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兄弟们熬不过这样的旅行。安铎万想。
鲁里克么，除非有一整队随从为他打点一切，绝不会踏出王宫半步。这里面有一部分是王室继承人应有的谨慎——单顿的大儿子若是落到敌人手里，那可是奇货可居——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鲁里克每时每刻都需要有人恭维。安铎万最恨一群仆人围着自己打转。（他每天早晨都要重申一遍，衣服他真的可以自己穿。）而鲁里克呢，哪怕穿条紧身裤也需要一整队仆人前期准备、从旁协助、最后再同声赞美这裤子穿得如何完美。要是像安铎万这样独自待在树林里，鲁里克只好训练松鼠来大唱赞歌，否则非把他自己逼死不可。
萨尔瓦多又是另外一码事。有些人说，高地之王的二儿子已经疯了。看看整个宫廷是怎么把鲁里克宠上了天，你就知道大家多么希望他能继承单顿的王国。倒不是因为他配得上国王的位置，而是因为倘若这位子落到萨尔瓦多手里，结果将加倍地令人不安。萨尔瓦多声称能听见神灵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几年前甚至进了一座修道院，学习怎样才能听得更清楚些。这事单顿并不高兴，但也没有出面阻止。说实话，阻止皇家的王子崇拜自己所选择的神灵，这种事情确实没有先例。糟糕的是，萨尔瓦多选择的神祇总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类的罪恶与过失上，很少关注人类的激情和功绩。当然，这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鲁里克身体强健、充满活力，而且很快会生下一个儿子；安铎万的祭司哥哥不大可能受到王位的召唤。
萨尔瓦多在野外也不会好过。修道院的餐桌上，食物总是自动出现在盘子里，他绝不可能习惯必须亲自狩猎的日子。不过，至少在斋戒上他绝对训练有素，也不会像鲁里克一样觉得孤单寂寞，毕竟他还可以跟自己那些古怪的神灵谈谈心。倘若真有这么一天，他们无疑可以在一起好好探讨，为什么萨尔瓦多自己的过失将他带到了如此的境地。安铎万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习惯了自己母亲的神，他们就像北方的土地一样冰冷，目光总聚集在战争和流血上，以彼此之间的争斗影响着凡人世界的命运。倘若一位神灵成天都在挑剔每一个崇拜者的毛病，安铎万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尊敬他。这实在显得太过琐碎了些。
瓦利马在这里倒不会完全手足无措。举顿的小儿子甚至跟安铎万一起打过几次猎，尽管当安铎万建议他俩甩开随从时，这位王子殿下差点心脏病发作。他喜欢跟女人厮混，倒不是说他在外表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所拥有的是引诱女人的技巧和超凡的魅力。事实上，瓦利马跟安铎万的两个哥哥一样，都继承了他们父亲的容貌，那种鹰一般粗糙的五官是很难吸引美丽少女的。
但外貌并不是全部，权力与地位也一样能吸引女人，而在发挥这两点优势上，瓦利马是真正的高手。
瓦利马时时刻刻都处在随从们的包围之中，这不仅仅是由于皇家的习俗，也是因为单顿确信总有一天他会上错床，惹得大祸临头。于是乎，哪怕瓦利马最秘密的幽会也总有仆人在周围守候……尽管他们并不总是待在幽会对象能注意到的地方。假如哪天把瓦利马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既没有女子可以追求，也没有仆从在一旁监督，他大概会惊慌失措，连走路时该先迈哪只脚也忘记了。
安铎万却不一样。他从来都更喜欢独处，而森林就是他最钟爱的地点。骑马驰聘在古老树林的阴影中，冷不防遇上一头正吃草的小鹿，一头还没有学会惧怕人类的小鹿……这样的愉悦可以与单顿宫廷所能提供的一切相媲美。当鲁里克的妻子宣布自己怀孕、拉密鲁斯又确认所怀的是个男孩之后，高地之王虽然满心不情愿，但终于还是接受了安铎万孤僻的性格，允许他在皇家的领地里探险，不必再带着一群随从时时刻刻保护他的周全。但安铎万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禁止普通人入内的皇家领地。单顿永远不会给安铎万现在这样的自由，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没有大队人马随侍左右……这种自由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陶醉。
