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只鹰从冈桑上空飞过。它的体型大得出奇，但因为距离地面太远，所以没人注意到这点。在日落时分橘红色的天空下，它的翅膀闪着火焰般的光芒。只有几只鸟看见了它，可它们全都警惕地躲开了。虽然鸟儿们并不确定这究竟是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如此巨大的东西绝不可能出于自然。
它发出一声长鸣。对于大多数人类——以及其他鸟类——而言，这仅仅是一只鹰的鸣叫，然而冈桑的巫者们却抬起头来，不知是什么刺激了自己的超自然感官。另有一些人听得更清楚些，几秒钟之后，他们出声回应，调子只有那只鸟儿能够听见。
它遵照人家给予的指示，盘旋着朝城市降落，很快就来到一座塔楼上。这座塔楼显得卓尔不群，底层没有挤挤挨挨的商铺，除了最顶上的一排窗户外，看不见哪怕一扇门窗的影子。顶层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没有窗帘，没有任何可以稍加阻隔的东西。那只鹰落在一个窗台上，朝里打量片刻，然后跳了进去。
一只大过头的隼尾随而至。等它进入塔楼时，科力瓦已经恢复人类的形态，等他好几分钟了。
这是间大屋子，摆着足够一打人坐的椅子。椅子上有不少灰尘，显示这里并没有经常使用。房间中既没有装饰也没有其他什物。此外，就像塔楼本身一样，除了窗户，再看不见其他入口。
“这地方用来见面倒也有趣。”科力瓦一面看着对方的羽毛化为身体，一面评价道，“非常隐蔽，我很喜欢。”
“这座城里有这么多法师，自然需要一个中立的地带。”
科力瓦点点头，“当然。还会有人过来吗？”
“这要看你的事情是否有这种需要。”
“很好。”科力瓦四下打量一番，“请你原谅，不过我从没到过你们这样的城市，如此多的法师比邻而居，在很大程度上分享同一块领地。你们肯定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以此决定谁该做些什么……错综复杂。”
主人微微一笑，“事情并不总是那么和睦，但却从来不会变得……无趣。”他低下头，只一点点，那是同等地位的人之间互相致意的方式，“科力瓦，对吧？我在拉密鲁斯的小晚会上见过你。记得你是安沙撒的王室大法师？我是提尔斯坦。我们这里没有那么漂亮的头衔，不过我为亚布勒撒家族效劳。”
“当地丝绸贸易的老大，对吗？”
对方点点头，“看来你做过功课了。”
提尔斯坦朝桌上一挥手。空气略微闪动，然后出现了一个白镴酒瓶和两个配套的杯子。“你离家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王室大法师科力瓦，要我猜猜个中的原因吗？”他往两个杯子里倒满深色的麦芽酒，放下酒瓶。瓶身上已经出现了凝结的水珠。
“考虑到近来的新闻，这种猜测实在没有什么难度可言。”
还是那种微弱的笑意。“可我仍然没法放弃希望，以为总有些客人能让我吃上一惊。”他朝两把椅子挥挥手，当然之前已经以法术将上边的灰尘清理干净。“请坐，放松些。”他拿起一个白镴杯递给科力瓦，“从安沙撒飞过来这一路可不近，旅行总是让人口干舌燥。”
科力瓦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需要多听听你们的新闻就足以让我恢复精力。死了一个法师，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不，感谢诸神，确实不常见。”
“死的是谁？”
“他管自己叫乌鸦。没错，就是那种食腐大鸟。据我所知，他在之前还用过别的名字，但这人行事诡秘，自己的情况很少同人分享。而在冈桑，我们早已学会不要刺探彼此的秘密。”他从自己的酒杯里抿上一口，对冰冷的麦芽酒赞许似的点点头，“有些人说乌鸦这个名字道出了他的本质，但我相信它说得还远不够多。”
“我认识那个人。不少人给过他比这更糟得多的名字。”
“无论如何，现在他属于真正的乌鸦了。至少，它们得到了他的骨灰。”
科力瓦一惊，“你们烧了尸体？”
“别无选择。否则桑卡拉这一侧的每个猎宝人都会跑来城里，挖地三尺找他的骨头。你不知道吗？据说法师的秘密藏在他那溢满魔法的身体里，在他死后，任何巫者都可以接管他的能力，只要——嗯，我还是不拿这些细节烦你了。反正传说是这么讲的。死了个法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谁知道有多少人相信那种鬼故事，所以我们决定采取一点预防措施。”
科力瓦点点头，“明智的选择。”
“他是从一座桥上跌下来的。”提尔斯坦挥挥手里的杯子，“对于我们的同胞而言，这种凡人式的结局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当时他正尾随某个女人——拉维大人在城里最肮脏的街区找到的什么女巫，他把她弄弄干净，装扮成淑女的样子介绍给大家，说她名叫希德拉。关于这个女人和这个名字，我们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只除了拉维自己知道的那么一点点。她就好像来自空气一样。”
