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因尼阿一觉醒来，她知道死神正守候在自己身旁。
已经好些日子了，因尼阿不断发现他到来的迹象。屋角里寒冷的微风久久不散。阴影从窗户渗入，却不随光线而动。还有，当她治愈哈丁家的小女儿时，他在她肌肤上留下了冰冷的触感，好几个钟点之后仍然令她瑟瑟发抖。
镜子并没能揭示什么。这是自然的。巫者本来不会如常人一般衰老死亡。他们体内的燃料消耗得太快，就仿佛一堆火，把准备过冬的木柴一股脑全扔进去。那光芒多么耀眼！然而却消失得如此之快，直至完全窒息在它自己的灰烬中。
死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孩提时吗？在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古怪能力的时候？其实那不过是些小把戏，几乎不值一提。又或者更晚些？记得她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是兴高采烈地让小火星在窗台上起舞（并且被母亲狠狠地责罚！），死神就是在那时候注意到她的吗？或者要等到她明白自己的灵魂原来是精神力的至高圣器，是被神秘主义者唤作精魂火的存在，并且有意识地从灵魂深处汲取力量，让它依自己的意志行事？同死神的契约是在何时何地签下的？又是哪一件事宣告了契约成立？是治愈阿泰金家的儿子？是92年大干旱后的祈雨？又或者是为了让迪茹姆免受截肢之苦，为他清除腿上坏疽的那一天？
她三十五岁。她看起来老得多。
她觉得自己已经八十岁了。
很快，死神把声音伪装成落雪的窃窃私语，很快……
她叹口气，又往壁炉里添些柴火，努力让它微弱的余烬焕发出更加温暖的热度。已经一年多了，因尼阿再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力量，她暗自希望这样就能帮自己找回些力气。不对吗？无论是怎样的内在之力创造了精魂火，只要她不再把精魂火用于巫术，总该能让它恢复生气的。但即使事情真能如此，她的生命又已经流逝了多少？每次用巫术驱逐魔鬼、为孩子治病或者将一片土地从蝗灾中拯救出来，她都是在从自己的生命中汲取力量。这力量绝非取之不尽。所有的巫者都明白，肉体总有一天会精疲力竭，精神之火也一样会变得微弱、沉闷，最终熄灭。那燃料原本只应该用来维系生命，用在别的地方，它会熄灭得加倍迅速。
可是，假如你拥有治愈的力量，你又怎么可能不去用它？如果你看见一个脸色发灰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不清理他的肺，让他重获生命，哪怕你自己的生命将因此缩短好几分钟？
再说，刚开始的时候，那几分钟似乎无足轻重。年轻人哪里知道什么生命，而力量彼时却又正汹涌在他们的血管里、高声要求表达？最后你终于明白，分将汇成时、时将汇成日、日又将汇成年……然而等到那时，死神已经敲响了你的房门。
我再也不会使用巫术了。一年前她是这么跟自己保证的。不管她还剩下多少时间，这些时间都将只属于她自己。她告诉村民，自己不能再为他们治疗了，再也不能。要恨就让他们恨去吧。这么多年的服务，他们不该报之以仇恨；但如果他们真的恨自己，因尼阿也不会吃惊。谁都期待旁人为自己牺牲，在这种时候，人性从来都是异常忘恩负义的。
而且这一切已经开始了，因尼阿听到过他们的窃窃私语。如今，每一个死于天花的孩子都是死于她的无动于衷，每一个伤重不愈的人都该怪罪她的冷酷无情。尽管疾病和伤痛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对抗它们需要代价高昂的奇迹；尽管二十年来这些奇迹全都来自她自己的生命，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死神才早早扼住了她的咽喉。但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这一年里拒绝了所有的人，于是，旁的事情大家似乎全不在意了。
人性。
她向炉火倾过身子，努力不去想那个所有巫者最终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值得吗？这样的内省太过危险。若说不值，你最后的日子就会充满憾恨。若说值得，那么一切都只能怪你自己。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她从白日梦中惊醒。如今整个镇子都视她为贱民，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谁还会前来拜访？
