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冈桑比卡玛拉记忆中更小，更脏，还带着一种腐朽的气息。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卡玛拉从未留意这味道。又或者只是当时的她并不介意罢了。现在她觉得这股恶臭仿佛渗透了一切：她穿的衣服，她吃的食物，甚至她的肌肤。她不停地以灵火清洁自己，想除去这气味，但它总会回来。或许这样的东西即使法师的力量也无可奈何，它是此地的本质，法术无法抵消。如果你去除了一座城市的臭味，那地方本身会不会也随之消失呢？
同埃撒鲁斯一起的这些年，冈桑是她唯一的梦想。带着胜利的荣光回到这里，不再是一个被人踩在脚底的少年娼妓，而是最高等级的法师，她将可以重新编织这座城市的命运，就像大多数人吃早餐一般随意。可当她到了这里——当她已经真正成为法师——却意识到这样一个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同移动云彩一样，城市的命运太过复杂，不可能随意操纵。每一部分都与其他所有的部分环环相扣，就好像一张巨大的拼图。移动一片，其他一千片也会随之颤抖；如果千脆取走一片，它的位置或许会被更加阴暗的东西所取代。
当然了，消灭这整个地方总是可以的。她想到自己可以对它造成的伤害，一股战栗突然从她灵魂的最核心一直传到指尖。她可以彻底毁灭这个地方，连同它肮脏的街道，连同它的窃贼和它奴役妓女的皮条客，直到只剩下一大堆散发着恶臭的残骸。当然，许多灵伴必然为此而死，可话说回来，他们的死亡会让这里的人死在瓦砾碌之下，淹死在他们曾经挚爱的肮脏和堕落中。这样的行为原本就是以死亡衡量的。
这行为里将带着正义。
狭窄的街道上，夜幕降临得很早；老朽的木头和破碎的石膏搭起了高大的建筑，在太阳落山前很久就遮挡住光线。在提前到来的暮色中，城里的食腐动物全都活动起来，其中有人也有老鼠。日间成群结队挤满街道的乞丐溜进了小巷和地下室，细数一天的收获；他们的位置由小偷和妓女填补。这些人在比较繁华的街道与酒馆外守株待兔，像狼一般等着最弱小、最无助的猎物，好将他们与牧群分隔、把他们拆解下肚。
我已不再是你们中的一员，她想，也不是你们的猎物。我不属于这两者，而是一种全新的存在，置身世界之外，隔岸观火，不为人类的鲜血和泪水所动。
她仍然保留着自己在埃撒鲁斯那里所穿的衣服，更像男孩的行头，受人尊敬的城市女人是不会这样打扮的。高筒靴和紧身短上衣都是黑色——不是法师的黑，但色彩足够深，让人联想到阴影和秘密。火焰般的红发塞在帽子里，一眼看去，人家或许会误把她当成男孩子，但只要你肯凑近些，很可能会改变先前的想法。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对女人的衣着恨之入骨，她母亲还在世时，两人常会为了裙子的事情争吵不休。她厌恶裙子束缚双腿的感觉，更厌恶它们总从泥泞和垃圾上拖过，走路时仿佛整座城市的污秽都拍打着自己的脚踝。还是个小姑娘时，有一次她拿把餐刀裁掉了沾泥的裙边，把裙子变成一件破破烂烂的长罩衫。母亲为此打了她，打得真狠，但在她看来，每一下都挨得值。
现在……现在她可以爱怎样就怎样。要是哪个男人对此有什么意见，让他当面讲出来，然后自己承担后果。
卡玛拉的弟弟从瘟疫中康复之后，母亲带他们来到了冈桑，希望在这里找到家乡小镇所没有的机会。最终母亲被冈桑嚼烂了又啐到地上，在那之前，这座城市还逼迫她卖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卖给随便哪个愿意要他们的人。卡玛拉并不为此恨自己的母亲，不过她也没有原谅她。她只觉得内心空空如也，毫无人类应有的情绪。如果这会儿在某条巷子里遇上母亲，她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反应：认她是自己的母亲？或者只是满脸嫌恶地走开，把对方当成陌生人对待？但这一切不过是空洞的幻象。那女人早已死了，死于贫民窟里的什么疾病……而卡玛拉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希望它能将自己带到更好的地方。至少是更干净些的地方。
现在，她像个异乡人般走过自己年轻时的家，仿佛一个鬼魂，什么也不碰，却把一切尽收眼底。当地人为她让出路来，她的眼睛时不时瞥见自己过去认识的人，但从来没人上前攀谈。他们都没认出她。贫穷和失败的恶臭能让人提前衰老，她同被自己留在身后的那一代人已经毫无共同之处。那些姑娘，曾经与她站在同一个街角，一起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缩，露出足够的肌肤试图引起过路人的兴趣；如今她们脸上满是皱纹、苍老难看，正像她母亲当年的模样，颓丧的精神和彻底的绝望甚至腐蚀了她们的肉体。
然而男人仍然会为她们掏钱，卡玛拉冷冷地想，因为说到底，嫖娼其实无涉享乐，只关乎堕落。个中的乐趣与其说是肉体的满足，不如说是力量的狂喜——此时你确切地知道，自己的钱能买到一个人，短短的几分钟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她。哦，当然，生活奢靡的大人们或许有所不同，他们偏好妆容精美的女人，喜欢在宫廷的暗影中与交际花们调笑。在这些人的游戏中，演奏音乐的仆人和味道甜美的薰香都必不可少。然而在这个贫困潦倒的地方，这个名叫泽区的街区，男人的享乐不仅源于性欲这种相对而言还算比较高级的冲动，更在于这种行为的残忍和不负责任。若非如此，谁又会买卖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愤怒猛然将她淹没，与之相伴的还有对绝望的记忆。已经结束了，她告诉自己，再也没有人能这样待你。有一瞬间，她不禁想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那些仍然走在那条路上的人，但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了。这样的人世上太多太多，一个法师无法改变什么。而且，尽管这逻辑有些扭曲，但吸干一个凡人的生命去拯救另一个，卡玛拉总觉得不大对劲。
