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法迪尔遇到的所有障碍里，第五个是最烦人的。它仿佛一座建在庄园外的那种大迷宫，就是有钱人用来炫耀财富的那种。迷宫的墙是修整过的树篱，足有一人多高，一旦走进去就没法看见出口。建造者的意思似乎是要大家漫步在错综复杂的甬道中，同挽在胳膊上的淑女一道欣赏沿途的植物，而且对于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千万不要过分着急。
占卜一条出路本来很容易，可主人显然对此有所防范。无论法迪尔浪费多少法术，看到的也只是更多的树篱。他游荡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宝贵的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掉，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将力量聚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灼热火球，往他认为自己该去的方向释放出去。火球撞上一堵堵青绿的墙壁，在纠结的枝叶中烧出洞来，给他留下一条焦黑的小道。迷宫游戏结束了。
他终于爬出最后一个洞，看见了迷宫背后的房子。法迪尔这时的情绪可不怎么样，好在他用不着再忍受更多的游戏了。一系列的障碍无疑已经达到了目的——消耗他的力量，让他在使用大规模的法术时心存顾虑。当然，原因也可能很简单：放逐的生活让拉密鲁斯精神错乱了。
眼下，他很愿意把钱压在后一种可能性上。
他走进房子，没有仆人赶来迎接；事实上，眼前根本没有任何活物。他召唤来一丝灵火，搜索拉密鲁斯的位置。咒语奏效了，他不由长舒一口气。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玩什么游戏了。他随着魔法留下的踪迹进入屋里，走上大幅弯曲的楼梯，最后到了一个类似图书室的房间，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刚才的花园。透过钻石拼成的窗户，他能看见一条黑色的小径，那是他的怒火在迷宫中烧出的通道。这副景象同样印在拉密鲁斯眼里；法迪尔进门时他就站在窗边，眺望被蹂躏的花园。
“你本来可以用飘浮术，”拉密鲁斯指出，“这样更简单些，当然，或许不那么富有戏剧性。”
“我觉得必须毁掉点什么才行。”法迪尔气冲冲地回答道，“只是灌木，你该觉得庆幸。”
拉密鲁斯轻声笑着从窗前转过身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上回见面还是在单顿的宫廷里，但感觉仿佛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了。即使那些事情给他造成了压力，至少他的外表上并没有流露什么。
“我这里不常有客人，”他说，“偶尔来一个也很少能走到花园。一般说来，在看到我的巨蜥之后，他们就会重新考虑究竟要不要来烦我。”
“如果凡人有事需要找你呢？”
洞察一切的蓝眼睛盯着法迪尔，“当我需要凡人时，我会去找他们。他们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没错，说起来……‘这里’到底是哪儿？”法迪尔四下打量，仿佛期待墙上的什么地方会钉着张地图；头发上那些原始的装饰品也被晃得叮当作响。他与如此优雅精致的环境那么格格不入，但这就是他喜欢的形象。事实上，他真正当野蛮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有些事是很难放下的。
“有关系吗？你找我，我允许你前来。请坐，告诉我这次拜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朝一张红木桌两旁的皮椅挥了挥手；桌子上满是书和手稿，仿佛被法迪尔打断之前他正在研究什么复杂的问题。“你想喝什么自然用不着旁人帮忙。”拉密鲁斯一挥手，手里多了杯葡萄酒，“请自便。”
得了吧。除非绝对必要，你以为我会在这个地方浪费半点法力？法迪尔有些恼怒，但仅此而已。按照法师的标准，拉密鲁斯的举动简直称得上殷勤好客了。
他一屁股坐下，压得椅子嘎吱一声响。片刻之后，法迪尔把消耗力量的顾虑抛到一边，真的给自己变出一大杯麦芽酒。他创造的容器是打过蜡的皮革，完全不适合这间优雅的起居室，跟乡下小酒馆倒是相得益彰。法迪尔真心希望这能让主人感到不快。
“我听说你没有再给自己找个保护人。”法迪尔道，“这个流言属实吗？”
“我听说你对别人的事情发展出一种不健康的兴趣。”拉密鲁斯和和气气地回答道，“这可是真的？”
客人叹口气。闲磕牙还是免了吧。
法迪尔把自己的酒杯放到桌上。一阵魔法的微风吹开几张纸片，让它们躲过了杯底的袭击，时机掌握得分毫不差。他省去开场白，直截了当地说：“噬灵鸟回来了。”
葡萄酒杯刚要碰到拉密鲁斯唇边，却停在半空不动了。
“还有，单顿疯了。”
“单顿本来就是个疯子。”拉密鲁斯静静地说，“跟我说说噬灵鸟的事。”