因尼阿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沉重的橡木大门。冬日将尽，暮色映出门外的两个身影。用不着询问他们的来意。年长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物体，看它的大小和形状，因尼阿猜出那是个裹在毯子里的孩子。她心里猛地一阵刺痛，内疚和愤怒强烈地纠结在一起。
在集市、神殿，甚至在大街上，我都拒绝了你们，难道这还不够吗？你们一定要把病人带到我家里，逼我再次把你们拒之门外？
那一刻，她差一点当着对方的面摔上房门，然而殷勤好客早已成为一生的习惯，难以抗拒。她嘴里低声咕哝，却又侧开身子把她们让进屋里。借着壁炉黯淡的火光，她看得更清楚了些：一个高个村妇，面容憔悴，显然已经青春不在；她身边是个年轻姑娘，看起来几乎和她一样糟。这种人，你可以治愈他们，再送他们回家，可你心里清楚，明年他们仍然可能被死神带走，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因为虐待，也可能是出于上千种旁的原因，哪一种都是人力无法挽回的。那姑娘显出些坚硬的棱角，仿佛已经见识过隐藏在世间的腐朽，已经习惯了它的恶臭；如此年轻，却是这副神情，实在让人惊骇。至于那女人……她只是绝望而已。
“母亲，”女人恭敬地开口道，“很抱歉来打扰——”
“我不再为人治疗了，”因尼阿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回家之前你们想喝杯茶暖和暖和，那没问题。或许我还能找着一小块面包。仅此而已。”
她料想对方会跟自己争执，于是打起精神做好了准备。诸神为证，这一切她早都经历过了，感觉仿佛足有上百次。然而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裹着小孩的毯子拉下一角。男孩发着烧，脸上布满闪着微光的绿色脓疮；她重新盖好毯子，那些脓疮胜过千言万语。
绿瘟。因尼阿只见过一次，好多年以前。
那是在瘟疫夺走半个镇子的居民之后，巫者们联合起来——这在他们是极少见的，几乎跟施法的时候高悬在空中的红月一般稀罕——他们想要祛除病魔，不仅仅拯救寥寥几人，而是整个村子。据说过去绿瘟曾多次横扫大地，有时每三个人中就有两个死于非命。但那一次却是例外。或许是他们的努力阻止了疫病的传播，或许因为实在有太多的巫者为治愈旁人缩减了自己的寿命，连诸神也于心不忍，于是决定降下神圣的恩典，仅此一次。又或者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那一夜，无数巫者奉上了新的契约，让死神也无暇再继续传播那凶猛的疾病。
因尼阿甚至不必接触男孩的皮肤就知道他正在发烧。正如她不必窥视他的未来就知道，假使自己拒绝施以援手，他将遭受何种痛苦折磨。那是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死法。
“我不再为人治疗了。”话里缺乏她所希望的信心。诅咒这些人，为什么她们非得把这孩子带到这儿？带到她的家里？
“你能治好他。他们说你以前治过这病。”
“可如今不行了。抱歉。事情就是这样。”她强迫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匕首般划过她的喉咙。难道这女人就不明白，这样的治愈术会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
该死，谁给你的权力要求我赔上自己的性命？
瘟疫很快就会让男孩开始痉挛，可怕的痉挛。他会尖叫着要水喝，可无论喝下什么都呕吐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将如此。除非他的家人帮他一了百了。但他们不会的。他们会祈祷、会献上祭品、向诸神祈求，一遍又一遍，祈求神灵让这男孩成为少数几个能够挺过瘟疫的强者。于是他只好忍受煎熬，熬过漫长的日日夜夜，直到终于只剩下一具干瘪脱水的躯壳，灵魂早已离开，虽然乞求着最后的慈悲，但却无人倾听。
接下来，其他人也会随他而去。整个镇子，或早或晚。假如瘟疫传播得够远，说不定连冈桑也不能幸免于难。一旦绿瘟在某处扎下根来，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脚步。
他还处于早期。假如她现在就治好他，假如其他人还没被感染，镇子或许能逃过一劫。
因尼阿转身拨了拨炉火。新添的柴火没能点燃，余烬越来越暗。
“求你。”母亲低声道。
没有贿赂。没有威胁。没有许诺。因尼阿早就做好准备，这一切她都能应付。但她听到的只是发自内心的乞求，与那些截然不同，却又是三者的结合。内疚如利刃般插进她的心脏。