埃撒鲁斯曾经说过，法师的道德复杂而混乱。现在她头一次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夜晚潮湿的瘴气牢牢宠罩在街道上，卡玛拉感到一阵饥饿。她习惯性地在钱袋里翻找。当初从城里逃走、去寻找更好的命运时，她带着做雏妓时所挣的几枚宝贵的硬币，这些硬币她仍然带在身上。如今……如今它们不过是一种装饰，坠在钱袋里，挂在腰间，让她看起来像个普通人。法师不需要钱财。
她走过泽区里的几间酒馆，它们大都很小，挤在某栋大楼的一层，人的汗臭通常盖过了啤酒的味道和烹饪的香气。找了好一阵，她终于在一个街角发现一家稍微合意的店铺。通风还算好，即使没把让人恶心的味道完全消除，至少能将各种气味混合起来。
（森林的气息是香甜的，总是那么香甜。尤其在雨水过后，你能听到昆虫活动的声音，它们在刚刚冲刷过的树叶下寻寻觅觅，搜索隐藏的水珠解渴。）
门边有个乞丐，但她从他身旁挤过去，再没看他第二眼。城里的乞丐多如繁星，卡玛拉常看见他们清点一天的收入，知道假造的伤口和伪装的残疾有多大价值。她可怜的是那些身上挂几块破布、想引起他人同情的孩子，因为他们身上的刀伤和鞭痕常常都是真的——只要能让他们的不幸更加有利可图，做父母的并不介意在小家伙身上动动刀子，甚至时不时还挖出只眼睛——但成年人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选择，再说也很少有乞丐会饿肚子。
（这一刻她记起了自己的弟弟：绿瘟后结的痂被母亲一次次戳破，直到它们变成累累疤痕，因为疤是值钱的。愤怒在她体内升起，记忆从它藏身的阴暗角落昂起头，仿佛一条致命的毒蛇从阴影中游走上前……）
“来吃晚饭的，伙计？你差点儿就错过饭点。”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没错，人家是在跟她讲话。在酒馆的阴影下，说话人看不清她身上的细节，于是接受了她的穿着所讲授的故事。
“是的，呃……谢谢。”她咳嗽两声。人家会不会以为她年纪还轻，不去追究她的嗓音？或者她该伪装一下？欺骗带来的战栗让她的脚趾一阵发麻。“你们有什么就给我来一份吧。”她把钱袋晃得叮当作响，好让对方明白自己有钱付账，仿佛这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酒馆里光线黯淡，到处都灰扑扑的，顾客大多是刚刚结束了——或者逃避了——这一天劳作的男人。砂石弄脏了他们的手，他们的指甲也黑黢黢的，顶着这副模祥，埃撒鲁斯绝不会接待他们。这念头让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她想起了自己当孩子时那种脏兮兮的样子。冈桑的居民大多相信，洗漱太勤对健康十分有害。考虑到泽区建在一片盐沼之上，甚至有盐水慢吞吞地从这里流过，他们关于洗漱的判断其实很可能非常准确。
卡玛拉在稍远的一个角落找了张被阴影遮蔽的桌子，背对墙壁坐下。几分钟后，有人端来一个木头盘子和一个大酒杯。酒杯里装了些棕色的液体，顶上还有泡沫。盘里是块油腻腻的肉饼，肉的分量远远不及大蒜和洋葱。她从钱袋里掏出枚硬币捏在手中，以力量将它缠绕，直到触感令她满意，这才将它递给对方。她屏息注视着，只见那人拿过硬币，就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好一阵。最后他点点头，还找给她零钱。她看见他把那枚硬币放进一个挺深的衣兜里，听见不少硬币撞在一处叮当作响。很好。等到法术失效、真相显露时，它与其他的钱币早就难分彼此了。
她呼出一口气，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无名的紧张之感也慢慢松开了它的钳制。离开埃撒鲁斯之后她并非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力量，但那都是在私底下。这是她第一次用它欺骗别人。
人心比物质更容易操纵。他教过她。学会幻觉的艺求，可以降低在不友好的地方进入魂渡的危险。
她放松了身体，抿口麦芽酒。还不算太坏。肉饼也一样，尽管它显然经历过更新鲜的日子。她从自己阴暗的角落审视着酒馆里的男人，看他们在粗糙的板桌旁推推搡搡、争论不休。她回想起了过去，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害怕这样的男人，他们的体型和气力意味着力量。然而现在，真正的力量掌握在她的手中。
代价呢？她喝着暖暖的麦芽酒，这些话不期然溜进她脑子里。为我的小偷小摸提供燃料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失去自己的生命，为的只是让我吃上一顿热饭？
