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马车内部光线暗淡，一股子霉味，但至少还算干燥。座椅上原本摆着胀鼓鼓的丝绸坐垫，长时间的颠簸之后已经给压平了。科力瓦示意安铎万先请，自己借此机会最后看了眼任性的王子找到的那个女巫。
她站在那儿，多么安静，多么耐心。不像寻常的凡人那样瞪大了眼睛，也不像护卫们那样紧张不安。她的神情更加……更加叛逆。她的眼睛如冷硬的钻石般闪闪发光，事实上这也是他唯一能看清的特征；缠绕在她身上的伪装咒语太过紧密——太过巧妙——要想解开它们，他非得大费周章不可。安铎万的思绪显示出她的确是个女人，而且揭露了他俩刚才的亲昵，但想要看穿她就仿佛读一本被封印的书。他最多只能看到封皮，只能据此猜测里面的内容。
之前他施在安铎万身上的咒语已经消失；这一点在科力瓦第一眼看见王子时就已经瞧得清清楚楚。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它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于是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效力，要么就是有人强行将它消除了。哪种可能更有吸引力？难道这个伪装成男人的钻石眼睛就是所有法师都在追捕的女巫？吸食王子精血的寄生虫，杀害法师的凶手，甚至可能她自己就是个法师？科力瓦意识到，哪怕只是提出这个问题也十分危险。假如安铎万真是她的灵伴，以法术探究他俩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致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没有行动的原因。
科力瓦看着她，感到一股奇特的激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扩散开。让凡人们沉醉在自己不朽的爱情和政治野心里吧，十次、百次甚至千次的重复之后，这种事总会失去吸引力。对于法师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新奇的事物更让人激动、比尚未探究的谜更令人疯狂。他上一次发现一件新鲜事是在多少个世纪之前？他根本没法数得过来。然而现在，眼前就有个全新的东西，一个仿佛打破了世界上所有规则的东西。或许她甚至是一个全新物种中的头一个——而他却没法给予她她所应得的注意力。真教人发疯。
假如噬灵鸟回来，整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这一切也都将失去意义。他提醒自己。
最后，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神秘的女人身上收回，踉着安铎万上了马车。为了避雨，百叶窗已经放下来，只剩一盏调暗的小油灯照明。他借着昏黄闪烁的光线看了看单顿的三儿子，哪怕是以平常的标准，他的脸色也显得过于苍白。科力瓦估计安铎万比上次见面时至少掉了十磅，而王子身上原本就没有多少赘肉可以抛却。结局已经近了。
杀掉她就可以结束。他暗想。既然已经为那个代词找到了相对应的面孔，这几个字突然变得十分简单；又十分复杂。
“你来这儿做什么？”安铎万问，“你找到诅咒我的那个女人了吗？我是不是可以结束搜索去对付她了？”
科力瓦吓了一跳，然后才想到，王子还不知道。这念头在他看来实在不可思议。不过，王子对那种寄生的关系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科力瓦的咒语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这倒也并不奇怪。再说了……法师以一丝力量小心翼翼地略加检视，很快确认了自己的怀疑。安铎万身上缠绕着其他人的魔法，那个咒语相当精妙，会阻止他对与自己同行的女人产生任何猜疑。
她做事很彻底，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的咒语是法术。科力瓦承认了这个事实，尽管他的血液因此变得冰凉，尽管这撼动了整个宇宙的根基，但那力量的性质无可怀疑。它很冷，仿佛极地大海中的一层冰，闪闪发光的黑色核心上流动着寒气逼人的冰水。巫术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巫术不会吸食一个人生命的热量，直到他的整个灵魂都冻成冰块。巫者们也不会玩弄一个濒死的人。突然之间，他们先前的性游戏有了全新的意义。即使以法师的标准，那含义也令人浑身发冷。
安铎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觉得科力瓦彻底疯了，“你是说……你想让我回家？现在？”
科力瓦点点头。
安铎万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靠在马车的厢壁上，“父亲曾告诉我，法师全是疯子。看来他说得没错。”
一丝微笑出现在科力瓦唇角，干瘪而冷淡，“无论如何，殿下，我所说的事并非虚妄。”
“那好吧。”安铎万挥了挥手，那是个略带帝王气的手势，“跟我讲讲。”
科力瓦开始说。起先讲得很慢；在进入细节之前，首先要确保让安铎万理解情况有多么严重。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刚说出“噬灵鸟”三个字，王子就坐直了身子，之后再也没有放松下来。