“她现在在哪儿？”
提尔斯坦的眼睛里闪着阴暗的光芒。“如果你跟一个法师单独待在一起，而他又死了，你会在那里多待哪怕一分钟吗？无论她是什么女巫，至少很有力量，因为她离开的时候把属于她的一切都召唤回了身边，让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追踪她。”他喝下一口麦芽酒，“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查到的。那晚我们只知道这是个神秘的女人，而拉维相信她拥有力量。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会有法师对她感兴趣。这里有许多大家族在彼此竞争，而我们中的某些人与其中一些有利害关系。拉维阁下在胳膊上挽了个拥有魔法的战利品，对那些不希望他往上爬的人，这不啻于直接的挑衅。”他又抿一口酒，“而女巫么，当然需要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这些都能让乌鸦这样的法师对她产生兴趣，但对了解他的死却没有半点帮助。”
“我猜你们已经问过拉维了？”
“当然，我给你的情报就来自他。他听说有个女巫在泽区跟人发生了冲突，于是决定碰碰运气。据他想，既然她愿意这样浪费自己的力量，很可能也会愿意稍稍提高一点自己的身份。以她的力量为代价。”
“只有傻瓜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力做交易，无论对方愿意出多少价钱。”
“没错，不过嘛，这话也只能咱们说说，不是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咱们一样，可以拿别人的生命力去做交易。”
“那么，跟我讲讲乌鸦的死。”
提尔斯坦耸耸肩，“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宴会当中走上了一座天桥，可能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城里的这些活动实在闷得很——也可能是专门跟着那个女人去的。我们知道她也在场，因为桥上发现了她的一点点痕迹。当时似乎挥霍了不少力量，其中一些击碎了他身边的栏杆，但看痕迹都不像是巫术，所以肯定都是他的手笔。依我看是乌鸦在耍弄她。”
“而她一点也没有反击？甚至没有保护自己？”科力瓦眯起眼睛，满脸狐疑，“如果她真是个女巫，这就太难以置信了。”
“你大可以自己去看看，但过了这么久，最重要的痕迹早已经混乱得无法辨认。而鸟鸦的尸体当然已经化成了灰烬。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在桥上、栏杆上，还是乌鸦的身体上，我们都没有发现任何巫术。”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摔下去？”
“哦，我们知道他为什么会摔下去。”提尔斯坦干巴巴地说，“非常合适的结局，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请继续。”
“他被……啊……该怎么说才好呢……”提尔斯坦咬住嘴唇，似乎在思考如何遣词造句，“嗯，他被人踢中了那话儿。”
科力瓦眨巴眨巴眼睛，“抱歉？”
“他那底下伤了。很厉害。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伤口。”
科力瓦靠在椅背上，“你是说你相信她击中了他，然后他就……掉下去了。就这样？”
“这个嘛，据我们推测，他在下坠时进入了魂渡，因此没法及时使用咒语救自己一命。之前他浪费了那么多力量，这理论很能站得住脚。当然，如果你愿意提供更好的解释，我们洗耳恭听。”
科力瓦摇摇头，“肯定还有些别的什么。”
“你自然会这么想，可除了我所说的，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证据——如果你还有所怀疑，那么欢迎你自己去现场探查一番。”
科力瓦挥手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我敢肯定你们查得非常彻底。”
“我说，咱们的兄弟里还有不少暗示说，乌鸦死了其实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他确实算不上，怎么说呢，算不上我们之中最讨人喜欢的——”
“他是个混蛋。”科力瓦言简意赅。
提尔斯坦叹了口气，“没错，但他是个永生的混蛋，而这就让我们有了某种义务。”
“你们会为他报仇吗？”
“杀死法师的凶手不能逍遥法外。”
“哪怕是他自己的愚蠢害他丢了性命？”
提尔斯坦耸耸肩，“如果凡人看见一个法师被杀了，而我们并没有惩罚凶手，他们就会开始琢磨我们的局限在哪里。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件好事。”