假如不是命不久矣，他大概会觉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离开了东部各国那拥挤的城市和幽暗的林地，正朝大高原上起伏的绿色田地和空旷的平原前进。这里树木稀少，村子也不多，而且彼此间隔很远。建筑大多是泥土所造，宛如某种有机的生命。这里的人通常都很友善——不像东部的农民，对陌生人常常先攻击再问话——不止一个晚上，安铎万跟人讲述远方的消息，或者给出驯服野马的最佳方案，而对方则以免费的床铺作为答谢。
夜里，繁星似锦的天空在草原上方扩展，从一条地平线延伸到另一条地平线，你几乎可以想象它永远没有终点，而不是像学者们所说的止于天界。那景象让人感到自己异常渺小。安铎万知道，母亲的人民也是在与之相似——尽管更加寒冷——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他们也在同样闪烁的星空下崇拜着自己古怪、暴烈的神祇。是的，据说就在那个与这里极为相像的地方，北方诸神祝福了他们的血——安铎万的血——赐下神秘的力量，好让他们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拯救这个世界。
然而，当神痨让你精力衰竭时，任何人都很难体会到作为救世主的感觉。死神如影随形，谁又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俗世的喜乐上？于是，他就这样不停地前进，向西，追随着那似乎在指引自己的阴沉梦境。
科力瓦施在他身上的咒语究竟是什么？它该怎么起作用？法师并没有告诉他任何细节，只说它会让他对伤害自己的那个人变得“敏感”。如果看见对方，他真能认出她来吗？在孤身一人的漫长时间里，这些问题时时刻刻困扰着他。他希望科力瓦能在身边给他建议，但同时又知道自己不该相信那个来自南方的法师。他毕竟是父亲的敌人，而安铎万本来也绝不会找他帮忙，可是他明白，换了别人必定会把他的计划报告给单顿知道，只有科力瓦才会保持沉默。
当他说出自己的计划时，他看见了法师眼中闪过的饥饿。他的本能——他作为王子的第六感——告诉安铎万，科力瓦像自己一样，渴望知道那女人的身份。这就意味着，出于科力瓦自己的理由，他会尽心竭力地帮助他。这就是法师的行事方式。
至少单顿是这么教他的。
夜里他会陷入阴暗的梦境，有时非常可怕。梦里充满了撕扯他血肉作为食物的魔鬼，充满了吸取他男性力量的女妖，甚至还有更糟的。他每每从这些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颤抖不止。他一面希望这些梦能够停止，一面又绝望地想要找到答案，醒来后仍然抓住它们不放，在心里把每一个细节翻来覆去，就好像小孩在沙摊上翻着石头，寻找在其下匆忙奔逃的小东西。然而他从没发掘出任何意义，只觉得它们似乎都反映着自己的恐惧。总之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他疾病的源泉，假如那样一个人当真存在的话。
开阔的草原让位于贫瘠的荒地，无数扭曲的沟壑形成一座迷宫，这里就是单顿领土的最西边。他必须雇个向导领自己通过，只有当地人才清楚哪些路不会绕回原处，哪些不会把他领到某道蜿蜒的峡谷边缘。道路艰险，他的马也异常疲惫。最后，他们终于抵达单顿领土的边缘。他的向导走后，安铎万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在他西边，无数山峦高耸入云，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着怪异的红色。这里是血之脊。之所以起这名字，据说是因为山的下半部被枫树覆盖，让整个山脉都带上了深红的色调——至少过去人家是这样教他的。但在这里，当地人向他保证，这名字另有来历：它是为了纪念单顿的大军第一次攻入这个地区时的残忍。他们说这边境上洒满了鲜血，于是众神才将树也变成了红色；如此一来，那些被高地之王谋杀的人，他们的子孙后代就不会忘记。
如果发现安铎万是单顿的儿子，这些人大概会把他的血也掺进去。
那里有一株巨大的枫树，树叶仿佛暗红色的手一般捕捉着阳光。安铎万站在它的树荫下，感到疲惫与敬畏混合在一起。这就是他父亲领土的边界，通向另一片大地的门户。这意味着他所寻找的那个女人住在不服从奥勒留家族权威的地方。或许她是他父亲的敌人，想要伤害单顿的血脉？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为什么千里之外的一个人会让他患上这样的疾病——假设事实真是如此的话。
如果我的梦是真的，那她就在那儿。我会找到她。
他扎营的时候，一只大鹰在他的头顶盘旋，棕色的翅膀在夕阳下闪着光。等安铎万喂饱了马和自己、终于躺下睡觉时，它已经飞走了。
那一晚，他梦见了自己的猎物。
