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精魂火祭>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卡玛拉偷了些衣服。
其实并无必要。她本可以凭空变出点什么,一样可以蔽体。但她却从人家的晾衣绳上偷了一件粗糙的羊毛上衣。
窃贼的角色是她所熟悉的,扮演起来轻松自如。眼下对于她,这比法师的角色舒适得多。刀疤脸法师的死仍然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他坠下时卡玛拉并没有看见他的眼睛,但如今它们却出现在她梦里,一次又一次,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因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力量却从他指尖溜走,魂渡突然让他变得孤立无援。他的绝望是那么真实,她几乎能在唇上品尝到它散发出的气息——
然后他撞上了地面。
再一次。
而她则颤抖着惊醒。
偷窃不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只要你加倍小心就行。当然,与埃撒鲁斯同住的这许多年里,她一直没机会练习,但大家都说,偷马的技巧就跟骑马的技巧一样,很快就能回忆起来。借着夜幕的掩护混到人家的晾衣绳底下,至少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她便凑齐了一整套农民的服饰。农家男孩,当然。她再也不想惹上单身女人可能遇到的那些麻烦。在路上,或者任何地方。
穿衣服之前,她把一件衬衣撕成好几条缠住胸部,把它压平;不羁的红发也全塞进帽子里。眼下她活脱脱一个不大走运的普通少年,捡人家不要的旧衣裳凑合,满身都是补丁。她甚至还在一个树桩上找着一把匕首,大概是有人留下准备明天干活时继续用的。之后她看见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正凉着一大块面包,于是来了个顺手牵羊。奇怪的是,这个面包比萨弗雷西家昂贵稀罕的美食更能令她满足。这只是份简简单单的食物,但烤面包的人老老实实揉面、老老实实烘焙……而她的偷窃行为也是毫不作伪。
她没用法术。一点也没有。仅仅考虑一下使用法术都让她背脊发凉,因为她知道,任何咒语都可能将她打入黑暗。假如找不到另一个灵伴,她会一命呜呼。埃撒鲁斯向她保证过,第一次魂渡之后,接下来的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任何法师都拥有足够的意志力来捕获灵伴,否则在第一次试炼时就会丢了性命——但在卡玛拉灵魂深处,疑虑和恐惧像甲虫似的片刻不肯停歇,让她对自己心生怀疑。埃撒鲁斯说魂渡进行得很快,在第一次之后几乎毫无痛楚,可他自己不也是在一次可怕的魂渡之后逃离了王室大法师的位置吗?难道他没有一再告诫她,千万不要在敌人跟前进入魂渡?难道他不曾说过,其实并没有办法可以真正控制这个过程?
现在她似乎终于理解了它真正的危险,比任何言语更加深刻。魂渡的本质决定了它极可能在法师最需要力量时出现。所需越多,消耗的精魂火越多,就越有可能把灵伴吸干,让自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失去所有力量,变得束手无策。
卡玛拉记起法师坠落时眼中的恐惧,不由打个哆嗦。
难怪有些法师如此吝惜自己的力量。难怪这么多人投身于凡人的荫蔽之下,为保护人的一点点奇想施几个咒语,换来自己日常的所有需要。你可以为一位凡人的王公制一剂媚药,然后让他为你建一座城堡,所花的精力至少比你自己用偷来的精魂火建一座城堡少得多……因此也就降低了危险。即使这样的安排对某些法师仍然不够,于是他们会像埃撒鲁斯一般,最后选择完全脱离人的王国。以力量换取安宁,慢慢地、柔和地汲取灵伴的精魂火,不是因为他们关心对方的死活,而是因为死亡来临的时间和法师当时所处的地点实在太过重要。
想明白这一切太难了,眼下她实在做不到。不如暂时放弃使用力量,把整个问题绕过去,这样更容易些。
她把新衣服妥妥帖帖地穿到身上,再找摊水照照,觉得自己挺像个男孩子。一架马车经过,上面装满了一捆捆羊毛。车夫烂醉如泥,没发现她的小动作,于是她搭上了便车。货物一股子绵羊味儿,但却很软和。她舒舒服服地陷在羊毛的小巢里,一点一点啃完了剩下的面包。即使南方最富有的帕夏,他们的丝绸软垫也不可能更舒服了。
你不是不能成为那种人。她提醒自己。愿意变成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只要你不害怕使用力量。
但这个念头让她想起了自己不愿面对的那些问题,于是她将它赶出去,在刺鼻的羊毛巢穴里躺好,努力寻找一种介乎清醒与睡眠之间的状态,好让自己得到无梦的休憩。
“他们管那叫神痨。”
话音穿透了市集上的一切声音,直落进卡玛拉的耳朵里。她身体一僵,开始寻找它的来源。
马车把她带到了一个拥挤的小广场——很可能是临近几个镇子共同的市集——但她不知道这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尽管她一直想着不能睡不能睡,可还是在跑上打起了盹;醒来时完全不知道走了多远、路上又转过多少个弯。马车很快停下来,开始卸货,她赶在这之前溜出去,刚好躲过了旁人的耳目。她没有办法可以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只要使用力量你就能知道的。她心里有个声音责备道。
她置之不理。