“那么，你们必须找到那个女人。”
“靠我们手头这用之不竭的线索？每找一天，我们的名声都要大受损失，远远超过这场追捕的价值。”他阴沉沉地轻声一笑，“连个女巫也找不到，再想装出无所不能的样子可就不太容易了。”他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再倒些麦芽酒；手指一触，把酒变得冰凉。“不，我们把责任推给了该怪的人，那个把她带到我们中间的人。实在可惜，帕德曼·拉维自有他的用处。可总得杀鸡儆猴不是吗？”他从杯里抿上一口，“于是，凡人们看见我们的报复既果决又无情，一想到自己可能惹我们不快便瑟瑟发抖。从长远看，这比猎捕一个心惊胆战的女巫重要多了。”
“你们不准备再找她？”
他大手一挥，“愿意找的话你请自便。只是别忘了我们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物品可以建立联系，对她的真实身份也一无所知。现在她多半已经有了新名字、新面孔，而且，只要她长了半个脑袋，早就逃到了天涯海角，光打听她的消息你也得重新学门语言。”他耸耸肩，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至少，如果我是她就会这么干。”
“她什么也没留下？”
“她在拉维的塔楼里有个房间。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事发之前她大概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我很想去看看，没错。”
提东斯坦扬起眉毛，“你对她……有兴趣？”
科力瓦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脸上的表情，“这么说吧，我喜欢破解谜题。”
提尔斯坦一面叹气一面站起身来，他松开杯子，酒杯还没落地就已消失不见，接着，酒瓶也无影无踪，“如你所愿。但我恐伯你会发现这一趟毫无价值。之前的好多人都这么想过，你知道。”
两位法师抵达拉维的塔楼时已是黄昏。为了躲过旁人的耳目，他们用薄暮的阴影将自己包裹，从半开的窗户穿过轻薄的窗帘，溜进了卡玛拉曾经的房间。
进到屋里后，提尔斯坦径轻一抬手就点亮了油灯，然后示意科力瓦随便看。“我们没找到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只除了拉维送给她的那些礼物。”尽管法术能将响动和灯光都限制在屋里，但他还是本能地压低了嗓门，“对这些礼物她毫无认同感，也就没法用来解读她。或者联系她。”
房间布置得非常奢华，充分表明拉维多么希望取悦自己的客人。不过很可惜，他的大多数努力显然不为对方所欣赏。大理石桌面的化妆台上，精美的黄金首饰连动也没动过，一瓶瓶油膏从未被打开，细长玻璃瓶里的香水也只是摆设。科力瓦拿起一把梳子仔细检查。
“连一根头发也找不到。”提尔斯坦告诉他，“就像我说的，要么她平时就毁掉了那些东西，以免被人用来对付自己，要么就是那晚将它们全都召唤到自己身边去了。等我们来调查时这里已经空空如也。”
窗边的一张椅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精美的丝绸衣裳，多半从送来起就没有改变过位置。据科力瓦猜想，她连瞧也没瞧过一眼。“不像主人想象的那么虚荣，”他轻声说，又抬头看看提尔斯坦，“住在这里时，她自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你知道吗？”
对方指指房间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个箱子。科力瓦过去打开它沉甸甸的箱盖。里边什么也没有。
“连半点棉花也没留下。”提东斯坦道，“你不是第一个过来找的，我说。你到底指望找到什么我们错过的东西？”
科力瓦在箱边跪下，支起盖子，伸手进去，直到双手都按住了箱底，“如果像你所说的，她将自己的物品召唤到身边去了，这里应该留下巫术的痕迹才对。”
“没错，”提尔斯坦表示同意，“可里头没有。”
科力瓦自己查找起来。他从灵伴身上汲取足够的精魂火，改变自己的感官，使它们能够察觉到这种东西。但箱子里漆黑一片，他的双手什么也摸不到。正如提尔斯坦所说，半点巫术的痕迹都没有。如果她真的拥有力量，它显然不曾被用在箱子里的任何物体上。
提尔斯坦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瓶香水，见封口完好无损，又把它放回去。“塔密迩法师有个想法，或许她根本不是个女巫，而是在私底下为我们中的一个效力。她在泽区召唤来的力量也并不是她自己的巫术，而是她保护人的法术。甚至那晚在泽区的袭击都不是什么意外。整件事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专为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好为她赢得一个高贵的保护人。而且她也确实成功了。”他耸耸肩，“奇特的理论，法师通常并不耍这样的把戏，但这倒真能解释为什么她没在身后留下任何自己的力量。”