光线黯淡，街道上几乎漆黑一片；狭窄的高塔挤在一起，遮蔽了日光。一个乞丐男孩蜷缩在它们脚下的街道上，苍白的皮肤上满是愈合了一半的伤痕，看来是过去某次疫病留下的记号。他眼睛充血，目光中满是饥饿。他身边站着个女人，憔悴、绝望，乞求路过的贵族施舍钱袋里的零钱，她还高喊着，假如欲望比怜悯更能打动他们，那么自己有个女儿仍是处子，拥有各种令人愉悦的品质。然后，那画面渐渐消逝，街道变得干干净净，而那女人也仿佛从未出现过，或许只除了在他梦里。
头顶上只矗立着一座塔楼，结构是那么离奇，除了在最高的一层，看不见任何门和窗户。在它附近立着一打矮些的塔楼，全都向上伸长了脖子，就像围在母亲身边的小鸭一般。每扇窗户背后，窗帘都如难以安定的翅膀般上下翻飞。西方吹来的风令人恶心，腐烂的鱼和藻类，还有死气沉沉的沼泽散发出的毒气。在如此干爆、清洁的街道，这气味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一个女人走在塔楼之间，她刚一出现，他立即明白她就是自己的猎物。他努力想要发出呼喊，想叫她朝自己转过身来，好让他看清她的脸，弄清她的名字。然而那虚弱的感觉突然变得强烈无比，于是话语消失在他喉咙里，他喘息着跌倒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
现在，现在，她终于转过身来了。他抬头看着她。为什么？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话说出口，只能无声地质问。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神痨夺去了他的力量。只差一点，他很快就能看见她的脸了，可此时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他颤抖着醒来，身上全是冷汗。有一会儿工夫，他感到自己仿佛梦中一样虚弱，不禁惊慌失措。他挣扎着站起来，他需要向自己证明，那场梦并没有真的夺走他最后的气力。他终于站直了身子，似乎并不比昨晚更困难，狂乱的心跳这才慢慢平缓。他设法有规律地深呼吸，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
那是个梦，安铎万，比大多数更可怕，但恐怕不会是这趟旅程中的最后一个。难道你的精神竟如此软弱，连梦也能让你气馁畏惧？
她知道他在找她吗？那梦仿佛带着这层意思，但他并不想仓促之间赋予它太多含义。噩梦常常不过是做梦人内心恐惧的产物，而非某种先知式的预象，这晚的梦显然很符合这一点。
但那些塔楼……它们是多么奇特啊，全都挤在一处……肯定应该有什么意义才对吧？没有门的塔楼，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梦里会弥漫着如此强烈的沼泽气味？还有那个女乞丐，她显然不属于那个地方，他刚把目光转向她她便消失了踪影，她又是谁？
他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最后他叹口气，从补给里掰下一片奶酪放进嘴里，让奶酪强烈的味道把记忆中沼泽的气息从嘴里驱赶出去。
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
冈桑。
它建在西部三角洲的沼泽地，人们在原先繁茂的湿地上立起支柱、铺成了木板道。据说在靠近海岸的一侧有一块地方，地基稳固，而且高于海平面，正好可以躲开潮汐的侵袭。当然，那里是贵族的居所。安铎万小时候人家曾经教过他冈桑的故事，说城市是一个活物，就像所有的活物一样，假如它的生长在某个方向上受到阻碍，它就会往另一个方向扩张。冈桑的贵族们无法向外发展，否则他们自己也只好搬到沼泽地去，于是他们转而向上，建起了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高、更好的塔楼——至少他们自己认为如此。这故事是小时候他的家庭教师讲的。当时它显得那么不真实。但现在……冈桑正好在他的西面，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也就是说他一直都在朝着冈桑的方向前进。或许那就是科力瓦的法术一直以来指向的地方？将要杀死他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就在那里吗？如果他行动得足够迅速，他是不是能攻其不备？
他记起来了，冈桑在血之脊的另一侧。经过西边的丘陵地带之后，骑马不过一天的路程。
