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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肇始 第一章

皇家广场上的市集向来热闹非凡,但这一天人尤其多;想穿过广场的人几乎免不了要被挤个半死。有人说这是因为天气实在妙不可言:一个和煦的春日,在近乎万里无云的晴空下绽放,仿佛邀请所有人把一本正经的冬季抛在身后,来市场上捏捏水果,戳戳鸡崽,同时梦想夏天最最完美的盛宴。还有人说这是因为去年收成好,也就是说可卖的东西不会少,而农民的老婆们手里有了钱,正好花在国外来的异样美味上。
也有人说个中缘由跟这些全不相干。
那个异乡人站在人群边缘,用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打望了好一阵。他的身材比大多数当地人都高,颀长瘦削,墨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肩上,眼睛的颜色跟头发如出一辙。他的面容让人联想到鹰,皮肤则带着异域的橄榄色泽,显示出混血和外国海岸的双重影响。当他迈步走入人群中,不止一个女人转身打量。这很自然。高挑、瘦削、举止优雅,他对女人从来都极富魅力。
他衣着简单,只穿着黑衬衫和马裤;这样的打扮很可能表明此人是个农夫,在安息日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行头;但他也可能是个贵族,厌倦了表示身份的那许多花里胡哨。不过只需瞟一眼他的手指甲——干净得毫无瑕疵——就可以打消关于农夫的猜测。女裁缝们或许会注意到衬衫的材质不同寻常,这一点当然只有内行的眼睛才能发现。衣服的剪裁并不过分精致,正好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注意。
有的时候,即使农夫也会穿着黑色的衣裳。
有人说,今天来皇家广场的人,既不是为了交际闲谈、买卖货物,也不是为了诸如赶集这般平凡无奇的理由,他们就是为了来而来的。因为据人们私底下传说,今天有位安沙撒的法师会带着整队随从来到王宫,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若想一睹他抵达时的盛况,这广场就是离大门最近的位置。
安沙撒。这儿有多少男人曾经参与过与那个南方王国的大战?又有多少女人曾经哀悼过战死沙场的父亲、丈夫或者儿子?尽管脆弱的和平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但两个国家之间却绝无任何情谊可言。法师到来的新闻早已被无数人彻底消化、广为传播,然而大家对此行的原因却拿不出任何解释。这简直无异于自杀!哪怕他是个法师,也不该在无数代的争战之后,只靠一张暂时的停火协议保护,就来到帝国的心脏地带。
异乡人举目凝视人群,仿佛眼前全是陌生的牲口,而他自己则是位林中居民,正在研究它们的习性。一大群年轻女仆从他身旁经过,穿着仆人的制服,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挑逗。他微微一笑,女孩们咯咯笑得更大声了。头脑简单的牲口。
他心血来潮,从身旁的货车上拿起个水果,却在看见它表面的伤痕时胃口全失,于是重新把它放回车上。奇怪的是,他身后的女人却发现这水果完好无损。
风吹向铁匠的炉火,让浓烟弥漫整个帐篷。异乡人经过时,风向变了,很快空气又变得清新起来。
一只小鸡正要被剁掉脑袋,却在刀落在脖子上的前一刻死去,于是既逃脱了恐惧又避开了痛苦。
一位吟游诗人的曼陀铃,原本走调到让人不忍卒听,冷不防又找回了该有的调子。
一个小扒手绊了一跤,整个人跌进泥里,偷来的东西散落一地,让人看了个明明白白。
一个女人,这天开始时对潜伏在自己胸口的致命癌症毫不知情,回家时癌症已经消失得了无痕迹。
异乡人一路前行,来到一顶孤零零的帐篷跟前。各式护符从帐篷的杆子上悬垂下来,风铃般叮当作响。一块牌子,虽然不大却色彩缤纷,邀请来访者走进帐篷,听取一个“真正的女巫”的建议。他迟疑片刻,稍加思索,然后微一低头,避过低矮的门楣,走进帐篷。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醉人的薰香,花样繁复的披巾和挂毯装饰在每个角落。一个女人坐在一张矮桌后,丝质的座垫上绣满了月亮和星星,桌布也是同样的图案。作秀。她身前有一副摊开的扑克牌,一个带裂痕的水晶球,外加一堆刻着符文的石子。
“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她问他。
“看情况。”他说,“你真是女巫吗?或者只是演戏?”
对方微微一笑。她很年轻——至少外表看上去如此——一颗门牙表面还镶着一小片黄金。“那要看你付多少钱了,先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抛到她跟前,仿佛不知道一共是多少,也全不在意。金子在灯光下闪耀,午后的阳光从门外涌进来,同样映在金币上。她吃惊地猛吸一口气,而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对方无疑是个完美主义的表演者,这种人通常总不忘掩饰自己的情绪,并且以此为豪。
“够你拿出真本事了么?”他问。
她抬头看着他,换个日子他或许会由着她,但今天不行,于是他略施手段,让针对自己的所有巫术全都滑开,就像遇上了油布的水珠一般。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先生?是否介意我使用哪一种媒介?”