她摇摇头，想摆脱这纠缠不清的念头。埃撒鲁斯曾无数次警告她当心。关心自己的灵伴是法师负担不起的奢侈。他教导她。一旦起了这样的心思——一旦法师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需要剥夺他人的生命——他们之间的纽带就会断裂，法师将变回首次魂渡前一瞬间的自己——一具不含一点生命之火的躯壳。一具尸体。而他也活该如此。
我才不“关心”。她固执地想。我只是……好奇。
有人突然抬高了嗓门，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来是两个男人喝得太多，正沉溺于醉鬼们惯常的活动——斗殴。争论的焦点似乎是某个女侍究竟更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尽管从那姑娘眼里的惊恐和拉好衣服盖住胸口的动作判新，她最高兴的就是他俩都能忘掉她的存在。
我该做点什么帮帮她吗？卡玛拉暗想。她有选择，这本身就是一件新鲜事。通常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遭受虐待，唯一的安慰仅仅是自己血管里愤怒的热度。但即使她选择行动，她的所作所为真能有什么意义吗？她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将那两人掀翻在桌上，十分钟之后又会有另一对混蛋补上来，对同一个女人动手动脚，以为既然自己花一分钱买了麦芽酒，当然有权力把任何长了胸脯的东西当做娼妓对待。法术无法在一夜之间解决这种事情；它源于贫困、源于失望和忿恨，还因为当男人的血涌向下身，他的脑袋就会空空如也。
列王第一世时就是这样。她阴沉沉地想。今后也将永远如此。
至少现在他们正对彼此动粗，似乎已经忘了那女人。一张瘸腿的木桌砰一声被掀翻在地，从它的状况看，这应该不是头一回。卡玛拉倒吸一口气，决定自己已经吃够了。其他人也开始加入战局，男人无所事事的时候常常这样，把流血当作娱乐。卡玛拉推开椅子站起来，想在这一片混乱中找条安全的通道。有什么东西朝她这边飞来，她下意识地改变了它的方向，继续沿最近的那堵墙朝门边走。墙边有不少主顾正津津有味地观赏这场混战，其中几个看得太专心，她只好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有些人甚至在下注……不是赌谁会赢——那就太简单了——他们赌的是结束时谁流血最多、谁伤得最重，还有谁最丢面子。
那一刻，她憎恨他们所有人。她恨他们，也恨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混乱不堪的巷子、肮脏的贫民窟，正是它们把这些男人变成了如此可鄙的生物。她恨自己童年时的居所，恨那散发着恶臭的污秽，还有居住其中的所有人。她恨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力量像毒蛇般在她体内躁动，她用尽所有气力才将它压回去，免得它挣脱束缚，把他们全部吞噬。
这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
她走进夜晚温暖的空气中，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不是因为这座腐败的城市让她怀念，不是因为她希望在它的居民中有I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已经变了，变得不再是完全的人类。她与泽区的小偷、妓女之间还有多少相似之处？恐怕不比这些人与逃窜在街道上的老鼠之间的共同点更多。卡玛拉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这念头令她惊慌。埃撒鲁斯的树林平和安宁，但它同样不是她的。她体内有种烦乱的感觉，而她甚至无法给它安上一个名字。它源于力量和痛苦，太广太大，以至于无法被这些简单的环境所包容。她渴望着……渴望着什么？什么样的家能让她满足？在如今这崭新的状态里，又有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唤作同胞？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身后酒馆的门突然砰地开了，一群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泥泞的街道。酒臭的呼吸和陈腐的汗味汇成好一股大风，在前方为他们开路；那一瞬间她拼尽全力才没有呕吐。难道她年少时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或者她只是太习惯男人的气味，以至于从没想过要留意它们？她不得不使用一点点精魂火，免得自己吐出来。她转身从酒馆前走开。现在她需要离开这地方，越远越好——
——然而一只手落到她肩上，用力一拉她的衬衫和紧身上衣，迫她转过身来。昂贵的金属纽扣飞开去，衣服被一路拉开到胸口，露出一只乳房的曲线。
“瞧见了？”拉住她的人晃晃悠悠地做个手势。那是个粗壮的男人，衣服上微微有股尿味儿。漂洗工，多半是，只要他清醒到可以工作，胳膊都要浸在小便里。“跟你们说这是个姑娘！”
卡玛拉觉得自己肚里的毒蛇又展开了些。危险，非常危险。这些男人在玩火，却根本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火焰。
