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加速 第十一章
“母亲？”
小男孩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眨巴着眼睛。街道像平常一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厨房的窗户里渗出油腻的烟雾；夜壶从来都倒在街道上，散发着恶臭；洒掉的啤酒和呕出的脏东西浸透了酒馆侧门外的泥土——但除此之外，这地方空空如也，诡异骇人。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前行几步，声音在唇上颤抖。“你在吗？”他低声问。一缕金发落到他左眼上，他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把它拨开，“嗨，有人在吗？”
这天早些时候，他从这里逃走了，身后还有父亲愤怒的咆哮紧追不舍。整个下午他都在沼泽地里玩耍：泥做的要塞，草做的小战士，遵从他的旨意打一场植物的战争。最后一仗是从食人魔手里拯救一个标致的少女。食人魔打她，不是一次而是经常如此，最后她的弟弟逃出去召集了一支军队来为她复仇。食人魔战败了，然后他被拖出去，被所有士兵踩死。等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他们的军事行动已经踏平了一大圈土地，草做的食人魔也被撕成了碎片。男孩的感觉稍稍好了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现在他父亲应该已经离开家，或是醉倒在地；而他的母亲则在为家里所有人清理瘀伤。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可以回趟家，至少先吃点东西再说。家里并没有多少食物——几块不再新鲜的面包，几块陈奶酪——但他现在饿极了，吃点什么都行。母亲会为了早上逃跑的事责备他，但不会很厉害。她理解。做得到的话，她也一样会跑的。
“喂？”
街上毫无动静，实在怕人。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尽管这就已经够怪了；也不是因为大家全都安安静静，以至于没有半点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和小窗户传进他的耳朵。眼前这一幕里，还有些别的什么让男孩不安，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动物有时会因为不自然的东西紧张万分，想要夹起尾巴逃开去。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他沿着街道往前走，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不同的名字，感到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男孩拼命鼓起勇气。今天他已经逃过一次了，现在既然决定回家，他不禁为先前的怯儒逃跑感到一丝羞愧。只是寂静而已，无论多么神秘，他总不会被它吓跑的，对吧？
但街上总该有人。不是吗？！
男孩像只野兔般紧张不安，他慢慢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一切都静止不动。这么久了，总该有只狗出来嗅嗅他吧，或者，或者……别的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从一团马粪旁走过。这粪还算新鲜，表面上爬满苍蝇，仿佛宴会上贪梦的农夫。这景象突然让男孩心生惧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却差点转身逃走。但他强迫自己不要退却，他告诉自己，不过是苍蝇和马粪，它们才伤不了自己；然而恐惧却像一只冰冷的拳头，慢慢握紧了他的心脏。他努力想认清这恐惧究竟叫做什么名字。
“喂……？”
他经过镇上的小酒馆。其实算不上什么酒馆，但这儿有便宜的麦芽酒，供给那些管这地方叫家的人；另外它还卖些小菜，价钱不贵，能从饱经风霜的农夫手里换来几枚蒙着灰尘的钱币。出于对买卖的尊重，店主人总把垃圾倒在两栋房子之间的小巷里，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直接扔在街面上。男孩经过时看了那堆垃圾一眼……然后停下来，凑近些，瞪大了眼睛。他心中再次充满了一种感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感觉完全出于本能，纯粹是动物的直觉，他差点扭头就跑。可他再一次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努力思索一堆腐臭的垃圾为什么让自己如此害怕。