啊,装备,装备……这也是作秀吗?或者她确实需要它来聚集力量?有些不曾受过训练的巫者十分无知,竟以为非得借助某种工具才能操纵自己的灵火。这种事总是让他惊奇不已。
“媒介你可以随意选择。我的问题是……”他朝帐篷外瞥了一眼,街道上,平民百姓依然来来往往,或谈天说地,或呼朋唤友,“城里为外国来的客人所准备的招待,那是真心的欢迎吗?或者他们的用意其实并不那么友好?”
她正朝纸牌伸出手去,看来是决定使用它们了;然而他的话语刚一落进温暖馥郁的空气中,那只手又缩了回去。她坐直身子打量起他来。
“你知道这问题我没法回答,先生。”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如果国王有什么秘密,那么这些秘密自有他的法师们守护,世上所有的纸牌和水晶球都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再说,就算我果真知晓了这样的秘密,却把它们卖给陌生人换取一把金币……那么,我在这城里也不可能待得很长了,不是吗?”她把金币推向他,“抱歉。请把它们拿走吧。”
他注意到她眼里流露出饥渴。她想知道真相,却不敢提问。巫者们总是这样,他们可以本能地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却又不肯相信自己的直觉。
“忠诚自有其价值。”他静静地说,“金币属于你了。”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她的帐篷。他敢肯定,一旦自己走出视线之外,对方就会拿起纸牌,提出无数关于他的问题。这一次他并不打算阻止她。如果她真想知道他是谁,竟至愿意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寻找答案,他又有什么资格让这样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在广场远端有块地方,任何商人都不能把货摊和帐篷设在那里。异乡人走上前去,很快发现了原因。从这里能看到王宫——或者更确切地讲,从王宫能看到这里。诸神在上,要是单顿大王凭窗远眺,却看见些脏兮兮的农夫干着各目的营生,那岂不是亵渎了国王的眼睛!不,在如此靠近王宫的地方只有一条散步道,让干干净净、衣着考究的人可以呼吸清晨的空气,而当地的王公贵族则能透过自己的窗户远远地欣赏。没准哪一天,某个贵族正好瞧见个年轻柔美的姑娘穿着安息日的漂亮衣服来这里散步,于是从宫殿中飞奔下来,将她带进富足闲适的生活。那些标致的姑娘无疑正是这样指望的,所以才会挽着个笨拙的年轻人来散步道上闲逛;她们对自己身边的人毫无兴趣,只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引起更有权势的人注意。
今天,拥挤在散步道上的人群十足令人窒息,因为农夫和商人都伸长了脖子,张望散步道背后通往王宫正门的那条大道。外国的法师将从那里过来,一身黑色的丝衣、骑着一匹黑马,随行的高官显贵只有诸神才知道一共有多少。上一次来自安沙撒的国事访问是什么样,没有一个活人还记得,无怪专爱把皇家琐事当做谈资的人都聚在这里,一面传着流言蜚语,一面准备好接待他,准备好看清他随从的人数,看清他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举止,然后从每一个细节里挖掘出更深的涵义。
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异乡人沉思着。
他瞧了一会儿,但并无太大兴趣。毕竟,聚起人群的是流言,而非王室的通告。也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庞大的随从队伍。不过,这在农夫们是很难想象的,这些人天生对皇家的虚华敬畏有加。再说了,他们的国王单顿只要有一丁点儿借口就要大肆张扬,这谁不知道呢。好在并非每个地方郁有这样的习惯。法师尤其厌恶这种排场,他们的日常事务都会涉及各国的财富与权势,再盛大的排场恐怕也不过是乏味的浮夸,更不必说还要害自己热汗淋漓。一个真正的法师不大可能喜好这样的表演,异乡人暗想,不过他或许会先把自己的行李送来,附上齐全的皇家仪仗,好让农民们开开心,顺带小小的冒犯一下满心不情愿接待自己的国王。
他信步而行,穿过大道,再继续往前走。口袋里的一包干鹿肉压下正午的饥饿,等走到有食物可买的地方,他要了一大壶蜂蜜酒,把鹿肉冲下肚。只要愿意,他可以让食物的滋味仿佛国王的盛宴,但他很少这样放纵自己。至于他的衣裳,尽管原是黑色,现在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和汗水,谁也不会误把它们当成法师的着装。
当然,他本来同样可以把它们打理干净。但他没有。
他靠近那一片巨大的林地,在守卫国王财产的大围栏前停下脚步。这里很安静,因为林木浓密的猎场并不是观赏皇家日常生活的好地方。正合他意。他召唤一只鸟——一只肢体强健、羽毛雅致的鹰回应了他——他低声下达指示,又交给它一枚精巧的银戒指,然后将它放飞。鹰掠过树梢、溪流,很快消失在远方,鼓动双翼向王宫飞去。
几分钟过去了。
