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安全了。她终于安全了。感谢众神。
卡玛拉调动所有的感官,倾听身后是否还有追踪者的动静。但这次她似乎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过去每次她想休息,甚至每次慢下来喘口气,它都紧紧跟在她身后。而她绝不能让它追上。她还没见过它的脸,她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纯粹的动物本能告诉她,一定不能让它追上自己,否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现在——现在她似乎摆脱了它。至少目前如此。
她弯下腰大口喘气,双腿因疲乏而虚弱地颤抖不已。她不敢用法术让它们稳定下来。每次她使用一个咒语,捕猎她的那东西都能嗅到;想要摆脱它,唯一的希望是依靠凡人的方式逃离。
跑。
背后的森林突然沙沙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拨开了灌木丛。它来了!来抓她了!她绝望地直起身子,使劲吞下最后一口空气,然后继续往前跑。这是软弱而无望的挣扎,因为她的双腿早已筋疲力尽。就在她开始奔跑时她已经明白,太迟了。她任对方追得太近。她能感觉到它对自己伸出了——
她仓皇地转动脑袋,以为会看见狩猎自己的恶魔,看见它巨大的身躯朝自己扑来,或者是某种同样可怕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自己弄错了,以为自己仍然是独自一人,于是心脏也渐渐地从疯狂的跳动中平缓下来。可就在这时,周围的黑暗开始变形,她意识到自己看见的不仅仅是黑夜里的阴影而已。那是可怕的黑暗,是某种绝对致命的东西,会将她整个吞噬。她转过身,再次企图逃走,然而大地崩塌了,地面从她脚下掉落,她无处借力。流沙。大地融化成液体,然后开始旋转——开始时很慢,她沉了下去,接着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旋涡。巨大的、强有力的旋涡,将整个大地吸入其中,鸟、树甚至星星都被卷了进去。向下,它拉扯着她向下,进入那无名的、恐怖的黑暗。绝望之下,她终于开始召唤自己的力量,但它不肯回应。旋涡在她头顶合拢。在它背后、在它底下,是虚无,完全的虚无。她放声尖叫——
卡玛拉调动所有的感官,倾听身后是否还有追踪者的动静。但这次她似乎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过去每次她想休息,甚至每次慢下来喘口气,它都紧紧跟在她身后。而她绝不能让它追上。她还没见过它的脸,她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纯粹的动物本能告诉她,一定不能让它追上自己,否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现在——现在她似乎摆脱了它。至少目前如此。
她弯下腰大口喘气,双腿因疲乏而虚弱地颤抖不已。她不敢用法术让它们稳定下来。每次她使用一个咒语,捕猎她的那东西都能嗅到;想要摆脱它,唯一的希望是依靠凡人的方式逃离。
跑。
背后的森林突然沙沙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拨开了灌木丛。它来了!来抓她了!她绝望地直起身子,使劲吞下最后一口空气,然后继续往前跑。这是软弱而无望的挣扎,因为她的双腿早已筋疲力尽。就在她开始奔跑时她已经明白,太迟了。她任对方追得太近。她能感觉到它对自己伸出了——
