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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高地之后格薇洛法穿着一袭黑衣。不是法师专属的黑色,原始、完美,只有融入衣料的魔法才能带来这样的暗影;格薇洛法的黑衣单纯得多,仿佛普通人的装束。衣服有许多层,每一层都扯破了。这是神授七国的传统,每一声哀悼逝者的哭喊都伴随着撕扯外衣的动作,直到只剩下一片褴褛。走动的时候,她的手指摆弄着衣服参差的边缘,口中低声向自己家乡的诸神祈祷;然而他们能否听到来自这里的祷告?她不知道。有时神授七国和它们的神祇显得那样遥远,仿佛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又或者它们只是一个梦,一个她至今没有醒来的梦,不久她就会发现,自己的记忆原来毫无实质可言。
她是个纤细的女人,北方血统,皮肤细致白嫩,连纤细的蓝色血管也清晰可见;一头柔黄色的长发微微鬈曲,即使最不足道的微风也能将发丝拂动。在她自己的家乡,人人都觉得她很美,一种虚无缥缈的美,然而在床第之间单顿·奥勒留偏好比较实在的女人,这从来不是什么秘密。看看他那些私生子就知道,生养他们的都是些粗鄙的娼妓。格薇洛法自己也恪尽王后的职责,为单顿生了几个儿子,可就连他们也像单顿胜过像她自己。她很能想象单顿那颗长了鹰钩鼻的粗鲁精子在她的子宫里发号施令,不然的话……倘若事情果真是如此,那么只有一个儿子不为所动,只有一个孩子长得像她;他不惜违抗自己的父亲,终于承袭了母亲那苍白的精魂。
如今他已死去。
在安铎万身上,她看见了极北方那大风吹拂的雪地,看见自己家乡深深的峡湾和山巅的松木,还有众神之幕掠过夜空时的闪烁光彩,那样骇人的美丽,让人不由得跪地祈祷。安铎万。他的眼睛像北方夏日的天空一般湛蓝,让她心头涌起无法抑止的乡愁,那种思念刻骨铭心,让她不由望着那对眸子哭泣。他是她的孩子,是这里唯一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古代的神灵将他赐予她,好让这可怕的放逐变得能够忍受。
如今他已死去。
细长白皙的手指再次撕扯长袍的边缘,又有几根丝线化作碎缕。
她周围林立着故乡的蓝色松树,把这些树带到这里实在花费甚巨;不过国王对钱财的态度与感情不同,在这方面他从不吝惜。树栽得很密,将四周的石墙挡在视线之外。只要她半闭上眼睛,就能想象自己真的回到了家乡,像年轻时那样在山间自由漫步,而不是身处守备森严的庭院,沧为王室保卫措施的囚徒。
她从北方带来了花匠,依照故乡的习俗修整蓝松的枝干:在树干上刻出她祖先的形象,然后让树皮愈合,如此一来,这些图案就会显得仿佛完全出于自然。据说要想知道先祖的幽灵对你是否满意,只要看带着他们形象的蓝松长势如何就可以了。但在这里,在南边,这些树都是外来者,无情的太阳和肥沃的粘土联合起来,让它们感到自己不受欢迎。至少她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假如这些发育不良的树木真的反映着祖先对她的感想,那就实在太可怕了——她拒绝考虑这种可能性。
单顿……对于古代的神灵,他不过偶尔点头示意而已,这并不奇怪:这片土地从没体味过北方冬天的严寒,这里的人民也从未跪在深及大腿的雪里祭拜天雷。在她的家乡,人们生来就受着与单顿的臣民截然不同的教育。他们相信,假如自己没能尽到责任,哪怕只是一晚,整个人类世界都可能被第二个暗黑世纪吞噬,让列王第二世遭遇与第一世同样的命运……那是极其可泊的结局,一切都陷入无比的混乱,直到暗黑世纪过去好几百年之后,人们才从历史书的故事里、从吟游诗人旋律优美的挽歌中得知一点端倪。单顿的臣民可以对生活、对他们的神灵漫不经心,他们可以忘掉古代的传统,但她没有那样的自由。
她命人在庭院的中央竖起了一圈石柱,不规则的形状,小心翼冀地切割、平整、打磨,直至它们仿佛巨兽的牙齿般从地里升起,高高地凌驾于她的头顶。依照她的命令,落在石柱上的任何一滴水都不能在石头表面找到藏身之处,每一滴都必须能够迅速流到底部,不受阻扰;每根石柱尽管各有其扭曲、蜿蜒的形象,但都必须照此建造。单顿恨它们,但她是一位神使的女儿,他知道这样的传承附带着怎样的义务。在这片属于她的地方,在这一圈天雷柱的替代品中间,她可以刺破手指,将一滴血呈献给诸神的天雷,保证她的家族会遵守古老的契约,服从将人类从彻底的灾难中拯救出来的神灵。她血管里流淌着来自第一世列王的血,如令这血也将保证第二世的繁荣。单顿明白这点。他或许不相信习俗背后的传说,但他明白。