我该给她把匕首，叫她结束这一切。为了这孩子好。假如动手时她没有沾上他的体液，或许这病还不会传开。
她叹息着回身面对两个访客。至少在粉碎她们的希望时，她要直视她们的眼睛，这些村民，这是她们应得的。可这一次，吸引她目光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姑娘的眼睛。饥饿和生活的艰辛像阴翳一般驻留在双眼之下，反而衬出了那对眸子，清澈得不可思议。绿色的眼睛，带着金色的斑点，就像仙女撒下的尘埃。然而，女孩的视线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并非因为它们的颜色或它们的清澈，更像是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仿佛闪烁的恒星一般，与周遭的阴翳格格不入。
那目光里有着非凡的深度。在如此年轻的姑娘身上实在少见。因尼阿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也拥有成为巫者的力量……
但那只是一闪念。她没工夫为这事操心，更不可能评估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巫有多少潜力。反正，不等找到个合适的老师，这孩子多半已经饥寒交迫，死在冈桑的贫民窟里了。
或许就是这个念头拨动了她的心弦。又或许是她自己的记忆：三十五年的生命中，她教过的学徒，她接生的孩子，以及所有那些曾向她求医问药、向她寻求建议或是一点点安慰的人。也许是女孩的力量让她突然听到了所有这些人的声音，恳求她帮助这个女人……又或者这只是死神的把戏，想催她快些，免得自己错过与下一个巫者的约会。
愿你下地狱。她想。我的生命你尽管拿走，它属于我，随我处置。但这孩子不行。现在还不行。
因尼阿的声音仿佛冬天的寒冰一般刺骨：“把他给我。”
对方默默地把孩子递给她。太轻了，她注意到；而且大部分都是毯子的重量。这孩子的个头原本就不大，如今刚染上绿瘟，仅有的那一点点血肉也被耗去了八九分。因尼阿感到自己的骨头疼痛难忍，于是把怀中的孩子换个姿势抱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假如你逃过这一劫，至少你能照料其他的病人。这念头勉强带给她些许安慰。
她闭上眼睛。单纯的休息，集中精神，将早衰的疼痛赶到背景中，好让自己的理智占据首位。至少这一点能力诸神还没有夺去。
反正我也不想再经历另一个瘟疫肆虐的年头，她告诉自己，这样的恐怖一次已经足够了。
她轻声哼唱起来，这是她集中巫术的手段。她能感到那女人和姑娘都入迷似的望着自己。真希望她能让她们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假如她能与另一个人——不拘是谁——分享其中的痛苦和喜悦、恐惧和狂喜；假如能让哪怕一个人了解这力量，了解为使用它她付出了多大代价，那么一切都值得了。因为如此一来，她的牺牲就不会无人理解，如此一来，人们就会为了她所放弃的而爱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她的每一次拒绝对她恨之入骨。
终于，音乐准备就绪，屋子准备就绪——那孩子、他母亲、时间、屋外的黑夜以及整个世界都做好了准备——这时她将手伸向自己的灵魂深处，伸向一切力量的中心。如今它已经很微弱了，不再是她年轻时所发现的那座光芒四射的灯塔。她的灵魂老多了，几近熄灭。反正也不可能再坚持一年的，她告诉自己。再说这一年必定寒冷而寂寞，因为所有的村民都会憎恨她。
你确定？死神在她耳边低语。真的确定吗，因尼阿？这次可是无法回头了。
下地狱去。她低声回答道。
她灵魂的热量溢满了身体，将冬夜的寒意尽数驱逐；接着，它向外流淌，流向那个男孩。干净、纯粹，治愈的礼物。她闭上眼，靠自己其他的感官去观察，只见它振奋了男孩衰弱的精神，将能量带给他的精魂火，将它聚集起来。火焰沿着他的血管燃烧，男孩尖叫起来，但他母亲和那女孩都没有丝毫畏缩。
他体内肆虐的疾病早已在上千个地方扎下了根。她将它们全部烧毁，以自己的精魂火作为燃料，借男孩的灵魂聚集力量。有的巫者说疾病就像一个活物，你想杀死它，它必定反击；因尼阿更愿意把病看作一千个活物，或者说成千上万个，受到攻击便会反抗、躲藏、深深钻进人的体内。你得把它们全找出来，否则疾病过后会重振旗鼓。为了这一课，早些年里她浪费了多少生命之力？
