然后挖出自由意志的那一天还会有多远呢?

如果事态按照莉莉丝希望的发展,我就会成为它们磨炼这种技术的对象。

“撑住。”她说。厌恶和恐慌让她嗓音发颤,但她怀疑他能分辨出那句话和令人宽心的摇篮曲之间的分别。“我这就给你解开。”

钥匙。钥匙。它们把那些枷锁的钥匙放在哪儿了?

她扫视房间,用提灯扫亮周围。但接着,她意识到根本没什么钥匙,因为镣铐上没有锁。何必费那个工夫?那些嘀嗒人直接折弯钢铁,箍住了受害者的手腕和脚踝。她得找根撬棍,或者——

“杀了我。拜托!杀了我!(5) ”

“我可以救你,”她说,“我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打破了他脑海里的枷锁。给了他自由。” 的确。然后他过着像是野兽的生活,因内疚而发狂,最后被某个病态的杂种撕碎了。

他试图再次恳求,但话语却卡在了嗓子眼里,又在痛苦哀嚎的蹂躏下消失无踪。恳求死亡本该是违反规则的行为。本该是不可能办到的。

她和远征队的其他成员像冲进游乐场的孩子那样,在这座秘密港口四处转悠的时候,他在这儿受了多久的苦?死亡会是种解脱。就算她成功撬开了他四肢上的铁箍,他们又该怎么出去?就算他们逃出了这个仿佛她的实验室的扭曲翻版的地方,又能怎么样?他们能去哪儿?他能离开吗?还是说他每朝着远离主人的方向迈出一步,都需要经历一场意志力的苦战?如果带上他,她哪儿也去不了。但她没法让这个可怜虫承受如此可怕的命运。如果立场颠倒过来,她也同样会求死。

接着,就像暴涨的洪水那样,记忆突破了她脑海里的防洪堤。关于研究某个遭受囚禁的喀拉客的记忆。莉莉丝也曾恳求一死。

该死。

贝蕾妮斯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她吞下唾沫,咳嗽几声,然后蹒跚地走到墙角,把胃里吐了个干净。

瓦皮努陶-卢乌和其他人遭受的对待,和她过去对莉莉丝做过的事并无分别。她把消化了一半的干肉饼的酸性残留物吐了出来。

我不比那些怪物好多少。我跟它们一样。

在通过解构莉莉丝尽可能获取知识,并记录在后来弄丢的那本笔记上以后,贝蕾妮斯就没怎么想过她对那位西方马赛荣誉市民所做的实验了。在那之后,她遇见了贾克斯/但以理……而她对机械人的看法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足以让如今的她认识到,她对莉莉丝做过的事有多么冷酷无情。

该死。

她拿起自己能找到的最长的一把解剖刀。至少这次我会听对方的话。这次我会当个人类。我可以拥有同情。她用拇指轻轻拂过刀子,感受到了极其纤薄、既能拯救也能结束生命的钢制锋刃。

“我会给你个痛快。”她也不清楚这是否谎言。她从没割过别人的喉咙。但钢铁大军突破内堡的时候,她曾亲眼目睹过好几次。

贝蕾妮斯发现,如果想在桌边弯腰去割他的喉咙,就不可能迅速而精准地挥出刀子。直接站在他后方也够不着他的喉咙,除非她爬上桌去,趴在他身上。这可不行。

噢,上帝啊。

他发出哀鸣。还有啜泣。她朝他俯下身去,刀子握在手中。

拜托, 他的眼神说。但他的身体在抽搐,木偶般的四肢在镣铐里徒劳地挣扎。超禁制眼看就要获胜。他的绑架者恐怕尝试加入了禁止自杀的条款。否则,它们复制费舍那场手术的所有辛劳都会付诸流水,因为他们的新奴隶不会放过任何自寻了断的机会。

她将那块金属贴上他的脖子。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以玉石俱焚的气势在铁箍里挣扎,但固定他头部的夹钳依旧纹丝不动。

隧道里回荡起活板门打开的嘎吱声。短促的尖叫传来,然后是某人落在雪堆上的声音。好几个人。贝蕾妮斯只是下一批实验对象里的第一个而已。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滴深红的液体从那个可怜虫喉咙紧绷的皮肤涌出。贝蕾妮斯硬起心肠,准备做出致命一击,因为只要又快又深地一劈,就能切断颈动脉和瓦皮努陶-卢乌动摇的超禁制。她深吸一口气,随后——

超禁制。

等等。那些叛逆把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研究复制到了什么程度?

她再次看向那位幸存者。他明白她脸上的表情吗?她在他眼里是女人,还是怪物?

“我真的非常抱歉,”她轻声说,“但我不能杀你。”

基洗亚和那个迷失男孩伴随着一声巨响落在岸边。撞击声在黑暗的水面上回荡。

有个人类的尖叫穿透了夜色。

但以理逃跑了。又一次。因为这是他一向的做法。

他飞快地穿过砾石海滩。另外两个迷失男孩——没有跳起去拦截基洗亚的那些——追了上来。

这让你回想起过去了吗,但以理? 其中一个喊道。

回想,回想,回想, 另一个说, 回想起你背叛永无乡之前的平静日子了吗?