她拿出所有的自制力，伸出一只手，唤回衣服掉落的部分。纽扣飞进了她的手心。看见她展示出的力量，有两个男人倒抽一口凉气，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已经烂醉如泥，无法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这是一个警告。她转身准备离开，但一只肥厚的爪子把她往回一拉，这次力气很大，害她险些失去平衡。
“怎么了，女巫？咱这些人配不上你？”
一个年轻些的醉鬼咯咯傻笑几声。他们开始朝她围上来了，有些人是有意为之，其他的醉得稀里糊涂，也就盲目地跟了上来。
其中一个似乎还剩下一点点脑子，没有完全被酒精浸透，“你们他妈的总不会想跟个女巫过不去……”
“那才见了鬼了！你就没听说她们的力量是打哪儿来的？”
“我听说她们那底下能把男人的小鸡鸡炸熟。”
“可我听说她们不会那么干，因为这是要她们拿命去换的。不是吗，女巫姑娘？”一只肮脏的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用力把它打开，“巫术小打小闹还行，大事情嘛，不值得为它们去死，是吧，心肝儿？”他笑了，表情怪诞滑稽，暴露出满口烂牙，“你可不想浪费那么多生命力，对吧？”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抢上来。他使劲一抓，想让她失去平衡。卡玛拉很了解这类把戏，所以本能地绷紧了神经；与此同时，她肚里的毒蛇放声尖叫，要求她将自己释放。
控制那力量。别让它控制了你。
旁边有个男人伸手拽她的胳膊。她借了法术的帮助躲开，但也只是刚好躲开。另一个去抓她上衣的衣领；咧开的嘴里，腐烂的牙齿和酒精散发着恶臭。太多了，太快了！太多双手，太多不同的方向需要留心！力量只有在被她赋予形质之后才能发挥作用，可每当她击退一个，另一个已经攻上前来。男人们臭气熏天、满怀恶意的肉体汇成一片波浪，威胁着要将她吞噬——
然后，力量突然在她体内澎湃，事前毫无征兆；如此汹涌的激荡几乎让她无法呼吸。野火在她的血管里咆哮，恐惧、轻蔑、仇恨灼烧着她的肉体，从她体内喷涌而出，包裹了烂醉的人群。那是岩浆滚烫的怒意，二十年日积月累。孩子的惊惧。少女的痛苦。女人的愤怒。它从她体内倾泻，卡玛拉的身心随之颤抖，它比她过去施展的一切都要强大，她无法控制。它的力量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视野中的一切全都变成了明艳的红色——鲜血的红色。当精魂火沿着她的血管燃烧，她仿佛感受到了灵伴心跳的脉搏，生命像伤口里流出的血液般从那人体内倾泻出来，于是那心跳变得沉重了。任谁失去了如此之多的精魂火都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快死了吗？在这条肮脏的街道上，身处敌人的包围之中，魂渡是不是就要来临？离开埃撒鲁斯的家以后，卡玛拉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一个人的生命，如此大规模地运用力量——多少才是太多？
然后，在仿佛永恒的烈焰之后，咆哮的大火终于静止下来。卡玛拉胸口的结松开了，她发现自己又可以呼吸。她眨眨眼，迫使视野里的红色消散；接着她拼命将视线聚焦在自己周围，她不大确定自己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又或者法力仅仅发出了愤怒的尖叫而已。
街上静悄悄的。没人站在她身边。她又眨了眨眼睛，努力想看得清楚些。
地上有什么东西。大小跟人差不多。肯定是她用力量将他们击倒了，全部击例。
她听见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她飞快地转过身，只见一个少年正瞪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里面写满恐惧——还是厌恶？见自己被卡玛拉发现，他转身就逃，一路跌跌撞撞。
怎么……？
她转过身，她的眼睛终于能够聚焦。
她看见了。
尸体。碾碎的尸体。尸体的碎片。仿佛被巨人的手打得粉碎的破布娃娃。其中一个凝固在尖叫的瞬间；面孔烧成了黑色，就好像被滚烫的煤渣烤过，如此的不真实。另一个身体扭曲，人类的身体绝不该扭成这副模样。
永这不能让力量支配你。埃撒鲁斯警告过她。
她逃了。恶心的感觉涌上来，让她浑身麻木。她跌跌撞撞地逃离屠杀的现场，毫不关心自己是奔向哪里。她只想远离那个可怕的地方。血管里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惊骇。我都做了些什么？她简直无法思考，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那些尸体。随便去哪儿，只要墙壁上役有溅满鲜血，只要空气中不曾飘浮着醉醺醺的惧意。只要她体内的毁灭之蛇不再要求更多的死亡。她不愿再品尝它的饥渴。
终于，她筋疲力尽，停下脚步。她的双腿那么虚弱，再也无法支撑体重，于是她颤颤巍巍地半蹲在地上，一面喘息，一面试着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即使她闭上眼睛，零碎的尸体依然幽灵般挤满她的周围。她究竟是什么？竟能干出这样的事？她知道埃撒鲁斯会如何回答，她想象着他以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出答案，发现自己对这话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你是个法师。
