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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同冯志文的品评,由起谷跟夏川都是相当优秀的人才。
「与『亚卡里』有过往来,过去半年曾买卖过『著武』的组织或人物有以下三者。其一是越南人的组织,其二是台湾犯罪者与东水会系吉井组的残党合併后成立的组织,其三是俄罗斯企业家叶戈尔.阿卡济维奇.伊兹沃斯基。」
下午五点,夏川班的报告。
「根据我们的查证,伊兹沃斯基是『亚卡里』的重要干部阿纳托利.伊娃诺维奇.法明岑的外甥。法明岑住在圣彼得堡,目前处于保释状态,我们无法证明伊兹沃斯基是否曾与这个舅舅联繫。伊兹沃斯基的表面职业为贸易商,在札幌及东京拥有办事处,但去年曾因企图输出可作为『著武』零件的电子装置而遭北海道警察举发。」
随著夏川班藏元搜查员的说明,正前方及各人眼前的电脑萤幕上出现一名俄罗斯肥胖中年人的三面照片,以及其他相关资料。
「当时共两名职员遭送检,伊兹沃斯基自己虽没有被逮捕,但『道警』可以肯定伊兹沃斯基涉及大规模走私犯罪行为。」
接著轮到夏川班的山尾搜查员起身说道:
「关于台湾人与日本人的共同组织,当初成立组织而奔走的前吉井组组员在组织成立不久后就除名了,如今组织几乎成台湾人的天下,他们为组织取了个名称叫『流弹沙』。请各位看一下资料,带头大哥叫孙哲伟,是台湾黑社会大帮天阳盟的下游组织成员之一。资料上的一览表是孙哲伟跟他手下的照片、前科纪录及走私过的商品。」
一览表多达三页。开会者一看见多得吓人的组织成员人数,不禁摇头叹息。
「大家看得出来,在走私犯罪上,『流弹沙』是现在势力最庞大的组织,组对(组织犯罪对策部)也列为重点防治对象。」
接著是夏川班船井搜查员的报告。
「最后是关于越南人的组织。成员光目前查出来的就有二十二名,在走私圈裡形成一股新势力。没有特定组织名称︱这似乎是故意的。」
萤幕上出现一些男人的照片及组织图。
「老大叫阮明贤,重要干部有吴得寿、阮廷勇等五名,这些人都没有前科,在四、五年前以合法方式入境,等到巩固在日本的地盘后,才邀集同乡的违法偷渡者,逐渐壮大势力。在『亚卡里』遭举发的半年前,阮明贤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频繁地前往圣彼得堡。或许就是在这个时期,双方进行交易协商。『亚卡里』遭举发后,阮明贤就再也不曾入境俄罗斯了。」
接著是由起谷班小泉搜查员的报告。
「在夏川班的报告裡也提及,以流通量而言目前『流弹沙』占压倒性多数。相较之下,越南组织经手的数量微不足道。但即使市占规模小,毕竟是『著武』的流通路径之一,这是明确的事实。去年发生一起案子,警方在位于小平的黑道地盘内设施破获大量『著武』零件,『组对』似乎早盯上了这个组织,但一直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目前为止,这个组织还没有任何一人遭到逮捕,这也提升了客户对他们的信赖感。」
由起谷主任接著报告。
「与『亚卡里』无关的走私路径,我们也持续追踪调查中,但这方面只能乱枪打鸟,目前还没有斩获。全部查完一遍,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冲津部长此时转头向技术班问道:
「从千田站回收的荷普哥布林及推进板,有没有办法证实是在台湾制造?」
这天铃石主任须指挥修复作业而无法出席,代替出席的柴田技师道:
「只能说可能性很高,但像在其他地区制造的零件也不少,老实说很难下断言。」
「这麽说来,现阶段不能只锁定『流弹沙』……」
冲津如此呢喃后,下达明确的指令。
「持续原本搜查方向的方针不变,但将重点放在叶戈尔.伊兹沃斯基、台湾组织、越南组织这三股势力的监视上。以夏川班为中心,建立轮班制度。由起谷班提供夏川班必要协助,同时持续关注武器黑市的动向。」
最后是姿警部的报告。
「纳维尔果然在日本。」
「确定吗?」
「为了求证,可花了不少银子。」
「买来的情报?」
「是啊。」
「花了多少,向会计部门申请吧。」
「真的可以吗?这不是小数目,而且没有收据。」