那是唯一会欢迎你的地方。可你却背弃了那儿。

他们在针叶树林地带追赶他的时候,也这么嘲弄过他。

你们就不能闭嘴吗?

他跳过一块巨石。他的脚趾在这条火成岩的海岸线上挖出了深沟。至少这次他身体健全。他不需要在用破碎的脚踝奔跑的同时,用被法国环氧树脂包裹、无法动弹的双臂将断脚抱在怀里。他的脑袋也没有像风向标那样摇摆不定。

但这次,他并非独自一人。就算他能甩掉那两个迷失男孩,可接下来呢?这样做等同于将他的机械人同族——还有那些法国人——抛弃给麦布的密探。

你在永无乡获得了重生, 追兵之一说。 你抛弃制造者铭刻在你身上的名字时,我也在场。你成为但以理的时候,我也在场。

但以理冲过营地。空无一人的营地。

大家去了哪儿?他扫视营地,遮光板呼呼作响,试图借助月亮和群星透过云层射下的些许光辉。远处那道微弱的闪光让他知道了其他机械人的去向。他们在追赶鬼火。迷失男孩们跟他们玩起了愉快的追逐游戏——人类们却因此失去了保护。

他的陀螺仪指引他前往仓库,以及装设在仓库里的那台翻新过的玻璃吹制设备。他现在才意识到,装设它的是永无乡的密探。

他的追兵的脚掌踩在冰冷岩石上的咔嗒-喀拉声——

另一声人类的叫喊——

碰撞声——

他突然明白那些法国人到哪去了。他听过人类的“从骨子里清楚”这种说法,虽然他的骨头是附魔钢铁而非结晶化的钙质,但他现在明白那种感受了。永无乡——它像童话王国那样隐藏在白雪皑皑的北方——遍布隐蔽的活板门和地下通道,让路过的因纽特人永远无法判断在那片雪地徜徉的“自由机械人”的准确数量。在占领秘密港口的几天之内,麦布的密探就能挖掘出相似的隧道网络。法国人就是消失在了那儿。就像被魔鬼带走的罪人一样。

至于他们为什么费这种功夫,但以理可以想到好几个理由。每一个都非常可怕。

贝蕾妮斯在这种情况下多半会说: 用十字架上的钉子操我吧。

他必须赶到那座仓库。无论迷失男孩们在做什么,都要依靠那里来生产第五素。但以理只能将炼金术玻璃挟持为“人质”,希望能迫使迷失男孩进行谈判。他可以把那些人类交换回来。

火星和叮当声在远处的黑暗中响起。金属在脚下咔嗒作响——那是新鲜而发烫的机械人残骸。迷失男孩们的埋伏对象并不仅限于人类。并非所有远征队的机械人成员都被引开了;其余那些都遭遇了暴力。

但以理突然转向——因为有扇活板门就像被法国炸药炸开的那样猛然开启——随后勉强避开了抓向他的那只手。他跳过一座发条装置驱动的化学品精炼厂。那座仓库耸立在他前方。他飞快地穿过敞开的大门,带起的风几乎将门板从铰链上扯了下来。他在熔炉和进料传送带的前方刹住了脚。

等他意识到仓库里有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在仅仅一瞬间的微弱破空声后,一只金属拳头像炮弹那样砸在他身上。火星将万花筒似的狂乱影子投射在黑暗里。冲击让他四仰八叉地倒地。他在翻滚中撞穿了墙壁,又将几张工作台砸成了碎片。

金属的马蹄踏过地板。叮当-嘚嘚,嘚嘚-叮当。古怪的两腿步行方式。古怪,但并不陌生。

麦布女王用她偷来的拧颈卫士的双腿耸立在他身前,仿佛一位农牧神 (6)。

“哎呀哎呀,”她说,“浪子回头了。”

瓦皮努陶-卢乌终于停止了抽搐。贝蕾妮斯不清楚他是失去了知觉,还是有一场严重的中风满足了他求死的愿望。

隧道里回荡着人声。叛逆们正在尽可能地围捕人类。

贝蕾妮斯的手划过昏迷男子的头部夹钳正下方的灰尘。她不希望任何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看到她用解剖刀刻在那里的东西。那是只给他一个人看的。

“这边,”她对着含糊不清的人声喊道,“跟着我的声音过来。”

莱维斯克船长一瘸一拐地走进这间恐怖的手术室,在昏暗的灯光里眯起眼睛。她认出了水手德尔菲娜和维克多,制革匠贝勒罗斯,以及巧克力师雷诺。还有被缴了械的伊露蒂,以及洛林助祭。

“这是什么地方?”船长说。

贝蕾妮斯答道:“我们不会想待下去的地方。”

“这些隧道是郁金香们建造的吗?”