法迪尔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男巫安图哈斯出现在桑卡拉，挖掘情报，科瑞亚拉努斯的大屠杀，巢穴，死尸，科力瓦的理论……一切的一切。拉密鲁斯默默地听着，毫无动作，只除了一次——他松开了酒杯，杯子还没落地便消失了踪影——然后若有所思地将指尖交叉，雪白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神突然变得冰冷，全然不像人类的眼睛。
法迪尔终于讲完了，拉密鲁斯轻声道：“科力瓦向来喜欢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不要嘲弄你不了解的事情。”法迪尔警告他，“我也在场，我亲眼看见——”
白发法师抬起一只手请他安静，“听我说完……同时，他对这些事的了解也胜过世上的任何人。”
“这么说你相信他。”
“事关这样的生物，没有人会撒谎。”他阴沉沉地笑了笑，表情既没有热度也不含丝毫愉悦，“哪怕是科力瓦。”
拉密鲁斯站起身来回到窗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审视着劫后的花园。
最后法迪尔道：“它们有盟友，拉密鲁斯。人类盟友。单顿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拉密鲁斯没有回答。
“有人说，如果单顿了解了噬灵鸟的真相，他肯定会和它们保持距离。”白发法师还是没说话。“科力瓦说只有你知道该怎样影响他。”
“不用费什么脑筋也能知道我们该如何‘影响’单顿。”拉密鲁斯冷冷地说，“但律法说得很清楚，只要有法师与他订立了契约，我们就不能直接伤害他。你们想要我怎么做？跑到他门口献上我的建议？或者送些下了咒语的花给他，把他变成个更温和、更仁慈的国王？”他的语调严厉而冷酷，“单顿是个残忍的混蛋，他想要的从来只有一样：权力。假如有噬灵鸟找上他，他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应该怎样利用对方，对此我毫不怀疑……而且，如果真有哪个凡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一定就是单顿·奥勒留。”
法迪尔猛地呼出一口气，“那些东西会把整个世界置于危境，这他不会不明白吧——”
“——而他不会活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这就是凡人的天赋和诅咒，不是吗？假如五百年之后，别的人不得不与这些生物战斗，这和单顿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拉密鲁斯转身看着来访者，眼里的黑暗可怕极了，“假如那些怪兽现在能为他效劳，假如它们能帮他巩固自己的帝国，后果大可以留给后人操心。”
“你真这么想？”法迪尔问，“单顿这样的征服者总是很在意自己身后的名声。如果你说高地之王与众不同，如果你说未来对他毫无意义，他会为了转瞬即逝的军事利益出卖他自己的儿子将要统治的世界……那么我会说，你比任何法师都更了解他，这些话只有出自你的口我才会接受。可依照我自己与国王们打交道的经验，我觉得这话并不正确。”
拉密鲁斯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不，”最后他说，“我所认识的单顿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买卖。不是因为他不愿付出这个代价，而是因为像传说中的噬灵鸟这样强大、这样本性恶毒的生物，他绝不会相信自己能永远驾驭它们。”他摇摇头，“他有很多特点，这个单顿·奥勒留，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他喜欢掌控大局。”
“他似乎正在失控。”法迪尔轻声说。
拉密鲁斯没有回答。
“据最了解他的那些人讲，单顿的举止越来越反复无常。常常狂性大发，起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盟友都在私下里议论，说他不再以无情的理性著称，却被冲动的情绪所控制。他们害怕他的判断会因此出错。他们还说他甚至将自己的家庭也看作敌人。”他看见拉密鲁斯身子一僵，于是停下好让对方发表意见，但白发的法师并不出声。“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单顿的确可能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不是吗？或许这次他会跨过野心与莽撞之间的那条线，尽管过去他总能及时止步。”
拉密鲁斯闭上眼，仿佛感到痛苦似的皱起了眉毛。“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最后他说，“那人不会对我撒谎。没错，单顿变了，而且不是往好的方向。”