放进壁炉里的木头没点着，火快灭了。冬日的寒气渗进小屋、渗进她的骨头里，她听之任之。力量已经所剩不多，若想治好这男孩，她便没有余力再温暖自己的身体。倒不是说哪个有脑子的巫者会把力量浪费在取暖上……至少在还有木头可烧时是不会的。力量太过珍贵，不能浪费在简单的小事上。如果在使用巫术之初她便明白这点，那该有多好！她想起了无数本来可以省却的小魔法，想起所有为了娱乐、炫耀或是舒适而变的那些把戏。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静静流淌。假如她能将它们全部收回，一共能汇成多少时间？是不是能帮她找回一周的生命？或者甚至一年？
已经太晚了。死神悄声道。
快死了。她快死了。灵魂的余烬终将熄灭，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能感到最后几点精魂火微弱地闪烁。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力量。还有多少时间？几分钟吗？或者她还能有整整一个钟头，可以慢慢质疑自己的选择？
“成了。”她静静地说。
母亲弯下腰来准备抱走孩子，可看到他的脸却又犹豫了，“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的灵魂已经无恙。脓疮一两天后就会消散，之后他便安全了。”
而你，他的母亲……假如你也染上了，那么很抱歉，当最初的症状出现时，再也没有人能回应你的请求了。
她试着起身，好送她们出门。这是礼貌。可她双腿乏力，而她的心脏……她的心脏在胸中勉强跳动，节奏那么古怪、那么不稳定，就好像那位领导了它三十五年的鼓手突然停下了鼓点，留它独自挣扎。
她冷。好冷。
“母亲？”
那姑娘的眼睛直盯着她。那么深邃，那么饥饿，那么坚定不移。她在学习，仿佛知识是她的灵魂所必不可少的燃料。看吧，孩子，看看力量能做些什么。看看使用它会让你落到什么下场。那孩子的眼睛里没有惊奇，甚至没有害怕……只有饥渴。
好好记住这一课，我的孩子。当你听到力量的召唤时，想想它。记住这代价。
“走吧，孩子。”那位母亲的声音几不可闻。因尼阿渐渐失去了听觉；世界变得虚无缥缈，呢喃、风之歌、阴影。“我们走。”
准备好了吗？死神悄声问。
因尼阿又坚持了片刻。最后的一瞬间，最后一次体味那些曾经指引自己的梦想，也为那些没能实现的梦而哀悼。
然后：是的。她低声说。那是无声的言语。是的，我准备好了。
壁炉中，最后的一丝余烬也扑闪着熄灭了，将小屋留在一片黑暗之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已经好些日子了，因尼阿不断发现他到来的迹象。屋角里寒冷的微风久久不散。阴影从窗户渗入，却不随光线而动。还有，当她治愈哈丁家的小女儿时，他在她肌肤上留下了冰冷的触感，好几个钟点之后仍然令她瑟瑟发抖。
镜子并没能揭示什么。这是自然的。巫者本来不会如常人一般衰老死亡。他们体内的燃料消耗得太快，就仿佛一堆火，把准备过冬的木柴一股脑全扔进去。那光芒多么耀眼！然而却消失得如此之快，直至完全窒息在它自己的灰烬中。
死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孩提时吗？在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古怪能力的时候？其实那不过是些小把戏，几乎不值一提。又或者更晚些？记得她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是兴高采烈地让小火星在窗台上起舞（并且被母亲狠狠地责罚！），死神就是在那时候注意到她的吗？或者要等到她明白自己的灵魂原来是精神力的至高圣器，是被神秘主义者唤作精魂火的存在，并且有意识地从灵魂深处汲取力量，让它依自己的意志行事？同死神的契约是在何时何地签下的？又是哪一件事宣告了契约成立？是治愈阿泰金家的儿子？是92年大干旱后的祈雨？又或者是为了让迪茹姆免受截肢之苦，为他清除腿上坏疽的那一天？
她三十五岁。她看起来老得多。
她觉得自己已经八十岁了。
很快，死神把声音伪装成落雪的窃窃私语，很快……
她叹口气，又往壁炉里添些柴火，努力让它微弱的余烬焕发出更加温暖的热度。已经一年多了，因尼阿再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力量，她暗自希望这样就能帮自己找回些力气。不对吗？无论是怎样的内在之力创造了精魂火，只要她不再把精魂火用于巫术，总该能让它恢复生气的。但即使事情真能如此，她的生命又已经流逝了多少？每次用巫术驱逐魔鬼、为孩子治病或者将一片土地从蝗灾中拯救出来，她都是在从自己的生命中汲取力量。这力量绝非取之不尽。所有的巫者都明白，肉体总有一天会精疲力竭，精神之火也一样会变得微弱、沉闷，最终熄灭。那燃料原本只应该用来维系生命，用在别的地方，它会熄灭得加倍迅速。
