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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单顿大王的城堡以古老的石块砌成,墙上装饰着不少挂毯。过去它们很可能色泽明亮、令人愉快,只可惜岁月使各种颜色互相渗透,阳光又让它们全都失去了光泽。无疑它们都很具历史意义,又或者国王陛下对它们怀有深厚的感情;除此之外,科力瓦实在想象不出别的理由,来说明人们为什么还不立刻把这些凄惨的东西拿掉。
他在一张挂毯前停下,拉密鲁斯没有催促。那是战斗的场景。挂毯很大,描绘了成百的士兵,尽管交战双方的旗帜已经褪色不少,但它们本来的颜色仍然清晰可辨。
“科多拉之战。”科力瓦若有所思地说。
“我记得你的同胞战败了?”
科力瓦耸耸肩,无视对方的挑衅,“那时他们并非我的同胞。”
他用手指拨弄着挂毯上被蛀虫啃过的地方;在小孔周围,褪色、磨损的丝线已经开始散开。“而你们没有修补是因为……”
“陛下希望它们保持原样。他喜欢它们的历史感。”
“啊。”科力瓦点点头,“明白了。我会向法拉陛下建议的,假使今后他希望赠送礼物的话。”他等着拉密鲁斯转过身去,然后以手指敲敲绽裂的部位;受损的地方恢复了原状。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科多拉的胜利者。
拉密鲁斯终于将他领到一栋侧楼,这里比大多数地方稍微喜庆些,窗户是适合人类的尺寸,总算能放进一点点日光。不用猜就知道,这些窗户全都朝向内庭;单顿嗜好防御,绝不会允许外墙上出现如此规模的开口。他的整座宫殿仿佛是社交中心与要塞的奇异结合,就好像建造它的人无法确定它的真正用途。又或者只是因为它存在得太久,人们赋予了它太多使命,以至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层层叠叠,再也难以辨识。与它的主人国王陛下倒有些相似之处。
科力瓦不禁又回想起被自己随意绕开的正门,那里的安全措施想必也非常惊人吧。
见他俩走近,一个女仆行了个屈膝礼,眼睛低垂,不敢与他们对视,“拉密鲁斯阁下,您需要什么?”
“安铎万王子在吗?”拉密鲁斯问。
她点点头。
“他今天感觉可好?”
她迟疑片刻,然后又点点头。
她看着科力瓦,“我该通报来者是——”
“你只需要说我带了位客人。他知道我要来。”
她又行个屈膝礼,后退到两扇橡木大门前,然后再一次屈膝行礼;她轻轻推开离自己较近的那扇门,行过最后一次屈膝礼之后终于溜进了房里。
“安铎万王子年纪尚轻,”拉密鲁斯道,“第三顺位继承人,因此不大可能继承王位。但陛下仍然非常关心他的健康,命我们不要顾虑财力人力,务必找出安铎万王子的病因,或者制出解药。”法师眼里有光闪过,或许是轻蔑,也可能是觉得好笑。“正因为有这项命令,我们才可以要求允许你前来,而他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拒绝。”
科力瓦好奇地扬起半边眉毛,“你把我带来治疗敌人的儿子?”
“不。我带你来确诊他的病因。”拉密鲁斯神情阴郁,“如果我们想得没错,任何人也救不了他。”
沉重的大门轻快地打开。是刚才那姑娘。她又行了个屈膝礼,“您请进,拉密鲁斯大人,殿下这就接见您。”
科力瓦迈步往前,却被拉密鲁斯拉住了胳膊,“你不觉得自己应该换上适宜的衣服吗?”
“有关系吗?”
“或许在你们那里没有。”不开化几个字虽然没有宣之于口,却因此加倍地明显,“但在这里很有关系。”
科力瓦耸耸肩。他自己的国王不大在意他穿什么,只要事情干好就成,但北方人最爱好“合宜”的礼节,这一点早已名声在外。他叹口气,一只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拂过,向其中施展一点点力量,清洁、抚平褶皱,并且——最重要的是——将饱经风霜、色泽褪去的布料变成完美的黑色,这种黑绝非裁缝之流所能,只可能源于魔法。的确,好多个世纪以来,染料行会一直试图得到这样一种颜色,但他们不过是白费心机。足够稳定、在阳光下也不会褪色的黑色,只有法术才能办到。
他的衬衣和马裤都黑到了极致,子夜的颜色已经完美无瑕,哪怕正午的阳光也无法撼动分毫。科力瓦暗想,多么廉价的把戏,可这就是买卖生命的货币。谁又会为刚才那一手付出代价?