“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无能为力。他是单顿·奥勒留。”他睁开眼，眼里闪着冰冷的光，“而且有了新的御前法师，所以依照我们的律法，谁也不能直接对他动手。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规定，没错，但我能理解它的必要。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他的御前法师一定能理解与噬灵鸟结盟的危害吧？”
“为什么？它们统治天空时世上还不存在法师，我们的时代稍后才来临。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与凡人没有什么不同：通过传说和歌谣，而这些都是它们消失之后很久才出现的。就像他们说的，全是事后文章。噬灵鸟还统治着大地时，人类是不会有热情去编写歌谣与传说的。”他摇摇头，“无论如何，法师应该明白其中的危险，至少理论上如此。假如单顿真的在为这些生物效劳，哪怕他自己并不知情……事情都一样糟糕，非常糟糕。”
“这么说你愿意帮忙？”
拉密鲁斯抬起头，眼神锐利，“帮什么忙？”
“科力瓦建议说，如果能让单顿看清大局，他或许会改弦更张。”
“科力瓦是个傻瓜，”拉密鲁斯简短地说，“单顿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弦更张’。”他回到椅子前坐下，抚摸着雕花的木扶手，仿佛那是恋人柔嫩的肌肤。“这世上曾有三个人可以跟单顿·奥勒留谈这件事，而不会为了自己的诚实受他责罚。我是其中之一。但他已经不再欢迎我的建议，原因你是知道的。第二个是他妻子，高地之后格薇洛法。”他下巴上的肌肉绷紧片刻，“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这么说吧，他们的关系有了变化。如今她也同样帮不上忙。”
“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安铎万王子。只有众神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看重他的话。或许是因为那孩子对政治权力毫无兴趣，永远不会成为父亲的对手。也可能只是因为他遗传了母亲的眼睛。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统治着暴君的内心？一个对王位不感兴趣的王子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自己的每句话都会被人抽丝剥茧、寻找动机。”
“安铎万，就是死了的那个，不是吗？”
“噢，没错。死得硬邦邦的。而单顿的另外几个儿子都有各自的盘算，他们的父亲对谁都不放心……包括那个遁世的疯子萨尔瓦多。所以他们大可以把噬灵鸟的危险说上两个星期，而单顿听到的只是他们各自的野心。他甚至很可能故意和他们对着干。”拉密鲁斯悲伤地摇摇头，“抱歉，法迪尔。我知道这不是你所希望的答案，但这是事实。”
“那么就没人能劝告他了。”
“除非这个科斯塔司可以。而我怀疑——”他猛吸一口气，没有说完自己的想法。
“怀疑什么？”
拉密鲁斯沉默了许久。也许是在权衡，看自己珍爱的秘密和这次合作究竟孰轻孰重？如果是这样，那么法迪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他自己下定决心。
最后拉密鲁斯道：“不久之前我做过一个实验，看法术对凡人的心智会有什么影响。准确地说，我想知道的是，假如我们以咒语缠绕一个人的灵魂，让他的思想遵从我们的愿望，这会不会让他产生别的改变？谁都知道，这种事稍有不慎就会让对方丧失心智，但除此之外，会不会还有更微妙的变化呢？比如那些日积月累，不易引起旁人注意的变化？”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在身前交叉、“答案是肯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凡人灵魂上那些天然的屏障会被削弱，最后，他不再仅仅从主人那里接受命令，最终他甚至会与施术的法师同化，完全认同后者……精神上被后者污染了。”他略一停顿，“这是个了不起的实验。我想你会同意，它同我们谈到的事情大有关系。”
法迪尔哑口无言。拉密鲁斯刚刚真的同自己分享了如此重要的信息吗？这可是能让一个法师在同伴中占据优势的知识。在他们中间，这样的事几乎闻所未闻。法师们首先是彼此的对手，其余的一切都要排在后边。
这说明他认为事态有多么严重。这个念头让他一阵战栗。说明他认为我们必须采取怎样的极端手段才能应付这场危机。“这么说，你觉得单顿是被法术操纵，受了他人的影响？表面上的疯狂实际上是因为有人在摆布他的精神？”
拉密鲁斯盯着法迪尔，眼里闪着阴暗的光芒，“你错过了重点，我的兄弟。科斯塔司并没有引起他的疯狂。科斯塔司就是他的疯狂。”