可是，假如你拥有治愈的力量，你又怎么可能不去用它？如果你看见一个脸色发灰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不清理他的肺，让他重获生命，哪怕你自己的生命将因此缩短好几分钟？
再说，刚开始的时候，那几分钟似乎无足轻重。年轻人哪里知道什么生命，而力量彼时却又正汹涌在他们的血管里、高声要求表达？最后你终于明白，分将汇成时、时将汇成日、日又将汇成年……然而等到那时，死神已经敲响了你的房门。
我再也不会使用巫术了。一年前她是这么跟自己保证的。不管她还剩下多少时间，这些时间都将只属于她自己。她告诉村民，自己不能再为他们治疗了，再也不能。要恨就让他们恨去吧。这么多年的服务，他们不该报之以仇恨；但如果他们真的恨自己，因尼阿也不会吃惊。谁都期待旁人为自己牺牲，在这种时候，人性从来都是异常忘恩负义的。
而且这一切已经开始了，因尼阿听到过他们的窃窃私语。如今，每一个死于天花的孩子都是死于她的无动于衷，每一个伤重不愈的人都该怪罪她的冷酷无情。尽管疾病和伤痛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对抗它们需要代价高昂的奇迹；尽管二十年来这些奇迹全都来自她自己的生命，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死神才早早扼住了她的咽喉。但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这一年里拒绝了所有的人，于是，旁的事情大家似乎全不在意了。
人性。
她向炉火倾过身子，努力不去想那个所有巫者最终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值得吗？这样的内省太过危险。若说不值，你最后的日子就会充满憾恨。若说值得，那么一切都只能怪你自己。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她从白日梦中惊醒。如今整个镇子都视她为贱民，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谁还会前来拜访？
因尼阿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沉重的橡木大门。冬日将尽，暮色映出门外的两个身影。用不着询问他们的来意。年长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物体，看它的大小和形状，因尼阿猜出那是个裹在毯子里的孩子。她心里猛地一阵刺痛，内疚和愤怒强烈地纠结在一起。
在集市、神殿，甚至在大街上，我都拒绝了你们，难道这还不够吗？你们一定要把病人带到我家里，逼我再次把你们拒之门外？
那一刻，她差一点当着对方的面摔上房门，然而殷勤好客早已成为一生的习惯，难以抗拒。她嘴里低声咕哝，却又侧开身子把她们让进屋里。借着壁炉黯淡的火光，她看得更清楚了些：一个高个村妇，面容憔悴，显然已经青春不在；她身边是个年轻姑娘，看起来几乎和她一样糟。这种人，你可以治愈他们，再送他们回家，可你心里清楚，明年他们仍然可能被死神带走，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因为虐待，也可能是出于上千种旁的原因，哪一种都是人力无法挽回的。那姑娘显出些坚硬的棱角，仿佛已经见识过隐藏在世间的腐朽，已经习惯了它的恶臭；如此年轻，却是这副神情，实在让人惊骇。至于那女人……她只是绝望而已。
“母亲，”女人恭敬地开口道，“很抱歉来打扰——”
“我不再为人治疗了，”因尼阿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回家之前你们想喝杯茶暖和暖和，那没问题。或许我还能找着一小块面包。仅此而已。”
她料想对方会跟自己争执，于是打起精神做好了准备。诸神为证，这一切她早都经历过了，感觉仿佛足有上百次。然而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裹着小孩的毯子拉下一角。男孩发着烧，脸上布满闪着微光的绿色脓疮；她重新盖好毯子，那些脓疮胜过千言万语。
绿瘟。因尼阿只见过一次，好多年以前。
那是在瘟疫夺走半个镇子的居民之后，巫者们联合起来——这在他们是极少见的，几乎跟施法的时候高悬在空中的红月一般稀罕——他们想要祛除病魔，不仅仅拯救寥寥几人，而是整个村子。据说过去绿瘟曾多次横扫大地，有时每三个人中就有两个死于非命。但那一次却是例外。或许是他们的努力阻止了疫病的传播，或许因为实在有太多的巫者为治愈旁人缩减了自己的寿命，连诸神也于心不忍，于是决定降下神圣的恩典，仅此一次。又或者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那一夜，无数巫者奉上了新的契约，让死神也无暇再继续传播那凶猛的疾病。