安铎万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自信了。他从鞍袋里取出紧紧裹好的地图，在仅有的一个月亮底下开始计划前往冈桑的旅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鲁里克么，除非有一整队随从为他打点一切，绝不会踏出王宫半步。这里面有一部分是王室继承人应有的谨慎——单顿的大儿子若是落到敌人手里，那可是奇货可居——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鲁里克每时每刻都需要有人恭维。安铎万最恨一群仆人围着自己打转。（他每天早晨都要重申一遍，衣服他真的可以自己穿。）而鲁里克呢，哪怕穿条紧身裤也需要一整队仆人前期准备、从旁协助、最后再同声赞美这裤子穿得如何完美。要是像安铎万这样独自待在树林里，鲁里克只好训练松鼠来大唱赞歌，否则非把他自己逼死不可。
萨尔瓦多又是另外一码事。有些人说，高地之王的二儿子已经疯了。看看整个宫廷是怎么把鲁里克宠上了天，你就知道大家多么希望他能继承单顿的王国。倒不是因为他配得上国王的位置，而是因为倘若这位子落到萨尔瓦多手里，结果将加倍地令人不安。萨尔瓦多声称能听见神灵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几年前甚至进了一座修道院，学习怎样才能听得更清楚些。这事单顿并不高兴，但也没有出面阻止。说实话，阻止皇家的王子崇拜自己所选择的神灵，这种事情确实没有先例。糟糕的是，萨尔瓦多选择的神祇总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类的罪恶与过失上，很少关注人类的激情和功绩。当然，这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鲁里克身体强健、充满活力，而且很快会生下一个儿子；安铎万的祭司哥哥不大可能受到王位的召唤。
萨尔瓦多在野外也不会好过。修道院的餐桌上，食物总是自动出现在盘子里，他绝不可能习惯必须亲自狩猎的日子。不过，至少在斋戒上他绝对训练有素，也不会像鲁里克一样觉得孤单寂寞，毕竟他还可以跟自己那些古怪的神灵谈谈心。倘若真有这么一天，他们无疑可以在一起好好探讨，为什么萨尔瓦多自己的过失将他带到了如此的境地。安铎万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习惯了自己母亲的神，他们就像北方的土地一样冰冷，目光总聚集在战争和流血上，以彼此之间的争斗影响着凡人世界的命运。倘若一位神灵成天都在挑剔每一个崇拜者的毛病，安铎万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尊敬他。这实在显得太过琐碎了些。
瓦利马在这里倒不会完全手足无措。举顿的小儿子甚至跟安铎万一起打过几次猎，尽管当安铎万建议他俩甩开随从时，这位王子殿下差点心脏病发作。他喜欢跟女人厮混，倒不是说他在外表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所拥有的是引诱女人的技巧和超凡的魅力。事实上，瓦利马跟安铎万的两个哥哥一样，都继承了他们父亲的容貌，那种鹰一般粗糙的五官是很难吸引美丽少女的。
但外貌并不是全部，权力与地位也一样能吸引女人，而在发挥这两点优势上，瓦利马是真正的高手。
瓦利马时时刻刻都处在随从们的包围之中，这不仅仅是由于皇家的习俗，也是因为单顿确信总有一天他会上错床，惹得大祸临头。于是乎，哪怕瓦利马最秘密的幽会也总有仆人在周围守候……尽管他们并不总是待在幽会对象能注意到的地方。假如哪天把瓦利马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既没有女子可以追求，也没有仆从在一旁监督，他大概会惊慌失措，连走路时该先迈哪只脚也忘记了。
安铎万却不一样。他从来都更喜欢独处，而森林就是他最钟爱的地点。骑马驰聘在古老树林的阴影中，冷不防遇上一头正吃草的小鹿，一头还没有学会惧怕人类的小鹿……这样的愉悦可以与单顿宫廷所能提供的一切相媲美。当鲁里克的妻子宣布自己怀孕、拉密鲁斯又确认所怀的是个男孩之后，高地之王虽然满心不情愿，但终于还是接受了安铎万孤僻的性格，允许他在皇家的领地里探险，不必再带着一群随从时时刻刻保护他的周全。但安铎万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禁止普通人入内的皇家领地。单顿永远不会给安铎万现在这样的自由，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没有大队人马随侍左右……这种自由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陶醉。