他再次起身回到窗前。太阳开始西落，橙黄色的光线透过迷宫中烧焦的大洞，点亮了洞口的边缘。“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有了一个可能已经丧失心智的法师，和一个很快可能步他后尘的国王。科力瓦能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俩，同时不违背束缚我们所有人的律法？”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占卜一条出路本来很容易，可主人显然对此有所防范。无论法迪尔浪费多少法术，看到的也只是更多的树篱。他游荡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宝贵的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掉，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将力量聚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灼热火球，往他认为自己该去的方向释放出去。火球撞上一堵堵青绿的墙壁，在纠结的枝叶中烧出洞来，给他留下一条焦黑的小道。迷宫游戏结束了。
他终于爬出最后一个洞，看见了迷宫背后的房子。法迪尔这时的情绪可不怎么样，好在他用不着再忍受更多的游戏了。一系列的障碍无疑已经达到了目的——消耗他的力量，让他在使用大规模的法术时心存顾虑。当然，原因也可能很简单：放逐的生活让拉密鲁斯精神错乱了。
眼下，他很愿意把钱压在后一种可能性上。
他走进房子，没有仆人赶来迎接；事实上，眼前根本没有任何活物。他召唤来一丝灵火，搜索拉密鲁斯的位置。咒语奏效了，他不由长舒一口气。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玩什么游戏了。他随着魔法留下的踪迹进入屋里，走上大幅弯曲的楼梯，最后到了一个类似图书室的房间，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刚才的花园。透过钻石拼成的窗户，他能看见一条黑色的小径，那是他的怒火在迷宫中烧出的通道。这副景象同样印在拉密鲁斯眼里；法迪尔进门时他就站在窗边，眺望被蹂躏的花园。
“你本来可以用飘浮术，”拉密鲁斯指出，“这样更简单些，当然，或许不那么富有戏剧性。”
“我觉得必须毁掉点什么才行。”法迪尔气冲冲地回答道，“只是灌木，你该觉得庆幸。”
拉密鲁斯轻声笑着从窗前转过身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上回见面还是在单顿的宫廷里，但感觉仿佛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了。即使那些事情给他造成了压力，至少他的外表上并没有流露什么。
“我这里不常有客人，”他说，“偶尔来一个也很少能走到花园。一般说来，在看到我的巨蜥之后，他们就会重新考虑究竟要不要来烦我。”
“如果凡人有事需要找你呢？”
洞察一切的蓝眼睛盯着法迪尔，“当我需要凡人时，我会去找他们。他们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没错，说起来……‘这里’到底是哪儿？”法迪尔四下打量，仿佛期待墙上的什么地方会钉着张地图；头发上那些原始的装饰品也被晃得叮当作响。他与如此优雅精致的环境那么格格不入，但这就是他喜欢的形象。事实上，他真正当野蛮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有些事是很难放下的。
“有关系吗？你找我，我允许你前来。请坐，告诉我这次拜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朝一张红木桌两旁的皮椅挥了挥手；桌子上满是书和手稿，仿佛被法迪尔打断之前他正在研究什么复杂的问题。“你想喝什么自然用不着旁人帮忙。”拉密鲁斯一挥手，手里多了杯葡萄酒，“请自便。”
得了吧。除非绝对必要，你以为我会在这个地方浪费半点法力？法迪尔有些恼怒，但仅此而已。按照法师的标准，拉密鲁斯的举动简直称得上殷勤好客了。
他一屁股坐下，压得椅子嘎吱一声响。片刻之后，法迪尔把消耗力量的顾虑抛到一边，真的给自己变出一大杯麦芽酒。他创造的容器是打过蜡的皮革，完全不适合这间优雅的起居室，跟乡下小酒馆倒是相得益彰。法迪尔真心希望这能让主人感到不快。
“我听说你没有再给自己找个保护人。”法迪尔道，“这个流言属实吗？”
“我听说你对别人的事情发展出一种不健康的兴趣。”拉密鲁斯和和气气地回答道，“这可是真的？”
客人叹口气。闲磕牙还是免了吧。
法迪尔把自己的酒杯放到桌上。一阵魔法的微风吹开几张纸片，让它们躲过了杯底的袭击，时机掌握得分毫不差。他省去开场白，直截了当地说：“噬灵鸟回来了。”
葡萄酒杯刚要碰到拉密鲁斯唇边，却停在半空不动了。
“还有，单顿疯了。”
“单顿本来就是个疯子。”拉密鲁斯静静地说，“跟我说说噬灵鸟的事。”
法迪尔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男巫安图哈斯出现在桑卡拉，挖掘情报，科瑞亚拉努斯的大屠杀，巢穴，死尸，科力瓦的理论……一切的一切。拉密鲁斯默默地听着，毫无动作，只除了一次——他松开了酒杯，杯子还没落地便消失了踪影——然后若有所思地将指尖交叉，雪白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神突然变得冰冷，全然不像人类的眼睛。