科力瓦说完之后，王子嘴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内已深处：“这么说，它们并不只是传说而已。”
“不，殿下，它们相当真实。”
“母亲提到过它们。很多次。这是她所信仰的宗教的一部分，你知道。她说她的同胞相信它们总有一天会回来。那时会有一场大战，战争的结果将决定人类的命运。”他摇摇头，“谁能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的有生之年？”
“假如你听过传说，”科力瓦静静地说，“那么你该明白其中的危险。”
安铎万抬起眼睛。在马车的阴影里，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你是指噬灵鸟会吞噬整个世界，如果它们有机会的话？没错，我明白。”
科力瓦深吸一口气。真不敢相信我马上要对一个凡人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相信你父亲如今的法师与它们是同盟。你父亲可能毫不知情，却透过这层关系被它们利用。假如他能明白事情的真相，假如他能理解危险是多么巨大……有些人认为他会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
安铎万瞪大了眼睛。有一阵子他仿佛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最后他说，“要我把这一切解释给我父亲听？”
“拉密鲁斯说只有你能办到。他说你父亲会听从你的劝告。”
“没错，他的确听我劝告，可那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气愤得想要站起来，可车里空间狭小，不容许他有这样的举动；他猛地喷出口气，坐回长凳上，两只手烦乱地揉搓在一起，“难道你忘了我们对他做了什么，科力瓦？忘了你做了什么？看在涟娜的分上！你以为在那之后他还会采纳我的建议吗？”
“现在他可以知道真相了，”科力瓦冷静地说，“只要能让他接受，怎么说都行。有必要的话，我来承担一切责任，他有什么怒气都可以冲我来——”
“我该怎么说？”安铎万质问道，“该怎么告诉单顿·奥勒留那样的人，告诉他自己的儿子耍弄了他，让他毫无必要地哀恸伤心，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王家大法师，然后将他逼到了疯狂的边缘——是的，这些事我听说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可以独自一个人到各省逍遥一圈，然后再回到家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会砍了我的脑袋，科力瓦。无论你为我准备了怎样一篇演说，我也讲不完第二个字。假如你以为事情不至于那样糟，那么你就完全不了解我的父亲。”
“就是说，没有希望了。”科力瓦神色阴沉，“你是这意思吗？”
“法师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安铎万问，“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那么真正的恶人是你们中的一员。难道你们就不能想办法控制他，有必要的话甚至干掉他？我知道你们的习惯是彼此之间绝不开战，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值得破一次例。难道说，事情对凡人的国王已经足够危险，却还不足以让法师们做这种小事？”
科力瓦身子一僵。我们有我们的律法，但你不可能理解它对我们的意义。在律法创立之前，法师们对世界有多大的破坏，凡人是早已忘记了。否则他们对我们的恐惧会比现在更强烈百倍，并且很可能会重新考虑，究竟要不要与我们分享这个世界。
“我们不会直接对付一个法师。”他轻声说，“在单顿与某个法师订立契约之后，我们也不能对他出手。哪怕是为了这样的事件。”
“那好吧。”安铎万大声吐出一口气，重新靠在厢壁上，“既然你是这个答案，那就是没有希望了。”他闭上眼，用手指揉着，显得很疲惫，“我母亲呢，她能帮上忙吗？”
“格薇洛法？”
“她的建议很受他重视，远胜于我。事情棘手的时候，连拉密鲁斯也会向她寻求帮助。她能让我父亲平静下来。一向如此。”
科力瓦有些迟疑。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愿再让年轻的王子遭受更多的痛苦，而这本该是人类才有的感情。“单顿伤害了她，”他柔声道，“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据说她已经不肯接近他了。”
安铎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什么？他对她干了什么？告诉我！”
“我不知情，”科力瓦撒了个谎，“抱歉。”
安铎万在局促的空间里尽力转开身子。科力瓦一言不发，任他躲开自己的目光。
“他到底怎么了？”过了半晌，王子说道，“我不明白。他从来都是个严厉的人，很容易动怒，但母亲总能引出他最好的一面。有一次他曾经对我说，整个王国里，只有她才能让他保持神智。她和拉密鲁斯。”他咬住下唇，“现在一个走了，一个不敢接近他……难怪他会变得疯狂。他被对手和伪装的朋友包围着，每个角落里都有敌人，却无人可以信赖。遇上这样的情形，即使最强大的国王也会有麻烦。”