细细的骨针离她的指尖不过一寸远,可她突然听到背后有什么响动。事情实在太不寻常。卫兵们很少跟过这边来,在他们眼中,此地显得诡异而怕人,再说,四周的高墙和墙后国王的领地应该足以保护她。就连她自己的孩子也觉得这地方让人不安,小时候他们还会来同她一起祈祷,如今却再也不会了;如果有事需要找她,他们也情愿等到她结束崇拜回去之后。只有安铎万会来这里,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好像他意识到这里不仅属于她,也属于他自己。她常常想到,唯有安铎万真正理解自己所继承的传统,还有那可怕的责任。你拥有神使的血统。当他还是个小男孩,同她一起站在这圈天雷柱中间时,她就曾经抚摸着他的金发这样对他说,假使有一天世界必须再次经受考验,你将受到召唤,而你也必须准备好完成自己的使命。
如今他已去了。而她其他的儿子——她那些自负的、狂妄的孔雀——对北方的传统都只有一点点表面上的敬意。她毫不怀疑,假如天雷失去效力,噬灵鸟重回人间,他们必定会同父亲一道,把自己封闭在这座要塞里,却让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以自己的名义前去赴死。他们谁也不会拿自己的血在战场上冒险。传说中,第一世的诸王就是这么做的,所有的国王,只除了极少数例外。这些人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
她身后的松树沙沙作响。她转过身去,长袍摺边上褴褛的丝绸拂过掉落的松针。一个男子从阴影里步入空地上的月光之中,走到扭曲的石柱中间。她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不由发出一声惊异的低喊,随后扑进对方的怀抱。
“雷斯!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嘘,安静,小姐姐。你知道这都是胡说。”
她抱着他,一面颤抖一面微微抽泣。但那眼泪源于喜悦而非痛苦,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抱着她,让它们静静流淌。终于,她从他身边退开,用衣袖擦干半边脸颊上的泪水,让他用手指为自己拭去另外一半。这是她极少赋予其他人的特权。
“你带着随从来的吗?”她低声问。
他点点头,“父亲坚持这么做。我把他们留在单顿的饭桌旁,由他们去把自己的脑子吃成一片空白。”
她拿一只润湿的衣袖擦擦鼻子,“那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要来我早该听说才是——”
“除非单顿答应保密,好让我可以给你一个惊喜。”他观察着她的神情,看出她的痛苦,浅色的眉毛皱到了一起,“瞧,他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他很清楚,有时候你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格薇洛法再次拥抱他,用力的、长久的拥抱,或许她还又哭了一会儿。他只是静静地搂着她,让她流尽泪水。
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头长发色泽很淡,在月光下看去,仿佛是用刚落地的白雪雕刻而成。他年轻时同她一样有着一头鬈发,但现在已经改成了天雷卫士的式样:把头发紧紧地编成一打细长的辫子,任它们垂落肩膀。靠前的几根辫子上别着象征等级和刚毅的饰物,在月光下仿佛被俘虏的雪花般闪闪发光。他的皮肤和她一样苍白,但身体却更加强壮,宽间的肩膀让人不由想到,他的生母大概不是生下格薇洛法的那种纤细淑女,而是个粗犷有力的放荡女人。但格薇洛法很清楚,雷斯的母亲并非如此,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吸引了神使的目光,然后温暖他直到天明。一时失足而已。但那个晚上,诸神将生育之力赐予她,似乎还祝福了她的私生子,因为雷斯赢得了神使的欢心、他夫人的宽容,以及那一家真正的继承人、金发的格薇洛法的友谊。
现在……现在雷斯早已不是个孩子了。格薇洛法退开半步,仔细打量他。难道自她离开到现在,他真的长大了那么多?又或者只是因为身处异乡让她感到渺小无助?他们曾经一起在林中玩耍,向野生的松树献祭,就好像整个北部森林都是他们私人的领地。比起那时候,他们现在老多了。如今他穿着属于天雷卫士的制服,这意味着某种重大的晋升。但天雷卫士是一个神秘的团体,她对其中的等级与进阶仪式不够了解,没法确切地解读这次提拔意味着什么,也说不清闪烁在他浑身上下的符咒各有什么意义。他刚刚加入天雷卫士时留下的伤疤已变成惨白,不复当初鲜红的颜色。这道疤斜着贯穿他的脸颊,使他仿佛暗黑世纪的野蛮人,还把人的注意力引向他高高的颧骨和冷静的灰色眼睛。