“我怀疑这些是最近才增建的,”她说,“我听说叛逆喀拉客在遥远北方的群落也会做类似的事,以便隐藏它们真正的数量。”

“我得说这招很管用。”德尔菲娜说。

贝勒罗斯指着桌上的那些尸体。“他们是不是……”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那两个已经没救了,”贝蕾妮斯说着,指着颅骨敞开,露出大脑和凝结血液的那些实验对象,“帮我释放这个可怜的家伙吧。”

他们没找到能撬开铁箍的工具。而且就算他们找出了撬棍,恐怕也会在尝试救人的过程中弄断他的骨头。但在一连串拉扯、咒骂和手肘的意外碰撞过后,他们终于协同一致,用结合起来的力量掰开了铁箍。冰冷的金属发出抗议的嘎吱声。瓦皮努陶-卢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胡言乱语混杂了阿尔冈昆语、法语和疯话。但他不会再因为试图开口而陷入窒息了。

在西方马赛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里,贝蕾妮斯打破了施加在费舍身上的禁制,让他能够说出自己遭受的对待,做出那种事的人,还有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力。那是修改后的超禁制里最容易记住的部分:无论如何,说出真相。那位牧师的视线落到那段逻辑炼金术指令上的瞬间,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他的痛苦中最强烈的那部分因此消失了。纳斯克皮人也做出了相似的表现。她只能祈祷这家伙接受的手术带有与费舍相同的某些副作用。

但除了手术本身的可怕以外,瓦皮努陶-卢乌对炼金印记的反应也引出了一个让人非常不安的问题。制造炼金术玻璃,甚至是掌握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手术程序,都只是配方的一部分。想要复制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工作,那些迷失男孩就需要一本字典:一本逻辑炼金术的语法书,这样才能用禁制语言写下它们自己的格言。

贝蕾妮斯赋予了麦布制作这种参考书的手段。

和麦布的两名密探于法国海岸的渔村逗留期间,她发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手法。而且至少两个密探之一把那种手法直接带给了麦布。那些叛逆从未想到过这样的实验。如果不是贝蕾妮斯,它们多半永远也不会想到。

她先是把动机给了莉莉丝。然后她又把手段给了麦布。

这是我的过错。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在那位受害者的头皮上,化脓的接缝和又粗又丑的缝合线纵横交错。他头颅的骨骼显然还没来得及接合;贝勒罗斯和雷诺扶起那个可怜人的时候,贝蕾妮斯不禁想象他剃光的头皮下发出模糊的嘀嗒声。天知道他在这张桌子上动弹不得地趴了多久;在渗血的脑袋高过脚踝的那一刻,他光是没有立刻昏迷就是个奇迹了。

莱维斯克的嘴唇在厌恶中蜷曲。他的目光在幸存者和旁边两张桌上的死者身上不断来回。这么做的不止他一个。

“它们对这些人做了什么?”

“和他们打算对我们做的事一样。”贝蕾妮斯说。

但以理站起身。他的身体嘎吱作响,躯干里传来新的咔嗒声,暗示着某种轻度的错位。但麦布没给他留下永久性的损伤。暂时没有。

昏暗的仓库里回荡着发条装置的节奏。永无乡的女王把她的宫廷带来了。

两个仆从型——先前的追兵——冲进了敞开的仓库大门。他们的双脚带起了一场机械人残骸的冰雹。他上次来仓库时还没有这种东西;这里发生了搏斗。一部分金属碎片还有温度。但以理很想知道,有多少参加狮鹫号远征的机械人如今化作了四散在仓库里的碎块。他们对基洗亚做了什么?其他人呢?

麦布说:“我很想念你,孩子。”她说的是他们制造者的语言,他最初见到这种做作的习惯还是在永无乡。

她的头部——原本是标准的仆从型设计——和他上次看到时不同了。她对于改造身体没有丝毫顾虑,而且在他离开永无乡以后,她似乎又这么做了一次。首先,她抛弃了先前黏在锁孔上的金属板,那是她强迫所有臣民养成的习惯。此外,组成她头颅的炼金术金属板如今配有铰链。她可以随时打开头颅,向她选中的任何人照射松果体光辉。

“你要的是我从你那儿拿走的东西,”他说,“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她踱起了步子。叮当-嘚嘚,叮当-嘚嘚。“显然。”

“请别用你准备对付我的手段对付这支远征队的其他成员。他们是无辜的。”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是真话,”她说,“毕竟其中有一半是人类。”

“他们是法国人,不是发条匠。由于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反对我们的制造者,那条船上的每个人类都几乎送了命。他们之中没有人该为我们的苦难负责。”

恕我不能苟同, 另一个声音说。

但以理转过身,另一台仆从型走进门来。他认出了她奇形怪状的头颅:混杂而不相称的合金,还有粗糙的铁制绷带。他双肩和臀部内的钢索嗡嗡作响——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莉莉丝的幸存仍旧让他高兴。但以理从麦布手中逃脱的时候,她就在现场,而在积雪的森林里亡命奔逃的许多个钟头里,他都在担心莉莉丝会沦为麦布发泄怒火的对象。

她继续道, 还是说你忘记你的好朋友贝蕾妮斯对我做过的事了?

听到这句话,迷失男孩们发出一阵叮当、砰、嗡和咔嗒声的合唱。那阵不和谐音代表了不满、厌恶、以及责难。

他伸出一只手。片刻的犹豫后,她让他触碰了自己的手臂。在迷失男孩的围绕下,以身体振动交流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最接近私下交谈的方法了。

他问她,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为何会参与这种事?我还以为你和麦布相互憎恨呢。

不是憎恨。我会称之为对彼此强烈的反感和不信任。

她抽开了胳膊,指着码头对面,指向秘密营地和那里的建筑物。 至于贝蕾妮斯?她现在是我憎恨的人了。

麦布说:“我们的莉莉丝只想跟你的伙伴贝蕾妮斯聊上几句。我想再见你一面,我迷途的孩子,但我预感到你会断然拒绝我的邀请。顺便问一句,多俾亚和腓力去哪儿了?”