他们一同走进了王子的房间。
屋里那位年轻人并没有显出病入膏肓的模样,倒更像是心情烦躁不安。安铎万王子一头金发,跟国王截然不同,漂亮的外表显然也并非继承自他那个鹰钩鼻、老鹰眉的父亲。科力瓦猜想,患上那种神秘的疾病之前,他肯定是个强壮的年轻人,而且非常好动。法师注意到墙上装饰着狩猎的挂毯,大窗户边挂着特制的十字弩,床的上方还固定着猎物的尖爪与利牙。喜欢待在户外,享受大风吹过头发的感觉,总在追赶那些只想安安生生吃顿午饭的可怜动物。科力瓦的目光再次转向王子,这一回更加敏锐。说起来,他的脸色的确有些苍白,哪怕对北方的血统而言也太过了些。
“就是这个南方人吗?”王子问。说话时他伸手拨开垂在眼边的一缕金发,这样的动作会让少女们晕头转向。“你说过要带一个来,但我仍然不明白原因何在。”
拉密鲁斯略一低头,“科力瓦大人尤其擅长治愈之术,殿下。你父亲允许我带他来共同商议。”
“我总以为法拉的法师对助我速死更感兴趣,哪里会希望延后我的死期。”
“殿下。”科力瓦以最为恭敬的姿势鞠了一躬,“两国已经和平相处许多年了。我就是这和平的使者。”
“对,对,对……”王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把这话抛在一边,那动作活像是在驱赶苍蝇,“法师的事,我知道,我不打算多管闲事,不过如果我显得有些迟疑,仿佛不愿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你,也只好请你原谅。比起为我把脉,你的同胞大多更愿意往我的后背插上一把匕首。我敢肯定这你是知道的。”
我自己也是一样,科力瓦暗想,但正如你所说,这是法师的事。
“我尚未向他透露你的病情,殿下,”拉密鲁斯的语气深得宫廷礼仪的精髓,“以免他的诊断带上成见。”
“好吧,好吧。我父亲相信你。他比我更了解法师的习俗,所以我尊重他的判断。那么——”他抬头看向科力瓦。王子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十分清亮,但眼白里略带些血丝。失眠的颜色。“想要我怎么做,法师?我警告你,我已经被最有本事的人查了个遍,你要想玩出什么新鲜花样可不容易。”
“首先是几个问题。可以吗?”他指指年轻人身旁的一把椅子,径自过去坐下。拉密鲁斯瞪大了眼睛,但这是他的问题。这里是安沙撒最大的敌国,这人是国王的儿子,科力瓦赶了好几百里路,不是为了来对敌人毕恭毕敬的。在法拉的领地,他从来都想坐就坐;科力瓦并不准备对敌国的王子表示更大的尊重。
“先告诉我你的症状。”科力瓦静静地说,坐得舒服些。他要聆听的不仅仅是年轻王子的话语,还有它们背后记忆的影子。
年轻人点点头。看他的表情,这故事他已经讲过无数次,不断的重复显然让他心生厌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几乎正好一年。我骑过马回来,突然虚弱得可怕……我只能这么形容。之前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他停下片刻,“父亲非常担心。他叫来拉密鲁斯大人为我诊断,但到那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气力,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拉密鲁斯大人说并没有发现任何疾病的迹象,我的身体上也没有需要治疗的损伤。”
“跟我讲讲那种虚弱是什么感觉。”
王子深吸一口气,身子靠向椅被,“就好像,猛然间,我非常疲倦。不仅是身体,还有整个灵魂。倒不是缺乏气力,而是缺少使用这气力的欲望。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这很难形容,特别是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据我回忆,那种感觉就是如此。
“一个仆人递给我一壶麦芽酒。我记得自己拿着酒瓶,却没法把它凑到嘴边。并不是瓶子太重。是因为这太……太没有意义。”
随着王子的讲述,科力瓦的神情越来越阴沉。“继续。”他轻声道。
“第一次就是这样。父亲怕我冒犯了哪位神灵,于是去神殿祭祀,平息他们的愤怒,还对我说不必再担心了。”
“但它又发生了。”
王子点点头。“是的。第二次……还有第三次,都不那么戏剧化。”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恢复起来再也没有过去迅速。虚弱时、一切如常的日子……它们彼此重叠,直到我再也无法觉察出二者的界线。有时阳光照耀着我的灵魂,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有时……有时我连起床也办不到。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无法从床上起来,我不知道。”
科力瓦能感觉到拉密鲁斯的视线。他故意没有抬头,不肯与他对视。
“有人说这是神痨。”王子主动说。他努力克制,说话时并未显出惧意,这很能说明他的勇气。哪怕只是提起这可怕的疾病,大多数男人也会尿了裤子。
“有可能。”科力瓦不置可否,把情绪锁得严严实实,“或者只是旁的一种什么病,发病和好转并无规律可言。在南方这类疾病并不少见。”
拉密鲁斯插进一句:“所以我才请科力瓦大师前来会诊。”
王子摊开双手,邀请他发表意见。这姿势十分优雅,显然精心打磨过不知多少遍,几乎完全掩饰住了它背后隐藏的恐惧。几乎。“你想要我怎么做?”