桥上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巫术，科力瓦记得他这么说过。只有法术，纯粹的法术。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他表示同意。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但他还不准备说出来。直到他确信无疑为止。
他再次将手伸进箱子里，沿着箱底缓缓摸过去。这一次，他要找的不是巫木，而是更微妙的东西。不是凡人那种火热、猛烈的魔法，而是真正的法术那冰冷、精细的触感。不是为了激情或需要而牺牲的生命力，而是那种被冷酷的强者偷盗来的力量。使用这种力量的人本来早该死了，因此无法在凡间留下生者才有权留下的火热印记。在凡人们看来，巫者和法师的力量似乎并无不同，但对于真正了解其中奥妙的人而言，二者之间的差别如同生之于死。
片刻之后，他蹲坐在脚后跟上，目光投向黑暗中，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思绪。
“科力瓦？”
“或许塔密迩是对的。”最后他说，“这里也有法术的痕迹。”
“康特法师甚至说，也许这是个法师，只不过变换成了女人的形体。”提尔斯坦耸耸肩，“在我看来这理论实在难以置信。很难想象会有哪个法师愿意装成女人，无论时间长短。”
科力瓦点点头。当然，从技术上讲这是可能的——法师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肉体——但对于那些活过了首次魂渡的人来说，他们不大可能把女人的社会地位视为舒适的庇护。科力瓦听说有法师做过这样的尝试，但都很快被人揭穿了。法师可以轻而易举地变幻出女人的形态，却绝少能够扮演与之相应的角色。
“你们的第一个设想无疑是对的。”他说，“她为一个法师效力。”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暗想，但这概念是那么不合常理，你们连想都没有想过。
假如那女人自己就是个法师呢？这不仅能解释她在冈桑留下的痕迹，或许还能说明安铎万的情况。又或者她并不是个货真价实的法师，而是某种还没有名字的新生物。比巫者更强，却比法师弱小。这种可能性同样让人着迷。
提尔斯坦走到他身边，像他先前一样把箱子内部检查一遍。片刻之后，他也蹲坐在脚后跟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或许你会觉得这是发疯，可我曾经想过，这女人说不定跟拉密鲁斯找我们去研究的那个王子有关系。”
科力瓦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地问：“怎么说？”
“如果她的保护人是个法师，而王子正好是他的灵伴，她同那纽带之间就有了间接的联系。这或许能解释安铎万获得的那条预言，不是吗？”
科力瓦不敢出声回答，只是点点头。这是条很好的理论。甚至有可能就是事实。
曾经，这世上并无一个法师，我们这样的存在可以说完全无法想象。现在我们出现了，没有一个人胆敢有所质疑。我们有什么资格断言自己之后不会再有新的东西？或者世上绝不会出现另一种女人，仍旧保留着旧时女性形态的新女人？
他突然有些怀疑，为什么他要紧紧抓住这个不同寻常的解释？这其中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有多少是因为他太过渴望世上出现些新的东西，一个值得探究的迷题？对于法师而言，生命是漫长的，真正的挑战少之又少。他也像大多数同胞一样，渴望着新奇。这个神秘的女人真值得他大费周章吗？又或者他的理论不过是自己造就的海市蜃楼，纯粹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他施在安铎万身上的咒语已经起了作用；那个年轻人正被引向自己疾病的源头。王子迟早会找到他的目标，哪怕安铎万认不出女法师，科力瓦一定可以。在那之前，最好还是任由其他人追踪错误的线索，免得被他们阻碍了他自己的调查。
他走到那堆被女巫极度无视的衣裳前，拿起最上方的金色丝巾，“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提尔斯坦一脸迷惑，“上面并没有她的痕迹。她从来都没有认同过它——”
“这些我都明白。”科力瓦举起丝巾，“就算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可以吗？”
有一阵子，屋里沉默下来。那是法师们常常必须忍受的沉默：某人似乎有什么秘密，另一个渴望分享……却永远不会得到对方的信任，因为这不是他们的行为方式。
“有什么发现，我会告诉你的。”科力瓦向他保证。