惊吓过度，精疲力竭，卡玛拉终于把面孔埋在双手里；她过去从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在作为孩子住在城里的那许多年里，一次也没有。
她开始哭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同埃撒鲁斯一起的这些年，冈桑是她唯一的梦想。带着胜利的荣光回到这里，不再是一个被人踩在脚底的少年娼妓，而是最高等级的法师，她将可以重新编织这座城市的命运，就像大多数人吃早餐一般随意。可当她到了这里——当她已经真正成为法师——却意识到这样一个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同移动云彩一样，城市的命运太过复杂，不可能随意操纵。每一部分都与其他所有的部分环环相扣，就好像一张巨大的拼图。移动一片，其他一千片也会随之颤抖；如果千脆取走一片，它的位置或许会被更加阴暗的东西所取代。
当然了，消灭这整个地方总是可以的。她想到自己可以对它造成的伤害，一股战栗突然从她灵魂的最核心一直传到指尖。她可以彻底毁灭这个地方，连同它肮脏的街道，连同它的窃贼和它奴役妓女的皮条客，直到只剩下一大堆散发着恶臭的残骸。当然，许多灵伴必然为此而死，可话说回来，他们的死亡会让这里的人死在瓦砾碌之下，淹死在他们曾经挚爱的肮脏和堕落中。这样的行为原本就是以死亡衡量的。
这行为里将带着正义。
狭窄的街道上，夜幕降临得很早；老朽的木头和破碎的石膏搭起了高大的建筑，在太阳落山前很久就遮挡住光线。在提前到来的暮色中，城里的食腐动物全都活动起来，其中有人也有老鼠。日间成群结队挤满街道的乞丐溜进了小巷和地下室，细数一天的收获；他们的位置由小偷和妓女填补。这些人在比较繁华的街道与酒馆外守株待兔，像狼一般等着最弱小、最无助的猎物，好将他们与牧群分隔、把他们拆解下肚。
我已不再是你们中的一员，她想，也不是你们的猎物。我不属于这两者，而是一种全新的存在，置身世界之外，隔岸观火，不为人类的鲜血和泪水所动。
她仍然保留着自己在埃撒鲁斯那里所穿的衣服，更像男孩的行头，受人尊敬的城市女人是不会这样打扮的。高筒靴和紧身短上衣都是黑色——不是法师的黑，但色彩足够深，让人联想到阴影和秘密。火焰般的红发塞在帽子里，一眼看去，人家或许会误把她当成男孩子，但只要你肯凑近些，很可能会改变先前的想法。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对女人的衣着恨之入骨，她母亲还在世时，两人常会为了裙子的事情争吵不休。她厌恶裙子束缚双腿的感觉，更厌恶它们总从泥泞和垃圾上拖过，走路时仿佛整座城市的污秽都拍打着自己的脚踝。还是个小姑娘时，有一次她拿把餐刀裁掉了沾泥的裙边，把裙子变成一件破破烂烂的长罩衫。母亲为此打了她，打得真狠，但在她看来，每一下都挨得值。
现在……现在她可以爱怎样就怎样。要是哪个男人对此有什么意见，让他当面讲出来，然后自己承担后果。
卡玛拉的弟弟从瘟疫中康复之后，母亲带他们来到了冈桑，希望在这里找到家乡小镇所没有的机会。最终母亲被冈桑嚼烂了又啐到地上，在那之前，这座城市还逼迫她卖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卖给随便哪个愿意要他们的人。卡玛拉并不为此恨自己的母亲，不过她也没有原谅她。她只觉得内心空空如也，毫无人类应有的情绪。如果这会儿在某条巷子里遇上母亲，她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反应：认她是自己的母亲？或者只是满脸嫌恶地走开，把对方当成陌生人对待？但这一切不过是空洞的幻象。那女人早已死了，死于贫民窟里的什么疾病……而卡玛拉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希望它能将自己带到更好的地方。至少是更干净些的地方。
现在，她像个异乡人般走过自己年轻时的家，仿佛一个鬼魂，什么也不碰，却把一切尽收眼底。当地人为她让出路来，她的眼睛时不时瞥见自己过去认识的人，但从来没人上前攀谈。他们都没认出她。贫穷和失败的恶臭能让人提前衰老，她同被自己留在身后的那一代人已经毫无共同之处。那些姑娘，曾经与她站在同一个街角，一起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缩，露出足够的肌肤试图引起过路人的兴趣；如今她们脸上满是皱纹、苍老难看，正像她母亲当年的模样，颓丧的精神和彻底的绝望甚至腐蚀了她们的肉体。
然而男人仍然会为她们掏钱，卡玛拉冷冷地想，因为说到底，嫖娼其实无涉享乐，只关乎堕落。个中的乐趣与其说是肉体的满足，不如说是力量的狂喜——此时你确切地知道，自己的钱能买到一个人，短短的几分钟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她。哦，当然，生活奢靡的大人们或许有所不同，他们偏好妆容精美的女人，喜欢在宫廷的暗影中与交际花们调笑。在这些人的游戏中，演奏音乐的仆人和味道甜美的薰香都必不可少。然而在这个贫困潦倒的地方，这个名叫泽区的街区，男人的享乐不仅源于性欲这种相对而言还算比较高级的冲动，更在于这种行为的残忍和不负责任。若非如此，谁又会买卖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愤怒猛然将她淹没，与之相伴的还有对绝望的记忆。已经结束了，她告诉自己，再也没有人能这样待你。有一瞬间，她不禁想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那些仍然走在那条路上的人，但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了。这样的人世上太多太多，一个法师无法改变什么。而且，尽管这逻辑有些扭曲，但吸干一个凡人的生命去拯救另一个，卡玛拉总觉得不大对劲。
