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恩闼锐司·萨弗雷西大人与坦德拉夫人非常高兴地邀您于双满月之夜出席其子的命名典礼，地点在冈桑的萨弗雷西之塔。庆典将于傍晚六时开始。
他们硬要卡玛拉穿上正式的长裙。那东西全用丝线织成，还以金丝绣着花纹，非常昂贵，她这辈子挣来的钱都远远不够。长裙的款式有个奇异的名字，她连音都发不出来，而这也更增添了它的价值（至少别人是这么跟她保证的）；而且做这条裙子的裁缝通常只为王室成员服务（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再有就是它的颜色其实真的很美，森林的翠绿，正好烘托出她眼睛的色彩……可无论如何，这是条正式场合所穿的裙子，也就是说它综合了女人的服饰中最最可憎的一切特质。
有大半天工夫，她抗议、抱怨、赌咒发誓，可仆人们坚持说，作为拉维的女伴参加晚会，其他的衣服根本不能接受，最后她只得屈服，任她们把自己装进裙子里。它带着裙摆，害她绊了好几下，袖子上也悬着长长的装饰，常常缠在什么东西上，可女仆们坚持说她看起来棒极了，还有个姑娘专门从厨房跑上来瞧她这身打扮，并且宣布说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卡玛拉这样美。所以，再抱怨的话似乎显得太没品位了些。
宴会当天，拉维给她派来一个美发师，此人在她的一头短发上忙忙碌碌，几乎两个钟头之久。她先给卡玛拉戴上一头浓密的假发——几条盘起的辫子，发梢还有珍珠装饰——接着再把她自己的头发往后梳，波浪似的盖住假发的前端。那人还自豪地告诉卡玛拉，这假发是用真人的头发所做，不像那些穷人，用梳理过的羊毛或者马鬃凑合。听到这话，卡玛拉觉得肚里仿佛打了个结，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如此阴沉如此可怕，那女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卡玛拉还能说什么？说她自己也曾生活在那样的人中间？贫穷到绝望的境地，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换几枚硬币？或者赞美这头长发与她自己的红发几乎毫无差别，尽管它原本大概是某个农家女孩的骄傲，现在却为了卡玛拉的缘故像羊毛般被人剪下？她已经把那个世界抛在身后，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如今她可以满不在乎地戴起别人的头发，就像娼妓卡玛拉戴着羊毛做的假发一样。
拉维来接她，并且保证说她美极了。这话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尽管卡玛拉怀疑，哪怕自己看着像头长了胡子的疣猪，他也同样会这么说。这还是头一次有男人用这种语调恭维她，虽然卡玛拉全不在乎这个拔了眉毛擦着粉的傻瓜怎么想，但听到那些话仍然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愉悦。
宴会上将有法师出席。拉维是这么说的。他还警告说法师们不喜欢社交，她最好离他们远远的。拉维肯定是在担心，怕一旦卡玛拉与他们交谈，法师会说服她终止与他定下的契约。别傻了。她阴沉沉地想。埃撒鲁斯说得很清楚，大多数法师对自己那些无法永生的表亲满怀轻蔑，要是听说了这可悲的、自我毁灭式的契约，他们只会觉得好笑，不大可能会花上半点力气说服她放弃。
他们操纵凡人，因为这能帮助他们消磨无数个世纪的光阴。埃撒鲁斯这样说过。假如能让自己得到片刻的娱乐，他们并不在意把不如自己的生命送上死路。
她不知道自己最终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不单是愿意杀戮，更以死亡为乐，仅仅为了驱除烦闷就促成他人的痛苦？埃撒鲁斯曾说这是很有可能的，说这话时他眼里浮现出悲伤，仿佛他会为她的改变而哀悼。卡玛拉第一次起了疑心，疑惑这才是他隐居山林的真正原因——为了保存自己渐渐消失的人性。这问题她永远不可能向他提起。但卡玛拉记得，他曾经告诉过她一个评判自己的法子：看着镜子问你自己，喜欢你所看到的吗？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就该重新评估你的选择了。他逃到树林中，是因为乌尔兰镜子里的埃撒鲁斯太令他厌恶，再也无法忍受了吗？
宴会那天天气清爽宜人，还有西风将泽区污浊的空气吹到海上；总的说来是个让人愉快的日子。拉维一早便动身了，带着他的随从穿梭在塔楼和天桥组成的网络里。这网络包裹着整个云巅，它似乎遵循着某种复杂的规范，只不过卡玛拉完全无法解读。他们每走到一座塔楼前都要停下，向主人致意，交换礼物和流言蜚语。然后，拉维会把自己的随从加入到已经聚集起来的队伍里。到午后三时左右，他们一行已经有了三十多人，活像一群珠光宝气的孔雀，沿着细长的天桥晃晃悠悠，财富和地位最高者占据队伍最前方的位置。卡玛拉走在拉维身边，就像当初他所承诺的那样。想到与周围的贵族平起平坐，她感到一种兴奋的战栗，但被迫伪装自己又在她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如果卡玛拉是个男人，她便可以穿上法师传统的黑色，然后整个世界都会给她应有的尊重。然而现在，只因为她是女人，就只好继续掩饰，以间接的方式接受他人的敬意。
你随时都可以变成男人的模样。她提醒自己。法术可以将她的肉体塑造成她所希望的任何样子。只需要穿上男人的衣服，把肩膀变得高一点，宽一点，再用代表法师的神秘黑色将自己裹起来；只要衣服够长，她甚至不必对那个关键的部位做任何改动。谁会想到要一探究竟呢？
但这也是一种失败，一种她不愿接受的失败。多年辛苦的磨炼，冒着生命危险完成第一次魂渡，难道还是要让一张愚蠢的面具来决定她的身份？那些法师必须接受我本来的样子，她固执地想，否则我宁可不要他们的认同。
拉维一行去得迟了，这似乎是有意的，因为同行的有地位十分高贵的人。进入大厅时会有仆人通报来者的姓名，如果你是统治冈桑的精英阶层，自然也会希望自己抵达时已有足够的人到场，好给予自己适当的崇拜。拉维自己是那一群中最晚进去的人之一，这似乎显示出他的地位不同寻常，而卡玛拉则挽着他的胳膊，由一个穿着萨弗雷西家金色与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向大家通传，这是“希德拉夫人”。她同拉维走下大理石阶梯，无数双眼睛转过来。卡玛拉能听见周围好奇的窃窃私语，只是没有细节，仿佛蝗虫的嗡嗡声。