“我可不会翘首以待。”提尔斯坦嘲讽地一笑，“不过你想拿什么尽可以随便。”
……然后他阴测测地轻声笑了，又添上一句：“反正拉维大人最近也不可能来清点他的财产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它发出一声长鸣。对于大多数人类——以及其他鸟类——而言，这仅仅是一只鹰的鸣叫，然而冈桑的巫者们却抬起头来，不知是什么刺激了自己的超自然感官。另有一些人听得更清楚些，几秒钟之后，他们出声回应，调子只有那只鸟儿能够听见。
它遵照人家给予的指示，盘旋着朝城市降落，很快就来到一座塔楼上。这座塔楼显得卓尔不群，底层没有挤挤挨挨的商铺，除了最顶上的一排窗户外，看不见哪怕一扇门窗的影子。顶层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没有窗帘，没有任何可以稍加阻隔的东西。那只鹰落在一个窗台上，朝里打量片刻，然后跳了进去。
一只大过头的隼尾随而至。等它进入塔楼时，科力瓦已经恢复人类的形态，等他好几分钟了。
这是间大屋子，摆着足够一打人坐的椅子。椅子上有不少灰尘，显示这里并没有经常使用。房间中既没有装饰也没有其他什物。此外，就像塔楼本身一样，除了窗户，再看不见其他入口。
“这地方用来见面倒也有趣。”科力瓦一面看着对方的羽毛化为身体，一面评价道，“非常隐蔽，我很喜欢。”
“这座城里有这么多法师，自然需要一个中立的地带。”
科力瓦点点头，“当然。还会有人过来吗？”
“这要看你的事情是否有这种需要。”
“很好。”科力瓦四下打量一番，“请你原谅，不过我从没到过你们这样的城市，如此多的法师比邻而居，在很大程度上分享同一块领地。你们肯定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以此决定谁该做些什么……错综复杂。”
主人微微一笑，“事情并不总是那么和睦，但却从来不会变得……无趣。”他低下头，只一点点，那是同等地位的人之间互相致意的方式，“科力瓦，对吧？我在拉密鲁斯的小晚会上见过你。记得你是安沙撒的王室大法师？我是提尔斯坦。我们这里没有那么漂亮的头衔，不过我为亚布勒撒家族效劳。”
“当地丝绸贸易的老大，对吗？”
对方点点头，“看来你做过功课了。”
提尔斯坦朝桌上一挥手。空气略微闪动，然后出现了一个白镴酒瓶和两个配套的杯子。“你离家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王室大法师科力瓦，要我猜猜个中的原因吗？”他往两个杯子里倒满深色的麦芽酒，放下酒瓶。瓶身上已经出现了凝结的水珠。
“考虑到近来的新闻，这种猜测实在没有什么难度可言。”
还是那种微弱的笑意。“可我仍然没法放弃希望，以为总有些客人能让我吃上一惊。”他朝两把椅子挥挥手，当然之前已经以法术将上边的灰尘清理干净。“请坐，放松些。”他拿起一个白镴杯递给科力瓦，“从安沙撒飞过来这一路可不近，旅行总是让人口干舌燥。”
科力瓦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需要多听听你们的新闻就足以让我恢复精力。死了一个法师，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不，感谢诸神，确实不常见。”
“死的是谁？”
“他管自己叫乌鸦。没错，就是那种食腐大鸟。据我所知，他在之前还用过别的名字，但这人行事诡秘，自己的情况很少同人分享。而在冈桑，我们早已学会不要刺探彼此的秘密。”他从自己的酒杯里抿上一口，对冰冷的麦芽酒赞许似的点点头，“有些人说乌鸦这个名字道出了他的本质，但我相信它说得还远不够多。”
“我认识那个人。不少人给过他比这更糟得多的名字。”
“无论如何，现在他属于真正的乌鸦了。至少，它们得到了他的骨灰。”
科力瓦一惊，“你们烧了尸体？”
“别无选择。否则桑卡拉这一侧的每个猎宝人都会跑来城里，挖地三尺找他的骨头。你不知道吗？据说法师的秘密藏在他那溢满魔法的身体里，在他死后，任何巫者都可以接管他的能力，只要——嗯，我还是不拿这些细节烦你了。反正传说是这么讲的。死了个法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谁知道有多少人相信那种鬼故事，所以我们决定采取一点预防措施。”
科力瓦点点头，“明智的选择。”
“他是从一座桥上跌下来的。”提尔斯坦挥挥手里的杯子，“对于我们的同胞而言，这种凡人式的结局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当时他正尾随某个女人——拉维大人在城里最肮脏的街区找到的什么女巫，他把她弄弄干净，装扮成淑女的样子介绍给大家，说她名叫希德拉。关于这个女人和这个名字，我们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只除了拉维自己知道的那么一点点。她就好像来自空气一样。”
“她现在在哪儿？”