你同我一样,也拥有第一世诸王的血统。她想着。你担负着与神使相同的责任,或者至少一半的责任。假如天雷失去效力,假如世界再次面临考验,你会走上战场,陪伴在神使身侧,而单顿和他的孩子们则会像受了惊吓的小狗仔一般躲在床上瑟瑟发抖。
不,你的担子比我们更重……因为我的出生不过是诸王的契约,而你的却是出于众神的命令。他们为你准备了某种特殊的使命,我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我每晚都为你祈祷,因为当北方的神灵心血来潮时,很少会有温柔或者令人愉快的结局。
“你来只是为了见我吗?”她问。
“来见你,带给你家里的消息,再把你一切安好的消息带回去。父亲不肯承认,但他非常担心。他知道安铎万对你意味着什么。”雷斯用指尖拉拉她肩上褴褛的丝绸,轻轻咬着嘴唇,向她的哀恸献上自己无声的祈祷。“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他问,“谁也不肯告诉我们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高地之王的信使尤其如此。我们遗憾地通知您,奥勒留家族的安铎万王子,高地之后格薇洛法之子,基尔德温家族之神使斯迪万之孙,死于自尽。依照我们处理此类事件的传统,将不会举行国葬。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叹了口气,抬起苍白的胳膊搂住自己,努力不让泪水随着话语流淌。“他得了神痨。单顿不愿承认,但谁都知道。他甚至召来了许多法师,来研究他,想得出别的诊断结果。”她僵硬地耸耸肩,“但他们办不到,因为并没有别的病因。所以……我跟你说起过安铎万的性格,雷斯。他最恨坐在一旁等待别人做出决定,他总是渴望行动、渴望独立……他知道自己会因病弱而死,这念头每天都在啃噬着他的心。所以有天晚上,他决定不让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哆嗦起来,垂下眼睛;一滴泪水在苍白的睫毛上颤抖。“他甚至没有告诉我,”格薇洛法低声道,“我原以为他会先告诉我。但或许他怕我会说服他放弃。”
“你会吗?”他柔声问。
她咬住嘴唇,沉默了半响,“我不知道,雷斯。我能给他什么样的希望呢?神痨无药可救,死法非常可怕,尤其是对一个厌恶为任何事情静坐片刻的年轻人。但我仍然以为……我仍然以为他会先跟我谈一谈……我总希望至少能跟他道别,至少。”
她转过身,面向天雷柱。夜色中一片寂静。
“你没有跟父亲所派的哀悼者同来,”她低声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同他们一起。”
“我有自己的责任。”
她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答案。安铎万死时,她非常需要雷斯的陪伴,但假如他作为官方丧仪的一员抵达,雷斯的私生子身份会给人以错误的印象。单顿鄙弃自己的私生子,绝不让他们对继承王室家业心怀任何幻想,因此他从不像有的地方那样,鼓励他们出现在自己的宫廷。如果神使将雷斯作为哀悼者派来,单顿很可能会视为一种侮辱。
不过,一段短短的时间之后,独自一人来看望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这倒是可以接受的。说不定单顿还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别人担起安慰她的重任。诸神知道,他自己对这种事完全无能为力。
“那么,告诉我家里的消息。”她恳求道,“告诉我好消息,拜托。”
一道阴影从他脸上掠过。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停了一拍。“雷斯?”
他沉默许久,最后才说:“所有的预兆都很凶险。如果我告诉你别的,那就是撒谎。对不起。”
她挺起胸膛。她是一位神使的女儿,必须以毫不动摇的意志面对这样的考验。“父亲也暗示过,”她轻声说,“但他不肯提起细节。”她抬起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我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你,你会告诉我实情的,对吧?”