萨弗雷西家的宴会厅实在大极了，每一寸地方都被当地最耀眼的孔雀挤得满满当当。大厅占据了塔楼第一层的所有空间，高高的拱顶一路往上，直到消失在阴影之中。高处的墙上装着彩绘玻璃，若在白天一定宏伟非凡，但在夜里，唯一透进来的只有街道和天桥上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每当微风吹动火把，大厅地板上都会有各种色彩闪烁不已，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大厅一头摆着许多宽大的桌子，上面堆满了昂贵的食物，包括雕刻成商船、城堡甚至异国动物的各色糖果；另一头则是一块平台，乐师们正演奏着南方的旋律，让人不由联想到芬芳的花园和翩翩起舞的少女。对于卡玛拉来说，这一切都让她眼花缭乱，几乎难以承受。她四下打量，努力理清思绪；与此同时，她还要被拉维领着介绍给其他人，这一环必不可少。
人家已经教会她该如何与冈桑的孔雀们打招呼，幸好如此，因为接下来整整一个钟头，她再也没干旁的事情。屋里的每个男人似乎都非要来向拉维致意不可，而每个女人也一定要找个借口，凑近些打量拉维的女伴。吻她手的那些男人眼里饱含欲望，而问候她的女人脸上则流露出冰冷的妒意。这一切不需要法术她也能看出来。是她裹在美丽丝绸里的纤细身体吸引了那些男人吗？又或者只因为她是张新面孔，一件神秘的战利品，不等他们有机会行动就被拉维抢到了手？卡玛拉早见识过男人阴暗的欲望，对它的来源并不抱什么幻想。要想点燃男人的欲火，再没有什么比一个他们无法占有的女人更加有效。
这期间她连半个法师也没瞧见。卡玛拉发现自己老记挂着他们，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情上。尽管主人提供的娱乐已经从杂耍换到吞火表演再换到来自异国小岛的六个半裸舞者，可她仍然心不在焉。换个时候，这一切准能让她着迷——并且今天的她不是躲在阴影中偷看，而是作为尊贵的客人——但她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然后，她瞧见了一个。或者更准确地说，感觉到了一个，他的法术冷冷地在她脖子后低语，任何法师都不会错过它的含义。卡玛拉抬起头，在大厅上方的阴影中寻找咒语的来源。环形的墙面上到处都有突出的楼厅和走廊，高度各不相同，彼此之间以楼梯连接。最高的几个台子都不大，光线昏暗，能给人一点点私密的空间；卡玛拉勉强可以看见一对对恋人依偎在一起，商人避过下方的耳目、讨价还价，贵族们做着政治交易。此外，当然还有几个不爱交际的人，看上了这里有利的地形：从高处既可以观察底下的庆典，又不必对任何人微笑致意。
就是在那里，卡玛拉发现了一个法师。他直立不动，仿佛石头一般，又像周围的阴影一样晦暗不明。她刚把目光投向他的方向，就确信无疑地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卡玛拉感到一股寒意，那是他的力量在审视她，探究她的历史、她的身份和她的目的。挡开他的力量可以说毫不费力，这是埃撒鲁斯最早教给她的几个把戏之一。她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无法判断发现自己的咒语失效时他是什么反应。他听说了她是个女巫吗？又或者他刚刚察觉到她也同样拥有力量？
她开始往上走，不是去找那个怪兽雕像似的法师——看他的举止就知道，此人不会允许别人侵入他的空间——卡玛拉需要的是个地势高些的地方，方便她寻找他的同伴。她提起裙摆——按淑女的标准，或许提得稍稍高了些——往上走。一个狭窄的楼厅里有群年轻男人，显然已经醉得不轻，邀她一道来对下方的人群发表一些下流的意见。她尽量礼貌地微笑，然后继续往上爬，终于发现一条深陷在墙里的长廊。这里展示着各种与家族纹章有关的东西，位置正合她意，能够舒舒服服地将一切尽收眼底，连楼厅也不例外。她把一条长凳拖到栏杆边，自己跪在凳子上，再把裙子下摆塞在凳子底下，免得路过的人绊倒在上头。
既然知道了该怎么找，她很快就把他们全找了出来。所有的法师都站在人群外围，像老鹰一般注视着凡人们。他们穿着那种不自然的黑色袍子，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他们的力最却像灯塔一般，向她法师的感官放射出光亮。时不时地，有些出身高贵的客人会朝某个法师走过去，他们的态度都是那么谦卑，让卡玛拉不禁感到一阵战栗。王公们可以用珠宝和丝绸把自己装扮起来，可以建造宏伟的高塔，甚至派兵征服别的国家，但说到底，真正的力量掌握在法师手里，凡人帝国的命运全看他们的喜好如何。
他们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总是隐藏在阴影中，用力量将自己包围，她尽了最大努力才发现了他的存在，对其他细节则完全无能力力。另一个看起来几乎有些年轻，后来他走下楼梯，跟几位客人谈了一会儿——尽管大多数人都躲得远远的——但他没有丝毫热情，而且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第三个站在一条长廊里，与卡玛拉遥遥相对；有一次她抬起头，发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如此专注，等他转开视线，卡玛拉不禁颤抖起来。那人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痕痕，没有好好愈合，就像某种奇异的蚀刻一样扭曲了周围的肌肉。等他终于离开时，卡玛拉看见他的长袍仿佛在风中拂动，然而当时半点风也没有。通过一个法师选择的肉身你就能了解他。埃撒鲁斯曾经这样说过。明明可以任意选择形态，却宁愿戴着这么一副扭曲、毁伤的面具，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四个法师看起来非常之老，而且虚弱到极点，你很难相信这竟然是个活人。卡玛拉意识到，单这外表就是一种力量的展示，让凡人们明白这位法师很可能多么古老。他也像自己年轻的同伴一般，最终走下大厅，与几个凡人相互致意。他同样没有主动伸出自己的手或者脸颊，说明他绝不鼓励那种虚假的亲密，也不会为了礼貌的缘故容忍任何愚蠢的行为。这些人都是她精神上的伙伴，遵循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她渴望认识他们、赢得他们的肯定，渴望让他们认同自己是他们的一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埃撒鲁斯把她宠坏了，让她以为其他法师或许同样容易接近……同样富有人性。但这些黑袍的生物似乎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种族。她开始意识到，当她终于向他们介绍自己时，正确的尺度将多么难以把握……而假如失败了，事情又可能变得多么糟糕。
慢慢来。她告诉自己。你有好几辈子的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这些话在她灵魂里只是空洞的回响，真正放射出热量的却是那烦乱不宁的火焰。