提尔斯坦的眼睛里闪着阴暗的光芒。“如果你跟一个法师单独待在一起，而他又死了，你会在那里多待哪怕一分钟吗？无论她是什么女巫，至少很有力量，因为她离开的时候把属于她的一切都召唤回了身边，让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追踪她。”他喝下一口麦芽酒，“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查到的。那晚我们只知道这是个神秘的女人，而拉维相信她拥有力量。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会有法师对她感兴趣。这里有许多大家族在彼此竞争，而我们中的某些人与其中一些有利害关系。拉维阁下在胳膊上挽了个拥有魔法的战利品，对那些不希望他往上爬的人，这不啻于直接的挑衅。”他又抿一口酒，“而女巫么，当然需要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这些都能让乌鸦这样的法师对她产生兴趣，但对了解他的死却没有半点帮助。”
“我猜你们已经问过拉维了？”
“当然，我给你的情报就来自他。他听说有个女巫在泽区跟人发生了冲突，于是决定碰碰运气。据他想，既然她愿意这样浪费自己的力量，很可能也会愿意稍稍提高一点自己的身份。以她的力量为代价。”
“只有傻瓜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力做交易，无论对方愿意出多少价钱。”
“没错，不过嘛，这话也只能咱们说说，不是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咱们一样，可以拿别人的生命力去做交易。”
“那么，跟我讲讲乌鸦的死。”
提尔斯坦耸耸肩，“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宴会当中走上了一座天桥，可能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城里的这些活动实在闷得很——也可能是专门跟着那个女人去的。我们知道她也在场，因为桥上发现了她的一点点痕迹。当时似乎挥霍了不少力量，其中一些击碎了他身边的栏杆，但看痕迹都不像是巫术，所以肯定都是他的手笔。依我看是乌鸦在耍弄她。”
“而她一点也没有反击？甚至没有保护自己？”科力瓦眯起眼睛，满脸狐疑，“如果她真是个女巫，这就太难以置信了。”
“你大可以自己去看看，但过了这么久，最重要的痕迹早已经混乱得无法辨认。而鸟鸦的尸体当然已经化成了灰烬。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在桥上、栏杆上，还是乌鸦的身体上，我们都没有发现任何巫术。”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摔下去？”
“哦，我们知道他为什么会摔下去。”提尔斯坦干巴巴地说，“非常合适的结局，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请继续。”
“他被……啊……该怎么说才好呢……”提尔斯坦咬住嘴唇，似乎在思考如何遣词造句，“嗯，他被人踢中了那话儿。”
科力瓦眨巴眨巴眼睛，“抱歉？”
“他那底下伤了。很厉害。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伤口。”
科力瓦靠在椅背上，“你是说你相信她击中了他，然后他就……掉下去了。就这样？”
“这个嘛，据我们推测，他在下坠时进入了魂渡，因此没法及时使用咒语救自己一命。之前他浪费了那么多力量，这理论很能站得住脚。当然，如果你愿意提供更好的解释，我们洗耳恭听。”
科力瓦摇摇头，“肯定还有些别的什么。”
“你自然会这么想，可除了我所说的，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证据——如果你还有所怀疑，那么欢迎你自己去现场探查一番。”
科力瓦挥手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我敢肯定你们查得非常彻底。”
“我说，咱们的兄弟里还有不少暗示说，乌鸦死了其实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他确实算不上，怎么说呢，算不上我们之中最讨人喜欢的——”
“他是个混蛋。”科力瓦言简意赅。
提尔斯坦叹了口气，“没错，但他是个永生的混蛋，而这就让我们有了某种义务。”
“你们会为他报仇吗？”
“杀死法师的凶手不能逍遥法外。”
“哪怕是他自己的愚蠢害他丢了性命？”
提尔斯坦耸耸肩，“如果凡人看见一个法师被杀了，而我们并没有惩罚凶手，他们就会开始琢磨我们的局限在哪里。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件好事。”
“那么，你们必须找到那个女人。”
