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埃撒鲁斯的回忆：
她站在门口，仿佛一切矛盾的综合体。火红的头发仿佛烈焰的冠冕般环绕着她的脸颊，身体的所有力量都已经渗入夜色，只留下一张幽灵般的面孔。纤细的身体，瘦削而结实，如今行动中却带上了暮年的迟疑，就好像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平日猫一般柔韧的举止，如今却变得笨拙不已，仿佛身心之间有一环必不可少的联系被切断了。现在的每一步都是有意识的行为，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努力，仅仅维持生命都让她筋疲力尽。她就像个老农一般，脸上布满这压力打下的烙印。好似一张为死神铺开的红地越。
快了，他想，就快来了。
“我按你教的审视自己的内在，”卡玛拉轻声说，“就连这个也变得十分困难。”
“你发现了什么？”
“一点微弱的火星，几近熄灭。毫无热度。正在死去。”
他点点头。
“你在把我赶向死亡。”
“是的，”他说，“过程正该如此。”
“然而你却不肯透露我将要面对些什么。”
“将真相告诉学徒对他没有益处，却会毫无必要地将许多秘密置于险境。这是经验之谈。所以你必须靠自己摸索。”
“难道我不需要那些秘密来保住性命吗？”
只有她的目光从未改变、从未衰弱。钻石般的眼睛。他以残酷的诚实面对它们，“如今书里的知识再也帮不了你，卡玛拉。将要接受试炼的那一方灵魂是直觉的造物，学识于它毫无用处。给予事实并不能让它获益。有些人相信这甚至会适得其反——分散灵魂的注意力，使它无法集中。
“我已经尽我所能助你做好准备。很快你就必须独自前行。到那时死神会试图将你带走。打败他的钥匙需要你自己去发掘，否则这一切都将毫无意父。”他略一停顿，“相信我。法师们尝试过其他一切道路，对于训练，这是最佳的途径。”
而且从没有一个女人赢得过那场战斗。或者在知道了代价之后，选择回到人间。
“那么说，都是这样进行的？”
“是的。”
“你呢？”
他这着回忆那遥远的过去，“尽管我做学徒时并不像你一般顽固，所以在我的老师眼里很可能远没有这么可厌。”
她笑着做个鬼脸；这一刹那，她的面孔再次变得年轻。“难道说我对你的家就没有益处么？”
倒也是。他想着，不由微微一笑。他不停地找事情让她干，终于把整个家都交给她打理。她的力量在觉醒，甚至附着在墙体上，使墙壁也随之震颤；比起他自己在许久之前建起的粗糙石墙，那效果要复杂、精美得多，尽管并不总是合他口味。
如果她死了，我又得自己劈柴了。
“从没有一个女人活过这一关？”她轻轻地问。她的语气很明确，送是一个问题……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正准备敷衍过去，却又犹豫了。他突然想，不。她有权知道真相。至少在进入魂渡时，让她可以带着真相而去。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获得法师的称号。”他说得很慢，用心遣词造句，免得自己泄露太多。知晓了真相的学徒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这样的危险总是存在的。早期的记录中就有这样的例子。那时的教导与今日不同，有的学徒在听完之后立刻落荒而逃，其中有一个差点成功了。那个人自以为仁慈博爱，准备把自己了解的宝贵秘密告诉全镇的居民，幸而他的老师及时将他抓获。这对法师们不啻当头一棒。如今再也没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大家都说没有哪个女人活过了魂渡。我不大确定究竟有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一点。事实上还有一类人，他们确实获得了法师的力量，却被这一过程逼疯了，只好由自己的老师予以消灭。或许也有女人达到过这一步。没人会谈起失败的学徒。”
“他们为什么疯了？”
埃撒鲁斯摇摇头，嘴里轻轻啧啧两声，“得了吧，卡玛拉。你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又是一件到时候我就会知道的事情。”
“是的。”他说。
快了，很快。
