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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共识

墙上焚烧着成列的香料,浓郁的熏香勉强遮掩掉了那令人作呕的焦肉味。祭司们围在死者周围喃喃不休,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闷闷的哭声,塔热贡几乎难以将其从祭司们的低语中分辨出来。大部分的尸体已被巨龙带走,只剩下了寥寥几具。
有些参加仪式的人把项链和戒指扔进火里,其他人则从火葬堆前的三个大碗中沾取泥浆,在脸上描画些符号。然而,恩瑞格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盯着烧得噼里啪啦的火焰,仿佛在做白日梦。
“你表兄的父母,他们在这儿吗?”塔热贡问他。
“两年前就死了,”恩瑞格说道,“在北部的果园。”
塔热贡和阿努沃交换了个眼色。
祭司们跪了下来,开始用手指抠抓地面。他们的吟唱声愈发嘹亮而疯狂,仿佛他们正变得急躁不耐。某人的哭泣打破了这催人恍惚的唱诵祝祷,与此同时,恩瑞格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而那两个疾奔者则紧随其后。
他们身处这座城邦底部的某层之中。这里的地道更加狭窄、阴暗且潮湿,苔藓覆盖了绝大部分的墙壁,塔热贡几乎能尝到空气中的水汽。
“仪式结束了?”塔热贡问道。
“直到明天才会结束。”
“好吧,祭司就那样,”塔热贡说,“他们从不去做任何事,除非能把事做得夸张又反常,无论信奉哪个神明都一样。”塔热贡本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结果却失败得一塌糊涂。
“人死了就是死了。把泥浆涂到脸上或是焚烧你的珠宝,这些并不能改变女神的心意,”恩瑞格说道,“卡菲里死了,就是这样。”
阿努沃和塔热贡再次交换了个眼色。
“好吧。”塔热贡回道。像这样跟着这男孩令他觉得自己傻极了,尤其是因为他甚至根本就不想搭理对方。塔热贡对阿努沃打了个手势,表达了想要离开的意愿,但她瞪了他一眼,推着他向前走去。
恩瑞格只是不停地走着,拐入更狭窄的通道,顺着更黑暗的楼梯向下行去。
这座城邦到底有多深?塔热贡好奇地想着。他差点儿踩到一只花斑猫,而在转身看着它跑开时,他沾了一脚的狗屎。塔热贡骂骂咧咧,但却依旧跟在恩瑞格身后。又拐过了一个转角,他们不得不从一个男人身上跃了过去,对方瘫倒在地,手中却还小心翼翼地揽着个瓶子。过道两旁立着许多房屋,一股混杂着尖叫、狗吠和婴儿啼哭的杂音从中传了出来。在这过道里的某所房子内,有个男人正殴打着老婆,对此塔热贡非常确定。他们再转过一个拐角,又通过了一连串的门。新的通道里充满着与之前那条通道几乎完全相同的声响。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些房子正大敞着门。其中一扇门里,一个小女孩正一边抽泣一边擦洗地板。而另一扇门里,一个裸体的老人正在磨刀霍霍。
恩瑞格最后停在一座肮脏简陋的小屋前。他推开门时,这块腐烂的木板还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恩瑞格示意两人跟上前来,随即走进屋去。塔热贡听到走廊深处传来了床板晃动的声响,那是一对男女正在做爱,闹出来的动静还真是不小。
“操他地表的,我们这到底在哪儿?”阿努沃问。
“我觉得我们发现了世界的屁眼,谢谢你带我来到此处。”塔热贡说着,跟在恩瑞格身后进入了房间。
整个房子阴暗而混乱,仅仅靠两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勉强照明,这里散发着一股呕吐物和变质葡萄酒的味道。
“你住在这里吗?”阿努沃听着自己这样问道。
就在恩瑞格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某个房间中传了出来。
“是你吗?恩里 1  ?”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却又沙哑刺耳,仿佛某种弱小得不足为惧的野兽所发出的低吼。这个女子踉踉跄跄地撞上了家具,先是停在门槛附近,最后又摇摇欲坠地斜靠在门边。
“果然是你……”女子停住,紧紧盯着家里的陌生人。她花白的头发蓬乱不堪,身上破旧褴褛的衣衫空空荡荡,仿佛是从别人那儿捡来的一身行头。
“他们是谁?”她问道。
“妈妈,这是阿努沃和塔热贡。”
她的视线落在阿努沃身上。
“我可不会拿钱给你打发妓女。”女子说道。
阿努沃张大了嘴巴,塔热贡则攥紧拳头,但恩瑞格只是笑了笑。
“噢、拜托,你上次为这座房子里的东西付钱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恩瑞格转向疾奔者们,“别理她。”
恩瑞格的妈妈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她试图走向她的儿子,但双腿却不听使唤,于是她就原地不动地站着,牢牢抓住那门把,仿佛一松手就会掉下悬崖。
“我很抱歉,队长,但我带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恩瑞格说道。
他示意阿努沃和塔热贡跟着他,继而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这儿让他们感觉像是被传送到了另一栋楼里:干净的墙壁,崭新的蜡烛,房间里还散发着肉桂的香气,一切都井井有条而又干净整洁。恩瑞格床头的墙上钉着许多他收集来的枯叶和树枝,全都取自于不同的物种。阿努沃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哇!”她叫了出来。
“你喜欢它们吗?”恩瑞格看起来非常自豪,“大多数人甚至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嗯、显然,你们见过。作为疾奔者什么的,但……”
“这简直令人印象深刻。”阿努沃嫣然一笑。
恩瑞格的自豪感又膨胀了些许。
“这就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塔热贡问道
塔热贡话里的某些东西瞬间令恩瑞格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呃……我的意思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当疾奔者的料。”
塔热贡叹了一口气。
“听着,我相信大多数的孩子不会从地表上收集东西,我也注意到你在地表上是怎么行动的,你可以读懂龙的动作,并且知道要往哪儿跑。你当然具备必要条件,并且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疾奔者,但我不能带你走,”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对不起,孩子。”
“但是,为什么?”恩瑞格的心都碎了。
“因为这一次我们要进行的不是一般的地表疾奔。我们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而这对生手来说太危险了。”
随着片刻的沉默,恩瑞格垂下了眼。
“别这样嘛,老大,”阿努沃恳求道,“你可以把他留在后方,把他留在桑达哈尔,我们回来的路上再去接他。”
“桑达哈尔?!”恩瑞格大嚷一声,“你们要去桑达哈尔?”