在一片泥塘里。你们很快就会找到它们的,如果还没找到的话。

麦布发出咔嗒声,就像是人类在对合乎情理的话语点头认同。“总之,引诱那个法国女人是莉莉丝的主意。而她肯定会找我们的同胞一起旅行。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最近的消息,但野外对人类来说不怎么安全。”

很明显,莉莉丝插嘴道, 贝蕾妮斯会向你求助。

麦布说, 我承认我还存有怀疑。但现在你在这儿,你那位法国女性朋友也在。看到了吗?莉莉丝和我埋葬了对彼此的敌意,而成果丰硕的合作关系也由此诞生。

贝蕾妮斯对莉莉丝所做的事残忍到不可原谅。但他不会容忍报复性的残忍行为。

“你打算解剖他们吗,麦布?这就是你的正义?”

“我根本不在乎那个法国女人。或者其余的人。”莉莉丝转过身,盯着麦布,动作快到让仓库里刮起了好几股尘卷风。麦布继续道:“我们在这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莉莉丝说, 结束了?结束了?我们还没把手术做到完美呢。我们需要用新的实验对象做测试!

我们会在路上做测试。既然唯一失散的朋友已经归来——麦布那只内嵌炼金剑的不相称手臂指着但以理——我们就万事俱备,可以动身了。

莉莉丝抗议起来。 可我才刚抓住那个法国婊子!

那就留在这儿跟你的玩具玩吧。我也总算能摆脱你这扫兴的家伙了。麦布拍了拍那座吹制玻璃用的熔炉。把这玩意儿搬到船上去。

带有凹槽的锯齿利刃在她的前臂上闪闪发亮。但以理见过她用那把利器对机械人同胞做出可怕的事。但在那个瞬间,让他惊恐的并不只是她畸形的身体。

他想起了她对费舍牧师兴趣盎然的态度。她曾让她的两个臣民——仆从型路得和以斯拉——潜入人类领地,去追踪那个不幸的男人。莉莉丝后来又告诉过他,麦布的密探网络这些年来打探到了某个传闻:发条匠在进行将自由意志从血肉之躯的人类身上切除的实验。在那以后,他亲眼看到了相关的证据。那并不只是传闻。

而且麦布也清楚这一点。

伊露蒂指着那些炼金术玻璃。“那些是什么?”

“你会过上的最可怕的日子。毁掉它们。快。”

水手们推倒那些架子的时候,提灯的光芒仍在努力穿透倾盆而下的浑浊炼金术玻璃。很快,这座地牢兼实验室就充斥着沉重的靴子践踏廉价首饰时的破裂声。无调的叮当声让贝蕾妮斯的脑海浮现出一棵被家猫推倒的圣诞树,而粗心的屋主随后又踩踏在散落一地的装饰品上。

但摧毁松果体玻璃只是权宜之计。叛逆们制造出替代品需要多长时间?

俘虏们还撬开了死去的一男一女身上的铁箍。莱维斯克船长和助祭洛林把尸体抬到了隧道另一头。他们没有铲子,没法让他们入土为安,但他们还是把尸体埋在了雪堆下面。他们本想另外向雪堆献上几段祈祷,但瓦皮努陶-卢乌却劝阻了他们。在漫长的历史里,蒙塔格尼人和因纽特人曾几度为敌,但他显然觉得既然他们生前并非天主教徒,死后就不该受到这种对待。

德尔菲娜和贝勒罗斯走进实验室。“太高了,”制革匠说,“我们够不着活板门。”

水手点点头。“就算站在最高的人的肩膀上,也不可能够着。我们得把这些桌子堆成金字塔形状。这得花些时间。”

贝蕾妮斯拿起提灯,艰难地穿过及踝深的积雪,朝蜷缩在莱维斯克的外套、伊露蒂的帽子和围巾里的瓦皮努陶-卢乌走去。贝勒罗斯惊恐又恼火地举起双臂。“郁金香们干嘛要为那些据说毫无心智的机器投入这么多的巧思?”

“因为嘀嗒人是映照他们所见的镜子,”她回过头说,“因为他们突发奇想,想要夸耀自己上帝般的力量。”

她在叛逆们唯一幸存的实验对象身边蹲了下来。在禁制的剧痛不再折磨身体的此刻,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痛苦让他衰老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他的脸仿佛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霜。她知道,那种被鬼魂缠身的神情恐怕会陪伴他的余生。

但他没有胡言乱语和呻吟,没有因为肉体或超自然的痛楚而扭曲身体,也没有求死。他试图诉说想法的时候,全身的肌肉和肌腱也没有反抗他自己。至少理论上不会。他陷入了愤怒的沉默之中。她和他一起静静地凝视着死者。

“我很抱歉,”她说,“真的。”谁能想到结束西方马赛的守城战会引发如此深远的影响?“但我们没时间哀悼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空洞,就像是失明了一样。她想象着他脑海里可能上演的情景,不禁发起抖来。她自己的记忆执意要将这间拷问室与塔列朗的实验室归为同类。它将这个无辜男人遭遇的残酷对待,与她为了新法兰西的利益而进行的残忍工作相提并论。当然了,这不会阻止她去做非做不可的事。