她仓皇地转动脑袋,以为会看见狩猎自己的恶魔,看见它巨大的身躯朝自己扑来,或者是某种同样可怕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自己弄错了,以为自己仍然是独自一人,于是心脏也渐渐地从疯狂的跳动中平缓下来。可就在这时,周围的黑暗开始变形,她意识到自己看见的不仅仅是黑夜里的阴影而已。那是可怕的黑暗,是某种绝对致命的东西,会将她整个吞噬。她转过身,再次企图逃走,然而大地崩塌了,地面从她脚下掉落,她无处借力。流沙。大地融化成液体,然后开始旋转——开始时很慢,她沉了下去,接着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旋涡。巨大的、强有力的旋涡,将整个大地吸入其中,鸟、树甚至星星都被卷了进去。向下,它拉扯着她向下,进入那无名的、恐怖的黑暗。绝望之下,她终于开始召唤自己的力量,但它不肯回应。旋涡在她头顶合拢。在它背后、在它底下,是虚无,完全的虚无。她放声尖叫——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皮肤上一层汗水。但她醒了。噩梦已经结束。
她躺在黑暗中,躺了许久。空气潮湿闷热,是夏天最糟糕的夜晚。终于,她抬起一只手,唤来一点点力量,像翻花绳一般将它缠绕在指尖。空气变得凉爽了,一阵清新的微风拂过面颊,吹干了她的皮肤。
自从离开冈桑后噩梦就开始了,但只在最近才变得如此令人不安。起先它们只是反映出她在城中所感受到的恐惧,而她也将它视为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接受下来。但现在……现在它们已经不止如此。现在她渐渐有种强烈的感觉,感到自己的梦中有另外一个存在,仿佛有某个法师企图闯入,只不过失败了。
她真希望自己对造梦之术了解得更多些。真希望在独自闯荡之前,自己能在埃撒鲁斯身边多留一年——多留十年——学会他所了解的每一种法术。
这就是急躁的代价。
她叹息着下了床,伸展伸展四肢。她的双腿好像真的跑了那么久,后背的肌肉纠结得很紧,一动就疼。她以些许力量帮它们放松,脑子里开始回忆从埃撒鲁斯处学到的那一点点关于梦境的知识。
不要相信你所看见的人和物。沉睡中的心灵常常以一件东西替代另外一件,或者扭曲了比例,让它变得几乎无法辫认。相信你的感觉,因为只有它们才是真实的。情绪是通向理解的路标。
很好的建议,只是没多大帮助。她在梦中担心有什么东西在追逐自己。这是否意味着真有什么在追她?或者她只是害怕法师们的愤怒?真有东西就快追上来、就快逮住她了吗?或者这仅仅是她内心深处的忧惧?卡玛拉的母亲相信梦境可以准确预言将要发生的事,要真是这样那可糟糕透顶。她考虑着要不要以足够的力量唤起当时的记忆,但很快便放弃了。即使那女人确实误打误撞上了一丝真正的智慧,那肯定也是碰运气。再说,卡玛拉不愿再看见她,哪怕只是在法术营造的幻象当中。情绪才是关键,埃撒鲁斯是这么说的。当一切都混沌不清时,情绪会提供给她通向真实含义的路标。把精力集中在情绪上。
你担心有什么东西会追上你,而且到时候你脚下会形成一个旋涡,把你吸进深渊里。你感到末日正在迫近,很可能无法逃脱。
见鬼,算了吧。
或许她的力量在警告她不要去班朵阿。这是她刚刚才做的决定,或许她的力量对这个决定起了反应。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力量也不肯予以确认。最终仍是没有答案。她不得不重新躺下,心里畏惧着那必将出现的梦魇。
在卡玛拉看来,它是绝佳的狩猎场。
自从那夜离开冈桑,她一直在为接下来去哪里而烦恼。她痛苦万分地承认了一个令人难受的事实:自己完全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很久以来,她唯一的目标只是“学会使用魔法同时不让自己被杀死”以及“回到小时候那个令你痛苦的城市,让他们瞧瞧你再也不会让人随意摆布”。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首次魂渡,也已经去过冈桑历险……然后呢?假如没有杀死那个法师,她或许可以去找其他的法师。可眼下,最好还是等尘埃稍稍落定再去接近他们吧。那么现在去哪儿?她想要些什么?她希望变成什么样?