假如不是命不久矣，他大概会觉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离开了东部各国那拥挤的城市和幽暗的林地，正朝大高原上起伏的绿色田地和空旷的平原前进。这里树木稀少，村子也不多，而且彼此间隔很远。建筑大多是泥土所造，宛如某种有机的生命。这里的人通常都很友善——不像东部的农民，对陌生人常常先攻击再问话——不止一个晚上，安铎万跟人讲述远方的消息，或者给出驯服野马的最佳方案，而对方则以免费的床铺作为答谢。
夜里，繁星似锦的天空在草原上方扩展，从一条地平线延伸到另一条地平线，你几乎可以想象它永远没有终点，而不是像学者们所说的止于天界。那景象让人感到自己异常渺小。安铎万知道，母亲的人民也是在与之相似——尽管更加寒冷——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他们也在同样闪烁的星空下崇拜着自己古怪、暴烈的神祇。是的，据说就在那个与这里极为相像的地方，北方诸神祝福了他们的血——安铎万的血——赐下神秘的力量，好让他们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拯救这个世界。
然而，当神痨让你精力衰竭时，任何人都很难体会到作为救世主的感觉。死神如影随形，谁又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俗世的喜乐上？于是，他就这样不停地前进，向西，追随着那似乎在指引自己的阴沉梦境。
科力瓦施在他身上的咒语究竟是什么？它该怎么起作用？法师并没有告诉他任何细节，只说它会让他对伤害自己的那个人变得“敏感”。如果看见对方，他真能认出她来吗？在孤身一人的漫长时间里，这些问题时时刻刻困扰着他。他希望科力瓦能在身边给他建议，但同时又知道自己不该相信那个来自南方的法师。他毕竟是父亲的敌人，而安铎万本来也绝不会找他帮忙，可是他明白，换了别人必定会把他的计划报告给单顿知道，只有科力瓦才会保持沉默。
当他说出自己的计划时，他看见了法师眼中闪过的饥饿。他的本能——他作为王子的第六感——告诉安铎万，科力瓦像自己一样，渴望知道那女人的身份。这就意味着，出于科力瓦自己的理由，他会尽心竭力地帮助他。这就是法师的行事方式。
至少单顿是这么教他的。
夜里他会陷入阴暗的梦境，有时非常可怕。梦里充满了撕扯他血肉作为食物的魔鬼，充满了吸取他男性力量的女妖，甚至还有更糟的。他每每从这些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颤抖不止。他一面希望这些梦能够停止，一面又绝望地想要找到答案，醒来后仍然抓住它们不放，在心里把每一个细节翻来覆去，就好像小孩在沙摊上翻着石头，寻找在其下匆忙奔逃的小东西。然而他从没发掘出任何意义，只觉得它们似乎都反映着自己的恐惧。总之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他疾病的源泉，假如那样一个人当真存在的话。
开阔的草原让位于贫瘠的荒地，无数扭曲的沟壑形成一座迷宫，这里就是单顿领土的最西边。他必须雇个向导领自己通过，只有当地人才清楚哪些路不会绕回原处，哪些不会把他领到某道蜿蜒的峡谷边缘。道路艰险，他的马也异常疲惫。最后，他们终于抵达单顿领土的边缘。他的向导走后，安铎万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在他西边，无数山峦高耸入云，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着怪异的红色。这里是血之脊。之所以起这名字，据说是因为山的下半部被枫树覆盖，让整个山脉都带上了深红的色调——至少过去人家是这样教他的。但在这里，当地人向他保证，这名字另有来历：它是为了纪念单顿的大军第一次攻入这个地区时的残忍。他们说这边境上洒满了鲜血，于是众神才将树也变成了红色；如此一来，那些被高地之王谋杀的人，他们的子孙后代就不会忘记。
如果发现安铎万是单顿的儿子，这些人大概会把他的血也掺进去。
那里有一株巨大的枫树，树叶仿佛暗红色的手一般捕捉着阳光。安铎万站在它的树荫下，感到疲惫与敬畏混合在一起。这就是他父亲领土的边界，通向另一片大地的门户。这意味着他所寻找的那个女人住在不服从奥勒留家族权威的地方。或许她是他父亲的敌人，想要伤害单顿的血脉？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为什么千里之外的一个人会让他患上这样的疾病——假设事实真是如此的话。
如果我的梦是真的，那她就在那儿。我会找到她。
他扎营的时候，一只大鹰在他的头顶盘旋，棕色的翅膀在夕阳下闪着光。等安铎万喂饱了马和自己、终于躺下睡觉时，它已经飞走了。
那一晚，他梦见了自己的猎物。