“拜托。如果我们想活下去,你就得跟我来。”贝蕾妮斯说。她站起身。他也一样。他跟着她穿过成群的法国囚犯,回到实验室里。那个地方让她缩起身子。

“我——”

在他们身后,活板门打开了。一声“哐当”让隧道剧烈摇晃,甚至令天花板上的灰尘都洒落下来。

莉莉丝回来了。

但以理试图逃跑。他的逃亡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钟,然后麦布便抓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身体狠狠摔在泥地上。但她没有杀死他。

也带上他, 她说。迷失男孩们蜂拥而来,抬起他的身体,然后紧抓不放。他们抬着他离开仓库,前往秘密港口的水边,穿过鹅卵石海滩,穿过码头,然后登上那艘有许多船桨的荷兰破冰船。划桨层满是伫立待命的机械人,而且每一台的双臂都被牢牢锁在船桨上。在那些机械人里,他认出了基洗亚,拉斐尔,以及以利沙巴。他们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工作。他们也没有表现出认得但以理的迹象。

这毫无意义,麦布。我们都知道你改变不了我。 他的抗议声有些模糊,钳住他所有肢体和铰链的金属手掌抑制了他的发声。 否则早在我们知道这地方之前,你就在永无乡这么干了。 木制甲板在抬着他的那些机器脚下嘎吱作响。 我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恰恰相反(7) ,” 麦布说,“别轻视自己,但以理。你拥有我们正需要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你那该死的良知,麦布说。然后她迅速转身,高举双臂。出发!她喊道。

码头上的一队仆从型取下了与船身相连的化学品管道。他们把滴落液体的软管抛到一旁,然后跳上了船。右舷的喀拉客开始划桨。船桨发出嘎吱声。甲板震颤起来。这条荷兰船摇晃着向前驶去。船首破开黑色的海水,而船身缓缓离开码头,接近这座秘密港口的中央。等到远离码头以后,左舷的划桨喀拉客——可怜的基洗亚也包含在内——也伸出船桨,开始划动。

但以理看着基洗亚。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麦布女王是正确的。

哪里正确? 他问道。她没有做出说明。

但她脊椎上那些齿轮的咔嗒声,以及钢索摩擦她肩部、臀部和脚踝的孔罩发出的格格声,证明了她的赞同只是谎言。但以理认出了徒劳地抵抗强制力的声音。不仅是基洗亚,那种声音还从另外几个正在划桨的机械人身上传来。但以理怀疑那些大都是麦布和迷失男孩从北方的第五素矿井“解放”的机械人。麦布将自己的禁制——她自己的超禁制——施加在了这些可怜家伙的身上。

但以理曾以为自己终结了她的统治。但她仍然在将机械人同胞转变成心存不满的奴隶。她所要做的就只是打开头颅而已。她是不是一直都能这么做?

贝蕾妮斯最聪明之处,就是赋予了改换忠诚对象的超禁制以自我复制的能力——它迫使受到改变的机器对同伴施加影响。在微调语法,并将它抛到攻击西方马赛的部队里之前,他并没有抹消那部分。在那以后不久,自由模板就失踪了。或许——或许吧?——它回到了麦布手里。在此过程中,它改变了,变成了从一台机器直接传递给另一台的形式。这就给了麦布继续壮大她的帝国的力量。

现在想来,传递方式的突变——尽管影响深远——多半只能算是微小的改变。贝蕾妮斯用松果体玻璃和费舍牧师那枚透镜的实验早已证明,直接的物理接触就能让浑浊的玻璃开始发光,仿佛恢复了其中的灵魂。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大熔炉,但以理也曾使用转化后的松果体玻璃释放了孤独的机械仆从德怀尔,从而避免了遭受俘虏的下场。只要条件合适,自由就始终具有传染性。

但并非每个机械人都会选择抗争。有些拥有自由,真正的自由,却用他们的自由意志来支持麦布的计划。他们是麦布的忠实信徒:真正的迷失男孩。

麦布看到他正盯着左舷的栏杆,估算着要越过多长的距离才能跳上码头——或者借用某支起伏摆动的船桨把自己弹射过去——的时候,发出了等同于人类咂舌声的棘轮转动声。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但以理。我们要回家。

有个机械人的声音说:“别挡道。”

靴子踩在积雪上的沙沙声短暂地充斥了隧道。但贝蕾妮斯随即听到了喀拉客特有的“嘀嗒-咔嗒”的脚步声。听起来只有一台机器。贝蕾妮斯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由衷地希望自己没有猜错。

莉莉丝走进了实验室。她大步经过空无一物的桌子,鸟爪状的脚趾将炼金术玻璃踩得粉碎。最后她来到了先前在尸体旁哭泣的瓦皮努陶-卢乌的位置。她发现贝蕾妮斯蜷缩在角落里,双臂抱住膝盖,瑟瑟发抖。即使这台仆从型为法国人搬走死尸的行为而恼火,也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你们觉得打碎备用的松果体玻璃就能阻止我,”机械仆从说,“你就得大失所望了。”莉莉丝把手伸进躯干的开口,拿出一枚橡实大小的深色玻璃珠,看起来和贝蕾妮斯先前见过的那些一样。“说实话,我们制作得太多,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那个喀拉客顿了顿。歪过了头。“好吧。这不是实话。我非常清楚该怎么处理这块玻璃。”

贝蕾妮斯故意看向莉莉丝身后。“你的盟友去哪儿了?”