现在,更重要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句话,被市集里温热的气流带到她耳朵里,仿佛原本就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一般。她四下张望,想找到说话的人。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卖水果的小摊旁,那里站着两个女人,都穿着羊毛织成的衣裳,做工虽然粗糙,却也实用。其中一个无论语调还是节奏都跟之前的声音相仿,但她这会儿说的话大都已经听不太清。卡玛拉小心翼翼地靠近,努力避免引起对方的注意。只要用了力量你就不会让人发现了。心里那个声音责备道。用啊!她一面接近,一面竭力分辨她们的话音。繁忙的市集热闹非凡,她必须排除许许多多的千扰。
“没有一个医生能帮她。”说话的女人脸色苍白,看起来很疲惫,悲伤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装得倒都挺像那么回事,钱也收了不少。”
“什么见鬼的药,全是他们自个儿屁股里拉的。”另一个喃喃道,“有个屁用。”
“唉,吃了上回的药,她比开头那阵病得更厉害了。”
“你去找过巫者没?”
一声沉沉的叹息,即使从卡玛拉站的地方也清晰可闻。“我们的钱不够,谁也不肯帮忙。生命是要花钱的,他们说。再说了,如果真是神痨,他们又能怎么样?”
卡玛拉的心脏跳得飞快。如果是神痨,这意味着她们说起的那个人是某个法师的灵伴。会不会就是她的灵伴?常识告诉她别太冒失,因为几率实在不大。然而世上只有那么多法师,这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会是怎样的感觉?与一个被自己盗走精魂火的人对视,为那种行为加上一张面孔和一个名字?这个念头带给她一种古怪的战栗。埃撒鲁斯警告过她,永远不要尝试这样的事情。可话说回来,他的警告常常源于他自己的弱点,同她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再者,假如她们提到的人不是她的灵伴,那此人就是另一个法师力量的关键。这样的可能性当然值得一探究竟。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两个女人跟前,准备等她们留意到自己再开口说话。她试着把声音压低,装成男孩该有的嗓音:“很抱歉,我不小心听到你们谈话……你们说到一个病人?或许我能帮上忙。”
两个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显然疑虑重重。从遮住她头发的帽子到打过无数补丁的衣服,她活脱脱就是个不走运的少年郎。这样一个人能给她们什么帮助?
“你是贩药的,小家伙?”最后,其中一个问。
“不是。”
另一个女人皱起眉头,“那还有什么,巫术?”她脸上的狐疑一览无余:真正拥有力量的人怎会一副如此落魄的模样?
“我有天眼。”卡玛拉道,“我可以看见疾病,或许还能说出它的名字。”她没有撒谎。这一点点天赋在她认识埃撒鲁斯之前就有了。“有时候这就足够了。有时我还能做点儿别的。”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不需要法术卡玛拉也能读懂她们的想法。其中一个:这是什么鬼话?这男孩是谁?你认识吗?另一个:其他的一切都不管用。但我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那么报酬呢?”女人语气尖锐,而且毫不掩饰。
卡玛拉努力照印象中年轻男子的模样耸耸肩。衬衣里,绑在胸部的布条滑开了些,差点松了。“给一个旅行者的食物,如果你们还有剩的话。或许再让我住一晚。我的天眼是神灵的礼物,我不会为了它跟人收钱。”她努力显得漫不经心,就好像人家接受与否她全不在乎,尽管她的心脏其实蹦得仿佛脱缰的野马一般。如果一个陌生人提出要为人瞧病,还一副急巴巴的样子,肯定会引起她们的怀疑。
两个女人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眼里的怀疑并未减少,但她那伤心的同伴眼里还有另一种情绪,比疑虑更强烈:绝望。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呢?!她的表情似乎在说,反正他也不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了。
她终于转向卡玛拉,“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
“科万。”这曾经是她弟弟的名字,那一瞬间竟头一个浮现在她脑海里。回答时,它在她喉咙里—哽。
“好吧,科万。我叫迩达,这是希谷拉。”女人朝自己的同伴点点头,动作僵硬。“你可以试试你的天眼,无论它能有什么用。我不会放弃希望,不管它多么微不足道。”她长叹一声,“或许你的努力能从神灵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恩赐。”
迩达带她去了自己的住所。她家离镇子足足一英里,在如此闷热的日子,这可是挺长的一段路。卡玛拉觉得一个男孩子肯定会主动帮女人拿东西,于是最重的一部分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她扛得腰酸背痛(用法术减轻重量会是多么容易啊!),但她太过激动,几乎没怎么觉得疼。她就要见到自己一切力量的源泉了,这可能吗?好吧,就算不是她的,总也是某个法师的灵伴吧?!