塔热贡点点头。
“那条路,我曾经走完了一半。”
塔热贡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相信这种说法。
“我去过,真的。先知之巅,就是北面的那座山。我去过那里,在那儿睡了一个晚上才回的家。我发誓!”
“你在地表睡了一整个晚上?”
“是啊!”恩瑞格骄傲地承认着,“我发现了一个山洞并且在里边过了夜。”
“等等,”这下可真把塔热贡的兴趣给激了起来,“你知道一个藏身处,就在这里和桑达哈尔之间?!”
“是的,我知道。”恩瑞格说道。
阿努沃笑着一拳打在塔热贡的肩膀上。
“看吧,他甚至还能帮帮咱们呢。”
* * *
大约花了一个小时,他们才从地底深处爬回住地,阿努沃为同伴们在一个名为“公猪醉如泥” 2  的地方找到了住所。它可能是萨迦德最糟糕的旅店,但就连这个堪比垃圾堆的破地儿,都没有恩瑞格居住的区域那么深入地底。而且,与那个城区相比,这里的通道简直令人觉得宽敞干净又豪华。
“我不明白的是,”塔热贡对阿努沃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让我有点想起了你,”她耸了耸肩,“总之,我就这德性。你的房间在楼上。”
阿努沃交给塔热贡一把钥匙,然后转身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锁。可塔热贡却一动不动。
“我的房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晚不行,塔热贡。”阿努沃说道。
“好吧……”塔热贡一贯的皱眉看起来拧得更厉害了,“为什么?”
阿努沃已经踏入了她的房间。
“因为一旦你得到了那些金子,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当然知道。我必须回家,阿努沃。”
“那就让我跟着你。”
塔热贡叹了口气,按了按他的伤疤。
“阿努沃,我是个有老婆的人……”
“不,你不是。你亲口告诉过我,她已经跟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是因为我离开了!”塔热贡大喊起来,“我是一个地表疾奔者。已经好些年了,我一直没去看过她,她当然会跟了别的男人,”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片刻后又恢复了镇静,“我必须为我的所作所为去补偿他们。一个男人不能就这样抛妻弃子。有了这笔钱……”他犹豫了一下,“我现在能做的,至少是确保他们永远衣食无忧。”
“真为他们高兴。”阿努沃说罢“砰”地关上了门。
塔热贡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把咒骂咽回肚子里,咬牙切齿地转身离开。他爬上岩石雕成的楼梯,一拳打在墙上。几年前,在阿瓦木城的时候,他也曾像这样捶打过墙壁,使得自己的指关节流血不止,而那就是在与莎莉姆结婚的几个月之后。那时的他仿佛一直在试图与一切争斗,与城邦本身、与监禁、与湿热的腐烂味道、与“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的现实。他原先的队伍名为“燃烧的神行者”,从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开始,他就与他们一同在地表上奔跑。尽管为了莎莉姆而与他们分道扬镳并非难事,但没过多久,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地表——那个辽阔浩瀚、明亮耀目、且风声飒飒的地表。即使再多的巨龙也改变不了他的心,于是他收拾好东西离家远去。第一年是辉煌而愉快的,他甚至成立了自己的队伍。但随着年月的流逝,烈日灼伤了他的皮肤,而愧疚烧毁了他的灵魂。对他而言,地表疾奔变得更显漫长,寒风愈加冰冷刺骨,而白昼则越发黯淡无光。在他去过的每个城邦里,每一个恸哭的女人听起来都像是莎莉姆,而每一个男孩——无论多大、无论是在奔跑在欢笑抑或在哭泣,他都觉得像极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儿子。
我还有什么选择?