她叹口气，一头乱发中几缕红色的发丝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信手将头发拨开，只要别挡着视线，她才不管自己看起来如何。的确，卡玛拉对自己的外貌毫不关心；站在他眼前的本不该是个如此富有魅力的生物。然而大自然就是这样残忍，片刻的异想天开就把天生的美貌赐予了一个农家出身的妓女，而象牙塔里的公主却不得不把一生都花在脂粉和发鬈上，徒劳地想要模仿造化的奇迹。对于喜好肉感的男人来说，卡玛拉那瘦削、健美的身形或许并不合意，但如果他欣赏女性不羁的活力，如果奔放的激情比病态的美更能吸引他，如果女性的独立精神能够激发他的占有欲，那么卡玛拉必定会让对方如痴如狂。
前提是她能再次回到凡人中间。他阴沉沉地想。而这还是个来知数。
“那么，今天的课程是什么，埃撒鲁斯老师？或者这已经不再重要了？也许我该移动云彩，前前后后，直到耗尽我的精魂火为止？”
她问话的语气活泼轻率，然而他并未轻率作答。埃撒鲁斯紧紧盯住她，神色突然无比庄重，让人不由心生信赖。卡玛拉脸上，原本就有些迟疑的微笑像大风中的烛火般一闪而灭。
“是的，”他说，“移动云彩。”
他看见她在颤抖，但她没有开口询问。很好。她明白了。
她走出去。埃撒鲁斯跟在她身后。暮色初现，天空是一片深邃的蓝，边缘闪着黑色，美得教人心痛。满月悬在树梢上，月亮表面的浮云仿佛若隐若现的幽魂。对于将要开始的试炼，今夜真是再完美不过。
他目送卡玛拉走到空地中央，面朝月亮站定。他能感觉到她正向内召唤那一切力量的源泉，她曾经跟他形容说，这就好像“把你的灵魂从里到外完全翻转”。他看得出这一次是多么吃力，成果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她的生命力已经所剩无几，只不过寥寥数年的魔法练习，为的就是以不自然的速率燃尽她灵魂中原本拥有的一切力量。她仍然很年轻，身体强壮，但那种让人类身体活下去的内心之火几乎已经难觅踪影。今晚……今晚最后一点点宝贵的火花也将熄灭。假如她足够幸运，假如她足够强壮，还有最重要的，假如她意志坚定……将会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她是不是能忍受那东西带来的生活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卡玛拉向天空高举双手，伤佛在祈求云彩自己行动起来；那动作优雅非常，更像是属于幽灵而非人类。他所要求的绝非易事。尽誉在旱季，巫者们时常表演这类炫目的把戏，但控制天气其实异常困难。你只能依靠自己的灵魂，再无旁的助力；你必须把灵魂编织进天与地的实质中，直到无论恒星闪烁抑或微风吹拂，你的灵魂都会战栗着共鸣。然后，只有到了这时候，你才能施以一点点改动，而不必担心破坏整体的平衡。
他看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呼吸。
他所用的只是自己肉体的眼睛，再无其他；他不打算用旁的方法去观察她。然而即便在平常的行当中，学徒与老师之间的联系也异常紧密，分享灵火秘密的人自然更是如此。他无需以法术增强目力也能看见她的力量飞向天空，无比纯净、无比耀眼的冲击波，片刻间竟让他双眼失明。他的这个狂躁的小妓女，多么富有潜力！她将自己的力量织入风的实质中，将云层一一控制，以至于当她终于命令它们移动时，没有遗漏下半点云朵。他观察着她的技巧，对自己的所见甚为满意。巫者的技艺她学得多好啊！只要她肯向理性让步，趁还有时间赶紧救自己一命——
然而最后的机会也已过去，刚才的念头刚刚成形，她已经开始犯错。起初只是伸直的胳膊有一丝颤抖，但他知道，现在她的每根血管中仿佛都注满了寒冰。他记得自己的魂渡也是如此。他还记得，自出生时就开始燃烧的生命之火，此时突然如即将燃尽的蜡烛般噼啪爆响，这一刻人的灵魂将会怎样的惊慌失措。他记得那时自己曾经祷告——然而祷告哪里会有什么用处！——你年复一年浪费着力量，诸神全都看在眼里，又怎会为这临终的悔恨心生同情？心脏在胸口缩紧了，仿佛拼命想要抓住最后几滴宝贵的生命；死神的身影在即将到手的猎物上方飘浮，当精魂之火化作一片黑暗，他只会有刹那的停顿，那将是无比珍贵的一瞬间——
他听见她尖叫。不是肉体所发出的声音，而是最最隐秘的灵魂在痛苦地嚎啕。那里面饱含着反抗、恐惧、决心——纯粹的固执从来都是她最突出的优点。然而现在就连这也不够了。你必须甘愿将自己抛却，他想，变成无比黑暗无比恐怖的存在，倘若凡人知道你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会惊骇地后退。然而你必须自愿选择这条道路，毫不倚仗他人的帮助；你必须强烈地渴望它，以至于其余的一切都可以抛却。