然后他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没有老鼠。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街道。还是没有。往常到了这个钟点，那些灰色的小东西已经从自己的藏身之处溜出来，借日落时分不断加重的阴影为掩护，飞快地吃上几口垃圾，否则再过一会儿，它们所有的兄弟都会倾巢出动，为了人类丢弃的废物大打出手。在镇子里，老鼠早已成为居民们活动的背景，女人总是激烈地诅咒它们，但谁也没对真正阻止它们抱什么希望。
现在老鼠没了。
街上没有，阴影里没有，新鲜的垃圾堆里也不见它们折腾……半只也没有。
他退后几步，一不留神深上一团马粪。苍蝇像黑色的弹子般从它表面落下。死了。全死了。
“母亲？”
惊惶攫住了他的心脏，男孩发足狂奔。他的直觉尖叫着要他离开镇子，但他沿着街道一路跑过了镇子的中心；一条土路旁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几座小房子，每一座跟前都摆着自己那堆没有老鼠、没有昆虫的垃圾。
“母亲！”
也没有鸟叫声。他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家门口。也没有虫鸣。不对劲，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他使劲捶打前门，直到它向自己屈服。他的哭喊没得到任何回应。他跌跌撞撞地往里冲，结果掀翻了一张板凳，恐惧的泪水热辣辣地流下来。没人注意到板凳斜在地板上，没人抬起一条腿从上边跨过，也没人骂他弄翻了凳子。
小客厅中央有张做工粗糙的木桌，母亲就在桌旁。她软绵绵地坐在长凳上，头枕着桌面，边上是一片又干又硬的面包。如果忽略早上的瘀痕，那么她的神情几乎称得上安详；男孩几乎以为她只是在睡觉，可他进门时闹出那么大的响动，连死人也该惊醒了。在母亲身侧，他的小妹妹从长凳上滑落，像个破布娃娃般蜷在地上。一小片面包从她手里滚出来，停在壁炉旁边。面包附近还有几个小黑点，原本或许是昆虫。它们没有动弹。
小房间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有一瞬间，男孩的胸口收紧了，呼吸变得困维，就好像纯粹的静止也是个活物，想要吸走他的生命。全凭意志力，他强迫自己动起来，查看屋里的每一个犄角，查看任何受了惊吓的小孩子可能躲藏的地方。他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最小的弟弟，根本还只是个婴儿。这一次他看起来非常安宁，不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时他几乎总在尖叫，要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饥饿和失望。无论是什么带走了这座房子里的生命，它的行动都十分隐蔽，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死神已经降临。
小镇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吗？难道每一栋房子都像这里一样，满是尸体？
他感到胆汁升上喉咙，他明白自己快吐了，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恐惧。男孩习惯性地往门边走，担心弄脏了家里的东西，惹来父亲的拳头。可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屋外有些动静。这突如其来的奇迹把他惊呆了，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呕吐。就连肚里的酸味也已消退，最剧烈的恐惧随之而去。
有动静。那儿有动静！这意味着外头还有什么活物，不是吗？
他磕磕绊绊地跑到门口，生怕不等自己赶到那东西已经消失了踪影。但是不，它还在街上，一个会飞的东西，鸟儿一般大小；他刚到门口它便靠过来，在他面孔前盘旋。落日的最后几抹余晖中，明亮的翅膀描绘出转瞬即逝的图案。
如果是远远看见它，他或许会把它当成蜻蜓，因为它拥有蜻蜓一般细长的身躯，透明的翅膀也舞动出同样优雅的图案。但它太大了，不可能是蜻蜓，也不可能是任何一种昆虫。再说它的脑袋更像蜥蜴，或者蛇。它的身体呈现出深邃的蓝黑色，异常柔欧，将阳光反射成闪烁的紫色光线；两对与身体相配的翅膀拍打着空气，细长、轻薄，让它稳稳地悬在他面前；每次扇动翅膀，它的身体似乎也随之震颤。多么美丽的翅膀啊！全是蓝色与紫色，彩绘玻璃般透明，将斑斓的色彩反射进阳光里。它们富有节奏的动作仿佛能将人催眠，男孩发现自己尽管害怕，仍然忍不住被它们吸引，转不开视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两只黑色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如果他直视那双眼睛，或许会察觉有初生的智力隐藏在它们深处，从而感到一阵全新的惊骇。但他没有。他的目光完全钉在那对宝石般的翅膀上，他只看见渐渐消逝的阳光如何在它们濡湿、闪亮的表面投下光影。