她不知道。
同拉维的契约本来很好——它令人宽心。让凡人去为你的日常需要奔忙,你自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更大的问题上。她觉得再来一次类似的安排或许还不错,但这次不能找哪个总待在自己产业上的大人。不,她需要找个不停旅行的有钱人,那种需要在随从里加进个女巫的。然后她就可以用对方的钱周游世界,免得每晚都得变出食物,或者从农民那里盗取衣裳。说不定她会在哪儿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地为。在那之前,她至少能过得很舒服。
卡玛拉的搜索把她带到了班朵阿……带到了第三月。
第一眼过后,店主人对她并不欢迎。卡玛拉仍然打扮得像个年轻的农夫——尽管她已经在偷来的衬衣之外又加上了一件紧身上衣和几样装饰,不再是一副彻头彻尾的穷酸样。她从衬衣里掏出个钱袋,往那人手掌里倒了几枚银币,以为这能打消对方的疑虑,结果却事与愿违。店里有不少富有的客人,店主人显然很警觉,怕他们被哪只秃鹫盯上。一个单身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会钻到哪里去,还带了整整一钱袋的银币,正是需要小心提防的类型。最后,她只好用些法术才住进店里,并且让他送了一瓶葡萄酒和更多的枕头到她房间作为补偿,全部免费。
她睡在了真正的床上。屋顶是凡人们修建的,食物和饮料都是以凡人的方式栽种、酿造,跟魔法不沾丝毫关系。真是新鲜的体验。
晚上,商人们来了。
其中一些是旅行者,在路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天,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对仆人粗暴无礼。有些从海路过来,途经班朵阿停留一晚,来这里找一张不会随波浪起伏的床。卡玛拉下楼时看见了至少一打真正的外国人,还不算聚在阴影里等候命令的仆人与随从,以及前来聆听故事的当地人。一个皮肤像炭一样黑的度巴纳人,耳朵上的金耳环闪闪发光,像黑玉雕塑般优雅,富于异国情调。一个恩喀尔地方的人,来自神授七国,皮肤白皙,浅金色的头发在油灯下闪着白化病般的色泽。一个肤色黝黑的安沙撒人,裹在沙漠式样的袍子里,脸上刺着靛蓝色的部落符号;他请所有愿意讲故事的人喝发酵的薄荷饮料,然后舒舒服服地坐着,静静地聆听各地的风情。
无论这些人有什么需要,第三月都能满足。来自自由联邦的稀罕蜂蜜酒,来自卡拉申的酸味蛋糕,或者用某个偏僻小镇的独特配方烤制的面包——全都不成问题。有人半开玩笑似的点了午夜森林里某种野兽的肉,结果店里立刻端上半打肉干,原来是之前某位旅行者捐赠给旅店的。当然了,为此他们得花上不少银子。但这些人有的是闲钱,而且似乎把这当成一场比试,看谁在异国的珍馐上花费最多……与此同时,他们全都像猎物刚刚到手的野狼一样相互打量着。大家心里都明白,今晚的酒友就是明天生意上的对手。那个为难了卡玛拉老半天的店主人也在场。看着自己旅店的桌子上堆满珍馐佳肴,知道再没有别处能与自己匹敌,他虽然大汗淋漓,但还是骄傲地咧嘴直笑。
好吧,至少算是解释了这里的收费为什么如此昂贵。
除了偶尔出现的仆人,人群里看不见任何女性;当然,从班朵阿城里来找有钱人的娼妓不在此列。卡玛拉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任阴影将自己隐匿,装作没有看见她们为了引诱某个商人而裸露出的肉体。这些女人唤醒了让卡玛拉厌恶不已的回忆,但她并不责怪她们。在这世上,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假如不是独特的天赋将她引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卡玛拉也会像她们一样,袒露着胸部争夺客人。
她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她想改变她们的命运甲一改变决定她们命运的这个世界——或许甚至改变人类的天性。但她办不到。世上所有的法术也无法将造成这一切的力量撼动分毫。
她面前放着食物,但胃口已经没了。每次有个男人将手伸进谁的裙子里,或者醉醺醺地抚弄谁半裸的乳房,卡玛拉的心里都使劲一抽。那痛苦如此剧烈,催眠一般将她钉在了原地。许多只黑色的手从过去伸出来,在她两腿间不停抚弄,鼻涕虫一般在身后留下带有气味的油渍——
“来个桑卡拉的故事吧!”有人喊道。
四下里一阵大笑。卡玛拉仿佛看见过去凌虐过自己的男人像狼群一样聚拢在周围。她晃晃脑袋,想把这画面赶出去。为什么她要上这儿来?这是个错误——
“啊,自由联邦!”说话的是个矮胖子,红发几乎和卡玛拉的一样耀眼。他快活地搓着油腻的双手。“一打富裕的城市,彼此之间骑马不过一天的路程,互相斗得厉害,谁都能从里头大发横财。”
“听说在德希喀拉的夏日祭典上,那个岛差点被食物的重量压沉。”
“或者是客人的重量。”那个恩喀尔人咯咯笑道。
“那是自然的,他们得赛过奥茹拉的春日祭典呀,不是吗?”