他的眼睛与她相对。它们多么深邃,在月光下仿佛一片漆黑;它们的表面像冰一样闪闪发光,但在那之后却有黑暗的秘密投下阴影。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天雷卫士了。格薇洛法暗想。她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哪些秘密可以透露,哪些又应当保守?各种不同的义务孰重孰轻?这比任何话语都更说明问题,让她知道事情糟糕到了怎样的地步。
“如果我告诉你,”最后他问,“我碰触了一根天雷柱,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假如天雷卫士们认为有这种必要——”
“我没说这同天雷卫士有什么关系。”他将两手放在她肩上,“就我自己,格薇。没有别的天雷卫士守护在我身旁,借给我力量,也没有法师来稳住我的手……什么也没有。”
她猛吸一口气,“这……这……不可能。”
“人家的确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他轻声说。
“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春天。我骑马回家,离禁地边缘很近。我以为我的马知道该走哪里。对于诸神的力量,动物比我们更加敏感。除非有长枪捅着它的肚子,否则它绝不肯向北前进。至少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走了一阵,我抬起头,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竖立着一根黑色的石柱。它把我带到了离一尊天雷如此之近的地方,我甚至能够明明白白地看清它的形状。”他稍一停顿,表情凝重,“马绝不会自愿这么做,格薇,绝对不会。它们比魔鬼更害怕天雷,我们接近天雷柱时常常不得不把它们留在远处,免得它们因恐惧而发狂。但这一次,我骑的那匹马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就好像那不过是一块自然形成的尖石头。
“离得那样近,我本该能够感应到它的存在,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本该能听到从底部传来的尖啸,从大地那可怕的伤口传来的尖啸……我本该本能地感到逃跑的冲动,感到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立刻逃离,哪怕仅仅看它一眼,也需要用尽所有的气力。但这一次并非如此。所以我告诉自己,也许我的第一印象错了。也许那其实并不是天雷柱,只不过形状相似而已。这个解释更简单些,而且远比先前的想法更合我的心意。
“于是我骑着马朝这个自然界所生的怪物去了,下定决心要好好探究一番。可是,当我们靠得近些,我开始体验到自己先前所预想的感觉,感受到诸神碰触着我的精神……只不过比平时要弱。弱得不合情理。
“这时候,我灵魂中的畏惧实在无法形容。如果这真是天雷,为什么它被削弱得如此厉害?我努力驱马向前,去检查一番,但这时它再不肯继续靠近。最后我只好留下它。然而即使离天雷如此之近,它仍然不像畜生们通常那样吓得发疯。这是一个凶兆。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离那根石柱越来越近,终于感到被天雷包裹。啊,身处如此境地,却没有法术支撑自己,格薇,你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最接近的描述或许就是,仿佛站在一场可怕的风暴中,仅仅为了站稳脚跟,你也必须朝大风倾斜身体。你每向前一步,那风都可能将你吹退两倍的距离。我接近天雷时就是如此,因为这是诸神愤怒的力量,其本性就是要将一切活物驱赶开去。然而尽管心中充满恐惧,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我必须尽量了解更多的细节,才好回去向我的团体禀报。”
格薇洛法郑重地点点头,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她小时候也曾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一般,无意中走到了古老的石柱附近,但天雷那可怕的力量让她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很快便仓皇逃走了。后来,作为神使的女儿,她在每年的祭献礼上有了一个位置,于是在法师们的陪伴下,来到了离遗迹更近的地方,但即使法术的仪式也无法完全保护你不受诸神古老魔法的影响。她还记得,那时自己灵魂的最核心都在颤抖,唯一希望的就是仪式赶紧结束,好让她可以回家去。
独自一人靠近古老的遗迹,甚至伸手碰触……这样的事她甚至无法想象。
雷斯继续往下讲:“我顶着大风,一路硬闯到石柱脚下。屹立在我头顶的是一个巨大、扭曲的东西,如父亲要塞的塔楼一般高。我一直等着自己像只昆虫般被诸神碾碎,因为我竟然胆敢靠得如此之近,但他们没有。于是,最后,愿他们原谅我……我伸手碰了碰石头冰冷的表面。”他的声音低得仿佛耳语;眼睛的闪光就像月光下的坚冰,“我碰到它了,格薇。猛然间,我听见了曾经沉默的所有声音:天雷刚刚落下时,大地之神因自己神圣的血肉被撕裂而发出的尖叫;无数个世纪以来,因天雷而疯狂的人与兽所发出的嚎啕;还有那些妄图突破这道障碍的魔鬼,它们失败时可怕的咆哮……当我碰到石头,尖啸声仿佛黑色的旋风般注入了我的身体,我无法承受,跪倒在地……假如当时我的手没有从石柱上落下,或许我会被那可怕的声音彻底吞没,永远无法回到你的身边。”
她看见他在月光下颤抖。这动作在他是如此罕见,让她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阵寒意。
“但在其他时候,天雷卫士也会碰触天雷柱的。”她轻声说,“不是吗?”
