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看到柴火堆，埃撒鲁斯就明白了。
木柴堆得比平时高出一倍，而且出奇地整洁，哪怕是以卡玛拉的标准。柴火的堆砌带着近乎艺术的优雅，一根根锁在一起，就好像许久许久之前他们在屋外修起的那圈石墙。木柴的末端全都向上竖起，达到一个想象中的平面，每一根的长度都与下一根毫无差别。
他怀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原因何在。
但他明白。
她在屋里等他，与柴火堆同样整洁、清爽。她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劳作的痕迹；平时乱糟糟的头发也驯服了，带来一种文明开化的幻觉。见他走进屋里，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于是他想到它们是多么的美丽，还有，见不到它们自己又会多么思念。就连她的指甲也干干净净；当他终于接受她做自己的学徒时，这是他教给她的头一件事。
“埃撒鲁斯老师——”她张开嘴。
但他抬起一只手让她安静，“我有些渴了，卡玛拉。你不渴吗？今天很干燥。”
他从她身边走过，壁炉旁有个水罐正静静地等待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旁的东西上，集中在不带任何感情的东西上，这要容易多了。于是他将全部精力都给了水罐。他朝里边瞅瞅，看见水面有烟气升上空中，点头表示赞许。他从架子上拿下两个陶土水杯，将它们放在一旁，然后从壁炉架旁边拿过装茶叶的盒子。他往两个杯里各加进一撮，把盒子放回原位，接着拿起水罐，依次往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滚水，望着干燥的茶叶在水流中打着旋。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努力不去思考。努力不去感受。
仪式终于完成，他走到她坐的地方，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她。细小的茶叶将色彩渗入水中，缓慢、优雅；它的芬芳如香水般充满了小屋。
“那么，你要离开我了。”他静静地说。只是陈述，并非问题。
她咬了一会儿嘴唇，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茶杯，然后点点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埃撒鲁斯老师。还有这个地方。但有些事情在这里是学不到的。”
他轻声咕哝，抿了口茶。最好什么也别说，这样安全些。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她建议说。
他们都知道他将如何回答，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茶。
为什么会这样难？他思索着。以前的那些学徒，等他们终于离开时，我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将他们赶出门去。为什么她会如此不同？
她喝光了茶，开始揽动杯底的茶叶，观察它们的图案。那是她体内的那个占卜师在玩弄巫术。从他所处的位置，他能看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圆环。命运之轮。时间流逝，事情改变，一切都有自己存在与消亡的时刻。
“力量像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燃烧，”她轻轻地说，“有好多个夜晚，我感到自己会被它烧成灰烬，除非我给它一条发泄的管道。”
“你知道这里面的危险。”
她点点头。
“你必须成为操纵精魂火的大师，否则就会变成它的奴隶。”
屋外，太阳渐渐落下；一道光偶然透过窗户，将她的红发照得仿佛一顶光环，片刻之后又消失了踪影。短命的美。它那么狂野，不可能属于天使；可它又那么完美，除了天使还能属于谁呢？
“你曾是城市街道上的孩子，”他静静地说，“来自血腥的暴徒中间，见惯了无意义的暴力、滚烫的泪水，听惯了生活绝望的喧器。你离开那些地方，寻找能帮你制伏它们的力量。现在你已经拥有这力量，自然会希望回到那里。去考验自己。”
她点点头。
“恐怕在那方面我没能给你多少帮助。”他喝干了最后几滴茶，把杯子放在一旁。杯里的茶叶湿漉漉地挤在杯底，缺乏灵感的一团。“或许你本该挑选一个更好的老师，而不是什么老隐士。”
她走到他坐的地方，在他身前跪下。她温暖的双手拉住他的手，满怀爱意。修长的手指，指尖上长着老茧，那是过去辛劳的痕迹，而她为此骄傲，虽然已经可以将肌肤改变成自己所希望的任何样子，她仍然执意不肯将它们除去。
“你，”她低声道，“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力量，还有对世上一切知识的渴望。对一个老师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没能帮你准备好面对外面的世界。”
“还是问问世界有没有准备好面对我吧。”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法师们不会欢迎你的。”
她眼里闪着淘气的光芒，“记得过去也有人希望我走开，可我一样让自己变得很受欢迎，不是吗？”