光线黯淡，街道上几乎漆黑一片；狭窄的高塔挤在一起，遮蔽了日光。一个乞丐男孩蜷缩在它们脚下的街道上，苍白的皮肤上满是愈合了一半的伤痕，看来是过去某次疫病留下的记号。他眼睛充血，目光中满是饥饿。他身边站着个女人，憔悴、绝望，乞求路过的贵族施舍钱袋里的零钱，她还高喊着，假如欲望比怜悯更能打动他们，那么自己有个女儿仍是处子，拥有各种令人愉悦的品质。然后，那画面渐渐消逝，街道变得干干净净，而那女人也仿佛从未出现过，或许只除了在他梦里。
头顶上只矗立着一座塔楼，结构是那么离奇，除了在最高的一层，看不见任何门和窗户。在它附近立着一打矮些的塔楼，全都向上伸长了脖子，就像围在母亲身边的小鸭一般。每扇窗户背后，窗帘都如难以安定的翅膀般上下翻飞。西方吹来的风令人恶心，腐烂的鱼和藻类，还有死气沉沉的沼泽散发出的毒气。在如此干爆、清洁的街道，这气味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一个女人走在塔楼之间，她刚一出现，他立即明白她就是自己的猎物。他努力想要发出呼喊，想叫她朝自己转过身来，好让他看清她的脸，弄清她的名字。然而那虚弱的感觉突然变得强烈无比，于是话语消失在他喉咙里，他喘息着跌倒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
现在，现在，她终于转过身来了。他抬头看着她。为什么？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话说出口，只能无声地质问。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神痨夺去了他的力量。只差一点，他很快就能看见她的脸了，可此时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他颤抖着醒来，身上全是冷汗。有一会儿工夫，他感到自己仿佛梦中一样虚弱，不禁惊慌失措。他挣扎着站起来，他需要向自己证明，那场梦并没有真的夺走他最后的气力。他终于站直了身子，似乎并不比昨晚更困难，狂乱的心跳这才慢慢平缓。他设法有规律地深呼吸，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
那是个梦，安铎万，比大多数更可怕，但恐怕不会是这趟旅程中的最后一个。难道你的精神竟如此软弱，连梦也能让你气馁畏惧？
她知道他在找她吗？那梦仿佛带着这层意思，但他并不想仓促之间赋予它太多含义。噩梦常常不过是做梦人内心恐惧的产物，而非某种先知式的预象，这晚的梦显然很符合这一点。
但那些塔楼……它们是多么奇特啊，全都挤在一处……肯定应该有什么意义才对吧？没有门的塔楼，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梦里会弥漫着如此强烈的沼泽气味？还有那个女乞丐，她显然不属于那个地方，他刚把目光转向她她便消失了踪影，她又是谁？
他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最后他叹口气，从补给里掰下一片奶酪放进嘴里，让奶酪强烈的味道把记忆中沼泽的气息从嘴里驱赶出去。
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
冈桑。
它建在西部三角洲的沼泽地，人们在原先繁茂的湿地上立起支柱、铺成了木板道。据说在靠近海岸的一侧有一块地方，地基稳固，而且高于海平面，正好可以躲开潮汐的侵袭。当然，那里是贵族的居所。安铎万小时候人家曾经教过他冈桑的故事，说城市是一个活物，就像所有的活物一样，假如它的生长在某个方向上受到阻碍，它就会往另一个方向扩张。冈桑的贵族们无法向外发展，否则他们自己也只好搬到沼泽地去，于是他们转而向上，建起了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高、更好的塔楼——至少他们自己认为如此。这故事是小时候他的家庭教师讲的。当时它显得那么不真实。但现在……冈桑正好在他的西面，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也就是说他一直都在朝着冈桑的方向前进。或许那就是科力瓦的法术一直以来指向的地方？将要杀死他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就在那里吗？如果他行动得足够迅速，他是不是能攻其不备？
他记起来了，冈桑在血之脊的另一侧。经过西边的丘陵地带之后，骑马不过一天的路程。
安铎万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自信了。他从鞍袋里取出紧紧裹好的地图，在仅有的一个月亮底下开始计划前往冈桑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