埃撒鲁斯曾经说过，法师的道德复杂而混乱。现在她头一次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夜晚潮湿的瘴气牢牢宠罩在街道上，卡玛拉感到一阵饥饿。她习惯性地在钱袋里翻找。当初从城里逃走、去寻找更好的命运时，她带着做雏妓时所挣的几枚宝贵的硬币，这些硬币她仍然带在身上。如今……如今它们不过是一种装饰，坠在钱袋里，挂在腰间，让她看起来像个普通人。法师不需要钱财。
她走过泽区里的几间酒馆，它们大都很小，挤在某栋大楼的一层，人的汗臭通常盖过了啤酒的味道和烹饪的香气。找了好一阵，她终于在一个街角发现一家稍微合意的店铺。通风还算好，即使没把让人恶心的味道完全消除，至少能将各种气味混合起来。
（森林的气息是香甜的，总是那么香甜。尤其在雨水过后，你能听到昆虫活动的声音，它们在刚刚冲刷过的树叶下寻寻觅觅，搜索隐藏的水珠解渴。）
门边有个乞丐，但她从他身旁挤过去，再没看他第二眼。城里的乞丐多如繁星，卡玛拉常看见他们清点一天的收入，知道假造的伤口和伪装的残疾有多大价值。她可怜的是那些身上挂几块破布、想引起他人同情的孩子，因为他们身上的刀伤和鞭痕常常都是真的——只要能让他们的不幸更加有利可图，做父母的并不介意在小家伙身上动动刀子，甚至时不时还挖出只眼睛——但成年人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选择，再说也很少有乞丐会饿肚子。
（这一刻她记起了自己的弟弟：绿瘟后结的痂被母亲一次次戳破，直到它们变成累累疤痕，因为疤是值钱的。愤怒在她体内升起，记忆从它藏身的阴暗角落昂起头，仿佛一条致命的毒蛇从阴影中游走上前……）
“来吃晚饭的，伙计？你差点儿就错过饭点。”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没错，人家是在跟她讲话。在酒馆的阴影下，说话人看不清她身上的细节，于是接受了她的穿着所讲授的故事。
“是的，呃……谢谢。”她咳嗽两声。人家会不会以为她年纪还轻，不去追究她的嗓音？或者她该伪装一下？欺骗带来的战栗让她的脚趾一阵发麻。“你们有什么就给我来一份吧。”她把钱袋晃得叮当作响，好让对方明白自己有钱付账，仿佛这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酒馆里光线黯淡，到处都灰扑扑的，顾客大多是刚刚结束了——或者逃避了——这一天劳作的男人。砂石弄脏了他们的手，他们的指甲也黑黢黢的，顶着这副模祥，埃撒鲁斯绝不会接待他们。这念头让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她想起了自己当孩子时那种脏兮兮的样子。冈桑的居民大多相信，洗漱太勤对健康十分有害。考虑到泽区建在一片盐沼之上，甚至有盐水慢吞吞地从这里流过，他们关于洗漱的判断其实很可能非常准确。
卡玛拉在稍远的一个角落找了张被阴影遮蔽的桌子，背对墙壁坐下。几分钟后，有人端来一个木头盘子和一个大酒杯。酒杯里装了些棕色的液体，顶上还有泡沫。盘里是块油腻腻的肉饼，肉的分量远远不及大蒜和洋葱。她从钱袋里掏出枚硬币捏在手中，以力量将它缠绕，直到触感令她满意，这才将它递给对方。她屏息注视着，只见那人拿过硬币，就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好一阵。最后他点点头，还找给她零钱。她看见他把那枚硬币放进一个挺深的衣兜里，听见不少硬币撞在一处叮当作响。很好。等到法术失效、真相显露时，它与其他的钱币早就难分彼此了。
她呼出一口气，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无名的紧张之感也慢慢松开了它的钳制。离开埃撒鲁斯之后她并非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力量，但那都是在私底下。这是她第一次用它欺骗别人。
人心比物质更容易操纵。他教过她。学会幻觉的艺求，可以降低在不友好的地方进入魂渡的危险。
她放松了身体，抿口麦芽酒。还不算太坏。肉饼也一样，尽管它显然经历过更新鲜的日子。她从自己阴暗的角落审视着酒馆里的男人，看他们在粗糙的板桌旁推推搡搡、争论不休。她回想起了过去，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害怕这样的男人，他们的体型和气力意味着力量。然而现在，真正的力量掌握在她的手中。
代价呢？她喝着暖暖的麦芽酒，这些话不期然溜进她脑子里。为我的小偷小摸提供燃料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失去自己的生命，为的只是让我吃上一顿热饭？
她摇摇头，想摆脱这纠缠不清的念头。埃撒鲁斯曾无数次警告她当心。关心自己的灵伴是法师负担不起的奢侈。他教导她。一旦起了这样的心思——一旦法师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需要剥夺他人的生命——他们之间的纽带就会断裂，法师将变回首次魂渡前一瞬间的自己——一具不含一点生命之火的躯壳。一具尸体。而他也活该如此。
我才不“关心”。她固执地想。我只是……好奇。