他叹口气，拉起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不要低估他们，卡玛拉。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男人的世界，这些人并不喜欢女人的入侵。更不必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曾经说慌的明证。而骄傲的人从来不喜欢被人指出自己的错误。”
同样骄傲的眼睛闪着挑衅的光芒，“你是在建议我躲开他们吗？”
“你？绝不。”一点点笑意弄皱了他的嘴角，“只不过……当心些。谨慎行事。你是可以谨慎行事的，对吧？先装成一个女巫，至少直到你弄清了情况为止。别让他们知道有一种崭新的东西来到了世上，直到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宣布这消息。”他停下来，见她一言不发，于是问，“你能向我保证吗？”
“在命运允许我掌控的范围之内。”她静静地说。
“一旦知道你的存在，他们就会给你考验。他们希望你失败。那些考验会让你的灵魂鲜血淋漓。”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许她转开视线，“他们想要你失败。这你必须理解。你的存在本身就扰乱了他们所知道的宇宙秩序。等他们承认你为法师之后，他们或许不会再企图杀死你——这有违我们这一群的习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允许的。然后，假如他们能向自己证明，证明你并非真正的法师，仅仅是个冒牌货，一个只懂得几手华丽的把戏、只懂得假装强大的女巫，他们就会竭尽全力追捕你，哪怕仅仅为了消遣。”
钻石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她的语气变得庄重了：“我的老师……在我的固齿还未长全的时候，我就被带到街上贩卖。我活下来了。之后不久，我在绿瘟中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我的家，我活下来了。我见过那么可怕的苦难，经历过那么无情的残忍，我甚至不愿提起，我受到过人类最阴暗、最低贱的本能的考验……而我挺过了所有这一切。”她抬起一根长着老茧的手指，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她的嘴角扭曲，化作一个微笑，“你怎么会以为我没法对付一群法师？或许我也一样，一样会享受那样的消遣。”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捏。那一瞬间，她眼里有些什么，难以确定、无法形容，他的视线也被它俘获。有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她是一个女人，而他置于二人之间的所有屏障，所有维持二人师生关系的阻隔，全都不复存在。他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了她的身体——她的手在自己掌中的温度，萦绕在她指尖的松木的气味，她呼吸时起伏的胸膛——还有她眼中的那个问题，从来不曾说出口，所以显得分外有力。
不，并非问题。是奉献。
记住我，它们似乎在说，记住我曾经带给你的一切。还有更多。
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他把她的手放下、松开。他自己的手心中留下了一点点濡湿的微光，带着她汗水的香气。他想把自己的手贴在脸旁，吸进那残留的气息，但他忍住了。
她的存在感仿佛已经开始从屋里消退，那一刻他只想将自己淹没其中，好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
然后，那一刻过去了。这样的幻象总是如此，而他摇摇头，动作很轻很轻，回答了她，也回答了自己。
“你是我最具天分的——也是最令我恼怒的——学生。我会永远这样想起你。”
“这种想法不是法师的传统。”她柔声说。
“不，”他附和道，“不是。”
他从手指上取下一个戒指。那是许多年前他得到的一个薄薄的银指环，离开乌尔兰时他只带走了寥寥几件饰物，这就是其中之一。他将指环放在她手里，然后合上她的手掌，“有了它，你就可以跟我说话，甚至来到我身边，而不需要为此大量消耗其他人的精魂火。”
“而且我们不会变成对手？敌人？”她的眼睛里间着挪揄，但声音中却包含了一丝疑虑；哪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感受？“这不是法师的传统吗？”
“的确如此，”他同意道，“如果没有这个传统，凡人的世界会比现在好得多。”他拿起两个茶杯，从座位上站起身；他再一次晃晃杯子，看茶叶会不会给出什么最后的启示。“不过，我过的这种生活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例外；再说，单单是你的存在就是不合规矩的，所以再打破一条规矩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他扬起眉毛，回头看看她，“就算有，你也半点不会在乎。”
这话让她咧嘴一笑，她眼里燃着夺目的火焰，来自她灵魂中的热度、偷来的热度，如篝火般温暖了他的面孔。
是的，他心里有一丝抽痛，你该离开了。如此明亮的火焰，会把任何想要留下它的家烧成灰烬。