法迪尔终于讲完了，拉密鲁斯轻声道：“科力瓦向来喜欢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不要嘲弄你不了解的事情。”法迪尔警告他，“我也在场，我亲眼看见——”
白发法师抬起一只手请他安静，“听我说完……同时，他对这些事的了解也胜过世上的任何人。”
“这么说你相信他。”
“事关这样的生物，没有人会撒谎。”他阴沉沉地笑了笑，表情既没有热度也不含丝毫愉悦，“哪怕是科力瓦。”
拉密鲁斯站起身来回到窗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审视着劫后的花园。
最后法迪尔道：“它们有盟友，拉密鲁斯。人类盟友。单顿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拉密鲁斯没有回答。
“有人说，如果单顿了解了噬灵鸟的真相，他肯定会和它们保持距离。”白发法师还是没说话。“科力瓦说只有你知道该怎样影响他。”
“不用费什么脑筋也能知道我们该如何‘影响’单顿。”拉密鲁斯冷冷地说，“但律法说得很清楚，只要有法师与他订立了契约，我们就不能直接伤害他。你们想要我怎么做？跑到他门口献上我的建议？或者送些下了咒语的花给他，把他变成个更温和、更仁慈的国王？”他的语调严厉而冷酷，“单顿是个残忍的混蛋，他想要的从来只有一样：权力。假如有噬灵鸟找上他，他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应该怎样利用对方，对此我毫不怀疑……而且，如果真有哪个凡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一定就是单顿·奥勒留。”
法迪尔猛地呼出一口气，“那些东西会把整个世界置于危境，这他不会不明白吧——”
“——而他不会活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这就是凡人的天赋和诅咒，不是吗？假如五百年之后，别的人不得不与这些生物战斗，这和单顿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拉密鲁斯转身看着来访者，眼里的黑暗可怕极了，“假如那些怪兽现在能为他效劳，假如它们能帮他巩固自己的帝国，后果大可以留给后人操心。”
“你真这么想？”法迪尔问，“单顿这样的征服者总是很在意自己身后的名声。如果你说高地之王与众不同，如果你说未来对他毫无意义，他会为了转瞬即逝的军事利益出卖他自己的儿子将要统治的世界……那么我会说，你比任何法师都更了解他，这些话只有出自你的口我才会接受。可依照我自己与国王们打交道的经验，我觉得这话并不正确。”
拉密鲁斯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不，”最后他说，“我所认识的单顿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买卖。不是因为他不愿付出这个代价，而是因为像传说中的噬灵鸟这样强大、这样本性恶毒的生物，他绝不会相信自己能永远驾驭它们。”他摇摇头，“他有很多特点，这个单顿·奥勒留，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他喜欢掌控大局。”
“他似乎正在失控。”法迪尔轻声说。
拉密鲁斯没有回答。
“据最了解他的那些人讲，单顿的举止越来越反复无常。常常狂性大发，起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盟友都在私下里议论，说他不再以无情的理性著称，却被冲动的情绪所控制。他们害怕他的判断会因此出错。他们还说他甚至将自己的家庭也看作敌人。”他看见拉密鲁斯身子一僵，于是停下好让对方发表意见，但白发的法师并不出声。“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单顿的确可能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不是吗？或许这次他会跨过野心与莽撞之间的那条线，尽管过去他总能及时止步。”
拉密鲁斯闭上眼，仿佛感到痛苦似的皱起了眉毛。“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最后他说，“那人不会对我撒谎。没错，单顿变了，而且不是往好的方向。”
“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无能为力。他是单顿·奥勒留。”他睁开眼，眼里闪着冰冷的光，“而且有了新的御前法师，所以依照我们的律法，谁也不能直接对他动手。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规定，没错，但我能理解它的必要。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他的御前法师一定能理解与噬灵鸟结盟的危害吧？”