有人突然抬高了嗓门，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来是两个男人喝得太多，正沉溺于醉鬼们惯常的活动——斗殴。争论的焦点似乎是某个女侍究竟更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尽管从那姑娘眼里的惊恐和拉好衣服盖住胸口的动作判新，她最高兴的就是他俩都能忘掉她的存在。
我该做点什么帮帮她吗？卡玛拉暗想。她有选择，这本身就是一件新鲜事。通常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遭受虐待，唯一的安慰仅仅是自己血管里愤怒的热度。但即使她选择行动，她的所作所为真能有什么意义吗？她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将那两人掀翻在桌上，十分钟之后又会有另一对混蛋补上来，对同一个女人动手动脚，以为既然自己花一分钱买了麦芽酒，当然有权力把任何长了胸脯的东西当做娼妓对待。法术无法在一夜之间解决这种事情；它源于贫困、源于失望和忿恨，还因为当男人的血涌向下身，他的脑袋就会空空如也。
列王第一世时就是这样。她阴沉沉地想。今后也将永远如此。
至少现在他们正对彼此动粗，似乎已经忘了那女人。一张瘸腿的木桌砰一声被掀翻在地，从它的状况看，这应该不是头一回。卡玛拉倒吸一口气，决定自己已经吃够了。其他人也开始加入战局，男人无所事事的时候常常这样，把流血当作娱乐。卡玛拉推开椅子站起来，想在这一片混乱中找条安全的通道。有什么东西朝她这边飞来，她下意识地改变了它的方向，继续沿最近的那堵墙朝门边走。墙边有不少主顾正津津有味地观赏这场混战，其中几个看得太专心，她只好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有些人甚至在下注……不是赌谁会赢——那就太简单了——他们赌的是结束时谁流血最多、谁伤得最重，还有谁最丢面子。
那一刻，她憎恨他们所有人。她恨他们，也恨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混乱不堪的巷子、肮脏的贫民窟，正是它们把这些男人变成了如此可鄙的生物。她恨自己童年时的居所，恨那散发着恶臭的污秽，还有居住其中的所有人。她恨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力量像毒蛇般在她体内躁动，她用尽所有气力才将它压回去，免得它挣脱束缚，把他们全部吞噬。
这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
她走进夜晚温暖的空气中，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不是因为这座腐败的城市让她怀念，不是因为她希望在它的居民中有I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已经变了，变得不再是完全的人类。她与泽区的小偷、妓女之间还有多少相似之处？恐怕不比这些人与逃窜在街道上的老鼠之间的共同点更多。卡玛拉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这念头令她惊慌。埃撒鲁斯的树林平和安宁，但它同样不是她的。她体内有种烦乱的感觉，而她甚至无法给它安上一个名字。它源于力量和痛苦，太广太大，以至于无法被这些简单的环境所包容。她渴望着……渴望着什么？什么样的家能让她满足？在如今这崭新的状态里，又有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唤作同胞？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身后酒馆的门突然砰地开了，一群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泥泞的街道。酒臭的呼吸和陈腐的汗味汇成好一股大风，在前方为他们开路；那一瞬间她拼尽全力才没有呕吐。难道她年少时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或者她只是太习惯男人的气味，以至于从没想过要留意它们？她不得不使用一点点精魂火，免得自己吐出来。她转身从酒馆前走开。现在她需要离开这地方，越远越好——
——然而一只手落到她肩上，用力一拉她的衬衫和紧身上衣，迫她转过身来。昂贵的金属纽扣飞开去，衣服被一路拉开到胸口，露出一只乳房的曲线。
“瞧见了？”拉住她的人晃晃悠悠地做个手势。那是个粗壮的男人，衣服上微微有股尿味儿。漂洗工，多半是，只要他清醒到可以工作，胳膊都要浸在小便里。“跟你们说这是个姑娘！”
卡玛拉觉得自己肚里的毒蛇又展开了些。危险，非常危险。这些男人在玩火，却根本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火焰。
她拿出所有的自制力，伸出一只手，唤回衣服掉落的部分。纽扣飞进了她的手心。看见她展示出的力量，有两个男人倒抽一口凉气，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已经烂醉如泥，无法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这是一个警告。她转身准备离开，但一只肥厚的爪子把她往回一拉，这次力气很大，害她险些失去平衡。