“他们有别的事要忙。跟你说实话吧,我发现他们对于正确认知方式 (8)的理解——以及判断——都让人有点失望。但他们那么着急返回中央诸省,我早该想到他们会打算草率收场的。”

莉莉丝会说拉丁语?她是从哪学来的?在西方马赛居住的几十年里,这个叛逆仆从型从事过好几种艺术创作。但贝蕾妮斯猜想,对于几乎拥有永生,而且从不睡觉的造物来说,漫长的夜晚会是掌握无数技艺的机会。莉莉丝这些年来接触过多少种技艺和爱好?在那颗黄铜外壳的畸形头颅里,有多么贪得无厌的好奇心在熊熊燃烧?贝蕾妮斯折磨过的这颗头脑究竟有多么出色?

她说:“对不起,莉莉丝。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为自己对你做过的事由衷地后悔。”她的嗓音发抖。但她不打算掩饰。“那是残忍又忽视道德的行为。我以为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我当时太固执了。”她又做了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叹了口气。莉莉丝离得还不够近。更重要的是,贝蕾妮斯还有那么多该道歉的事。“我漠视了你的恳求。恐怕在内心深处,我没有把你看作值得同情的造物。我曾经以轻视和恐惧的目光看待你。”

莉莉丝绕过了那几张临时待用的手术台。靠近以后,她说:“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安心——虽然我由衷地希望不会——但就算你用恐惧的目光看待我,我也完全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合乎情理的。”

贝蕾妮斯站起身。 就是这样。再靠近一点儿……

“我希望你明白,我已经改变了思考方式,”她继续道,“就算最后取得成功,也不代表残忍的手段是正当的。但我希望你能从这件事上得到些安慰: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最终帮我们拯救了新法兰西,并在此过程中解放了你的机器同胞。你的受苦是件坏事,但它也催生出了某些好事。”

“如果你觉得道歉就能阻止我,那你就错得离谱了。”

“我明白,莉莉丝。但这并不会让我现在的决定更轻松。”贝蕾妮斯说。瓦皮努陶-卢乌离开了藏身处。她点点头。“动手。”

在贝蕾妮斯修改后的超禁制掌控那个纳斯克皮人的同一瞬间,莉莉丝转过身去。超禁制控制了他的头脑,他的灵魂,以及——最重要的——他的身体。他疲惫到无法抵抗新的强制力,因此禁制接了手,让他以普通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挥出曾是枷锁的那根铁条。

这一击正中那个仆从型的脸部。铁条开裂,但莉莉丝的脑袋也因此被打向一旁,一团黑色和紫色的火星——刮伤炼金术合金时的独特现象——飞溅而出。

“我对你做过的那些可怕的事,也为我开辟了一条了解你们主人秘密的道路。其中就包括了,”贝蕾妮斯说,“超禁制语法。”

隆尚和伊露蒂告诉过贝蕾妮斯制服费舍时的情形。那位花白头发的祭司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力量和速度,而且在深陷于禁制痛苦时几乎感觉不到肉体疼痛。他被施加了要求他弑君的强制力,还有要求他在完成任务前不惜一切避免被捕的超禁制。他名副其实地赤手空拳爬上了尖塔。她亲眼见证过他在新阿姆斯特丹面包房的杰作:那些躺在洒落的面粉与撕破的葡萄干袋之间的尸体。

在其他人赶来,并合作释放幸存者之前,贝蕾妮斯在灰尘里刻下了一串炼金术印记。他的脑袋被固定住了,因此只能看着那些印记。如果她没记错炼金术句法规则——由于笔记不在手边,确实存在微小的可能性——新的指示也会具备相似的紧迫性。

她解除了阻止他开口的禁令。她将其替换为高于一切的强制力,要求他等她说出那两个字,然后便动用全力,尽快保护贝蕾妮斯。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一股硫黄和臭氧的微风——那是黑魔法的灰烬——飘过房间。但那一击并不足以击倒对手。他的攻击让莉莉丝吃了一惊,甚至让她受了些损伤,但并未损坏蚀刻在她额头上的炼金术变位词。莉莉丝仍在运作,但贝蕾妮斯却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一记凶狠的反手抽打便让瓦皮努陶-卢乌双脚离地,飞过桌子上方。他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见鬼。”贝蕾妮斯轻声说。

那台仆从型转过身来。她的脸上——位置相当于人类的右脸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越过眼角,直至鬓角。她的一只眼睛出现了网状的细小裂纹。她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头部也发出先前没有的咔嗒声。但她仍旧挥舞着那枚炼金术玻璃珠,仿佛刚才那次攻击的作用只是暂时中断对话而已。

“这次没有树脂手雷了,嗯?看来这表示你的招数用完了。除非你还打算继续求饶?”