而且还有个法师像秃鹫般盘旋在他头顶，等着对此加以利用。“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他需要你了。”科力瓦静静地说。
“你可以把这话讲上一千次，可它还是不能保住我的脑袋。”
科力瓦气恼地长叹一声，“那么哪里还有希望？你来告诉我，殿下。你了解他，也了解他的宫廷——”
“——还知道你是他的敌人，科力瓦。或者这已经改变了？为什么我要把他的情况告诉一个敌人？”
科力瓦绷紧了下巴。“这件事不是凡人的政治，远比凡人的政治更重要。”最后他说。
“然而你却没有让拉密鲁斯来找我，让他向我提出这要求——而你明知我会相信他的话。所以，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科力瓦的表情越发阴沉，“拉密鲁斯恨你父亲，比整个安沙撒加在一起还要厉害。他绝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那他可真是目光短浅，你不这么想吗？假如情势真像你形容的那么危险。”
“在有件事上，法师与常人并无区别，殿下。双方都能对自己不愿听见的坏消息充耳不闻。”他顿了顿，“拉密鲁斯告诉我们，世上只有两个人对单顿足够了解，可以在这件事上对他施加影响：你和你母亲。你们两人体内都流着神使的血。对付这些生物不是你们家族的责任吗？假如你不肯承担，这责任该落到谁的肩上？”
王子眼中闪过炽热的愤怒，但他并未将怒意宣泄出来。因为我说得没错，科力瓦暗想，而且他也知道。再次开口时，安铎万的声音变得如寒冰一般：“你能把我送到王宫里？”
“只能到附近，没法进去。科斯塔司肯定已经编织了一张严密的防护网，任何法术都会立刻触动警报。把你送进去就等于对他宣布我们来了，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地点并不重要。我知道进去的法子。”
科力瓦点点头。单顿的宫殿曾经是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为战争做好了各种准备，这就意味着肯定有一条地道通向周围的乡村，让王室成员可以在被围困时逃到安全的地方。这样的通道甚至可能不止一条。每条地道一定都有足够的咒语防护，以躲开陌生人的耳目，但安铎万当然知道它有。
“我去。”安铎万说，“我会跟母亲谈谈。看她对当前的局势有什么看法；假如真有需要，我会恳求她采取行动。但仅此而已，科力瓦。除此之外，任何举动都是必死无疑。我并不介意为了某个目的而死，但为了毫无意义的愚蠢送命，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吸引力。”
科力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我感谢你，殿下。”
“假如被我发现你在利用这个局面，借我之手对付我的父亲……”他没有说完，让句子化为富有深意的沉默。
知果我真有这打算，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科力瓦阴沉地想。我会用咒语缠绕你的心灵，让你祈求能为我效劳；哪怕我告诉你说，我想把你母亲的血放在晚餐的餐桌上，你也会去割开她的喉咙。
“律法禁止我对单顿出手。”他轻声说。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律法只禁止杀死一个法师的保护人——但这点自然没必要让这孩子知道。法师们的秘密规则，凡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科力瓦点点头，“只等你做好准备。”
安铎万瞥了眼车门，显得有些犹豫。看到他的表情，科力瓦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
“这儿有个人。一个女巫。她救了我的命。我希望——”
“她可以跟我们一道，”科力瓦很快回答说，“我会把她一起传送过去，只要她同意。”
安铎万眨眨眼，“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争辩一场呢。”
“我有我的理由。”
她不会自愿放弃你的。科力瓦暗想。无论是怎样邪恶的欲望促使她诱惑自己的食物，她都不会就这样放开你。这一点科力瓦无需借助法术就能知道；她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记得噬灵鸟也有那样的眼睛。也可能不是。无数个年头模糊了他的记忆，实在很难确定。他上一次从近处看见噬灵鸟，距今已经过去了多少个世纪？
如果噬灵鸟已经回到人间，你很快就会再看见它们了，他告诉自己。而一旦它们嗅到你的气味，它们也会立刻认出你。
他毫不怀疑安铎万的女法师会接受邀请。无论她为什么追踪、引诱自己的牺牲品，她都不会愿意这么快就失去对他的控制。而安铎万对她显然已经痴迷到了极点；年轻男人总有些冲动，有时会毫无道理地对某人五体投地。至于科力瓦，他看得出这样一个人在单顿的王国里很可能会有用处，比如分散敌人的注意。如果科斯塔司意识到自己的领地内有个女法师，他或许会忽略不少旁的事情，这很可能会有所帮助。