“还有朗多萨的冬日祭典。”
黑皮肤的客人站起来,手里拿着个大酒杯。他稍稍有些摇晃,两旁的妓女伸出手去扶他站稳。
“献给桑卡拉的歌。”他略一鞠躬,妓女们鼓起掌来。他清清喉咙,开始歌唱,竟是出奇清澈的男高音:
莫以欢愉将我引诱,姑娘,
因为我已到过极乐的天堂,
并在那蔚蓝的天空下亲吻,
那是欲望永在的神秘之地。
因为我已到过极乐的天堂,
并在那蔚蓝的天空下亲吻,
那是欲望永在的神秘之地。
莫以旅行将我引诱,姑娘,
因为我早已历经千山万水,
并在一位女巫的掌中,
找到了通往尘世天堂的钥匙。
因为我早已历经千山万水,
并在一位女巫的掌中,
找到了通往尘世天堂的钥匙。
噢,莫以温暖的怀抱引诱我,
你的怀抱,无论何等幸福,
我已受过巫女王的款待
再不能与卿共度良宵。
你的怀抱,无论何等幸福,
我已受过巫女王的款待
再不能与卿共度良宵。
所以莫要诱我诉说爱情。
我的心已被巫术俘虏,
我不会爱,除非有她的咒语,
不会梦想得到灵魂的自由。
简短的表演以鞠躬结束,赢得了不少笑声和掌声。他晃晃悠悠地落到椅子里,有个妓女想在他嘴唇上印上一吻,结果却让酒杯抢了先。我的心已被巫术俘虏,
我不会爱,除非有她的咒语,
不会梦想得到灵魂的自由。
“啊,不错,这就是桑卡拉。”红头发道,“我还记得巫女王的盛夏祭典。烟花遮天蔽日,她还让它们好像随音乐起舞一样。”
“我只奇怪她自己没有在它们中间跳起来。”恩喀尔人道。
红头发咯咯笑了,“只要她愿意,肯定没有问题。”
“啊,并且为此早早送掉性命。”
“送掉性命?”红头发哼了一声,“你没听说过吗?她拥有众神的恩宠。他们不会让她死的。”他眨眨眼,“她是他们共同的情人。”
“包括那些女的?”
“没错,尤其是那些女神。她们可都很失意得呢,你知道。”
“丈夫老是摆弄霹雳,或者在天上竞赛战车,全不把她们放在心上。”
“正是。”
卡玛拉轻声说:“多讲点这个巫女王的故事吧。”
几个商人四下打量,想看看这个陌生的声音来自哪里;但大多数人都忙着喝酒,忙着对妓女动手动脚,压根不在乎。“你想知道些什么?”那个度巴纳人头也不回地问。他的口音流水般清澈,极富异国情调。
这个巫女王是确有其人吗?卡玛拉想问他。难道她真的找到了什么法子,不会像别的巫者一样死于自己的巫术?但她不敢。这些人受过教育,又四处游历,深谙世事;而她曾经是个妓女,一位隐士的学生,对遥远国度的现状一无所知。如果她的无知太过明显,他们或许会不屑于回答她。
或者,如果他们察觉出她的渴望,也许会反过来提出许多问题。
她努力让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关于她,有多少是传说,有多少是真的,你知道吗?”
黑皮肤的客人终于转过头,在屋里寻找说话的人,但卡玛拉已经将阴影聚到自己周围,谁也看不见她。“她的宫殿俯瞰桑卡拉港,这我知道,因为我亲自去过。她也确实常常举办宴会,客人里不仅有富人和贵族,任何让她开心的人都会受到邀请;而且宴会上总有各式各样来自外国的娱乐,这些我都见过。至于她是不是也同这些人上床……”他耸耸肩,“君王的挑逗嘛,谁知道什么时候是真有其意,什么时候又仅仅是……外交手段?”