“靠我们手头这用之不竭的线索？每找一天，我们的名声都要大受损失，远远超过这场追捕的价值。”他阴沉沉地轻声一笑，“连个女巫也找不到，再想装出无所不能的样子可就不太容易了。”他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再倒些麦芽酒；手指一触，把酒变得冰凉。“不，我们把责任推给了该怪的人，那个把她带到我们中间的人。实在可惜，帕德曼·拉维自有他的用处。可总得杀鸡儆猴不是吗？”他从杯里抿上一口，“于是，凡人们看见我们的报复既果决又无情，一想到自己可能惹我们不快便瑟瑟发抖。从长远看，这比猎捕一个心惊胆战的女巫重要多了。”
“你们不准备再找她？”
他大手一挥，“愿意找的话你请自便。只是别忘了我们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物品可以建立联系，对她的真实身份也一无所知。现在她多半已经有了新名字、新面孔，而且，只要她长了半个脑袋，早就逃到了天涯海角，光打听她的消息你也得重新学门语言。”他耸耸肩，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至少，如果我是她就会这么干。”
“她什么也没留下？”
“她在拉维的塔楼里有个房间。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事发之前她大概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我很想去看看，没错。”
提东斯坦扬起眉毛，“你对她……有兴趣？”
科力瓦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脸上的表情，“这么说吧，我喜欢破解谜题。”
提尔斯坦一面叹气一面站起身来，他松开杯子，酒杯还没落地就已消失不见，接着，酒瓶也无影无踪，“如你所愿。但我恐伯你会发现这一趟毫无价值。之前的好多人都这么想过，你知道。”
两位法师抵达拉维的塔楼时已是黄昏。为了躲过旁人的耳目，他们用薄暮的阴影将自己包裹，从半开的窗户穿过轻薄的窗帘，溜进了卡玛拉曾经的房间。
进到屋里后，提尔斯坦径轻一抬手就点亮了油灯，然后示意科力瓦随便看。“我们没找到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只除了拉维送给她的那些礼物。”尽管法术能将响动和灯光都限制在屋里，但他还是本能地压低了嗓门，“对这些礼物她毫无认同感，也就没法用来解读她。或者联系她。”
房间布置得非常奢华，充分表明拉维多么希望取悦自己的客人。不过很可惜，他的大多数努力显然不为对方所欣赏。大理石桌面的化妆台上，精美的黄金首饰连动也没动过，一瓶瓶油膏从未被打开，细长玻璃瓶里的香水也只是摆设。科力瓦拿起一把梳子仔细检查。
“连一根头发也找不到。”提尔斯坦告诉他，“就像我说的，要么她平时就毁掉了那些东西，以免被人用来对付自己，要么就是那晚将它们全都召唤到自己身边去了。等我们来调查时这里已经空空如也。”
窗边的一张椅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精美的丝绸衣裳，多半从送来起就没有改变过位置。据科力瓦猜想，她连瞧也没瞧过一眼。“不像主人想象的那么虚荣，”他轻声说，又抬头看看提尔斯坦，“住在这里时，她自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你知道吗？”
对方指指房间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个箱子。科力瓦过去打开它沉甸甸的箱盖。里边什么也没有。
“连半点棉花也没留下。”提东斯坦道，“你不是第一个过来找的，我说。你到底指望找到什么我们错过的东西？”
科力瓦在箱边跪下，支起盖子，伸手进去，直到双手都按住了箱底，“如果像你所说的，她将自己的物品召唤到身边去了，这里应该留下巫术的痕迹才对。”
“没错，”提尔斯坦表示同意，“可里头没有。”
科力瓦自己查找起来。他从灵伴身上汲取足够的精魂火，改变自己的感官，使它们能够察觉到这种东西。但箱子里漆黑一片，他的双手什么也摸不到。正如提尔斯坦所说，半点巫术的痕迹都没有。如果她真的拥有力量，它显然不曾被用在箱子里的任何物体上。
提尔斯坦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瓶香水，见封口完好无损，又把它放回去。“塔密迩法师有个想法，或许她根本不是个女巫，而是在私底下为我们中的一个效力。她在泽区召唤来的力量也并不是她自己的巫术，而是她保护人的法术。甚至那晚在泽区的袭击都不是什么意外。整件事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专为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好为她赢得一个高贵的保护人。而且她也确实成功了。”他耸耸肩，“奇特的理论，法师通常并不耍这样的把戏，但这倒真能解释为什么她没在身后留下任何自己的力量。”