你缺乏耐心，埃撒鲁斯曾经警告过她，对你来说，这一点比任何敌人都更加危险。
一群狂欢的客人朝她这边来了；听那醉醺醺的声音就知道，他们肯定会侵入她的私人空间，而她眼下没有心思同他们周旋。卡玛拉四下寻找方便的退路，结果发现上方的楼厅里有扇通向户外的小门。新鲜空气，无人打扰，这念头突然间显得十分诱人。她快步走上通往那个出口的楼梯。
那是扇小门，只消一丁点儿力量，锁开了。她打开门，朝屋外的微光窥探一番。门后有座天桥，十分狭窄，显然不是为大队人马准备的。它很可能通向萨弗雷西家拥有的一座副塔，让他们可以躲过旁人的耳目，方便地来来去去。天桥的位置相当隐蔽，不会被正门附近那些走道上的人看见，在这里她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宁与孤独。求之不得的幕间休息。
她走出门去，任小门在自己身后关上，然后上了天桥，进入夜晚清新的空气之中。天桥两旁都有火把，桥上却并无照明。远远的火光在她身前、身后投下蓝色的阴影，一路伴她走到天桥中央。卡玛拉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
她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带着倦意。她厌倦了让不认识的男人吻自己的手，让不认识的女人吻自己的脸，厌倦了人家期待她做到的一切。她曾经发誓，绝不再让任何陌生人碰触自己，然而单只今天，碰过她的陌生人就有好几打之多。她为了无聊的笑话微笑，对着丑陋的珠宝啧啧称赞，还要忍受男人挑逗的言辞，尽管那些人的大脑显然都长在裤档里。而与此同时，法师们始终冷眼旁观，独立、冷漠、对这类社交游戏鄙夷不屑。她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她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渴望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小心地选择你的时机。埃撒鲁斯警告过她。他们是习惯的动物，对改变比任何凡人都更加敏感，绝不会只略加抵抗就接受女人成为自己的一份子。直到你能确定自己将获得怎样的接待，不要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记住，如果他们不承认你为法师，他们的律法将不会给你提供任何保护。
可我怎么才能确定呢？卡玛拉感到绝望。在那疯狂的一瞬间，她几乎希望自己能回到埃撒鲁斯的森林里。在那里至少她理解所有的规则。
“拉维的女巫。”突然出现的话语吓了她一跳；她并没听见门打开的声响，“告诉我，你所牺牲的生命力，他是以钱补偿吗？又或者这些日子更流行用爱来买卖死亡？”
她已经想好一个尖刻的回答，转身准备回复对方的挑衅……然后她停下来，话冻在嘴边，心跳仿佛也停了一拍。
是那个带着伤疤的法师。
他走到桥上，行动时黑袍在脚边起伏飘舞，带给人一种奇特的质感，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衣服的每一次动作都要耗费某个凡人片刻的生命。终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愿意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让灵伴付出生命的代价？
火把的光芒在他的疤痕上起舞，让它显示出新鲜伤口的青黑色。“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孩子。”
愤怒猛地升上她的双颊，但她努力压制住最激烈的那部分情绪，“你显然以为自己知道我是什么人。那么，我的答案你自然也可以随意想象。”
他的眼底闪现出怒气；很明显，他并不习惯有女巫跟自己顶嘴，“在里面时你的礼貌似乎更好此”
“在里面旁人对我更礼貌些。”
“凡人奉承。法师冷眼旁观。谁的判断更有意义？”
一丝笑意划过她的嘴唇，“或许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给人判断。”
他的声音变得锋利：“或许这由不得你来选择。”
他走近两步，朝她的脸伸出一只手。卡玛拉的微笑消失了，她退到对方够不到的地方，剑拔弩张。我没给你权力碰我。
法师沉下脸，“怕了？”
她声音安静，表情与对方同样冷酷：“不。”
他又向她伸出手去。这一次用自己的力量将她缠绕，让她动弹不得。他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嘲弄似的轻轻抚摸……片刻之后，她已经聚起自己的力量，打破了法术的束缚。她再次后退，结果踩上长裙的下摆，不由有些跌跌撞撞。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听见了吗？
“别。”她端着气说。
“别怎么？”法师的黑眼睛在火光下闪烁，“别像男人那样碰你？——拉维早就碰过你了不是吗？难道你还没有习惯？毕竟娼妓和巫者都是同一种职业。一个出卖肉体，一个出卖灵魂，但行为本身并无分别。”
她本能地想反驳对方的话，但她的第二个反应，更聪明的反应，却是目无表情、缄口不语。拉维并不知道我曾是个妓女，她告诉自己，宴会上的法师想弄清我的过去，但他们都失败了。这人的侮辱不过是在碰运气，看什么样的话能让我失控。他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那么……”他眼里似乎流露出觉得有趣的样子，但那是一种冷漠、卑劣的神情，与人类关于诙谐幽默的一切定义都不沾边，“你准备用巫者的技艺抵抗我拥有的法术吗？或者干脆转身逃走？”
我了解你这种人。卡玛拉暗想。年轻时你对任何惹恼自己的人都拳脚相加，看上哪个少女多半也只知道使用暴力。你的同龄人怕你，你的父母怕你，很可能连当权者也对你退避三舍。现在你掌握了终极的力量，于是指使整个世界都拜倒在你脚下。可我偏不。在力量上我足以与你抗衡，我的凶猛也足够与你匹敌，甚至更胜一筹……只不过眼下你还不知道罢了。
“我不逃。”她静静地说。
他长袍的下摆突然停止了那令人厌恶的舞动。卡玛拉意识到他正积聚力量，为某个重要的目的做好准备。她脊柱上窜下一股冰冷的战栗。他以为自己能像玩弄凡人一般对付她吗？那他可要好好吃上一惊了。
……然而，一个声音在她头脑深处低语，告诉她同法师们打交道不该是以这种方式……但一波又一波的愤怒在汹涌；好几个钟头，她不得不在人前伪装自己，时间太长了，无尽的挫败感难以平复。她走了这么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难道却要让这条毒蛇将自己当做街头的妓女一样对待？好吧，想跟她较量的话尽管来。他绝对料想不到会遇见怎样的惊喜。