“为什么？它们统治天空时世上还不存在法师，我们的时代稍后才来临。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与凡人没有什么不同：通过传说和歌谣，而这些都是它们消失之后很久才出现的。就像他们说的，全是事后文章。噬灵鸟还统治着大地时，人类是不会有热情去编写歌谣与传说的。”他摇摇头，“无论如何，法师应该明白其中的危险，至少理论上如此。假如单顿真的在为这些生物效劳，哪怕他自己并不知情……事情都一样糟糕，非常糟糕。”
“这么说你愿意帮忙？”
拉密鲁斯抬起头，眼神锐利，“帮什么忙？”
“科力瓦建议说，如果能让单顿看清大局，他或许会改弦更张。”
“科力瓦是个傻瓜，”拉密鲁斯简短地说，“单顿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弦更张’。”他回到椅子前坐下，抚摸着雕花的木扶手，仿佛那是恋人柔嫩的肌肤。“这世上曾有三个人可以跟单顿·奥勒留谈这件事，而不会为了自己的诚实受他责罚。我是其中之一。但他已经不再欢迎我的建议，原因你是知道的。第二个是他妻子，高地之后格薇洛法。”他下巴上的肌肉绷紧片刻，“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这么说吧，他们的关系有了变化。如今她也同样帮不上忙。”
“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安铎万王子。只有众神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看重他的话。或许是因为那孩子对政治权力毫无兴趣，永远不会成为父亲的对手。也可能只是因为他遗传了母亲的眼睛。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统治着暴君的内心？一个对王位不感兴趣的王子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自己的每句话都会被人抽丝剥茧、寻找动机。”
“安铎万，就是死了的那个，不是吗？”
“噢，没错。死得硬邦邦的。而单顿的另外几个儿子都有各自的盘算，他们的父亲对谁都不放心……包括那个遁世的疯子萨尔瓦多。所以他们大可以把噬灵鸟的危险说上两个星期，而单顿听到的只是他们各自的野心。他甚至很可能故意和他们对着干。”拉密鲁斯悲伤地摇摇头，“抱歉，法迪尔。我知道这不是你所希望的答案，但这是事实。”
“那么就没人能劝告他了。”
“除非这个科斯塔司可以。而我怀疑——”他猛吸一口气，没有说完自己的想法。
“怀疑什么？”
拉密鲁斯沉默了许久。也许是在权衡，看自己珍爱的秘密和这次合作究竟孰轻孰重？如果是这样，那么法迪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他自己下定决心。
最后拉密鲁斯道：“不久之前我做过一个实验，看法术对凡人的心智会有什么影响。准确地说，我想知道的是，假如我们以咒语缠绕一个人的灵魂，让他的思想遵从我们的愿望，这会不会让他产生别的改变？谁都知道，这种事稍有不慎就会让对方丧失心智，但除此之外，会不会还有更微妙的变化呢？比如那些日积月累，不易引起旁人注意的变化？”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在身前交叉、“答案是肯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凡人灵魂上那些天然的屏障会被削弱，最后，他不再仅仅从主人那里接受命令，最终他甚至会与施术的法师同化，完全认同后者……精神上被后者污染了。”他略一停顿，“这是个了不起的实验。我想你会同意，它同我们谈到的事情大有关系。”
法迪尔哑口无言。拉密鲁斯刚刚真的同自己分享了如此重要的信息吗？这可是能让一个法师在同伴中占据优势的知识。在他们中间，这样的事几乎闻所未闻。法师们首先是彼此的对手，其余的一切都要排在后边。
这说明他认为事态有多么严重。这个念头让他一阵战栗。说明他认为我们必须采取怎样的极端手段才能应付这场危机。“这么说，你觉得单顿是被法术操纵，受了他人的影响？表面上的疯狂实际上是因为有人在摆布他的精神？”
拉密鲁斯盯着法迪尔，眼里闪着阴暗的光芒，“你错过了重点，我的兄弟。科斯塔司并没有引起他的疯狂。科斯塔司就是他的疯狂。”
他再次起身回到窗前。太阳开始西落，橙黄色的光线透过迷宫中烧焦的大洞，点亮了洞口的边缘。“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有了一个可能已经丧失心智的法师，和一个很快可能步他后尘的国王。科力瓦能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俩，同时不违背束缚我们所有人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