他在害怕着什么，不是吗？镇上的什么东西。他拼命回想，但记忆像湿漉漉的鳗鱼一样逃出了他的掌心。他面前的这个生物多么美丽啊！不知道它有没有名字。如果它没有呢？也许他是头一个见到它的人？如栗他把这事告诉母亲，而母亲说不，它没名字……那他能不能为它选个名字呢？是不是他选了什么，大家就会用那名字来称呼这个奇异的东西？
他母亲……
大脑漆黑的深处浮起一个记忆。只是一瞬间，却足以令他向后退却。
那生物跟上来。它越过门槛，进入屋里的阴影中，明亮的翅膀闪着光。
母亲？
他再次后退，冷不防小腿撞上背后的长凳，他几乎跌倒。男孩摸索着伸出手去，结果猛地砸中了桌子，上边的东西乒乒乓乓落到地上。声响把他从恍惚中惊醒，他四下一看，正好看见母亲的尸体颓然倒地，仿佛是个扭曲的、破损的布娃娃。
“不不不不不！”
那东西挡在他和房门之间。他不在乎。他用胳膊护住头，直接朝那个方向冲过去，心里祈祷着，希望自己比它更强壮。他不敢再看它。通过它悬浮的位置时，他打起精神准备承受对方的攻击——它是不是像真的蛇一样长着獠牙呢？——但它并没有阻止他。片刻之后，他已经来到街上，跑得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快。现在，他似乎察觉到阴影中有了动静——闪烁着、盘旋在任何有尸体的地方——但他没有停下查看。如果他停下它们也会杀死他的，现在他知道了。就好像它们杀死了他母亲，她妹妹，还有小镇上的一切！
他跑出差不多一英里才停下脚步，而且这也只是因为腿太疼以至于他无法继续前进。这时几乎已是夜里，他瘫倒在地，感到阴影中有带着微光的昆虫在活动，闪烁着上下飞舞，把他包围起来。他抽泣着大口喘气，一只胳膊挡住眼睛。他希望能有一位神灵前来保护自己，他努力回忆这种时候应该怎样祈祷。但言语不肯出现。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好像那古怪的生物怕他祈求帮助，于是偷走了他的声音。
夜幕无动于衷，换换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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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眨巴着眼睛。街道像平常一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厨房的窗户里渗出油腻的烟雾；夜壶从来都倒在街道上，散发着恶臭；洒掉的啤酒和呕出的脏东西浸透了酒馆侧门外的泥土——但除此之外，这地方空空如也，诡异骇人。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前行几步，声音在唇上颤抖。“你在吗？”他低声问。一缕金发落到他左眼上，他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把它拨开，“嗨，有人在吗？”
这天早些时候，他从这里逃走了，身后还有父亲愤怒的咆哮紧追不舍。整个下午他都在沼泽地里玩耍：泥做的要塞，草做的小战士，遵从他的旨意打一场植物的战争。最后一仗是从食人魔手里拯救一个标致的少女。食人魔打她，不是一次而是经常如此，最后她的弟弟逃出去召集了一支军队来为她复仇。食人魔战败了，然后他被拖出去，被所有士兵踩死。等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他们的军事行动已经踏平了一大圈土地，草做的食人魔也被撕成了碎片。男孩的感觉稍稍好了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现在他父亲应该已经离开家，或是醉倒在地；而他的母亲则在为家里所有人清理瘀伤。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可以回趟家，至少先吃点东西再说。家里并没有多少食物——几块不再新鲜的面包，几块陈奶酪——但他现在饿极了，吃点什么都行。母亲会为了早上逃跑的事责备他，但不会很厉害。她理解。做得到的话，她也一样会跑的。
“喂？”