他发起了攻击。
他的力量像旋风般吸走了她肺里的空气，让她惊悸、喘息。她抓紧身旁的栏杆，努力防御，但那赤裸棵的力量比她过去感受过的一切都强大百倍，击碎了她的每一个咒语。她感到法术的触角裹住自己的双腿，榨干她肌肉里的气力，逼迫她弯下膝盖。她意识到对方的目的是让自己跪下，于是心中涌起无尽的愤怒。对方使用的不是什么精妙的咒语，埃撒鲁斯从未教她如何反抗这种使用蛮力的攻击，它的形式是那么原始，目的又是那么粗野。
不！！！
她触及自己灵魂深处——并由此触及为自己提供燃料的灵伴——然后聚起所能掌控的全部力量。偷来的生命潮水般涌入她的血管，她强迫它采取自己所要的形态，再将自己的怒气变成它的能量，将自己的决心化作它的铠甲……然后将它释放。那是个狂野而可怕的东西，与她导师审慎的习性相左，却正符合她自己狂躁的精神。它化作法术的火光爆发出来，若落在凡人眼里，必定会让对方失明。它打破了对方加诸她肉体上的桎梏，但仍然没能完全破解他的法术。卡玛拉的双腿伸直了，她的肌肉恢复了力气，她甚至挺直脊背，扬起头颅，毫不躲闪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
“我也不跪。”她静静地说。
他并不气恼，倒好像觉得挺逗似的。卡玛拉有片刻的惊慌，但随着一阵冰冷的战栗，她发现了真相。这个人相信她是个女巫，于是以为每一次的抵抗都必然要牺牲她宝贵的生命。她意识到这才是他的目的。他在挑衅，诱使她以自己的生命自卫。看她上了钩，看她正加速自己的死亡，他一定正在心里狂笑。你不是我的对手，他在以行动表白，硬要装模作样，你的虚荣将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是对她最彻底的侵犯。她并不是女巫，但这只让事情变得更糟。他要这样戏弄她多久——就像猫玩弄老鼠——强迫她不断耗费自己的生命力，直到她骄傲的灵魂在他脚下衰竭、毁灭？他并不知道自己期待的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但这只让她更加厌恶这场游成。
我不是老鼠。她暗想。该结束了。
愤怒就像吞噬一切的大火，她将它所有的能量全部释放。在泽区时，她曾经盲目、绝望，对自己的力量感到恐惧；这一次的攻击却是集中的、故意的，她瞄准的是他作为男人的骄傲。他想跟她玩支配的游戏？很好，让他也尝尝被人侵犯的滋味。
或许他没有料到她会发动攻击，也可能是她的冲动与行动之间间闻太短，他来不及反应。她的蛮力突破了他的防御——假如他想过防御的话——直接敲进他的性腺。在这股冲击下他不由连连后退，直到被背后的栏杆挡住。那一瞬间，他的反应跟别的男人没有丝毫不同：大口喘息，拼命想要控制疼痛的感觉，同时忍住呕吐的欲望。你找错了人，这个妓女不是你能玩弄的。她将他身后的栏杆炸得粉碎。碎石瀑布般倾斜在桥下的街道上，他挣扎着想找回平衡，可先前他的重量几乎全倚在栏杆上，太迟了——
他摔了下去。
卡玛拉快步上前，望着他下落。当然了，任何法师都能逃过这一劫，不过他会用什么法子？也许把自己变成一只鸟？或者某种能平安落地的大猫？甚至只是减慢下坠的速度，让自己以人的形态安全着地？当然，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力量，究竟是从自己的灵伴适度地索取，还是为了戏剧性的效果把对方榨干？对于这个人接下来会怎么做，卡玛拉毫不怀疑。但他会先救自己然后再想办法还击，还是会将二者一气呵成，希望打她个措手不及？这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她望着他下落，准备好再次抵御对方的攻势。
然后他落到地上，撞击声在塔楼间回荡。声音就好像用铁棍敲打人的头，只是音量大了十倍，更带着百倍的决绝之意。它像一道冲击波般通过她的身体，在她腹中留下一团冰冷的死结。
他没动弹。
她等着。
他仍然没有动弹。
桥下传来人声，有人在寻找那可怕声音的来源。
起来！她绝望地想。还击！
他一样也没做。
她从栏杆上探出身子，以足够的力量强化自己的感官，好更仔细地观察他。塔楼投下了阴影，想看清楚并不容易，但他的袍子似乎变成了某种更普通的东西，不再是法师的黑色。他的胸口没有起伏，心跳也无法察觉。还有他的脖子。那角度错了，全错了。活人不会以那样的姿势躺在地上。
她害怕极了，浑身冰凉。她沿着天桥退到最近的一堵墙前，靠在墙上打着哆嗦。从桥上坠落不可能杀死他。从任何地方坠落都不可能杀死一个法师。法师只害怕一种死亡：太过迅速，来不及反应的死亡，而坠落并不在其中。坠落是漫长的、闲适的终结，充满了以法术拯救自己的机会——
除非他失去了力量。她想。
除非他进入了魂渡。
除非他没能及时捕获新的灵伴。
尸体前已经有人聚找过来，他们在喊着什么，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她无法理解，就好像那是一种她未曾学过的语言。
她杀死了一个法师。
只有一条律法，埃撒鲁斯曾经告诉她，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法师绝不能杀害自己的同伴。
有人从萨弗雷西家的塔楼里走出来，想看看底下为什么如此喧闹。她用夜幕投下的阴影紧紧裹住自己，以免被人看见。她的腿在颤抖，若没有身后的墙壁支撑，她很可能会跌倒。
我违背了律法。
现在随时都可能有某个法师走出来，看见那具扭曲的尸体。假如他们的目光投向她，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很可能会看穿她不甚稳定的法术，一直看到底下那个苍白、惊惧的女人。她不可能再回到宴会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她的伪装骗不过任何法师的眼睛。
我不能留在这儿。
这念头汇集了恐惧、绝望、挫败感和愤怒。所有这些情绪，太过灼热，任何灵魂都无法承受。它们在她体内翻腾，她尖叫起来，朝头顶的天空，朝脚下的地狱，一直叫到喉咙刺痛、声音丧失。尽管她用足够的力量做了防范，确保这叫声不会落入任何活物的耳朵里，但她自己仍然能够听见；这野兽一般的嘶喊竟然出自她的喉咙，让卡玛拉战栗不已。
更多人走出了塔楼，其中几个穿着黑衣。她最后抽泣一声，然后从灵伴身上汲取力量，让它浸透自己的身体，为变形做好准备。这是一个高阶咒语，对于她并不安稳的精神几乎太难了些。但她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时间，很快就会有人向上张望。这种恐惧给了她动力。
片刻之后，的确有人抬起头，望向法师失足的地点。
一个黑袍的法师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搜索凡人的眼睛可能错过的线索。