“怎么了，女巫？咱这些人配不上你？”
一个年轻些的醉鬼咯咯傻笑几声。他们开始朝她围上来了，有些人是有意为之，其他的醉得稀里糊涂，也就盲目地跟了上来。
其中一个似乎还剩下一点点脑子，没有完全被酒精浸透，“你们他妈的总不会想跟个女巫过不去……”
“那才见了鬼了！你就没听说她们的力量是打哪儿来的？”
“我听说她们那底下能把男人的小鸡鸡炸熟。”
“可我听说她们不会那么干，因为这是要她们拿命去换的。不是吗，女巫姑娘？”一只肮脏的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用力把它打开，“巫术小打小闹还行，大事情嘛，不值得为它们去死，是吧，心肝儿？”他笑了，表情怪诞滑稽，暴露出满口烂牙，“你可不想浪费那么多生命力，对吧？”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抢上来。他使劲一抓，想让她失去平衡。卡玛拉很了解这类把戏，所以本能地绷紧了神经；与此同时，她肚里的毒蛇放声尖叫，要求她将自己释放。
控制那力量。别让它控制了你。
旁边有个男人伸手拽她的胳膊。她借了法术的帮助躲开，但也只是刚好躲开。另一个去抓她上衣的衣领；咧开的嘴里，腐烂的牙齿和酒精散发着恶臭。太多了，太快了！太多双手，太多不同的方向需要留心！力量只有在被她赋予形质之后才能发挥作用，可每当她击退一个，另一个已经攻上前来。男人们臭气熏天、满怀恶意的肉体汇成一片波浪，威胁着要将她吞噬——
然后，力量突然在她体内澎湃，事前毫无征兆；如此汹涌的激荡几乎让她无法呼吸。野火在她的血管里咆哮，恐惧、轻蔑、仇恨灼烧着她的肉体，从她体内喷涌而出，包裹了烂醉的人群。那是岩浆滚烫的怒意，二十年日积月累。孩子的惊惧。少女的痛苦。女人的愤怒。它从她体内倾泻，卡玛拉的身心随之颤抖，它比她过去施展的一切都要强大，她无法控制。它的力量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视野中的一切全都变成了明艳的红色——鲜血的红色。当精魂火沿着她的血管燃烧，她仿佛感受到了灵伴心跳的脉搏，生命像伤口里流出的血液般从那人体内倾泻出来，于是那心跳变得沉重了。任谁失去了如此之多的精魂火都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快死了吗？在这条肮脏的街道上，身处敌人的包围之中，魂渡是不是就要来临？离开埃撒鲁斯的家以后，卡玛拉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一个人的生命，如此大规模地运用力量——多少才是太多？
然后，在仿佛永恒的烈焰之后，咆哮的大火终于静止下来。卡玛拉胸口的结松开了，她发现自己又可以呼吸。她眨眨眼，迫使视野里的红色消散；接着她拼命将视线聚焦在自己周围，她不大确定自己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又或者法力仅仅发出了愤怒的尖叫而已。
街上静悄悄的。没人站在她身边。她又眨了眨眼睛，努力想看得清楚些。
地上有什么东西。大小跟人差不多。肯定是她用力量将他们击倒了，全部击例。
她听见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她飞快地转过身，只见一个少年正瞪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里面写满恐惧——还是厌恶？见自己被卡玛拉发现，他转身就逃，一路跌跌撞撞。
怎么……？
她转过身，她的眼睛终于能够聚焦。
她看见了。
尸体。碾碎的尸体。尸体的碎片。仿佛被巨人的手打得粉碎的破布娃娃。其中一个凝固在尖叫的瞬间；面孔烧成了黑色，就好像被滚烫的煤渣烤过，如此的不真实。另一个身体扭曲，人类的身体绝不该扭成这副模样。
永这不能让力量支配你。埃撒鲁斯警告过她。
她逃了。恶心的感觉涌上来，让她浑身麻木。她跌跌撞撞地逃离屠杀的现场，毫不关心自己是奔向哪里。她只想远离那个可怕的地方。血管里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惊骇。我都做了些什么？她简直无法思考，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那些尸体。随便去哪儿，只要墙壁上役有溅满鲜血，只要空气中不曾飘浮着醉醺醺的惧意。只要她体内的毁灭之蛇不再要求更多的死亡。她不愿再品尝它的饥渴。
终于，她筋疲力尽，停下脚步。她的双腿那么虚弱，再也无法支撑体重，于是她颤颤巍巍地半蹲在地上，一面喘息，一面试着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即使她闭上眼睛，零碎的尸体依然幽灵般挤满她的周围。她究竟是什么？竟能干出这样的事？她知道埃撒鲁斯会如何回答，她想象着他以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出答案，发现自己对这话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你是个法师。
惊吓过度，精疲力竭，卡玛拉终于把面孔埋在双手里；她过去从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在作为孩子住在城里的那许多年里，一次也没有。
她开始哭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