这就是科力瓦为自己找的理由，它们都很有道理，让他不必再进一步质问自己的动机，也不必深究自己到底愿意冒多大的风险，只为有一个从近处研究她的机会。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站在那儿，多么安静，多么耐心。不像寻常的凡人那样瞪大了眼睛，也不像护卫们那样紧张不安。她的神情更加……更加叛逆。她的眼睛如冷硬的钻石般闪闪发光，事实上这也是他唯一能看清的特征；缠绕在她身上的伪装咒语太过紧密——太过巧妙——要想解开它们，他非得大费周章不可。安铎万的思绪显示出她的确是个女人，而且揭露了他俩刚才的亲昵，但想要看穿她就仿佛读一本被封印的书。他最多只能看到封皮，只能据此猜测里面的内容。
之前他施在安铎万身上的咒语已经消失；这一点在科力瓦第一眼看见王子时就已经瞧得清清楚楚。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它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于是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效力，要么就是有人强行将它消除了。哪种可能更有吸引力？难道这个伪装成男人的钻石眼睛就是所有法师都在追捕的女巫？吸食王子精血的寄生虫，杀害法师的凶手，甚至可能她自己就是个法师？科力瓦意识到，哪怕只是提出这个问题也十分危险。假如安铎万真是她的灵伴，以法术探究他俩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致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没有行动的原因。
科力瓦看着她，感到一股奇特的激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扩散开。让凡人们沉醉在自己不朽的爱情和政治野心里吧，十次、百次甚至千次的重复之后，这种事总会失去吸引力。对于法师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新奇的事物更让人激动、比尚未探究的谜更令人疯狂。他上一次发现一件新鲜事是在多少个世纪之前？他根本没法数得过来。然而现在，眼前就有个全新的东西，一个仿佛打破了世界上所有规则的东西。或许她甚至是一个全新物种中的头一个——而他却没法给予她她所应得的注意力。真教人发疯。
假如噬灵鸟回来，整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这一切也都将失去意义。他提醒自己。
最后，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神秘的女人身上收回，踉着安铎万上了马车。为了避雨，百叶窗已经放下来，只剩一盏调暗的小油灯照明。他借着昏黄闪烁的光线看了看单顿的三儿子，哪怕是以平常的标准，他的脸色也显得过于苍白。科力瓦估计安铎万比上次见面时至少掉了十磅，而王子身上原本就没有多少赘肉可以抛却。结局已经近了。
杀掉她就可以结束。他暗想。既然已经为那个代词找到了相对应的面孔，这几个字突然变得十分简单；又十分复杂。
“你来这儿做什么？”安铎万问，“你找到诅咒我的那个女人了吗？我是不是可以结束搜索去对付她了？”
科力瓦吓了一跳，然后才想到，王子还不知道。这念头在他看来实在不可思议。不过，王子对那种寄生的关系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科力瓦的咒语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这倒也并不奇怪。再说了……法师以一丝力量小心翼翼地略加检视，很快确认了自己的怀疑。安铎万身上缠绕着其他人的魔法，那个咒语相当精妙，会阻止他对与自己同行的女人产生任何猜疑。
她做事很彻底，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的咒语是法术。科力瓦承认了这个事实，尽管他的血液因此变得冰凉，尽管这撼动了整个宇宙的根基，但那力量的性质无可怀疑。它很冷，仿佛极地大海中的一层冰，闪闪发光的黑色核心上流动着寒气逼人的冰水。巫术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巫术不会吸食一个人生命的热量，直到他的整个灵魂都冻成冰块。巫者们也不会玩弄一个濒死的人。突然之间，他们先前的性游戏有了全新的意义。即使以法师的标准，那含义也令人浑身发冷。
集中精神，科力瓦。做你必须做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请原谅，安铎万王子。我并不想打扰你的旅程，但你的家乡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要你的关注。很抱歉我成了带来坏消息的人。”安铎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觉得科力瓦彻底疯了，“你是说……你想让我回家？现在？”
科力瓦点点头。
安铎万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靠在马车的厢壁上，“父亲曾告诉我，法师全是疯子。看来他说得没错。”
一丝微笑出现在科力瓦唇角，干瘪而冷淡，“无论如何，殿下，我所说的事并非虚妄。”
“那好吧。”安铎万挥了挥手，那是个略带帝王气的手势，“跟我讲讲。”
科力瓦开始说。起先讲得很慢；在进入细节之前，首先要确保让安铎万理解情况有多么严重。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刚说出“噬灵鸟”三个字，王子就坐直了身子，之后再也没有放松下来。