在这样的关头，男人真需要把一切都抛开吗？他不知道。但女人必须做到。大自然让女人可以将生命带到世上，养育它，照料它；她灵魂的本质也是为这一目的而塑造。这样的灵魂无法以其自然的形态完成魂渡，也活不过接下来对精神的试炼。诸神赋予她的一切，一切让她成为女人的东西，卡玛拉都能将其剥离吗？她对生命的饥渴能不能达到绝望的境地，以至于他人的生命变得微不足道？这样的把戏男人生来就会，因为自然塑造男人原本就是为了战争，但女人必须违背自己的天性才可能成功。
你本该将生命带到世上。他想。如今，为了生存，你必须带来死亡。
现在她已双膝跪地，濒死的痉挛吞噬着她的灵魂，使她剧烈地颤抖。埃撒鲁斯能听见她绝望的尖叫划破天空。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在祈祷——恳求获得能帮肋自己生存的信息——但他没有回答。每个学徒都必须凭一己之力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这是法师的传统。违背它或许能让软弱的学生安全通过魂渡，但却无法帮助他们承受之后的考验。
原谅我，我暴躁的小妓女，也原谅众神吧。诞生总要伴随剧痛，这是他们的法令。
然后——
他察觉出了她内里的变化。一种突如其来的意识，在云背后、在风背后、在人类命名的所有俗物背后，卡玛拉发现了一种不同于自己的东西。那是她身体之外的力量源泉，同她灵魂中渐渐干涸的精魂火何其相似，却又并不相同。她伸出手去，但它躲开了。不！她尖叫着。我不会失败！另一点火花取代了它的位置，她拼命将自己的意志聚焦在它身上，一定要赶在自己的肉体死亡之前占有它。埃撒鲁斯品尝到了她的决心，一种突然而然的兴奋：她明白了。这，这就是人家要她发现的——这外来的火红，并不是灵火，却可以束缚它，让它取代灵火的位置。为什么埃撒鲁斯不肯直接告诉她？为什么他没有教会她驯服它所需的诀窍？现在她只好争分夺秒地同死神角力，在自己与远处的力量间织出一条纽带，这纽带必须异常强壮，无论人或神的力量都无法割裂。
她成功了，而埃撒鲁斯比她自己知道得更早。他知道，因为他曾目睹别的学徒在这时死去，在永生的门槛边耗尽了生命。不等获得那新的力量，他们自己灵魂中最后的火花已经熄灭，于是死神不顾他们的尖叫，将他们拖入了遗忘的国度。而她……她血管中的冰裂开了……近乎窒息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跳动一拍……几乎阻断的呼吸再次通畅，空气被吸入体内，温暖了她的肺。他比她更早知道，因为他知道该寻找哪些征兆。而她……她只知道那股外来的力量正在自己体内跳动，仿佛另一个心跳，而她的肉体从它汲取力量，随着每次呼吸，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容易。
等确定了自己的成就、确定了这一切都不可逆转，她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师。她眼里含着泪水，红色的泪水，因为在拼尽全力时她的身体挤出了鲜血。多么恰如其分。他想。他自己的眼里也有泪水，但赶在被她发现前就拭去了。他不愿她探究这些泪水产生的原因。
“我活下来了。”她说。这几个字里禁锢着一千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一千个问题。
“是的。”他说。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
“我是……法师了？”
他凝视她半晌。他爱她，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最后一次注视她的纯真，他告诉自己，因为你将要永远地摧毁它。
“你可以随意使用这力量，”他径轻地说，“把它随心所欲地用在任何地方。你不会死。你已经学会从别的地方、别的源泉汲取精魂火，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等其中一个衰竭，你会找到另一个。任何真正渴望生命的法师都不会失败。”
“然后呢？”她说，“有什么问题？你提到过一个试炼。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好一阵子，他只是看着她，以整个心灵记住她现在的模样，记住她被真相改变之前的模样。因为她的性别，她将成为传奇。因为她的选择，她将成为黑暗。
“但还有一件事，”他说，“最后一课。”
她等着。
“听好了，卡玛拉：整个宇宙中都找不到能供给你生命的精魂之火，除了在活人体内。”
远处有浮云从月亮表面飘过。空地上漆黑一片、寂然无声。