小屋不大,材料不过是周围森林里砍来的原木,工艺也很粗糙。一侧有个养牲口的围栏,屋后还有个菜园子。迩达领着卡玛拉走进唯一一间卧室,屋子的中心被石头火炉占据,窗户很小,抵御冬天的寒气还行,夏天就嫌不够透风了。汗水和疾病的气味沉甸旬地悬在静止的空气中。至于这气味的来源,不需要法术也能一眼看出来。房同两侧各有几张绳床,其中一张上躺着个身影,整个裹在冬天厚厚的毯子里,全不顾眼下湿热的天气。
拿不准的时候,发发汗兴许就能治好。她母亲曾经这么说。对卡玛拉的弟弟没起到什么作用,对眼前的病人恐怕也不会有效。
“就是她,那儿。”迩达把篮子放在一张木板桌上,一面指指最远处的那张小床,一面在胸前比划着某种宗教符号,“愿众神减轻她的痛苦。”
卡玛拉把背上的东西放在地板上,“她病了多久了?”
女人有些迟疑,“我们觉得是去年冬天,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不太明显,所以我们可能没留意。开头我们以为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她都不怎么下床,快一个月了,最近几天更虚了,连起来用便壶也办不到。”她看着卡玛拉的眼睛,目光里第一次没有怀疑甚至绝望,只有疲惫。“请尽你所能,”她恳求道,“其他的一切我都已经试过了。”
卡玛拉点点头,朝床边走去。直到靠得很近了,她才终于看清床上的人。卡玛拉大吃一惊,猛地呼了一口气。
是个小孩。
一个小女孩——那么瘦弱!——头发是成年人所不会有的浅淡颜色,如今全被病中的汗水粘在额头上。可怜的小东西,幽灵一样脆弱。她有双美丽的蓝眼睛,如今却空洞无神,看不出半点生气,有人靠近时她也毫无表示,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一个瓷器似的小玩偶,凹陷的脸颊和眼睛下浓厚的黑影都在诉说着某种类似神痨的疾病。
“你能帮到她吗?”她母亲双手绞着围裙问。
卡玛拉努力压抑反胃的感觉。这真是某人的灵伴?如果是她的灵伴怎么办?有一个孩子正因为她的法术走向死亡,这念头本不该让她心烦意乱,可是——
所有的生命都一样。她固执地说服自己。老或少,男或女,全都无所谓。
她站在床边,俯视着那孩子,站了那么久,仿佛一个短暂的永恒。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摸摸她的小脸。手指碰到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时,卡玛拉感到一阵战栗。如果她这样碰触自己的灵伴,难道不该感到能量的流动吗?或者,肉体原本无法察觉精魂火的传递?假如她聚起力量探察女孩的灵魂,这样一个咒语是不是足以耗干她最后的生命力?望着自己灵伴的灵火熄灭,把这样一个小小的身体捧在手里,眼看着最后的体温渐渐消逝,眼看着她的肉体化作一具空壳,那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个年轻的老妪接过卡玛拉的弟弟,用枯槁的胳膊将他搂在怀里,对着他轻声吟唱。那是断断续续的催眠曲,满载着巫木的力量。科万血液里的热度猛地抬头,脸上绿色的脓疮抽动不止,他发出了痛苦的哭喊。老妇抬头看看卡玛拉,只一瞬间。她的眼窝很深,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听天由命。“为了这个小孩我将死去。”它们似乎在诉说着……
“你能帮到她吗?”迩达的声音将卡玛拉带回现实。诸神在上,她多少年没有想到过那一幕了?曾几何时,那个老女巫的眼睛同样在她梦里出没,就如现在的刀疤脸法师一般。没错,她想,知道自己就要死去,却无法唤来力量拯救自己的生命,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那女巫一生都在帮助别人,那法师却以无与伦比的自私度过了好几个世纪,但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又有什么区别吗?当死神前来索命之时,对于他们曾经如何生活,难道他会有哪怕半点在意?