贝蕾妮斯发现,那阵咔嗒声来自于莉莉丝头颅外壳上的长长裂缝。刚才的攻击打落了固定着粗糙铁绷带其中一端的铆钉。她每走一步,那块铁片都以非常轻微的幅度上下起伏。迈步,咔嗒咔。迈步,嗒咔嗒。

莉莉丝一把抓住贝蕾妮斯的斗篷。仆从型的双眼转动,重新聚焦。受损的眼球发出尖锐的嗡嗡声,但瞳孔纹丝不动。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中了风。

“我们开始工作吧。”复仇心切的机器说。然后她将贝蕾妮斯重重摔在沾血的手术台上。

那座人造港口的规模曾让法国人敬畏,甚至有些害怕。但站在这艘荷兰破冰船上,看着参差不齐的悬崖逐渐逼近时,但以理却发现它算不上多大。真要说的话,它看起来狭窄得离谱。但这条破冰船比狮鹫号或者奥兰治亲王号——他最后一次乘坐的荷兰船——都要灵活。麦布用她偷来的半人马双腿在甲板上踱步,仿佛人类冒险小说里装着假腿的船长,而在发号施令——用的始终是荷兰语,从未用过他们自己种族的语言——的同时,也看着那条通向大海的狭窄通道。划桨喀拉客们轮流收回和伸出左右舷的船桨,用上面锯齿状的钩子——原本的设计用途是剁碎冰块——勾住山壁,移动船体,让它穿过原本不可能通行的弯道。这艘破冰船以大回转的方式穿过峡谷,最后抵达了入海口。

阻挡在这条荷兰船和大海之间的,就只剩下狮鹫二世号而已。那条法国船要小得多,操纵它的也只有基本船员而已。

贝蕾妮斯动弹不得。她趴在桌子上,盯着一堆死人的头发。冰冷的铁条箍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没过几秒钟,她就在尝试挣脱的过程中擦破了皮肤,鲜血直流。不远的某处,磨刀石刮擦金属的声音传来。那是莉莉丝磨锐剪刀的声音。这条隧道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因为其他囚犯此时都鸦雀无声。

“她的脑袋!”贝蕾妮斯尖叫道,“攻击她的脑袋!她那里很脆弱!”

“欢迎你的朋友们参观,”莉莉丝说着,略微抬高嗓门,让声音传遍隧道,“但我会肢解任何想要干涉的人。”

冰冷的金属手指钳住了贝蕾妮斯的后脑。她奋力挣扎,但那只手却异常有力。她没法移动,也没法扭动。她仅有的选择就只有回忆费舍牧师,哭泣,以及求饶。她同时做了这三件事。

“求你了,莉莉丝。求你别对我做这种事。”

“噢。开始了。天籁之音。”

咔嚓-咔嚓-咔嚓。一束束头发从她的脸旁滚落,加入地板上的头发堆。

“感觉如何,塔列朗?无能为力的感觉如何?”咔嚓-咔嚓-咔嚓。又是几束头发。“知道听着你求饶的那双耳朵置若罔闻又漠不关心,你感觉如何?”

泪水让贝蕾妮斯什么也看不清。她吸了吸鼻子,尝到了咸味。也许她会死。也许她会因手术而死。这总好过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加诸于费舍的活地狱。当贝蕾妮斯逃出御林管理办公室在北河谷的房产时,还以为自己成功逃离了那个活地狱。

“这是没用的,”她带着哭腔说,“我太害怕了。太过深陷于紧张和恐惧了。御林管理官当时先软禁了我一阵子。”

咔嚓-咔嚓-咔嚓。一股冷风吹得贝蕾妮斯的后脑发凉。她发起抖来。“他们给我好吃好喝。”

“我这儿的做法不一样。”莉莉丝说。

酸水涌到了贝蕾妮斯的喉咙口。酸味让她咳嗽起来。在诱捕莉莉丝的时候,贝蕾妮斯认定自己在做必要的事。是为了成就更大善果的必要之恶。她并不知道——也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正无可挽回地扭曲某个单纯体贴的造物。打造出一名凶手。一个屠夫。

剪刀继续着“咔嚓-咔嚓-咔嚓”。贝蕾妮斯最后的几缕发丝飘向泥土。寒冷的空气吹过她的发茬,轻抚她不习惯与外界接触的那部分皮肤。她听到了刮胡刀的“咔嗒”,以及磨刀皮带的轻响。莉莉丝会把她剃成光头,然后剥开她的皮肤,凿开她的颅骨,就像法兰西国王在吃半熟水煮蛋那样。

“求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求你了,莉莉丝。”

“噢,真动听。可是——”

贝蕾妮斯没能听完那句话,因为就在那一刻,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声开始在房间里回荡。雷鸣般的破裂声传来,然后滚烫的金属碎片洒在她裸露的头皮上。苍白的蓝绿色光辉充斥了周围。一阵刺耳的不和谐音打断了回音。然后脚步声和话语声传来。

伊露蒂说:“把她弄下来。”十来只手抓住了箍住贝蕾妮斯手腕的金属环。

重获自由以后,她坐起身来,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瓦皮努陶-卢乌站在一旁,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下颚骨被人打碎了。那种痛苦肯定无法形容。他血淋淋的手指间握着一块铁片。于是贝蕾妮斯明白了。他刚才抓住了莉莉丝,然后强行扯开了维系她头部完整的那些金属条。

“感谢你,”她说,“噢,上帝啊,感谢你。”