街上毫无动静，实在怕人。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尽管这就已经够怪了；也不是因为大家全都安安静静，以至于没有半点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和小窗户传进他的耳朵。眼前这一幕里，还有些别的什么让男孩不安，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动物有时会因为不自然的东西紧张万分，想要夹起尾巴逃开去。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他沿着街道往前走，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不同的名字，感到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男孩拼命鼓起勇气。今天他已经逃过一次了，现在既然决定回家，他不禁为先前的怯儒逃跑感到一丝羞愧。只是寂静而已，无论多么神秘，他总不会被它吓跑的，对吧？
但街上总该有人。不是吗？！
男孩像只野兔般紧张不安，他慢慢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一切都静止不动。这么久了，总该有只狗出来嗅嗅他吧，或者，或者……别的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从一团马粪旁走过。这粪还算新鲜，表面上爬满苍蝇，仿佛宴会上贪梦的农夫。这景象突然让男孩心生惧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却差点转身逃走。但他强迫自己不要退却，他告诉自己，不过是苍蝇和马粪，它们才伤不了自己；然而恐惧却像一只冰冷的拳头，慢慢握紧了他的心脏。他努力想认清这恐惧究竟叫做什么名字。
“喂……？”
他经过镇上的小酒馆。其实算不上什么酒馆，但这儿有便宜的麦芽酒，供给那些管这地方叫家的人；另外它还卖些小菜，价钱不贵，能从饱经风霜的农夫手里换来几枚蒙着灰尘的钱币。出于对买卖的尊重，店主人总把垃圾倒在两栋房子之间的小巷里，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直接扔在街面上。男孩经过时看了那堆垃圾一眼……然后停下来，凑近些，瞪大了眼睛。他心中再次充满了一种感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感觉完全出于本能，纯粹是动物的直觉，他差点扭头就跑。可他再一次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努力思索一堆腐臭的垃圾为什么让自己如此害怕。
然后他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没有老鼠。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街道。还是没有。往常到了这个钟点，那些灰色的小东西已经从自己的藏身之处溜出来，借日落时分不断加重的阴影为掩护，飞快地吃上几口垃圾，否则再过一会儿，它们所有的兄弟都会倾巢出动，为了人类丢弃的废物大打出手。在镇子里，老鼠早已成为居民们活动的背景，女人总是激烈地诅咒它们，但谁也没对真正阻止它们抱什么希望。
现在老鼠没了。
街上没有，阴影里没有，新鲜的垃圾堆里也不见它们折腾……半只也没有。
他退后几步，一不留神深上一团马粪。苍蝇像黑色的弹子般从它表面落下。死了。全死了。
“母亲？”
惊惶攫住了他的心脏，男孩发足狂奔。他的直觉尖叫着要他离开镇子，但他沿着街道一路跑过了镇子的中心；一条土路旁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几座小房子，每一座跟前都摆着自己那堆没有老鼠、没有昆虫的垃圾。
“母亲！”
也没有鸟叫声。他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家门口。也没有虫鸣。不对劲，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他使劲捶打前门，直到它向自己屈服。他的哭喊没得到任何回应。他跌跌撞撞地往里冲，结果掀翻了一张板凳，恐惧的泪水热辣辣地流下来。没人注意到板凳斜在地板上，没人抬起一条腿从上边跨过，也没人骂他弄翻了凳子。
小客厅中央有张做工粗糙的木桌，母亲就在桌旁。她软绵绵地坐在长凳上，头枕着桌面，边上是一片又干又硬的面包。如果忽略早上的瘀痕，那么她的神情几乎称得上安详；男孩几乎以为她只是在睡觉，可他进门时闹出那么大的响动，连死人也该惊醒了。在母亲身侧，他的小妹妹从长凳上滑落，像个破布娃娃般蜷在地上。一小片面包从她手里滚出来，停在壁炉旁边。面包附近还有几个小黑点，原本或许是昆虫。它们没有动弹。