塔热贡的思绪被骤然绕上他脖子的东西给打断了。一开始,他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他的大脑终于追上感觉时,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两个男人将他死死压在墙上,而第三个人则拿刀抵着他的喉咙。
“出来散步吗,队长?”拿着刀的男人开口说话。
那是塞伊剌科的声音。塔热贡的眼睛刚一适应过来,就认出了他和另外两人——达婓里和泰尤斯。
“只是伸伸腿,做做运动而已,你们呢?”塔热贡反问道。
“噢,只是在寻思着是否真的需要你来做我们的队长。你知道的,我们平时想的也就是这些嘛。”
塔热贡斜眼瞥了瞥泰尤斯,这男孩正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凶狠一些。
“还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吗?你那时在阿巴尔阿尼塔 3  的地下通道里乞讨。我雇佣你之后,你就吃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口肉。”
“但现在你打算害死我。”泰尤斯气急败坏地争辩道。
“你知道,我们一直在想着那一万金铲的赏金,”塞伊剌科说,“这比你的废话值钱多了。况且,弄死一名皇室总管 4  听起来远比屠龙要来得容易。”
“觉得这想法愚蠢透顶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塞伊剌科。”
“为什么?虽然国王知道你是谁,但我能处理好这个问题。”他把刀刃压向塔热贡的喉咙,“然后,我可以直接把队名换一换,改成‘巨龙挖掘者’就行。”
另外两人放声大笑。
“这是个好主意。”塔热贡承认道。
“我们接下来要这么做,”塞伊剌科说,“你会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包括它的细枝末节,然后我会自行决断,判定我的计划是否更合我心。一起面对现实吧,队长,根本就没有毒药,对吗?”
“好吧,”塔热贡说道,“但我需要从我的口袋里掏点东西出来。”
“放开他,达斐里。”
塔热贡把手探入外套,随即便拿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羊皮纸。塞伊剌科一把抢过来展开,然后从每个可能的角度检视着它。
“这是什么?”
塔热贡笑了。
“好吧,我忘了,你不识字……”
塞伊剌科的匕首又重新抵在了塔热贡的喉咙上。
“你会成为一名多么伟大的队长啊。”塔热贡说。
“我可不会让我的人去送死,”塞伊剌科厉声道,“至于文书,可以让其他人读给我听。”塞伊剌科把信递给达斐里,“这上面说什么了?”
这个疾奔者放开塔热贡并接过了信。他蠕动着穿钉打环的嘴唇,默读着那张羊皮纸上的内容。
“这是什么?”达斐里问塔热贡。
“一年前,”他答道,“我们正带着大量的香料和丝绸去往尼威邑 5  。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在司鲁萨的山麓发现了那些尸体。”
达斐里点点头。
“一群因为粗心大意而遭了劫的傻瓜。”塞伊剌科说道。
“被抢劫?”塔热贡笑了,“他们还有满满几袋的罗盘草呢,他们才不是被抢劫了。”他转向泰尤斯,“你肯定还记得,小鬼,他们带着一袋邮件,那还是你发现的。”
泰尤斯瞄了塞伊剌科一眼,心中颇为困惑,于是又把视线转回到塔热贡这边。
“是的……可是,它已经被烧焦了。”
“正是如此,”塔热贡说道,“强盗留下了宝贵的罗盘草,却烧了邮件?这让我很好奇,所以……我对那些尸体进行了更为彻底的搜查。”
“然后你发现了这个,”达斐里说道,“但你是从哪儿找着的?”
塔热贡对他笑了笑。
“这么说吧,这羊皮纸上的腐臭几个月都没散。”
三个男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点扭曲。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上面说了什么?”塞伊剌科质问道。
达斐里耸了耸肩。
“这封信来自桑达哈尔,  出自一个名叫卡诺阿的男人之手,但没说谁是收件人。”
“唯一一个知道的人,大概就是那个拿着信的疾奔者。”塔热贡道。
“这封信看起来像是……炼金术士之间的闲聊交流,”达斐里继续说道,“内容都是关于草药和药物的,但这里面大多数的名称,我压根听都没听说过。”
“没错,”塔热贡说,“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试试把信对着火把。”
围着塔热贡的三个人相互交换了下眼色,但是达斐里还是听从了塔热贡的指示。他把那封信对向火光,所见的事物让他们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印象深刻,是吧?”塔热贡说道,“他先用种子写信,完成以后又放进了羊皮纸的夹层里 6  。”
“上面说了什么?”塞伊剌科问道。
过了好一段时间,达斐里才终于开口:
“巨龙已屠,此物有效。”
 
 1  恩里:恩瑞格的昵称。
 2  酒店的门牌是一头醉得站不直的公猪。
 3  阿巴尔阿尼塔:独立城邦。
 4  皇室总管:凯勒米的职位名称。就实际情况而言,凯勒米是国王的左右手,职责类似于国王的秘书。
 5  尼威邑:独立城邦。
 6  这封密信上的文字是以细小的种子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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