“不错,如果它们需要修理,如果风雪让它们的表面开裂,那时我们就必须重新抹上泥灰,使它们能够抵御冬日的怒气……但做这事的都是拥有神使血统的人。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诸神才特意强化了他们,而且他们也不会独自前去。我只在父亲一侧有这种血统,即使陪同他们前往也只是勉强够格。”
他伸手轻轻碰碰她的下巴,“而你,甜美的王后,拥有这个卑微的私生子所没有的东西。假如有必要,你可以直接面对天雷,绝不会后退。”
她一阵哆嗦,“这样的话连讲也不要讲。”
“为什么?那一刻或许很快就会到来。到那时,拥有神使血统的所有人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守护这个世界,否则我们或许会目睹列王第二世堕入疯狂与野蛮,就像曾经的第一世一样。”
“你真的相信吗?”她的声音低若耳语,“你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吓唬我吗?或者你真心相信天雷会失去效力?”
“愿诸神保佑它们永远屹立不倒。”他神色庄严,“骑手们已经被派遣出去,调查情形究竟怎样;还要再过几个月我们才会知道更完整的情况。感谢夏季的来临吧,否则这样的旅程将根本不可能完成。与此同时,我是一名天雷卫士,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作为神使的骨血,你也一样。”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变得过于紧张——或许是后悔将这些念头带给一个哀悼中的母亲——雷斯回头看了眼要塞,“那么,跟我讲讲别的消息。单顿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气暴躁?鲁里克也仍然是个骄傲自大的混蛋?”
她不禁微微一笑,“小心你的用词。总有一天,鲁里克会坐上高地之王的宝座。”
“不错,愿诸神帮助我们所有人。”他一手捋过自己的辫子,绑在辫子上的几个饰物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么,新的王室大法师如何?我听说有人取代了拉密鲁斯的位置?我到这儿之后他还没露过脸呢。”
格薇洛法的表情绷紧了。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不受她的控制,就好像猫本能地发出嘶嘶声。“科斯塔司。”她几乎是将这名字啐了出来,“诸神诅咒这低贱的东西走进我家的那一天。”
雷斯回头瞥一眼要塞,“你是在担心——”
“他从不来这里。他鄙夷这一切——”格薇洛法指指周围的石柱——“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北方迷信。真的,有时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躲开他。要塞里到处是他留下的印记,就像狼尿。有时我觉得自己该泡个操,好除去那臭气。”
雷斯吃惊似的眨眨眼,“我从没听你这样说起一个人。他都做了什么?竟招来你如此的恶意?”
她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他找出我丈夫所有最坏的缺点,然后鼓励它们发展到极致。拉密鲁斯是个温和的人,对高地之王是合适的顾问。科斯塔司是条蛇。不,比蛇更糟。他是瘟疫,是传染病。跟他待在一起,十分钟之后单顿就会像一头发情的公牛一般狂暴难驯,拼命想一头刺出敌人的鲜血,或者将某个对手踏在脚下。拉密鲁斯知道该如何安抚他。科斯塔司……科斯塔司连试也不试。单顿的狂暴似乎让他感到愉悦。”雷斯轻声问:“就这些?”她吃了一惊:“你什么意思?”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漆黑的光泽。“我们认识彼此已经很久很久了,格薇。当然,你我各有责任,这些日子里我们不常见面,但依我对你的了解,肯定还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你提到的那些理由并不能解释我在你心中察觉到的仇恨。很显然,除了先前所说的,还有别的原因。”见她没有回答,雷斯催促道,“难道不是吗?”