但他们谁都没能发现什么，只有一只羽翼宽大的猫头鹰在空中盘旋。它一个俯冲，然后转向南方，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硬要卡玛拉穿上正式的长裙。那东西全用丝线织成，还以金丝绣着花纹，非常昂贵，她这辈子挣来的钱都远远不够。长裙的款式有个奇异的名字，她连音都发不出来，而这也更增添了它的价值（至少别人是这么跟她保证的）；而且做这条裙子的裁缝通常只为王室成员服务（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再有就是它的颜色其实真的很美，森林的翠绿，正好烘托出她眼睛的色彩……可无论如何，这是条正式场合所穿的裙子，也就是说它综合了女人的服饰中最最可憎的一切特质。
有大半天工夫，她抗议、抱怨、赌咒发誓，可仆人们坚持说，作为拉维的女伴参加晚会，其他的衣服根本不能接受，最后她只得屈服，任她们把自己装进裙子里。它带着裙摆，害她绊了好几下，袖子上也悬着长长的装饰，常常缠在什么东西上，可女仆们坚持说她看起来棒极了，还有个姑娘专门从厨房跑上来瞧她这身打扮，并且宣布说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卡玛拉这样美。所以，再抱怨的话似乎显得太没品位了些。
宴会当天，拉维给她派来一个美发师，此人在她的一头短发上忙忙碌碌，几乎两个钟头之久。她先给卡玛拉戴上一头浓密的假发——几条盘起的辫子，发梢还有珍珠装饰——接着再把她自己的头发往后梳，波浪似的盖住假发的前端。那人还自豪地告诉卡玛拉，这假发是用真人的头发所做，不像那些穷人，用梳理过的羊毛或者马鬃凑合。听到这话，卡玛拉觉得肚里仿佛打了个结，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如此阴沉如此可怕，那女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卡玛拉还能说什么？说她自己也曾生活在那样的人中间？贫穷到绝望的境地，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换几枚硬币？或者赞美这头长发与她自己的红发几乎毫无差别，尽管它原本大概是某个农家女孩的骄傲，现在却为了卡玛拉的缘故像羊毛般被人剪下？她已经把那个世界抛在身后，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如今她可以满不在乎地戴起别人的头发，就像娼妓卡玛拉戴着羊毛做的假发一样。
拉维来接她，并且保证说她美极了。这话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尽管卡玛拉怀疑，哪怕自己看着像头长了胡子的疣猪，他也同样会这么说。这还是头一次有男人用这种语调恭维她，虽然卡玛拉全不在乎这个拔了眉毛擦着粉的傻瓜怎么想，但听到那些话仍然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愉悦。
宴会上将有法师出席。拉维是这么说的。他还警告说法师们不喜欢社交，她最好离他们远远的。拉维肯定是在担心，怕一旦卡玛拉与他们交谈，法师会说服她终止与他定下的契约。别傻了。她阴沉沉地想。埃撒鲁斯说得很清楚，大多数法师对自己那些无法永生的表亲满怀轻蔑，要是听说了这可悲的、自我毁灭式的契约，他们只会觉得好笑，不大可能会花上半点力气说服她放弃。
他们操纵凡人，因为这能帮助他们消磨无数个世纪的光阴。埃撒鲁斯这样说过。假如能让自己得到片刻的娱乐，他们并不在意把不如自己的生命送上死路。
她不知道自己最终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不单是愿意杀戮，更以死亡为乐，仅仅为了驱除烦闷就促成他人的痛苦？埃撒鲁斯曾说这是很有可能的，说这话时他眼里浮现出悲伤，仿佛他会为她的改变而哀悼。卡玛拉第一次起了疑心，疑惑这才是他隐居山林的真正原因——为了保存自己渐渐消失的人性。这问题她永远不可能向他提起。但卡玛拉记得，他曾经告诉过她一个评判自己的法子：看着镜子问你自己，喜欢你所看到的吗？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就该重新评估你的选择了。他逃到树林中，是因为乌尔兰镜子里的埃撒鲁斯太令他厌恶，再也无法忍受了吗？
宴会那天天气清爽宜人，还有西风将泽区污浊的空气吹到海上；总的说来是个让人愉快的日子。拉维一早便动身了，带着他的随从穿梭在塔楼和天桥组成的网络里。这网络包裹着整个云巅，它似乎遵循着某种复杂的规范，只不过卡玛拉完全无法解读。他们每走到一座塔楼前都要停下，向主人致意，交换礼物和流言蜚语。然后，拉维会把自己的随从加入到已经聚集起来的队伍里。到午后三时左右，他们一行已经有了三十多人，活像一群珠光宝气的孔雀，沿着细长的天桥晃晃悠悠，财富和地位最高者占据队伍最前方的位置。卡玛拉走在拉维身边，就像当初他所承诺的那样。想到与周围的贵族平起平坐，她感到一种兴奋的战栗，但被迫伪装自己又在她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如果卡玛拉是个男人，她便可以穿上法师传统的黑色，然后整个世界都会给她应有的尊重。然而现在，只因为她是女人，就只好继续掩饰，以间接的方式接受他人的敬意。
你随时都可以变成男人的模样。她提醒自己。法术可以将她的肉体塑造成她所希望的任何样子。只需要穿上男人的衣服，把肩膀变得高一点，宽一点，再用代表法师的神秘黑色将自己裹起来；只要衣服够长，她甚至不必对那个关键的部位做任何改动。谁会想到要一探究竟呢？
但这也是一种失败，一种她不愿接受的失败。多年辛苦的磨炼，冒着生命危险完成第一次魂渡，难道还是要让一张愚蠢的面具来决定她的身份？那些法师必须接受我本来的样子，她固执地想，否则我宁可不要他们的认同。
拉维一行去得迟了，这似乎是有意的，因为同行的有地位十分高贵的人。进入大厅时会有仆人通报来者的姓名，如果你是统治冈桑的精英阶层，自然也会希望自己抵达时已有足够的人到场，好给予自己适当的崇拜。拉维自己是那一群中最晚进去的人之一，这似乎显示出他的地位不同寻常，而卡玛拉则挽着他的胳膊，由一个穿着萨弗雷西家金色与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向大家通传，这是“希德拉夫人”。她同拉维走下大理石阶梯，无数双眼睛转过来。卡玛拉能听见周围好奇的窃窃私语，只是没有细节，仿佛蝗虫的嗡嗡声。