因尼阿甚至不必接触男孩的皮肤就知道他正在发烧。正如她不必窥视他的未来就知道，假使自己拒绝施以援手，他将遭受何种痛苦折磨。那是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死法。
“我不再为人治疗了。”话里缺乏她所希望的信心。诅咒这些人，为什么她们非得把这孩子带到这儿？带到她的家里？
“你能治好他。他们说你以前治过这病。”
“可如今不行了。抱歉。事情就是这样。”她强迫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匕首般划过她的喉咙。难道这女人就不明白，这样的治愈术会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
该死，谁给你的权力要求我赔上自己的性命？
瘟疫很快就会让男孩开始痉挛，可怕的痉挛。他会尖叫着要水喝，可无论喝下什么都呕吐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将如此。除非他的家人帮他一了百了。但他们不会的。他们会祈祷、会献上祭品、向诸神祈求，一遍又一遍，祈求神灵让这男孩成为少数几个能够挺过瘟疫的强者。于是他只好忍受煎熬，熬过漫长的日日夜夜，直到终于只剩下一具干瘪脱水的躯壳，灵魂早已离开，虽然乞求着最后的慈悲，但却无人倾听。
接下来，其他人也会随他而去。整个镇子，或早或晚。假如瘟疫传播得够远，说不定连冈桑也不能幸免于难。一旦绿瘟在某处扎下根来，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脚步。
他还处于早期。假如她现在就治好他，假如其他人还没被感染，镇子或许能逃过一劫。
因尼阿转身拨了拨炉火。新添的柴火没能点燃，余烬越来越暗。
“求你。”母亲低声道。
没有贿赂。没有威胁。没有许诺。因尼阿早就做好准备，这一切她都能应付。但她听到的只是发自内心的乞求，与那些截然不同，却又是三者的结合。内疚如利刃般插进她的心脏。
我该给她把匕首，叫她结束这一切。为了这孩子好。假如动手时她没有沾上他的体液，或许这病还不会传开。
她叹息着回身面对两个访客。至少在粉碎她们的希望时，她要直视她们的眼睛，这些村民，这是她们应得的。可这一次，吸引她目光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姑娘的眼睛。饥饿和生活的艰辛像阴翳一般驻留在双眼之下，反而衬出了那对眸子，清澈得不可思议。绿色的眼睛，带着金色的斑点，就像仙女撒下的尘埃。然而，女孩的视线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并非因为它们的颜色或它们的清澈，更像是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仿佛闪烁的恒星一般，与周遭的阴翳格格不入。
那目光里有着非凡的深度。在如此年轻的姑娘身上实在少见。因尼阿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也拥有成为巫者的力量……
但那只是一闪念。她没工夫为这事操心，更不可能评估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巫有多少潜力。反正，不等找到个合适的老师，这孩子多半已经饥寒交迫，死在冈桑的贫民窟里了。
或许就是这个念头拨动了她的心弦。又或许是她自己的记忆：三十五年的生命中，她教过的学徒，她接生的孩子，以及所有那些曾向她求医问药、向她寻求建议或是一点点安慰的人。也许是女孩的力量让她突然听到了所有这些人的声音，恳求她帮助这个女人……又或者这只是死神的把戏，想催她快些，免得自己错过与下一个巫者的约会。
愿你下地狱。她想。我的生命你尽管拿走，它属于我，随我处置。但这孩子不行。现在还不行。
因尼阿的声音仿佛冬天的寒冰一般刺骨：“把他给我。”
对方默默地把孩子递给她。太轻了，她注意到；而且大部分都是毯子的重量。这孩子的个头原本就不大，如今刚染上绿瘟，仅有的那一点点血肉也被耗去了八九分。因尼阿感到自己的骨头疼痛难忍，于是把怀中的孩子换个姿势抱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假如你逃过这一劫，至少你能照料其他的病人。这念头勉强带给她些许安慰。