“现在，”他说，“你是法师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站在门口，仿佛一切矛盾的综合体。火红的头发仿佛烈焰的冠冕般环绕着她的脸颊，身体的所有力量都已经渗入夜色，只留下一张幽灵般的面孔。纤细的身体，瘦削而结实，如今行动中却带上了暮年的迟疑，就好像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平日猫一般柔韧的举止，如今却变得笨拙不已，仿佛身心之间有一环必不可少的联系被切断了。现在的每一步都是有意识的行为，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努力，仅仅维持生命都让她筋疲力尽。她就像个老农一般，脸上布满这压力打下的烙印。好似一张为死神铺开的红地越。
快了，他想，就快来了。
“我按你教的审视自己的内在，”卡玛拉轻声说，“就连这个也变得十分困难。”
“你发现了什么？”
“一点微弱的火星，几近熄灭。毫无热度。正在死去。”
他点点头。
“你在把我赶向死亡。”
“是的，”他说，“过程正该如此。”
“然而你却不肯透露我将要面对些什么。”
“将真相告诉学徒对他没有益处，却会毫无必要地将许多秘密置于险境。这是经验之谈。所以你必须靠自己摸索。”
“难道我不需要那些秘密来保住性命吗？”
只有她的目光从未改变、从未衰弱。钻石般的眼睛。他以残酷的诚实面对它们，“如今书里的知识再也帮不了你，卡玛拉。将要接受试炼的那一方灵魂是直觉的造物，学识于它毫无用处。给予事实并不能让它获益。有些人相信这甚至会适得其反——分散灵魂的注意力，使它无法集中。
“我已经尽我所能助你做好准备。很快你就必须独自前行。到那时死神会试图将你带走。打败他的钥匙需要你自己去发掘，否则这一切都将毫无意父。”他略一停顿，“相信我。法师们尝试过其他一切道路，对于训练，这是最佳的途径。”
而且从没有一个女人赢得过那场战斗。或者在知道了代价之后，选择回到人间。
“那么说，都是这样进行的？”
“是的。”
“你呢？”
他这着回忆那遥远的过去，“尽管我做学徒时并不像你一般顽固，所以在我的老师眼里很可能远没有这么可厌。”
她笑着做个鬼脸；这一刹那，她的面孔再次变得年轻。“难道说我对你的家就没有益处么？”
倒也是。他想着，不由微微一笑。他不停地找事情让她干，终于把整个家都交给她打理。她的力量在觉醒，甚至附着在墙体上，使墙壁也随之震颤；比起他自己在许久之前建起的粗糙石墙，那效果要复杂、精美得多，尽管并不总是合他口味。
如果她死了，我又得自己劈柴了。
“从没有一个女人活过这一关？”她轻轻地问。她的语气很明确，送是一个问题……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正准备敷衍过去，却又犹豫了。他突然想，不。她有权知道真相。至少在进入魂渡时，让她可以带着真相而去。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获得法师的称号。”他说得很慢，用心遣词造句，免得自己泄露太多。知晓了真相的学徒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这样的危险总是存在的。早期的记录中就有这样的例子。那时的教导与今日不同，有的学徒在听完之后立刻落荒而逃，其中有一个差点成功了。那个人自以为仁慈博爱，准备把自己了解的宝贵秘密告诉全镇的居民，幸而他的老师及时将他抓获。这对法师们不啻当头一棒。如今再也没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大家都说没有哪个女人活过了魂渡。我不大确定究竟有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一点。事实上还有一类人，他们确实获得了法师的力量，却被这一过程逼疯了，只好由自己的老师予以消灭。或许也有女人达到过这一步。没人会谈起失败的学徒。”
“他们为什么疯了？”
埃撒鲁斯摇摇头，嘴里轻轻啧啧两声，“得了吧，卡玛拉。你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又是一件到时候我就会知道的事情。”
“是的。”他说。
快了，很快。