这只是个小女孩。那么小。卡玛拉的弟弟染上绿瘟时,约莫就是她这年纪。卡玛拉记得自己一夜夜守在他床边,听母亲绝望地祈祷,她呼唤过所有可能施以援手的神灵。很可能这孩子的母亲也是这样祈祷的。然而谁都知道,诸神对这种事一向冷漠无情;当时他们没有帮助科万,卡玛拉怀疑他们如今也不会帮助这个小姑娘。假如这并非某种自然的疾病,而是源于法师的劫掠,他们出手千预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卡玛拉深吸一口气,把弟弟生前的样子从心中驱逐,然后将自己的天眼对准床上那个幼小的身影。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冰冷的雾气,仿佛冬日凝结的水雾。然而,天眼只能证实小女孩快死了,却无法告诉卡玛拉引起这一切的原因。这一点只有法术才能办到。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加在自己力量上的桎梏。就在这时,孩子在床上扭动起来,发出微弱的呻吟。卡玛拉的心脏猛地一跳。如果这真是她的灵伴,自己吸走她生命力时,她会有所察觉吗?她会不会像野兽那样,在被掠食者的阴影笼罩时本能地感到恐惧?卡玛拉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为了活命,她必须杀死陌生人,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接受这个事实,但折磨一个小孩?
这念头像一股寒风般吹过她的灵魂,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黑。无数冰块突然在她胸前收紧,让她无法呼吸。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感到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她明白只要与灵伴之间的纽带断裂,自己立刻就会被巨大的虚无吞噬。太迟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你的灵伴是不是个小孩毫不重要,她绝望地告诉自己,小孩、婴儿、瘸子,无论他多么可怜。是神灵在挑选为你而死的人,你必须接受他们的选择。但很显然,单单语言已经不够了。她的肺被冻成冰块,将空气拒之门外。她感到自己的双膝落在床前的地板上,而屋子则旋转个不停。她觉察出绑在自己与灵伴之间的宝贵纽带像根腐朽的绳子般开始磨损,她越是关注它,它解体的速度似乎就越快。
不!她在自己脑子里尖叫,却吸不到足够的氧气来发出声音。黑点开始在她眼前扩散,像一摊摊墨水似的不断融汇到一起。我不会为你而死!卡玛拉聚集起最后的能量,想象自己怀抱着一个孩子,想象自己抓住它的头使劲拉扯,直到鲜血如紫色的喷泉般从它的脖子里涌出,然后她单手将那具小尸体举过头顶,让血淋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拿着它的脑袋,仿佛那是个护符。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死!孩子的血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生命的暖意似乎也随之回到了她体内。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连唇上都沾着血腥味。缠绕在她胸口的坚冰开始破裂,一处、两处,渐渐融化得了无痕迹。她又能呼吸了。她的心脏仍在跳动。视线里的黑点退回角落,屋子也恢复到静止的状态。
卡玛拉把脸埋进手里,浑身颤抖。有一会儿工夫,她只管集中精力,尽量平稳地呼吸。
“怎么回事?”叫迩达的那个女人跪在她身旁,“你还好吗?是不是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我没事,”她低声道,“而且也不是因为她。”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并且差点为此付出代价,“我会没事的。”
那女人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但她显然明白再问也不会有结果。这很好。卡玛拉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
她汲取了自己灵伴的生命,将力量聚集到自己身上,然后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小女孩……投向她体内。她在孩子灵魂深处探索,寻找一切生命力的中心,那个所有生物汲取力量的源泉。她找到了,并不困难。女孩的灵火仍然带着童年的猛烈势头熊熊燃烧着,却又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一般,在病弱的肉体中狂乱地明灭。她显然不是灵伴,不是任何人的灵伴。这意味着她的病并非来自法术,只是一种平凡的、暂时的状况。如果能治愈它,她或许会好起来。