萨弗雷西家的宴会厅实在大极了，每一寸地方都被当地最耀眼的孔雀挤得满满当当。大厅占据了塔楼第一层的所有空间，高高的拱顶一路往上，直到消失在阴影之中。高处的墙上装着彩绘玻璃，若在白天一定宏伟非凡，但在夜里，唯一透进来的只有街道和天桥上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每当微风吹动火把，大厅地板上都会有各种色彩闪烁不已，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大厅一头摆着许多宽大的桌子，上面堆满了昂贵的食物，包括雕刻成商船、城堡甚至异国动物的各色糖果；另一头则是一块平台，乐师们正演奏着南方的旋律，让人不由联想到芬芳的花园和翩翩起舞的少女。对于卡玛拉来说，这一切都让她眼花缭乱，几乎难以承受。她四下打量，努力理清思绪；与此同时，她还要被拉维领着介绍给其他人，这一环必不可少。
人家已经教会她该如何与冈桑的孔雀们打招呼，幸好如此，因为接下来整整一个钟头，她再也没干旁的事情。屋里的每个男人似乎都非要来向拉维致意不可，而每个女人也一定要找个借口，凑近些打量拉维的女伴。吻她手的那些男人眼里饱含欲望，而问候她的女人脸上则流露出冰冷的妒意。这一切不需要法术她也能看出来。是她裹在美丽丝绸里的纤细身体吸引了那些男人吗？又或者只因为她是张新面孔，一件神秘的战利品，不等他们有机会行动就被拉维抢到了手？卡玛拉早见识过男人阴暗的欲望，对它的来源并不抱什么幻想。要想点燃男人的欲火，再没有什么比一个他们无法占有的女人更加有效。
这期间她连半个法师也没瞧见。卡玛拉发现自己老记挂着他们，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情上。尽管主人提供的娱乐已经从杂耍换到吞火表演再换到来自异国小岛的六个半裸舞者，可她仍然心不在焉。换个时候，这一切准能让她着迷——并且今天的她不是躲在阴影中偷看，而是作为尊贵的客人——但她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然后，她瞧见了一个。或者更准确地说，感觉到了一个，他的法术冷冷地在她脖子后低语，任何法师都不会错过它的含义。卡玛拉抬起头，在大厅上方的阴影中寻找咒语的来源。环形的墙面上到处都有突出的楼厅和走廊，高度各不相同，彼此之间以楼梯连接。最高的几个台子都不大，光线昏暗，能给人一点点私密的空间；卡玛拉勉强可以看见一对对恋人依偎在一起，商人避过下方的耳目、讨价还价，贵族们做着政治交易。此外，当然还有几个不爱交际的人，看上了这里有利的地形：从高处既可以观察底下的庆典，又不必对任何人微笑致意。
就是在那里，卡玛拉发现了一个法师。他直立不动，仿佛石头一般，又像周围的阴影一样晦暗不明。她刚把目光投向他的方向，就确信无疑地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卡玛拉感到一股寒意，那是他的力量在审视她，探究她的历史、她的身份和她的目的。挡开他的力量可以说毫不费力，这是埃撒鲁斯最早教给她的几个把戏之一。她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无法判断发现自己的咒语失效时他是什么反应。他听说了她是个女巫吗？又或者他刚刚察觉到她也同样拥有力量？
她开始往上走，不是去找那个怪兽雕像似的法师——看他的举止就知道，此人不会允许别人侵入他的空间——卡玛拉需要的是个地势高些的地方，方便她寻找他的同伴。她提起裙摆——按淑女的标准，或许提得稍稍高了些——往上走。一个狭窄的楼厅里有群年轻男人，显然已经醉得不轻，邀她一道来对下方的人群发表一些下流的意见。她尽量礼貌地微笑，然后继续往上爬，终于发现一条深陷在墙里的长廊。这里展示着各种与家族纹章有关的东西，位置正合她意，能够舒舒服服地将一切尽收眼底，连楼厅也不例外。她把一条长凳拖到栏杆边，自己跪在凳子上，再把裙子下摆塞在凳子底下，免得路过的人绊倒在上头。
既然知道了该怎么找，她很快就把他们全找了出来。所有的法师都站在人群外围，像老鹰一般注视着凡人们。他们穿着那种不自然的黑色袍子，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他们的力最却像灯塔一般，向她法师的感官放射出光亮。时不时地，有些出身高贵的客人会朝某个法师走过去，他们的态度都是那么谦卑，让卡玛拉不禁感到一阵战栗。王公们可以用珠宝和丝绸把自己装扮起来，可以建造宏伟的高塔，甚至派兵征服别的国家，但说到底，真正的力量掌握在法师手里，凡人帝国的命运全看他们的喜好如何。
他们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总是隐藏在阴影中，用力量将自己包围，她尽了最大努力才发现了他的存在，对其他细节则完全无能力力。另一个看起来几乎有些年轻，后来他走下楼梯，跟几位客人谈了一会儿——尽管大多数人都躲得远远的——但他没有丝毫热情，而且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第三个站在一条长廊里，与卡玛拉遥遥相对；有一次她抬起头，发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如此专注，等他转开视线，卡玛拉不禁颤抖起来。那人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痕痕，没有好好愈合，就像某种奇异的蚀刻一样扭曲了周围的肌肉。等他终于离开时，卡玛拉看见他的长袍仿佛在风中拂动，然而当时半点风也没有。通过一个法师选择的肉身你就能了解他。埃撒鲁斯曾经这样说过。明明可以任意选择形态，却宁愿戴着这么一副扭曲、毁伤的面具，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四个法师看起来非常之老，而且虚弱到极点，你很难相信这竟然是个活人。卡玛拉意识到，单这外表就是一种力量的展示，让凡人们明白这位法师很可能多么古老。他也像自己年轻的同伴一般，最终走下大厅，与几个凡人相互致意。他同样没有主动伸出自己的手或者脸颊，说明他绝不鼓励那种虚假的亲密，也不会为了礼貌的缘故容忍任何愚蠢的行为。这些人都是她精神上的伙伴，遵循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她渴望认识他们、赢得他们的肯定，渴望让他们认同自己是他们的一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埃撒鲁斯把她宠坏了，让她以为其他法师或许同样容易接近……同样富有人性。但这些黑袍的生物似乎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种族。她开始意识到，当她终于向他们介绍自己时，正确的尺度将多么难以把握……而假如失败了，事情又可能变得多么糟糕。
慢慢来。她告诉自己。你有好几辈子的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这些话在她灵魂里只是空洞的回响，真正放射出热量的却是那烦乱不宁的火焰。
你缺乏耐心，埃撒鲁斯曾经警告过她，对你来说，这一点比任何敌人都更加危险。