假如法师们以你为敌，愿诸神保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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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堆得比平时高出一倍，而且出奇地整洁，哪怕是以卡玛拉的标准。柴火的堆砌带着近乎艺术的优雅，一根根锁在一起，就好像许久许久之前他们在屋外修起的那圈石墙。木柴的末端全都向上竖起，达到一个想象中的平面，每一根的长度都与下一根毫无差别。
他怀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原因何在。
但他明白。
她在屋里等他，与柴火堆同样整洁、清爽。她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劳作的痕迹；平时乱糟糟的头发也驯服了，带来一种文明开化的幻觉。见他走进屋里，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于是他想到它们是多么的美丽，还有，见不到它们自己又会多么思念。就连她的指甲也干干净净；当他终于接受她做自己的学徒时，这是他教给她的头一件事。
“埃撒鲁斯老师——”她张开嘴。
但他抬起一只手让她安静，“我有些渴了，卡玛拉。你不渴吗？今天很干燥。”
他从她身边走过，壁炉旁有个水罐正静静地等待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旁的东西上，集中在不带任何感情的东西上，这要容易多了。于是他将全部精力都给了水罐。他朝里边瞅瞅，看见水面有烟气升上空中，点头表示赞许。他从架子上拿下两个陶土水杯，将它们放在一旁，然后从壁炉架旁边拿过装茶叶的盒子。他往两个杯里各加进一撮，把盒子放回原位，接着拿起水罐，依次往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滚水，望着干燥的茶叶在水流中打着旋。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努力不去思考。努力不去感受。
仪式终于完成，他走到她坐的地方，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她。细小的茶叶将色彩渗入水中，缓慢、优雅；它的芬芳如香水般充满了小屋。
“那么，你要离开我了。”他静静地说。只是陈述，并非问题。
她咬了一会儿嘴唇，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茶杯，然后点点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埃撒鲁斯老师。还有这个地方。但有些事情在这里是学不到的。”
他轻声咕哝，抿了口茶。最好什么也别说，这样安全些。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她建议说。
他们都知道他将如何回答，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茶。
为什么会这样难？他思索着。以前的那些学徒，等他们终于离开时，我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将他们赶出门去。为什么她会如此不同？
她喝光了茶，开始揽动杯底的茶叶，观察它们的图案。那是她体内的那个占卜师在玩弄巫术。从他所处的位置，他能看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圆环。命运之轮。时间流逝，事情改变，一切都有自己存在与消亡的时刻。
“力量像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燃烧，”她轻轻地说，“有好多个夜晚，我感到自己会被它烧成灰烬，除非我给它一条发泄的管道。”
“你知道这里面的危险。”
她点点头。
“你必须成为操纵精魂火的大师，否则就会变成它的奴隶。”
屋外，太阳渐渐落下；一道光偶然透过窗户，将她的红发照得仿佛一顶光环，片刻之后又消失了踪影。短命的美。它那么狂野，不可能属于天使；可它又那么完美，除了天使还能属于谁呢？
“你曾是城市街道上的孩子，”他静静地说，“来自血腥的暴徒中间，见惯了无意义的暴力、滚烫的泪水，听惯了生活绝望的喧器。你离开那些地方，寻找能帮你制伏它们的力量。现在你已经拥有这力量，自然会希望回到那里。去考验自己。”
她点点头。
“恐怕在那方面我没能给你多少帮助。”他喝干了最后几滴茶，把杯子放在一旁。杯里的茶叶湿漉漉地挤在杯底，缺乏灵感的一团。“或许你本该挑选一个更好的老师，而不是什么老隐士。”
她走到他坐的地方，在他身前跪下。她温暖的双手拉住他的手，满怀爱意。修长的手指，指尖上长着老茧，那是过去辛劳的痕迹，而她为此骄傲，虽然已经可以将肌肤改变成自己所希望的任何样子，她仍然执意不肯将它们除去。
“你，”她低声道，“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力量，还有对世上一切知识的渴望。对一个老师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没能帮你准备好面对外面的世界。”
“还是问问世界有没有准备好面对我吧。”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法师们不会欢迎你的。”
她眼里闪着淘气的光芒，“记得过去也有人希望我走开，可我一样让自己变得很受欢迎，不是吗？”