“她的力量呢?”这一次,她让声音从别的地方传出,而且跟先前说话的某个人略略有些相似,免得旁人注意到自己,“跟我们讲讲。”
“这有什么可讲的?她是个女巫,技艺远近闻名。降临桑卡拉的干旱总是被她化为甘霖。敌人从不曾围困她的土地,因为不等两军交战,对方就会遇上巨大的灾难。她的城市,就连瘟疫也绕道而行——而且同样避开她的盟友。每当停泊在她港口里的船只需要出海,总有风及时刮起。再有,她制造的焰火无比壮观,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法师……而我可是颇有些见识的。”
“然而她却没死。”卡玛拉假造的嗓音轻声道。
“还没有。赞美伟大的坎忒雷。”
“已经多久了?”
“谁知道?”他咯咯笑起来,同时轻轻抚弄一个妓女的下巴,“女人从不肯吐露自己的年纪。”
“她的权势已经持续了四十年。”红头发的那一个主动解答道,“之前她是什么样似乎没人知道。”
“多半是从一个大贝壳里生出来的,一出生就已经完全长成形了。”恩喀尔人咯咯笑道,“南边的神灵不是最爱干这种事儿吗?”
四十年!
卡玛拉不再追问,任男人们继续自己醉醺醺的闲聊。她倚坐在阴影里,猛地吐出一口气。四十年!假设她登上宝座时不是个孩子——她当时肯定已经成年了,要是幼年即位,一定会被塑造成不朽的传奇——这意味着她的寿命几乎已经相当于普通的凡人。但那些故事不可能是真的——她使用起力量来比任何法师都要随心所欲。
有没有可能她自己就是个法师?卡玛拉沉思着,又或者对于女人来说,还有别的道路可行?
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冰冷的痛楚,提醒着她:为了变成今天的模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假如能够面对永恒,又不必一个接一个地谋杀无辜者,那会是什么感觉?这念头让她猛地回想起自己在幻想中杀死的那个婴儿,与此同时,一阵烦恶欲吐的感觉警告她不要忘记怜悯的代价。
你不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连片刻工夫也不行。对于让你活下去的力量,人类的同情心正是一道诅咒。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努力重新找回平衡。商人们的低语在远处起伏,无法真正落入她耳中。她想象自己回到了森林里,与埃撒鲁斯一起。她回忆起自己去找他的那一天,下定决心要成为他的学徒,半点不肯听人说什么女人不会、也不能成为法师。那时她发誓说,绝不让任何东西阻止自己。然而现在,现在有迹象表明另一个女人找到了答案——或许甚至与埃撒鲁斯的答案截然不同。卡玛拉知道,如果不能了解真相,自己必定无法安心。
她的心跳稳定下来,恶心的感觉也渐渐退去。卡玛拉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休息室。她召唤来足够的力量,确保没人看见前门打开,也没人听见它在她身后关上。
她站在山顶,凝视下方的灯火。一队旅行者将马车停在山坡背风的一面,有几辆车外仍然点着火把,无疑是为了震慑小偷。营地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轻柔的歌声,离得太远,她也分不清那人究竟是男是女。旅店里的商人还在寻欢作乐,他们上床的时间显然比自己的仆人晚得多。除了守卫和几个到处游荡的人,大多数人已经睡熟了。
她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沉浸在黑夜与寂静中。几分钟后她看见一个人影靠近。黑色的面孔隐藏在夜色中,但耳朵上的金耳环和衣服上的闪光却像月光下的火焰一样耀眼。
他从她站的地方走过,看见了她,然后停下脚步。麦芽酒和妓女的香水仍然附着在他的丝袍上。
“你的声音很好听。”卡玛拉说。
他侧过脑袋,“你就是问起桑卡拉的那个人”
“好耳力。”
“你的口音是个奇怪的大杂烩。来自西部三角洲,也许是,又添上了更北边的味道。很难弄清。”
微弱的笑意扭曲了她的嘴唇,“真是好耳力。”
“干我这行,观察力自有用处。”
“你时常旅行。”
他点点头,“是的。”
“桑卡拉的故事很有趣。你常去吗?”
他沉默了片刻,黑色的眼睛打量着她,寻找着……寻找什么?她对他的思维方式一无所知,所以无法以法术使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
最后他说:“我时不时在那儿做些生意。你问这做什么?”