一群狂欢的客人朝她这边来了；听那醉醺醺的声音就知道，他们肯定会侵入她的私人空间，而她眼下没有心思同他们周旋。卡玛拉四下寻找方便的退路，结果发现上方的楼厅里有扇通向户外的小门。新鲜空气，无人打扰，这念头突然间显得十分诱人。她快步走上通往那个出口的楼梯。
那是扇小门，只消一丁点儿力量，锁开了。她打开门，朝屋外的微光窥探一番。门后有座天桥，十分狭窄，显然不是为大队人马准备的。它很可能通向萨弗雷西家拥有的一座副塔，让他们可以躲过旁人的耳目，方便地来来去去。天桥的位置相当隐蔽，不会被正门附近那些走道上的人看见，在这里她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宁与孤独。求之不得的幕间休息。
她走出门去，任小门在自己身后关上，然后上了天桥，进入夜晚清新的空气之中。天桥两旁都有火把，桥上却并无照明。远远的火光在她身前、身后投下蓝色的阴影，一路伴她走到天桥中央。卡玛拉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
她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带着倦意。她厌倦了让不认识的男人吻自己的手，让不认识的女人吻自己的脸，厌倦了人家期待她做到的一切。她曾经发誓，绝不再让任何陌生人碰触自己，然而单只今天，碰过她的陌生人就有好几打之多。她为了无聊的笑话微笑，对着丑陋的珠宝啧啧称赞，还要忍受男人挑逗的言辞，尽管那些人的大脑显然都长在裤档里。而与此同时，法师们始终冷眼旁观，独立、冷漠、对这类社交游戏鄙夷不屑。她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她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渴望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小心地选择你的时机。埃撒鲁斯警告过她。他们是习惯的动物，对改变比任何凡人都更加敏感，绝不会只略加抵抗就接受女人成为自己的一份子。直到你能确定自己将获得怎样的接待，不要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记住，如果他们不承认你为法师，他们的律法将不会给你提供任何保护。
可我怎么才能确定呢？卡玛拉感到绝望。在那疯狂的一瞬间，她几乎希望自己能回到埃撒鲁斯的森林里。在那里至少她理解所有的规则。
“拉维的女巫。”突然出现的话语吓了她一跳；她并没听见门打开的声响，“告诉我，你所牺牲的生命力，他是以钱补偿吗？又或者这些日子更流行用爱来买卖死亡？”
她已经想好一个尖刻的回答，转身准备回复对方的挑衅……然后她停下来，话冻在嘴边，心跳仿佛也停了一拍。
是那个带着伤疤的法师。
他走到桥上，行动时黑袍在脚边起伏飘舞，带给人一种奇特的质感，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衣服的每一次动作都要耗费某个凡人片刻的生命。终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愿意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让灵伴付出生命的代价？
火把的光芒在他的疤痕上起舞，让它显示出新鲜伤口的青黑色。“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孩子。”
愤怒猛地升上她的双颊，但她努力压制住最激烈的那部分情绪，“你显然以为自己知道我是什么人。那么，我的答案你自然也可以随意想象。”
他的眼底闪现出怒气；很明显，他并不习惯有女巫跟自己顶嘴，“在里面时你的礼貌似乎更好此”
“在里面旁人对我更礼貌些。”
“凡人奉承。法师冷眼旁观。谁的判断更有意义？”
一丝笑意划过她的嘴唇，“或许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给人判断。”
他的声音变得锋利：“或许这由不得你来选择。”
他走近两步，朝她的脸伸出一只手。卡玛拉的微笑消失了，她退到对方够不到的地方，剑拔弩张。我没给你权力碰我。
法师沉下脸，“怕了？”
她声音安静，表情与对方同样冷酷：“不。”
他又向她伸出手去。这一次用自己的力量将她缠绕，让她动弹不得。他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嘲弄似的轻轻抚摸……片刻之后，她已经聚起自己的力量，打破了法术的束缚。她再次后退，结果踩上长裙的下摆，不由有些跌跌撞撞。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听见了吗？
“别。”她端着气说。
“别怎么？”法师的黑眼睛在火光下闪烁，“别像男人那样碰你？——拉维早就碰过你了不是吗？难道你还没有习惯？毕竟娼妓和巫者都是同一种职业。一个出卖肉体，一个出卖灵魂，但行为本身并无分别。”
她本能地想反驳对方的话，但她的第二个反应，更聪明的反应，却是目无表情、缄口不语。拉维并不知道我曾是个妓女，她告诉自己，宴会上的法师想弄清我的过去，但他们都失败了。这人的侮辱不过是在碰运气，看什么样的话能让我失控。他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那么……”他眼里似乎流露出觉得有趣的样子，但那是一种冷漠、卑劣的神情，与人类关于诙谐幽默的一切定义都不沾边，“你准备用巫者的技艺抵抗我拥有的法术吗？或者干脆转身逃走？”
我了解你这种人。卡玛拉暗想。年轻时你对任何惹恼自己的人都拳脚相加，看上哪个少女多半也只知道使用暴力。你的同龄人怕你，你的父母怕你，很可能连当权者也对你退避三舍。现在你掌握了终极的力量，于是指使整个世界都拜倒在你脚下。可我偏不。在力量上我足以与你抗衡，我的凶猛也足够与你匹敌，甚至更胜一筹……只不过眼下你还不知道罢了。
“我不逃。”她静静地说。
他长袍的下摆突然停止了那令人厌恶的舞动。卡玛拉意识到他正积聚力量，为某个重要的目的做好准备。她脊柱上窜下一股冰冷的战栗。他以为自己能像玩弄凡人一般对付她吗？那他可要好好吃上一惊了。
……然而，一个声音在她头脑深处低语，告诉她同法师们打交道不该是以这种方式……但一波又一波的愤怒在汹涌；好几个钟头，她不得不在人前伪装自己，时间太长了，无尽的挫败感难以平复。她走了这么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难道却要让这条毒蛇将自己当做街头的妓女一样对待？好吧，想跟她较量的话尽管来。他绝对料想不到会遇见怎样的惊喜。
他发起了攻击。