她叹口气，一头乱发中几缕红色的发丝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信手将头发拨开，只要别挡着视线，她才不管自己看起来如何。的确，卡玛拉对自己的外貌毫不关心；站在他眼前的本不该是个如此富有魅力的生物。然而大自然就是这样残忍，片刻的异想天开就把天生的美貌赐予了一个农家出身的妓女，而象牙塔里的公主却不得不把一生都花在脂粉和发鬈上，徒劳地想要模仿造化的奇迹。对于喜好肉感的男人来说，卡玛拉那瘦削、健美的身形或许并不合意，但如果他欣赏女性不羁的活力，如果奔放的激情比病态的美更能吸引他，如果女性的独立精神能够激发他的占有欲，那么卡玛拉必定会让对方如痴如狂。
前提是她能再次回到凡人中间。他阴沉沉地想。而这还是个来知数。
“那么，今天的课程是什么，埃撒鲁斯老师？或者这已经不再重要了？也许我该移动云彩，前前后后，直到耗尽我的精魂火为止？”
她问话的语气活泼轻率，然而他并未轻率作答。埃撒鲁斯紧紧盯住她，神色突然无比庄重，让人不由心生信赖。卡玛拉脸上，原本就有些迟疑的微笑像大风中的烛火般一闪而灭。
“是的，”他说，“移动云彩。”
他看见她在颤抖，但她没有开口询问。很好。她明白了。
她走出去。埃撒鲁斯跟在她身后。暮色初现，天空是一片深邃的蓝，边缘闪着黑色，美得教人心痛。满月悬在树梢上，月亮表面的浮云仿佛若隐若现的幽魂。对于将要开始的试炼，今夜真是再完美不过。
他目送卡玛拉走到空地中央，面朝月亮站定。他能感觉到她正向内召唤那一切力量的源泉，她曾经跟他形容说，这就好像“把你的灵魂从里到外完全翻转”。他看得出这一次是多么吃力，成果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她的生命力已经所剩无几，只不过寥寥数年的魔法练习，为的就是以不自然的速率燃尽她灵魂中原本拥有的一切力量。她仍然很年轻，身体强壮，但那种让人类身体活下去的内心之火几乎已经难觅踪影。今晚……今晚最后一点点宝贵的火花也将熄灭。假如她足够幸运，假如她足够强壮，还有最重要的，假如她意志坚定……将会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她是不是能忍受那东西带来的生活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卡玛拉向天空高举双手，伤佛在祈求云彩自己行动起来；那动作优雅非常，更像是属于幽灵而非人类。他所要求的绝非易事。尽誉在旱季，巫者们时常表演这类炫目的把戏，但控制天气其实异常困难。你只能依靠自己的灵魂，再无旁的助力；你必须把灵魂编织进天与地的实质中，直到无论恒星闪烁抑或微风吹拂，你的灵魂都会战栗着共鸣。然后，只有到了这时候，你才能施以一点点改动，而不必担心破坏整体的平衡。
他看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呼吸。
他所用的只是自己肉体的眼睛，再无其他；他不打算用旁的方法去观察她。然而即便在平常的行当中，学徒与老师之间的联系也异常紧密，分享灵火秘密的人自然更是如此。他无需以法术增强目力也能看见她的力量飞向天空，无比纯净、无比耀眼的冲击波，片刻间竟让他双眼失明。他的这个狂躁的小妓女，多么富有潜力！她将自己的力量织入风的实质中，将云层一一控制，以至于当她终于命令它们移动时，没有遗漏下半点云朵。他观察着她的技巧，对自己的所见甚为满意。巫者的技艺她学得多好啊！只要她肯向理性让步，趁还有时间赶紧救自己一命——
然而最后的机会也已过去，刚才的念头刚刚成形，她已经开始犯错。起初只是伸直的胳膊有一丝颤抖，但他知道，现在她的每根血管中仿佛都注满了寒冰。他记得自己的魂渡也是如此。他还记得，自出生时就开始燃烧的生命之火，此时突然如即将燃尽的蜡烛般噼啪爆响，这一刻人的灵魂将会怎样的惊慌失措。他记得那时自己曾经祷告——然而祷告哪里会有什么用处！——你年复一年浪费着力量，诸神全都看在眼里，又怎会为这临终的悔恨心生同情？心脏在胸口缩紧了，仿佛拼命想要抓住最后几滴宝贵的生命；死神的身影在即将到手的猎物上方飘浮，当精魂之火化作一片黑暗，他只会有刹那的停顿，那将是无比珍贵的一瞬间——
他听见她尖叫。不是肉体所发出的声音，而是最最隐秘的灵魂在痛苦地嚎啕。那里面饱含着反抗、恐惧、决心——纯粹的固执从来都是她最突出的优点。然而现在就连这也不够了。你必须甘愿将自己抛却，他想，变成无比黑暗无比恐怖的存在，倘若凡人知道你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会惊骇地后退。然而你必须自愿选择这条道路，毫不倚仗他人的帮助；你必须强烈地渴望它，以至于其余的一切都可以抛却。