半个钟点。
他吃光了剩下的鹿肉,有些后悔先前没多买些蜂蜜酒。
终于,他感到空气中起了某种变化,很快又看到些许闪光。一丝震颤在他的灵魂中回荡,拨动他体内的火焰。当他身前的空气泛起涟漪时,他已经准备就绪了。涟漪渐渐扩散、稳固,终于足以达成他的意图,于是他踏入涟漪中——并且消失在它之后。
另一侧是间大屋子,光线黯淡,屋里全是身着黑袍的男人。几扇窗户形状狭长,只能透进些许日光。屋里有个一人大小的壁炉,壁炉架上放着两盏灯,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照明。油灯献上的祭品本已十分微薄,却还有拱顶状的天花板和深色的石墙吸收着它们散发出的亮光。
法师们围在一张深色的长木桌旁,椅子全推开摆在身后。他们的年龄、种族、体态各自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性别。这是自然的。女人的天性不会容许她们参与其中。
异乡人看看周围,挨个打量。
对几位旧识他点头致意,但人数并不多。出入单顿宫廷的法师不大可能去南方拜访,而南方的法师也绝少涉足充满敌意的北地。
“我是科力瓦,安沙撒之王室大法师,效命于无上仁慈的哈辛·法拉陛下,塔塞司人的噩梦,泪海之南全地的统治者。”他所习惯的语言调子清澈优美,相形之下,北边的方言显得十分刺耳,不过人家至少能听懂他的意思。难怪北方人并不如何尊崇诗歌;如此尖厉难听的方言,如何能写下对爱情的礼赞?
“欢迎,科力瓦,尽管你来得早了些。”说话人是位白发智者,但不消说,这只是他为自己所选择的模样,同他的真实年龄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他雪白的长髯令人印象深刻,如同一只猫,皮毛打理得细致入微。
“我的行李将按时抵达。”
一阵低沉、稍显克制的轻笑传遍整个房间。只有那位智者的眼神依然冰冷。
“国王陛下或许会将这种轻浮视作冒犯。”
科力瓦耸耸肩,“我从未许诺会为了他的娱乐而大张旗鼓。”
“而我们对你也仅仅保证来去的安全。当心,不要冒犯了这里的统治者。”
名叫科力瓦的那人哈哈大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情绪,笑声在巨大的房间里自由回荡,将窗台上的灰尘震落一地。“这里由国王统治?当真?那么你们的法师必定全是些没种的家伙,因为我从未听说有哪一座城市,掌握力量之人会容忍这样的事。”
“噤声。”一个当地人道。他瞥一眼守护这间屋子的橡木大门。“他有耳目,你知道。”
“还有仆人。”
“可惜他们每一个的心灵都如泥土般柔顺,”科力瓦回答道,“而我们就是制陶人。”
“或许。”白胡子的法师勉强同意,“但这里是北方,我们崇尚谨慎。”
“啊。”科力瓦掸掸一只衣袖上的灰,接着又拍拍另一只。“那么,你们是不是准备告诉我原因,为什么不顾俗世政治的冲突,执意请我过来?或者要我自己猜上一猜?不过请留神,”他的眼神变得冷硬,虽然只是一瞬间,“你们不会喜欢我的猜测。”
白胡子的法师审视他片刻,接着点点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或许大家先认识一下能让事情更明白些。我叫拉密鲁斯,单顿大王的王室大法师。”他接着把身边两位同僚介绍给科力瓦,又指指一个肤色黝黑、裹着黑斗篷和头巾的男人。“而这一位……”他说,“是塔尔苏斯的瑟伏瑞尔。”
想嘲弄对方的情绪迅速消失,与来时一样突然,“当真?塔尔苏斯人?即使对于精魂之火的支配者,这也是趟漫长、艰险的旅程。能结识如此远道而来的客人是我的荣幸。”
“新月群岛的德尔。”
又是一个不远万里赶来的同伴。科力瓦点点头,眉毛稍稍扬起,默默地向对方致意。
“亥力斯的苏尔-哈利姆。克尔哥斯塔忒的法迪尔。冈桑的提尔斯坦。”
名单越来越长。名字、头衔,这些人使用两打不同的语言,来自同样数量的国家。其中一些地名科力瓦甚至从未听说过,而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对世上任何已知的地方都颇有了解呢。
“好一群访客,”介绍终于结束时,科力瓦声音里的风趣已经消失殆尽,语气也变得又冷又硬,“这么多同伴、来自这么多不同的地方,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聚会。我们生性并不信任彼此,不是吗,亲爱的兄弟们?所以必定出了什么万分紧急的事件,否则我们的拉密鲁斯兄弟也不会将大家都召集到此。”
“假如我说,事情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拉密鲁斯静静地说,“这理由是否足够?”
这话值得严肃关注,科力瓦细细思忖,然后点了点头。
“很好,”王室大法师道,“那么随我来,你自己看吧。”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领着自己疑虑重重的客人走出阴暗的房间,进入王宫的心脏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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