他的力量像旋风般吸走了她肺里的空气，让她惊悸、喘息。她抓紧身旁的栏杆，努力防御，但那赤裸棵的力量比她过去感受过的一切都强大百倍，击碎了她的每一个咒语。她感到法术的触角裹住自己的双腿，榨干她肌肉里的气力，逼迫她弯下膝盖。她意识到对方的目的是让自己跪下，于是心中涌起无尽的愤怒。对方使用的不是什么精妙的咒语，埃撒鲁斯从未教她如何反抗这种使用蛮力的攻击，它的形式是那么原始，目的又是那么粗野。
不！！！
她触及自己灵魂深处——并由此触及为自己提供燃料的灵伴——然后聚起所能掌控的全部力量。偷来的生命潮水般涌入她的血管，她强迫它采取自己所要的形态，再将自己的怒气变成它的能量，将自己的决心化作它的铠甲……然后将它释放。那是个狂野而可怕的东西，与她导师审慎的习性相左，却正符合她自己狂躁的精神。它化作法术的火光爆发出来，若落在凡人眼里，必定会让对方失明。它打破了对方加诸她肉体上的桎梏，但仍然没能完全破解他的法术。卡玛拉的双腿伸直了，她的肌肉恢复了力气，她甚至挺直脊背，扬起头颅，毫不躲闪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
“我也不跪。”她静静地说。
他并不气恼，倒好像觉得挺逗似的。卡玛拉有片刻的惊慌，但随着一阵冰冷的战栗，她发现了真相。这个人相信她是个女巫，于是以为每一次的抵抗都必然要牺牲她宝贵的生命。她意识到这才是他的目的。他在挑衅，诱使她以自己的生命自卫。看她上了钩，看她正加速自己的死亡，他一定正在心里狂笑。你不是我的对手，他在以行动表白，硬要装模作样，你的虚荣将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是对她最彻底的侵犯。她并不是女巫，但这只让事情变得更糟。他要这样戏弄她多久——就像猫玩弄老鼠——强迫她不断耗费自己的生命力，直到她骄傲的灵魂在他脚下衰竭、毁灭？他并不知道自己期待的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但这只让她更加厌恶这场游成。
我不是老鼠。她暗想。该结束了。
愤怒就像吞噬一切的大火，她将它所有的能量全部释放。在泽区时，她曾经盲目、绝望，对自己的力量感到恐惧；这一次的攻击却是集中的、故意的，她瞄准的是他作为男人的骄傲。他想跟她玩支配的游戏？很好，让他也尝尝被人侵犯的滋味。
或许他没有料到她会发动攻击，也可能是她的冲动与行动之间间闻太短，他来不及反应。她的蛮力突破了他的防御——假如他想过防御的话——直接敲进他的性腺。在这股冲击下他不由连连后退，直到被背后的栏杆挡住。那一瞬间，他的反应跟别的男人没有丝毫不同：大口喘息，拼命想要控制疼痛的感觉，同时忍住呕吐的欲望。你找错了人，这个妓女不是你能玩弄的。她将他身后的栏杆炸得粉碎。碎石瀑布般倾斜在桥下的街道上，他挣扎着想找回平衡，可先前他的重量几乎全倚在栏杆上，太迟了——
他摔了下去。
卡玛拉快步上前，望着他下落。当然了，任何法师都能逃过这一劫，不过他会用什么法子？也许把自己变成一只鸟？或者某种能平安落地的大猫？甚至只是减慢下坠的速度，让自己以人的形态安全着地？当然，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力量，究竟是从自己的灵伴适度地索取，还是为了戏剧性的效果把对方榨干？对于这个人接下来会怎么做，卡玛拉毫不怀疑。但他会先救自己然后再想办法还击，还是会将二者一气呵成，希望打她个措手不及？这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她望着他下落，准备好再次抵御对方的攻势。
然后他落到地上，撞击声在塔楼间回荡。声音就好像用铁棍敲打人的头，只是音量大了十倍，更带着百倍的决绝之意。它像一道冲击波般通过她的身体，在她腹中留下一团冰冷的死结。
他没动弹。
她等着。
他仍然没有动弹。
桥下传来人声，有人在寻找那可怕声音的来源。
起来！她绝望地想。还击！
他一样也没做。
她从栏杆上探出身子，以足够的力量强化自己的感官，好更仔细地观察他。塔楼投下了阴影，想看清楚并不容易，但他的袍子似乎变成了某种更普通的东西，不再是法师的黑色。他的胸口没有起伏，心跳也无法察觉。还有他的脖子。那角度错了，全错了。活人不会以那样的姿势躺在地上。
她害怕极了，浑身冰凉。她沿着天桥退到最近的一堵墙前，靠在墙上打着哆嗦。从桥上坠落不可能杀死他。从任何地方坠落都不可能杀死一个法师。法师只害怕一种死亡：太过迅速，来不及反应的死亡，而坠落并不在其中。坠落是漫长的、闲适的终结，充满了以法术拯救自己的机会——
除非他失去了力量。她想。
除非他进入了魂渡。
除非他没能及时捕获新的灵伴。
尸体前已经有人聚找过来，他们在喊着什么，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她无法理解，就好像那是一种她未曾学过的语言。
她杀死了一个法师。
只有一条律法，埃撒鲁斯曾经告诉她，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法师绝不能杀害自己的同伴。
有人从萨弗雷西家的塔楼里走出来，想看看底下为什么如此喧闹。她用夜幕投下的阴影紧紧裹住自己，以免被人看见。她的腿在颤抖，若没有身后的墙壁支撑，她很可能会跌倒。
我违背了律法。
现在随时都可能有某个法师走出来，看见那具扭曲的尸体。假如他们的目光投向她，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很可能会看穿她不甚稳定的法术，一直看到底下那个苍白、惊惧的女人。她不可能再回到宴会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她的伪装骗不过任何法师的眼睛。
我不能留在这儿。
这念头汇集了恐惧、绝望、挫败感和愤怒。所有这些情绪，太过灼热，任何灵魂都无法承受。它们在她体内翻腾，她尖叫起来，朝头顶的天空，朝脚下的地狱，一直叫到喉咙刺痛、声音丧失。尽管她用足够的力量做了防范，确保这叫声不会落入任何活物的耳朵里，但她自己仍然能够听见；这野兽一般的嘶喊竟然出自她的喉咙，让卡玛拉战栗不已。
更多人走出了塔楼，其中几个穿着黑衣。她最后抽泣一声，然后从灵伴身上汲取力量，让它浸透自己的身体，为变形做好准备。这是一个高阶咒语，对于她并不安稳的精神几乎太难了些。但她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时间，很快就会有人向上张望。这种恐惧给了她动力。
片刻之后，的确有人抬起头，望向法师失足的地点。
一个黑袍的法师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搜索凡人的眼睛可能错过的线索。
但他们谁都没能发现什么，只有一只羽翼宽大的猫头鹰在空中盘旋。它一个俯冲，然后转向南方，很快就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