科力瓦说完之后，王子嘴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内已深处：“这么说，它们并不只是传说而已。”
“不，殿下，它们相当真实。”
“母亲提到过它们。很多次。这是她所信仰的宗教的一部分，你知道。她说她的同胞相信它们总有一天会回来。那时会有一场大战，战争的结果将决定人类的命运。”他摇摇头，“谁能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的有生之年？”
“假如你听过传说，”科力瓦静静地说，“那么你该明白其中的危险。”
安铎万抬起眼睛。在马车的阴影里，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你是指噬灵鸟会吞噬整个世界，如果它们有机会的话？没错，我明白。”
科力瓦深吸一口气。真不敢相信我马上要对一个凡人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相信你父亲如今的法师与它们是同盟。你父亲可能毫不知情，却透过这层关系被它们利用。假如他能明白事情的真相，假如他能理解危险是多么巨大……有些人认为他会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
安铎万瞪大了眼睛。有一阵子他仿佛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最后他说，“要我把这一切解释给我父亲听？”
“拉密鲁斯说只有你能办到。他说你父亲会听从你的劝告。”
“没错，他的确听我劝告，可那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气愤得想要站起来，可车里空间狭小，不容许他有这样的举动；他猛地喷出口气，坐回长凳上，两只手烦乱地揉搓在一起，“难道你忘了我们对他做了什么，科力瓦？忘了你做了什么？看在涟娜的分上！你以为在那之后他还会采纳我的建议吗？”
“现在他可以知道真相了，”科力瓦冷静地说，“只要能让他接受，怎么说都行。有必要的话，我来承担一切责任，他有什么怒气都可以冲我来——”
“我该怎么说？”安铎万质问道，“该怎么告诉单顿·奥勒留那样的人，告诉他自己的儿子耍弄了他，让他毫无必要地哀恸伤心，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王家大法师，然后将他逼到了疯狂的边缘——是的，这些事我听说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可以独自一个人到各省逍遥一圈，然后再回到家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会砍了我的脑袋，科力瓦。无论你为我准备了怎样一篇演说，我也讲不完第二个字。假如你以为事情不至于那样糟，那么你就完全不了解我的父亲。”
“就是说，没有希望了。”科力瓦神色阴沉，“你是这意思吗？”
“法师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安铎万问，“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那么真正的恶人是你们中的一员。难道你们就不能想办法控制他，有必要的话甚至干掉他？我知道你们的习惯是彼此之间绝不开战，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值得破一次例。难道说，事情对凡人的国王已经足够危险，却还不足以让法师们做这种小事？”
科力瓦身子一僵。我们有我们的律法，但你不可能理解它对我们的意义。在律法创立之前，法师们对世界有多大的破坏，凡人是早已忘记了。否则他们对我们的恐惧会比现在更强烈百倍，并且很可能会重新考虑，究竟要不要与我们分享这个世界。
“我们不会直接对付一个法师。”他轻声说，“在单顿与某个法师订立契约之后，我们也不能对他出手。哪怕是为了这样的事件。”
“那好吧。”安铎万大声吐出一口气，重新靠在厢壁上，“既然你是这个答案，那就是没有希望了。”他闭上眼，用手指揉着，显得很疲惫，“我母亲呢，她能帮上忙吗？”
“格薇洛法？”
“她的建议很受他重视，远胜于我。事情棘手的时候，连拉密鲁斯也会向她寻求帮助。她能让我父亲平静下来。一向如此。”
科力瓦有些迟疑。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愿再让年轻的王子遭受更多的痛苦，而这本该是人类才有的感情。“单顿伤害了她，”他柔声道，“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据说她已经不肯接近他了。”
安铎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什么？他对她干了什么？告诉我！”
“我不知情，”科力瓦撒了个谎，“抱歉。”
安铎万在局促的空间里尽力转开身子。科力瓦一言不发，任他躲开自己的目光。
“他到底怎么了？”过了半晌，王子说道，“我不明白。他从来都是个严厉的人，很容易动怒，但母亲总能引出他最好的一面。有一次他曾经对我说，整个王国里，只有她才能让他保持神智。她和拉密鲁斯。”他咬住下唇，“现在一个走了，一个不敢接近他……难怪他会变得疯狂。他被对手和伪装的朋友包围着，每个角落里都有敌人，却无人可以信赖。遇上这样的情形，即使最强大的国王也会有麻烦。”