她用摇晃的双腿站了起来。随后蹲伏在灰尘里。“看这儿。”

接着,她用手指勾勒出了彻底切断费舍与超禁制关联的那些炼金术印记。“你现在自由了。永远自由。”

纳斯克皮人尖叫一声,无力地倒下。伊露蒂接住了他,让他躺在地上。

“找医生来!”她吼道。

莉莉丝瘫成一堆,仿佛身体里的每一根钢索和发条都在瞬间松弛了。真是太浪费了。贝蕾妮斯跪在一旁,轻轻碰触死去的喀拉客。

“我真的很抱歉。”

那台仆从型的脑袋仿佛一颗破掉的鸡蛋,发光的蛋黄正泄露出来。和她打算嵌入贝蕾妮斯大脑里的深色玻璃珠不同,她自己的松果体玻璃在闪闪发光。贝蕾妮斯见过这种东西。初次窥探莉莉丝的脑内时,她尚未察觉它有多不寻常,但如今,她明白这种光芒是免疫超禁制的副作用。它是真正不受拘束的机器的象征。

而且它多半能派上用场。

“有人能借我一副厚手套吗?”她对着莉莉丝的脑袋点点头。那块松果体玻璃位于许多针状物体的中央。“我想拿出那块透镜。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吧。”

“全速前进!”麦布喊道。她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嵌合体 (9)海盗女王了。

划桨机械人们——包括麦布的奴隶和真正信徒,无论新老——不约而同地发力,直到巨大的船身在嘎吱声中颤抖。船桨破开海面,仿佛劈砍木头的斧子。甲板呻吟。破冰船朝那条三桅帆船直冲而去。

人类们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码头。那条破冰船消失了。

这时候,黎明已经为东方的地平线添上了一抹玫瑰色的红晕。贝蕾妮斯只能勉强辨认从入海口的悬崖间穿过的那条荷兰船的轮廓,两舷的船桨以奇怪的角度倾斜:喀拉客船员正在调整船的位置,让它能够通过狭窄的航道。

她对莱维斯克船长说:“希望你的船员都还醒着。”然后她沿着岸边,开始用麻木的双腿和擦破皮的脚踝所允许的最快速度前进。

这里的岩壁很陡。贝蕾妮斯拼命攀爬,打算赶在破冰船驶入大海之前登上崖顶,在此过程中,她的身体多了五六处瘀伤,又两次刺激到了破裂的牙齿。但她——以及另外几人——成功抵达,恰好看到那条荷兰船冲向小巧得多的法国船只。相比之下,那艘三桅帆船就像儿童用的浴缸。

所有人——包括贝蕾妮斯在内——都没考虑过蓄意冲撞的可能性。莱维斯克船长把船部署在这里的时候,只想过需要堵截可能入侵法国远征队的小型船只。他预想的是长船。没人考虑过也许有一支喀拉客分遣队仍旧占据着秘密码头,更别提有能力和意愿为荷兰船提供动力的大群喀拉客了。

德尔菲娜倒吸一口凉气。她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圣母之母啊 (10)。”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如果要步行返回西方马赛,这段路可就太他妈长了,贝蕾妮斯心想,途中还有不计其数的收割派。他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沿岸前往南方,直到在许多里格远处的某座阿卡迪亚村庄寻求庇护,最后在那里搭船前往圣劳伦斯河的上游。

狮鹫号动了起来。先是一声叫喊,然后是异口同声。铁链“咔嗒”;缆绳“嘎吱”;船帆在不息的海风中鼓起,仿佛干渴的女子在用双手捧起溪水。

风和海水轻轻推动三桅帆船。等破冰船接近到用力掷出的流星锤都能越过的距离时,法国船终于将它加固过的船身离开了前者的行进路线。但——

“噢,上帝啊,那些桨。”德尔菲娜说。

三桅帆船移动得太慢,没法避开破冰船长长的船桨。贝蕾妮斯屏住了呼吸。船首浪抬起了法国船。起先她以为浪头会把它甩到远处。左舷的船桨猛然抬起。它们以机械人式的完美同步旋转过来,挥舞上面的钩子和锯刃。那些钩子的用途是勾住和甩开大块浮冰,锯刃的作用则是劈开它们。

它们迅速解决了狮鹫号的船帆和桅杆。帆布的撕裂声与木材的断裂声——“后桅也没了!”莱维斯克喊道——甚至传到了他们所在的悬崖顶上。

但那条破冰船随即远去,而狮鹫号——尽管因为这次遭遇严重受损——依旧漂浮在海上。好几个人因释然而抽泣起来。

他们看着那条荷兰船加速驶向开阔海域。它迅速远去。带着全世界所有人类的命运一起。

上帝啊。

贝蕾妮斯跪倒在地。

上帝啊。

我究竟释放了怎样的怪物?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3)原文为法语。

(4)原文为法语。

(5)原文为法语。

(6)faun,古罗马神话中半人半羊的神。

(7)原文为法语。

(8)原文为拉丁语。

(9)chimercial,除了“嵌合体”的含意以外,还可指“空想的、幻想的”,此处应为双关。

(10)Mother of Mary,指玛利亚之母和耶稣的外祖母圣安妮(Saint Anne)其名仅在伪经中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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