他叹口气，拉起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不要低估他们，卡玛拉。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男人的世界，这些人并不喜欢女人的入侵。更不必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曾经说慌的明证。而骄傲的人从来不喜欢被人指出自己的错误。”
同样骄傲的眼睛闪着挑衅的光芒，“你是在建议我躲开他们吗？”
“你？绝不。”一点点笑意弄皱了他的嘴角，“只不过……当心些。谨慎行事。你是可以谨慎行事的，对吧？先装成一个女巫，至少直到你弄清了情况为止。别让他们知道有一种崭新的东西来到了世上，直到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宣布这消息。”他停下来，见她一言不发，于是问，“你能向我保证吗？”
“在命运允许我掌控的范围之内。”她静静地说。
“一旦知道你的存在，他们就会给你考验。他们希望你失败。那些考验会让你的灵魂鲜血淋漓。”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许她转开视线，“他们想要你失败。这你必须理解。你的存在本身就扰乱了他们所知道的宇宙秩序。等他们承认你为法师之后，他们或许不会再企图杀死你——这有违我们这一群的习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允许的。然后，假如他们能向自己证明，证明你并非真正的法师，仅仅是个冒牌货，一个只懂得几手华丽的把戏、只懂得假装强大的女巫，他们就会竭尽全力追捕你，哪怕仅仅为了消遣。”
钻石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她的语气变得庄重了：“我的老师……在我的固齿还未长全的时候，我就被带到街上贩卖。我活下来了。之后不久，我在绿瘟中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我的家，我活下来了。我见过那么可怕的苦难，经历过那么无情的残忍，我甚至不愿提起，我受到过人类最阴暗、最低贱的本能的考验……而我挺过了所有这一切。”她抬起一根长着老茧的手指，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她的嘴角扭曲，化作一个微笑，“你怎么会以为我没法对付一群法师？或许我也一样，一样会享受那样的消遣。”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捏。那一瞬间，她眼里有些什么，难以确定、无法形容，他的视线也被它俘获。有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她是一个女人，而他置于二人之间的所有屏障，所有维持二人师生关系的阻隔，全都不复存在。他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了她的身体——她的手在自己掌中的温度，萦绕在她指尖的松木的气味，她呼吸时起伏的胸膛——还有她眼中的那个问题，从来不曾说出口，所以显得分外有力。
不，并非问题。是奉献。
记住我，它们似乎在说，记住我曾经带给你的一切。还有更多。
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他把她的手放下、松开。他自己的手心中留下了一点点濡湿的微光，带着她汗水的香气。他想把自己的手贴在脸旁，吸进那残留的气息，但他忍住了。
她的存在感仿佛已经开始从屋里消退，那一刻他只想将自己淹没其中，好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
然后，那一刻过去了。这样的幻象总是如此，而他摇摇头，动作很轻很轻，回答了她，也回答了自己。
“你是我最具天分的——也是最令我恼怒的——学生。我会永远这样想起你。”
“这种想法不是法师的传统。”她柔声说。
“不，”他附和道，“不是。”
他从手指上取下一个戒指。那是许多年前他得到的一个薄薄的银指环，离开乌尔兰时他只带走了寥寥几件饰物，这就是其中之一。他将指环放在她手里，然后合上她的手掌，“有了它，你就可以跟我说话，甚至来到我身边，而不需要为此大量消耗其他人的精魂火。”
“而且我们不会变成对手？敌人？”她的眼睛里间着挪揄，但声音中却包含了一丝疑虑；哪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感受？“这不是法师的传统吗？”
“的确如此，”他同意道，“如果没有这个传统，凡人的世界会比现在好得多。”他拿起两个茶杯，从座位上站起身；他再一次晃晃杯子，看茶叶会不会给出什么最后的启示。“不过，我过的这种生活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例外；再说，单单是你的存在就是不合规矩的，所以再打破一条规矩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他扬起眉毛，回头看看她，“就算有，你也半点不会在乎。”
这话让她咧嘴一笑，她眼里燃着夺目的火焰，来自她灵魂中的热度、偷来的热度，如篝火般温暖了他的面孔。
是的，他心里有一丝抽痛，你该离开了。如此明亮的火焰，会把任何想要留下它的家烧成灰烬。
假如法师们以你为敌，愿诸神保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