而且还有个法师像秃鹫般盘旋在他头顶，等着对此加以利用。“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他需要你了。”科力瓦静静地说。
“你可以把这话讲上一千次，可它还是不能保住我的脑袋。”
科力瓦气恼地长叹一声，“那么哪里还有希望？你来告诉我，殿下。你了解他，也了解他的宫廷——”
“——还知道你是他的敌人，科力瓦。或者这已经改变了？为什么我要把他的情况告诉一个敌人？”
科力瓦绷紧了下巴。“这件事不是凡人的政治，远比凡人的政治更重要。”最后他说。
“然而你却没有让拉密鲁斯来找我，让他向我提出这要求——而你明知我会相信他的话。所以，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科力瓦的表情越发阴沉，“拉密鲁斯恨你父亲，比整个安沙撒加在一起还要厉害。他绝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那他可真是目光短浅，你不这么想吗？假如情势真像你形容的那么危险。”
“在有件事上，法师与常人并无区别，殿下。双方都能对自己不愿听见的坏消息充耳不闻。”他顿了顿，“拉密鲁斯告诉我们，世上只有两个人对单顿足够了解，可以在这件事上对他施加影响：你和你母亲。你们两人体内都流着神使的血。对付这些生物不是你们家族的责任吗？假如你不肯承担，这责任该落到谁的肩上？”
王子眼中闪过炽热的愤怒，但他并未将怒意宣泄出来。因为我说得没错，科力瓦暗想，而且他也知道。再次开口时，安铎万的声音变得如寒冰一般：“你能把我送到王宫里？”
“只能到附近，没法进去。科斯塔司肯定已经编织了一张严密的防护网，任何法术都会立刻触动警报。把你送进去就等于对他宣布我们来了，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地点并不重要。我知道进去的法子。”
科力瓦点点头。单顿的宫殿曾经是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为战争做好了各种准备，这就意味着肯定有一条地道通向周围的乡村，让王室成员可以在被围困时逃到安全的地方。这样的通道甚至可能不止一条。每条地道一定都有足够的咒语防护，以躲开陌生人的耳目，但安铎万当然知道它有。
“我去。”安铎万说，“我会跟母亲谈谈。看她对当前的局势有什么看法；假如真有需要，我会恳求她采取行动。但仅此而已，科力瓦。除此之外，任何举动都是必死无疑。我并不介意为了某个目的而死，但为了毫无意义的愚蠢送命，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吸引力。”
科力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我感谢你，殿下。”
“假如被我发现你在利用这个局面，借我之手对付我的父亲……”他没有说完，让句子化为富有深意的沉默。
知果我真有这打算，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科力瓦阴沉地想。我会用咒语缠绕你的心灵，让你祈求能为我效劳；哪怕我告诉你说，我想把你母亲的血放在晚餐的餐桌上，你也会去割开她的喉咙。
“律法禁止我对单顿出手。”他轻声说。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律法只禁止杀死一个法师的保护人——但这点自然没必要让这孩子知道。法师们的秘密规则，凡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科力瓦点点头，“只等你做好准备。”
安铎万瞥了眼车门，显得有些犹豫。看到他的表情，科力瓦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
“这儿有个人。一个女巫。她救了我的命。我希望——”
“她可以跟我们一道，”科力瓦很快回答说，“我会把她一起传送过去，只要她同意。”
安铎万眨眨眼，“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争辩一场呢。”
“我有我的理由。”
她不会自愿放弃你的。科力瓦暗想。无论是怎样邪恶的欲望促使她诱惑自己的食物，她都不会就这样放开你。这一点科力瓦无需借助法术就能知道；她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记得噬灵鸟也有那样的眼睛。也可能不是。无数个年头模糊了他的记忆，实在很难确定。他上一次从近处看见噬灵鸟，距今已经过去了多少个世纪？
如果噬灵鸟已经回到人间，你很快就会再看见它们了，他告诉自己。而一旦它们嗅到你的气味，它们也会立刻认出你。
他毫不怀疑安铎万的女法师会接受邀请。无论她为什么追踪、引诱自己的牺牲品，她都不会愿意这么快就失去对他的控制。而安铎万对她显然已经痴迷到了极点；年轻男人总有些冲动，有时会毫无道理地对某人五体投地。至于科力瓦，他看得出这样一个人在单顿的王国里很可能会有用处，比如分散敌人的注意。如果科斯塔司意识到自己的领地内有个女法师，他或许会忽略不少旁的事情，这很可能会有所帮助。
这就是科力瓦为自己找的理由，它们都很有道理，让他不必再进一步质问自己的动机，也不必深究自己到底愿意冒多大的风险，只为有一个从近处研究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