科力瓦伸出双手。王子明白了他的意图,于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
血液在温暖的肉体中流动,心跳稳定,脉搏虚弱但很有规律……科力瓦任自己的感官流进王子的肉体,品尝他生命的本质,评定他躯壳的纯净程度。在那里他并未发现疾病。一点踪迹也没有。是的,他早已怀疑这就是答案,但这答案如此糟糕,他一直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疾病是可以治愈的。
他从自己体内唤出更多力量,在王子的血肉中探得更深,寻找任何可能引他发病的原因:寄生虫、感染、异常的生长、隐藏的伤口……但什么也没有。唯一的发现只是一根早已愈合的断骨,上头还粘附着些许记忆的片段:摔下马背的情景。
然后,只有到这时,他才把目光投向自己最不愿探究的地方,去寻找那个他不愿找到的答案。
在王子的灵火里。
如此年轻,灵火本该明亮耀眼,在任何人身上这都是理所当然的。若说他精神的火焰已经变小、将要熄灭,这就等于说这个年轻人,这个精力充沛、富于魅力的王子,其实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没有任何疾病可以解释这一切。伤痛、肿瘤、寄生虫都不行。
只有一样。
他抬头看看拉密鲁斯。对方神色阴郁。现往科力瓦明白了。
“怎么?”王子问,“看见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科力瓦放开年轻人的手。哦,是的,既然知道了该找些什么,他很容易就看出了神痨的迹象,它们几乎无处不在。他用尽全力才维持住平常的表情,免得王子读出他的情绪。当然,这是为了保护科力瓦自己。假如王子确定了自己的病因,谁也说不清他会如何反应;而等到他父亲知道了这一切,国王的反应将更加难以预料。
你没有夸大其词,拉密鲁斯,我们都有危险。
“我需要与同伴们交换意见。”他说得很慢,“南方有些病也带着相似的症状。讨论过后我才能给出确定的诊断。”
王子使劲呼出一口气,他失望至极,却还是点点头。谁也不能跟法师争执。他看起来多像头年轻的狮子啊,科力瓦暗想:大胆、好动、独立。假如攻击他的是人类,无疑他会像狮子一般,用牙齿和爪子给予回应。然而这病不是狮子间的争斗,它属于黑暗的秘密和难解的谜题;它不仅攻击王子的肉体,还伤害了他的自尊,因为它让他久久无法宣布自己的胜利。
假如答案如我所想,我的王子,胜利将永远不会属于你。
拉密鲁斯领着科力瓦走出了房间;科力瓦沉默着,几乎忘了在离开前向王子鞠躬。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他站在原地片刻,如一座雕像般纹丝不动。他在努力理解刚才的所见,还有它的含义。
“你看见了。”拉密鲁斯静静地说。
“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是的。”
“而我们——”
“嘘。等等。”拉密鲁斯做个手势,让科力瓦同自己一起原路返回。这一次,灰尘和褪色的挂毯再没有落入科力瓦的眼中。他的念头太过阴沉,容不下这些琐事。
两人走出很远,确保谈话不会再落入安铎万和他的仆人耳朵里,拉密鲁斯道:“单顿起了疑心。但他信任我的诊断,而我还没有正式给出答案。”
“如果是神痨……”科力瓦猛吸一口气,“那是无药可医的。”
“是的。”拉密鲁斯沉着脸点点头。
“而且这还意味着罪魁祸首是我们中的一员。一个法师。”
“是的。”拉密鲁斯说。他下巴上的肌肉绷紧了。“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要把你们都召集到这里。”
“等单顿发现了病因——”
“他不会发现的。”拉密鲁斯神情冷酷,“他不能。”
“可如果他发现了——”
王室大法师抬起一只手,警告对方噤声,“这里不行,科力瓦。此事过于隐秘,不能在外讨论。等回我房间再说,那里有防止偷听的手段。其他人都在等着听你的意见。”
“你呢?”科力瓦挑衅地说,“你也在等着听我的意见吗?”
拉密鲁斯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读不出一丝情绪,“假如我不重视你的看法,我的国王的敌人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他静静地说道。拉密鲁斯薄薄的嘴唇略微扭曲,那表情或许可以称之为微笑,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千万别让这话给冲昏了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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