她叹息着转身背对他,又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停留在最近的石柱表面,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接触从诸神那里获取力量。“我不知道。”最后她说,“其他所有人,我都能以言语捕捉他们的实质,完满地将他们形容出来。但科斯塔司——带给我的感受挑战着语言的极限,我的兄弟。每当我与他同处一地,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那是一种几乎动物本能般的感觉。当老鹰的影子从自己身上掠过时,老鼠一定也是这样。我想逃,或者想要袭击他,想看到他流血……我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假装一切如常,按照宫廷的习惯与他寒暄,因为事实上,我的整个灵魂都在呼喊着要把他从我的城堡中赶出去,让他远离我的家,远离我的家人,不惜任何代价……”
她将视线投向远方的黑暗。“有时我会做梦,”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梦见我去找他,趁他睡觉时割开他的喉咙。或者一刀刺穿他的心脏,好让他的血喷满我的双手……那种感觉让我欣喜若狂。在那些梦里,他根本不是法师,而是……而是别的什么,一种不知名的东西。一种我知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毁灭的东西。
“从那些梦里醒来以后,那种感觉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我必须努力不让他发觉,然而……然而……他是个法师,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对我丈夫尽忠职守,不比拉密鲁斯差。而且,如果说有时候他很残忍,如果说他为了个人的目的、甚至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高兴而操纵单顿那些比较阴暗的本能……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不是吗?一个人类,却比自然的寿命多活了几个世纪,在这种情况下,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作为王后,我遇见过不少法师,我明白这一点。而且我也接受,所有需要借助他们法术的王族都必须接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身子哆嗦起来,“为什么这一个就不一样呢,雷斯?为什么我不能像接受其他所有的法师那样接受他?”
他轻轻走到她身后,将双手放在她肩上。见她并不反对,便轻轻将她拉向自己,直到她的头枕在他的胸口。“你的血管里流淌着神使们的血液,”他柔声道,“这血里有我们无法理解的魔法。我们只知道它是诸神的赠与,为了保护我们。相信它,让它指引你。”
“他们把我们当成无知的野蛮人,你知道。”格薇洛法的声音里满是苦涩,“他们绝不会当着我的面提起,就连单顿也不会,但我听得懂他们的沉默:迷信的野蛮人,古怪的血祭,崇拜石头,跟树交谈,就好像来自暗黑世纪。若不是担心神使们怀疑他对北方有所企图,单顿绝不会向我求婚……这婚姻带给他的边境条约,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吞并其他国家,只要他不去动神授七国就行。”她嗤了一声,“看样子,只要有些好处,他并不介意跟一个野蛮人结为夫妇。”
“王族的命运就是换取条约。”雷斯轻轻地说,“尤其是王家的女儿。你知道的。”
她像是觉得冷似的哆嗦起来;他伸出胳膊搂住她。“我知道。”她回答道。
雷斯在她头顶轻轻印下一吻,叹了一口气,“啊,格薇。真希望我可以多留些时候,而不是寥寥几日。你需要跟自己的同胞待一段时间……比我想象的更需要。但我不能。”
她默默地点点头。“我明白。我肩负着神使的责任,所以必须被卖到陌生的国度,好保护我父荣的领土……你也有责任确保天雷永远屹立。”她长叹一声,“假如没有刚才的故事,或许我会恳求你重新考虑……但想到那件事,我便不能这么做了。”
“我们都是责任的造物,不是吗?”他轻轻松开她,“这一点倒是无法指望一个‘开化’的国王”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点笑意,悲伤的笑意。
“我会问问父亲能不能给你多派一些家乡的仆人。”他告诉她,“你需要自己的语言带来的慰藉,需要被了解你习俗的人所围绕。这些仆人的沉默将不含任何深意,仅仅是沉默而已。”
“这样的要求我是不会同他提的,雷斯。”
“我知道,小姐姐。你太骄傲了……也太过固执。所以我才要代你向父亲提起。”
他在覆盖着地面的潮湿松针上跪下,从里边捡起一个细长的白色物体,那是她先前失手掉落的。骨头质地,以古老的手法雕刻出各种生物的形象,它们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你原本正准备献祭。”
“是的。”
他把骨针递还给她,“那么告诉我,对于一个只有一半血统的人,诸神会接受他奉上的祭献吗?”
她的手盖上他的手,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它们不再显得黑暗,那熟悉的模样让人感到安慰。“诸神会欢迎一个天雷卫士的祭献,”她柔声说,“而我会欢迎我的兄弟。”
在两轮明月的照耀下,在基尔德温家族祖先的包围中,他们依次向每一座石柱献上一滴鲜血,并且祈祷世界不会第二次遭受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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