“你的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也想去那个城市瞧瞧。”
“当真?”这次换成了他冷冷一笑,“啊,我说,真是想不到啊。”
她轻轻扭曲对方意识的线条,将警惕陌生人的那几根剪得短些,加长喜欢新鲜与挑战的那几根。她感到自己的咒语控制了他,感到对方的灵魂按照自己的命令被重新塑造。一股战栗直传到她的脚趾上。这些技巧的理论埃撒鲁斯教过她,但之前她还从没有机会使用——这样的技艺你总不能在自己的老师身上尝试吧。
“我希望看看世界。”她说,“你可以当我的向导。”
要不是她的法术,这样的唐突一定会让他不快,但现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仿佛在思考,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真能派上什么用场。“你肯定拥有什么价值非凡的东西,”最后他说,“否则不会这样对我讲话。从你的衣裳看,那东西肯定不是钱。”
“你再一次展现出了敏锐的洞察力。”
“那么,是什么?”
她抬起一只手,在掌心中变出星星点点的火苗。小孩的把戏,但收到了需要的效果。
他猛地睁大眼睛,“你是个巫者?”
她点点头,没说话,然后屏住了呼吸。现在没法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试图影响他是极其危险的。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摆弄意识的丝线,很容易让它们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起。如果你的推测错得太离谱,甚至可能完全摧毁对方的心智。
于是她转而以一丝力量增强了自己的伪装。不能让他猜出她的真实性别。商人很少带女人上路,除非是为了满足自己更为私密的需要,而卡玛拉无意再次扮演那个角色。
最后他说:“你可以帮我……做什么?我不想有所误会。”
“航行顺风顺水水。陆地上一路平安。”
他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只为了一趟旅行?这可是很多巫术啊。”
“我希望路上过得舒舒服服。”
除了蟋蟀的鸣叫,夜幕下一片寂静。连远处的歌声也早已停止。
“我走陆路,”他说,“而且正好要往自由联邦的方向。尽管不是直接过去。”
“我不着急。”她无所谓似的说。这个谎很有必要;她不愿引起旁人的好奇心,免得他们跑来打探她为什么这样急着过去。“我敢肯定,这一路上我能找到不少乐子……买东西,也许。”
“毫无疑问。”他抬起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金耳环在月光中不停闪烁,“另外,假如有些生意进行得不像我希望的那么顺利——”
“这门艺术难得多,”她说,“也贵得多。”她的嘴角稍稍翘起,“所以,给我买的东西要非常不错才成。”
“当然。”
“那么成交了?”
他摇摇头,嘴里啧啧出声,“明智的人绝不会在一晚上的狂饮之后签下契约。如果你想跟着我,这就是第一课。现在我还有件事儿得去处理——早该去了——然后我会上床睡觉。三天之后,我在班朵阿的生意就会结束。如果那晚你到第三月来找奈唐多,到时候我们可以谈谈条件。如何?”
她点点头。
“还有,拿着。”他从袍子里掏出个小钱袋,红色的丝绸,金线绣花。他把钱袋扔给她,“给自己买几身体面的衣裳。人家都说,一个人怎么样,看他周围的人就知道了,不是吗?”
“我叫科万。”她告诉对方。
他咯咯笑了,“一觉醒来,我准会忘得干干净净。下次见面时一定提醒我一声,嗯?”
他不再说话,转身朝旅店的方向走去。眼下,就连那地方也安静了些。就连妓女们也不再嬉闹。
三天。
她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之久吗?假如真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追踪她怎么办?也许她的那些梦指的就是这个?警告她放慢脚步会有危险,会让它有机会追上自己?
向下,它拉扯着她向下,进入那无名的、恐怖的黑暗……旋涡在她头顶合拢……在它背后、在它底下,是虚无,完全的虚无。
三天。奈唐多说过:“她制造的焰火壮观无比,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法师。”而另一个人还补充说,她不会死。
钱袋里装满了银币。卡玛拉盯着它看了老半天,权衡着自己的选择。然后她回到旅店,用其中一部分钱为自己安排了接下来两晚的房间。其余的她会买身好衣服,年轻男子的衣服。
假如她果真需要与不知名的黑暗战斗,那么,如此重大的场合,何不打扮得体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