在这样的关头，男人真需要把一切都抛开吗？他不知道。但女人必须做到。大自然让女人可以将生命带到世上，养育它，照料它；她灵魂的本质也是为这一目的而塑造。这样的灵魂无法以其自然的形态完成魂渡，也活不过接下来对精神的试炼。诸神赋予她的一切，一切让她成为女人的东西，卡玛拉都能将其剥离吗？她对生命的饥渴能不能达到绝望的境地，以至于他人的生命变得微不足道？这样的把戏男人生来就会，因为自然塑造男人原本就是为了战争，但女人必须违背自己的天性才可能成功。
你本该将生命带到世上。他想。如今，为了生存，你必须带来死亡。
现在她已双膝跪地，濒死的痉挛吞噬着她的灵魂，使她剧烈地颤抖。埃撒鲁斯能听见她绝望的尖叫划破天空。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在祈祷——恳求获得能帮肋自己生存的信息——但他没有回答。每个学徒都必须凭一己之力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这是法师的传统。违背它或许能让软弱的学生安全通过魂渡，但却无法帮助他们承受之后的考验。
原谅我，我暴躁的小妓女，也原谅众神吧。诞生总要伴随剧痛，这是他们的法令。
然后——
他察觉出了她内里的变化。一种突如其来的意识，在云背后、在风背后、在人类命名的所有俗物背后，卡玛拉发现了一种不同于自己的东西。那是她身体之外的力量源泉，同她灵魂中渐渐干涸的精魂火何其相似，却又并不相同。她伸出手去，但它躲开了。不！她尖叫着。我不会失败！另一点火花取代了它的位置，她拼命将自己的意志聚焦在它身上，一定要赶在自己的肉体死亡之前占有它。埃撒鲁斯品尝到了她的决心，一种突然而然的兴奋：她明白了。这，这就是人家要她发现的——这外来的火红，并不是灵火，却可以束缚它，让它取代灵火的位置。为什么埃撒鲁斯不肯直接告诉她？为什么他没有教会她驯服它所需的诀窍？现在她只好争分夺秒地同死神角力，在自己与远处的力量间织出一条纽带，这纽带必须异常强壮，无论人或神的力量都无法割裂。
她成功了，而埃撒鲁斯比她自己知道得更早。他知道，因为他曾目睹别的学徒在这时死去，在永生的门槛边耗尽了生命。不等获得那新的力量，他们自己灵魂中最后的火花已经熄灭，于是死神不顾他们的尖叫，将他们拖入了遗忘的国度。而她……她血管中的冰裂开了……近乎窒息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跳动一拍……几乎阻断的呼吸再次通畅，空气被吸入体内，温暖了她的肺。他比她更早知道，因为他知道该寻找哪些征兆。而她……她只知道那股外来的力量正在自己体内跳动，仿佛另一个心跳，而她的肉体从它汲取力量，随着每次呼吸，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容易。
等确定了自己的成就、确定了这一切都不可逆转，她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师。她眼里含着泪水，红色的泪水，因为在拼尽全力时她的身体挤出了鲜血。多么恰如其分。他想。他自己的眼里也有泪水，但赶在被她发现前就拭去了。他不愿她探究这些泪水产生的原因。
“我活下来了。”她说。这几个字里禁锢着一千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一千个问题。
“是的。”他说。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
“我是……法师了？”
他凝视她半晌。他爱她，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最后一次注视她的纯真，他告诉自己，因为你将要永远地摧毁它。
“你可以随意使用这力量，”他径轻地说，“把它随心所欲地用在任何地方。你不会死。你已经学会从别的地方、别的源泉汲取精魂火，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等其中一个衰竭，你会找到另一个。任何真正渴望生命的法师都不会失败。”
“然后呢？”她说，“有什么问题？你提到过一个试炼。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好一阵子，他只是看着她，以整个心灵记住她现在的模样，记住她被真相改变之前的模样。因为她的性别，她将成为传奇。因为她的选择，她将成为黑暗。
“但还有一件事，”他说，“最后一课。”
她等着。
“听好了，卡玛拉：整个宇宙中都找不到能供给你生命的精魂之火，除了在活人体内。”
远处有浮云从月亮表面飘过。空地上漆黑一片、寂然无声。
“现在，”他说，“你是法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