小房间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有一瞬间，男孩的胸口收紧了，呼吸变得困维，就好像纯粹的静止也是个活物，想要吸走他的生命。全凭意志力，他强迫自己动起来，查看屋里的每一个犄角，查看任何受了惊吓的小孩子可能躲藏的地方。他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最小的弟弟，根本还只是个婴儿。这一次他看起来非常安宁，不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时他几乎总在尖叫，要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饥饿和失望。无论是什么带走了这座房子里的生命，它的行动都十分隐蔽，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死神已经降临。
小镇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吗？难道每一栋房子都像这里一样，满是尸体？
他感到胆汁升上喉咙，他明白自己快吐了，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恐惧。男孩习惯性地往门边走，担心弄脏了家里的东西，惹来父亲的拳头。可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屋外有些动静。这突如其来的奇迹把他惊呆了，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呕吐。就连肚里的酸味也已消退，最剧烈的恐惧随之而去。
有动静。那儿有动静！这意味着外头还有什么活物，不是吗？
他磕磕绊绊地跑到门口，生怕不等自己赶到那东西已经消失了踪影。但是不，它还在街上，一个会飞的东西，鸟儿一般大小；他刚到门口它便靠过来，在他面孔前盘旋。落日的最后几抹余晖中，明亮的翅膀描绘出转瞬即逝的图案。
如果是远远看见它，他或许会把它当成蜻蜓，因为它拥有蜻蜓一般细长的身躯，透明的翅膀也舞动出同样优雅的图案。但它太大了，不可能是蜻蜓，也不可能是任何一种昆虫。再说它的脑袋更像蜥蜴，或者蛇。它的身体呈现出深邃的蓝黑色，异常柔欧，将阳光反射成闪烁的紫色光线；两对与身体相配的翅膀拍打着空气，细长、轻薄，让它稳稳地悬在他面前；每次扇动翅膀，它的身体似乎也随之震颤。多么美丽的翅膀啊！全是蓝色与紫色，彩绘玻璃般透明，将斑斓的色彩反射进阳光里。它们富有节奏的动作仿佛能将人催眠，男孩发现自己尽管害怕，仍然忍不住被它们吸引，转不开视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两只黑色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如果他直视那双眼睛，或许会察觉有初生的智力隐藏在它们深处，从而感到一阵全新的惊骇。但他没有。他的目光完全钉在那对宝石般的翅膀上，他只看见渐渐消逝的阳光如何在它们濡湿、闪亮的表面投下光影。
他在害怕着什么，不是吗？镇上的什么东西。他拼命回想，但记忆像湿漉漉的鳗鱼一样逃出了他的掌心。他面前的这个生物多么美丽啊！不知道它有没有名字。如果它没有呢？也许他是头一个见到它的人？如栗他把这事告诉母亲，而母亲说不，它没名字……那他能不能为它选个名字呢？是不是他选了什么，大家就会用那名字来称呼这个奇异的东西？
他母亲……
大脑漆黑的深处浮起一个记忆。只是一瞬间，却足以令他向后退却。
那生物跟上来。它越过门槛，进入屋里的阴影中，明亮的翅膀闪着光。
母亲？
他再次后退，冷不防小腿撞上背后的长凳，他几乎跌倒。男孩摸索着伸出手去，结果猛地砸中了桌子，上边的东西乒乒乓乓落到地上。声响把他从恍惚中惊醒，他四下一看，正好看见母亲的尸体颓然倒地，仿佛是个扭曲的、破损的布娃娃。
“不不不不不！”
那东西挡在他和房门之间。他不在乎。他用胳膊护住头，直接朝那个方向冲过去，心里祈祷着，希望自己比它更强壮。他不敢再看它。通过它悬浮的位置时，他打起精神准备承受对方的攻击——它是不是像真的蛇一样长着獠牙呢？——但它并没有阻止他。片刻之后，他已经来到街上，跑得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快。现在，他似乎察觉到阴影中有了动静——闪烁着、盘旋在任何有尸体的地方——但他没有停下查看。如果他停下它们也会杀死他的，现在他知道了。就好像它们杀死了他母亲，她妹妹，还有小镇上的一切！
他跑出差不多一英里才停下脚步，而且这也只是因为腿太疼以至于他无法继续前进。这时几乎已是夜里，他瘫倒在地，感到阴影中有带着微光的昆虫在活动，闪烁着上下飞舞，把他包围起来。他抽泣着大口喘气，一只胳膊挡住眼睛。他希望能有一位神灵前来保护自己，他努力回忆这种时候应该怎样祈祷。但言语不肯出现。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好像那古怪的生物怕他祈求帮助，于是偷走了他的声音。
夜幕无动于衷，换换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