桥上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巫术，科力瓦记得他这么说过。只有法术，纯粹的法术。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他表示同意。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但他还不准备说出来。直到他确信无疑为止。
他再次将手伸进箱子里，沿着箱底缓缓摸过去。这一次，他要找的不是巫木，而是更微妙的东西。不是凡人那种火热、猛烈的魔法，而是真正的法术那冰冷、精细的触感。不是为了激情或需要而牺牲的生命力，而是那种被冷酷的强者偷盗来的力量。使用这种力量的人本来早该死了，因此无法在凡间留下生者才有权留下的火热印记。在凡人们看来，巫者和法师的力量似乎并无不同，但对于真正了解其中奥妙的人而言，二者之间的差别如同生之于死。
片刻之后，他蹲坐在脚后跟上，目光投向黑暗中，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思绪。
“科力瓦？”
“或许塔密迩是对的。”最后他说，“这里也有法术的痕迹。”
“康特法师甚至说，也许这是个法师，只不过变换成了女人的形体。”提尔斯坦耸耸肩，“在我看来这理论实在难以置信。很难想象会有哪个法师愿意装成女人，无论时间长短。”
科力瓦点点头。当然，从技术上讲这是可能的——法师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肉体——但对于那些活过了首次魂渡的人来说，他们不大可能把女人的社会地位视为舒适的庇护。科力瓦听说有法师做过这样的尝试，但都很快被人揭穿了。法师可以轻而易举地变幻出女人的形态，却绝少能够扮演与之相应的角色。
“你们的第一个设想无疑是对的。”他说，“她为一个法师效力。”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暗想，但这概念是那么不合常理，你们连想都没有想过。
假如那女人自己就是个法师呢？这不仅能解释她在冈桑留下的痕迹，或许还能说明安铎万的情况。又或者她并不是个货真价实的法师，而是某种还没有名字的新生物。比巫者更强，却比法师弱小。这种可能性同样让人着迷。
提尔斯坦走到他身边，像他先前一样把箱子内部检查一遍。片刻之后，他也蹲坐在脚后跟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或许你会觉得这是发疯，可我曾经想过，这女人说不定跟拉密鲁斯找我们去研究的那个王子有关系。”
科力瓦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地问：“怎么说？”
“如果她的保护人是个法师，而王子正好是他的灵伴，她同那纽带之间就有了间接的联系。这或许能解释安铎万获得的那条预言，不是吗？”
科力瓦不敢出声回答，只是点点头。这是条很好的理论。甚至有可能就是事实。
曾经，这世上并无一个法师，我们这样的存在可以说完全无法想象。现在我们出现了，没有一个人胆敢有所质疑。我们有什么资格断言自己之后不会再有新的东西？或者世上绝不会出现另一种女人，仍旧保留着旧时女性形态的新女人？
他突然有些怀疑，为什么他要紧紧抓住这个不同寻常的解释？这其中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有多少是因为他太过渴望世上出现些新的东西，一个值得探究的迷题？对于法师而言，生命是漫长的，真正的挑战少之又少。他也像大多数同胞一样，渴望着新奇。这个神秘的女人真值得他大费周章吗？又或者他的理论不过是自己造就的海市蜃楼，纯粹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他施在安铎万身上的咒语已经起了作用；那个年轻人正被引向自己疾病的源头。王子迟早会找到他的目标，哪怕安铎万认不出女法师，科力瓦一定可以。在那之前，最好还是任由其他人追踪错误的线索，免得被他们阻碍了他自己的调查。
他走到那堆被女巫极度无视的衣裳前，拿起最上方的金色丝巾，“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提尔斯坦一脸迷惑，“上面并没有她的痕迹。她从来都没有认同过它——”
“这些我都明白。”科力瓦举起丝巾，“就算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可以吗？”
有一阵子，屋里沉默下来。那是法师们常常必须忍受的沉默：某人似乎有什么秘密，另一个渴望分享……却永远不会得到对方的信任，因为这不是他们的行为方式。
“有什么发现，我会告诉你的。”科力瓦向他保证。
“我可不会翘首以待。”提尔斯坦嘲讽地一笑，“不过你想拿什么尽可以随便。”
……然后他阴测测地轻声笑了，又添上一句：“反正拉维大人最近也不可能来清点他的财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