卡玛拉稍稍脱离那种恍恤的状态,低声告诉那女人:“这不是神痨。”至少让她母亲得到这一点点安慰也好。她听见女人的哭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尽管是出于感激还是恐惧她实在不得而知。就在她眼前,一个法师差点将自己的存在全盘抹杀,这显然不是什么能让人安心的景象。
她重新把视线投向孩子的肉体深处,寻找疾病的根源。治愈是门艺米,她从来不在行,但最基本的方法埃撒鲁斯都教过。事实上,这一次并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艺。罪魁祸首既不是某种隐秘的病症,也不是只有经验丰富的医者才能发现的体液失衡。病因不过是寄居在孩子腹中的一条普普通通的寄生虫。然而以“普普通通”四字形容它其实并不准确。从它钻进女孩肉里的脑袋到它身体的最后一段,这条幽灵般苍白的虫子比女孩整个人都要长出好多倍。它在她弯弯曲曲的肠子里微微蠕动,偷走为她准备的食物,每吃一顿都变得更大、更强壮,而它的寄主却因饥饿而慢慢走向死亡。
医者的药剂应该能把它撬松、冲出体外。事实上,她还能从它的身体上看出过去的毒药留下的痕迹。但这东西显然是太大了,或者太强壮,通常的剂量拿它毫无办法。也可能这孩子还太小,无法承受所需的剂量。如果寄主太弱,用来杀死寄生虫的药可能会连她一起杀死。这一次,他们所给的剂量似乎刚好让它无法排卵;可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卡玛拉以自己的力量将那可恶的东西从女孩身上扯下来,然后送出一波熔解之力将它穿透,让它每一节身体里的生命力都枯萎干涸。法术的火焰通过时,那女孩蜷起身子,发出痛苦的呼喊,但它们并没有伤害到她。不久之后,虫子烧焦的遗骸会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排出体外,她的身体便可以自己恢复。
确认事情已经完成之后,卡玛拉将自己的感官从女孩体内抽离。她沉默片刻,稍微喘息,也借机平复心绪。刚才为了保住自己的灵伴大战一场,她全身都是汗水,肌肉也因疲劳而酸痛不已。她唤出足够的力量为自己清理身体,灵巧地去除皮肤上的污垢,同时注意不要影响到衣服的痕迹。
“偷走你孩子生命的东西已经被我杀死了。”她避开女孩母亲的眼睛,轻声说道,“尽量多喂她几次,能吃多少给多少。她恢复起来需要力气。”
女人眨眨眼,脸上流下两行泪水。“她会活下去?”她低声问。
“她会活下去,会好起来的。”这话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几乎像出自别人口中。
卡玛拉吃力地站起来。房间晃了晃,然后稳定下来,看来她自己也一样,会恢复的。
迩达伸出一只手按在她胳膊上,“你救了她一命。”
她拘谨地耸耸肩膀,“尽我所能而已。”这一动,缠在胸口的亚麻布也跟着滑开,于是她以一点点力量将它们固定。“我说过我会的。”我夺走一个凡人的生命,救了另一个。这就是诸神给予我们的力量,让我们自己判断该如何使用。
“你会让我请你吃晚饭吧?我保证过的对吧?我丈夫马上就回来。他……”话音淹没在更多泪水里,“他一定想亲自感谢你。”迩达低声道,“他本来已经放弃希望了。”
卡玛拉摇摇头,“恐怕我得上路了。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多余的食物给我在路上吃,这就够了。替我向你丈夫道声歉,我们只能以后再见了。”
“可你说过想借宿一晚——”
卡玛拉眼神坚决,“对不起。我必须继续赶路。”
她甚至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她的理由对方都不会理解,而卡玛拉又太过疲惫,无法以力量编织足以令她信服的谎言。
她需要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所包含的所有回忆,越远越好,越快越好。这其中的原因,除了法师谁也无法理解。
你是对的,我的老师。我本该听从你的劝告。今后我会的,我保证。
迩达终于明白卡玛拉心意已决,之后立刻在小屋里忙碌起来。她收集起的食物足够喂饱一支军队:大块大块的面包,厚厚的奶酪,还有好多片腌肉和鱼。要不是卡玛拉阻止,她多半会把家里的一切都拿出来。最后,她慷慨的馈赠被打包装好,又额外添上一条柔软的羊毛毯,可她还是因为对方不肯再接受别的而深深苦恼。
“已经够了。”卡玛拉向她保证。
我的任何需要,法水都能提供。这念头带给她一种奇异的安宁。我也一样,今晚我得到了净化。
卡玛拉打开门,发现夜幕刚刚降临。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泪流满面地呢喃着,向孩子保证要永远爱她、守护她。卡玛拉心头一阵短暂的刺痛,那是种模糊而恼人的嫉妒,只不过她不肯承认。然后,她的目光穿过母亲、穿过孩子,进入她的体内,落到那寄生的虫子曾经发起攻击的地方。如今那里只剩下一段烧焦的尸体,女孩已经开始将它排出。很快,它就会彻底消失。
别了,兄弟。她对那条虫子默念道。
卡玛拉扛上包裹,唤出足够的力量缓解肌肉的酸痛,然后任房门在自己身后关上。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