她闭上眼睛。单纯的休息，集中精神，将早衰的疼痛赶到背景中，好让自己的理智占据首位。至少这一点能力诸神还没有夺去。
反正我也不想再经历另一个瘟疫肆虐的年头，她告诉自己，这样的恐怖一次已经足够了。
她轻声哼唱起来，这是她集中巫术的手段。她能感到那女人和姑娘都入迷似的望着自己。真希望她能让她们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假如她能与另一个人——不拘是谁——分享其中的痛苦和喜悦、恐惧和狂喜；假如能让哪怕一个人了解这力量，了解为使用它她付出了多大代价，那么一切都值得了。因为如此一来，她的牺牲就不会无人理解，如此一来，人们就会为了她所放弃的而爱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她的每一次拒绝对她恨之入骨。
终于，音乐准备就绪，屋子准备就绪——那孩子、他母亲、时间、屋外的黑夜以及整个世界都做好了准备——这时她将手伸向自己的灵魂深处，伸向一切力量的中心。如今它已经很微弱了，不再是她年轻时所发现的那座光芒四射的灯塔。她的灵魂老多了，几近熄灭。反正也不可能再坚持一年的，她告诉自己。再说这一年必定寒冷而寂寞，因为所有的村民都会憎恨她。
你确定？死神在她耳边低语。真的确定吗，因尼阿？这次可是无法回头了。
下地狱去。她低声回答道。
她灵魂的热量溢满了身体，将冬夜的寒意尽数驱逐；接着，它向外流淌，流向那个男孩。干净、纯粹，治愈的礼物。她闭上眼，靠自己其他的感官去观察，只见它振奋了男孩衰弱的精神，将能量带给他的精魂火，将它聚集起来。火焰沿着他的血管燃烧，男孩尖叫起来，但他母亲和那女孩都没有丝毫畏缩。
他体内肆虐的疾病早已在上千个地方扎下了根。她将它们全部烧毁，以自己的精魂火作为燃料，借男孩的灵魂聚集力量。有的巫者说疾病就像一个活物，你想杀死它，它必定反击；因尼阿更愿意把病看作一千个活物，或者说成千上万个，受到攻击便会反抗、躲藏、深深钻进人的体内。你得把它们全找出来，否则疾病过后会重振旗鼓。为了这一课，早些年里她浪费了多少生命之力？
放进壁炉里的木头没点着，火快灭了。冬日的寒气渗进小屋、渗进她的骨头里，她听之任之。力量已经所剩不多，若想治好这男孩，她便没有余力再温暖自己的身体。倒不是说哪个有脑子的巫者会把力量浪费在取暖上……至少在还有木头可烧时是不会的。力量太过珍贵，不能浪费在简单的小事上。如果在使用巫术之初她便明白这点，那该有多好！她想起了无数本来可以省却的小魔法，想起所有为了娱乐、炫耀或是舒适而变的那些把戏。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静静流淌。假如她能将它们全部收回，一共能汇成多少时间？是不是能帮她找回一周的生命？或者甚至一年？
已经太晚了。死神悄声道。
快死了。她快死了。灵魂的余烬终将熄灭，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能感到最后几点精魂火微弱地闪烁。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力量。还有多少时间？几分钟吗？或者她还能有整整一个钟头，可以慢慢质疑自己的选择？
“成了。”她静静地说。
母亲弯下腰来准备抱走孩子，可看到他的脸却又犹豫了，“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的灵魂已经无恙。脓疮一两天后就会消散，之后他便安全了。”
而你，他的母亲……假如你也染上了，那么很抱歉，当最初的症状出现时，再也没有人能回应你的请求了。
她试着起身，好送她们出门。这是礼貌。可她双腿乏力，而她的心脏……她的心脏在胸中勉强跳动，节奏那么古怪、那么不稳定，就好像那位领导了它三十五年的鼓手突然停下了鼓点，留它独自挣扎。
她冷。好冷。
“母亲？”
那姑娘的眼睛直盯着她。那么深邃，那么饥饿，那么坚定不移。她在学习，仿佛知识是她的灵魂所必不可少的燃料。看吧，孩子，看看力量能做些什么。看看使用它会让你落到什么下场。那孩子的眼睛里没有惊奇，甚至没有害怕……只有饥渴。
好好记住这一课，我的孩子。当你听到力量的召唤时，想想它。记住这代价。
“走吧，孩子。”那位母亲的声音几不可闻。因尼阿渐渐失去了听觉；世界变得虚无缥缈，呢喃、风之歌、阴影。“我们走。”
准备好了吗？死神悄声问。
因尼阿又坚持了片刻。最后的一瞬间，最后一次体味那些曾经指引自己的梦想，也为那些没能实现的梦而哀悼。
然后：是的。她低声说。那是无声的言语。是的，我准备好了。
壁炉中，最后的一丝余烬也扑闪着熄灭了，将小屋留在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