「只要是必要合理的支出,他们就会拨款。否则他们就会驳回,就这麽简单。」
宫近酸溜溜地道:「真不晓得是哪裡的情报商人,收费这麽贵。」
「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该不会是合伙报假帐吧?」
「你说话客气点,人家可是朗里来的。」
「朗里3?」
宫近愣了一下,接著瞪大眼道:「你向CIA干员买情报?」
「他退休了,严格来说是前CIA干员。」
在场所有搜查员皆一脸惊愕。过去众人不曾想像,竟然可以利用鼎鼎大名的美国中央情报局作为办案手段。倘若姿警部真有办法向CIA买情报,不管支付他多庞大的契约金都是值得的。姿察觉众人的视线,急忙解释:
「大家别误会,只是私人的交情。CIA将一些工作外包给民营警备企业并不是什麽稀奇事。这些签约人员,说穿了就是佣兵,在当地经常与雇主方的负责人一同搭档执行任务。中东那一带,三不五时就看到一些熟面孔,我也因此认识不少CIA出身的人。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一些世界各地情报机构的退休人员给你们认识。」
「介绍朋友的事情下次再说吧,总之得先查出纳维尔在国内的藏身地点。」
冲津吐了一口烟雾。
「麻烦你继续费心调查。」
「这次你想拜託谁?前MI6干员吗?」
宫近恶意嘲讽,姿却一脸认真地道:
「指定要MI6,倒也不成问题。听说东京有不少他们的人。」
「够了,不用说了。」
「不过我认识的朋友裡,没有MI6出身的人,必须请朋友居中介绍。我不想欠朋友人情,因此得多付一笔仲介费,总支出来看可能不太划算。啊,对了,MI6只是暱称,正式名称是SIS4……」
「我说够了,你听不懂吗?」
宫近大声怒吼。
结束搜查会议后,夏川班与由起谷班又确认每个人的工作分摊与轮班表,才终于解散。一直留到最后一刻的两班主任,几乎在相同时间踏上归途。
由起谷与夏川刚好在厅舍的正门口相遇,自然并肩朝新木场车站迈步。两人身高都在一百八十公分左右,虽不像姿警部或奥兹诺夫警部那麽高,却散发出警察特有的气势,走在一起相当引人注目。
两人的体格都相当结实,唯一差别是夏川的肌肉较壮硕,而由起谷瘦削得多。
「夏川,这三条追查路线,你认为哪一条可能性最高?」
「这个嘛,若以跟『亚卡里』的关联性来看,应该是俄罗斯人吧。」
两人一路上谈论的话题,宛如会议内容的延伸。两人独处时少了许多顾忌,因此能够说出一些纯属推测的个人想法。
「由起谷,你呢?你怎麽看?」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台湾人嫌疑最大,其次是越南人。至于那个伊兹沃斯基,我认为可能性很低。」
「何以见得?」
「我这是根据『著武』来源推测的结论。虽说一部分零件确实可能自俄罗斯经北海道流入东京,但若根据这次犯案用的荷普哥布林零件分析表,也就是目前技术班提出的表格,嫌犯应该利用了不同的路径。」
绝大部分刑警不会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办案技巧或心中盘算。如何抢先他人一步立下大功,是刑警工作的最大动力来源。但夏川与由起谷的相处模式与一般刑警颇不同。一来特搜部的环境风气与传统刑事部门不同,这也对搜查员们的处事方式造成影响;二来这两名年轻人的个性都比他们自己想的还要「忠厚老实」得多;更重要一点,两人在身为警察的观念及办案立场上颇有相知相惜之处。两人都是受到冲津挖角时答应加入特搜部,光从这一点,不难想像两人思想上的共通。
「喂,你也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喝一杯?」
远方出现车站前圆环的照明灯光时,夏川邀约著。
刚刚会议中,夏川确认过今晚两人都没有排班。
「嗯……」由起谷略一思索后道,「可以是可以,但要上哪喝?」
「『木野田』如何?」
「『木野田』?好久没去那裡了。」由起谷的低语声中充满怀旧之情。
于是两人没穿越马路,直接转进左边巷子,在巷弄内绕三个弯,来到一家狭小综合商业大楼一楼的老旧小餐馆。两人穿过染著「木野田」三字的布帘,走向吧檯。
店面相当小,除了吧檯座位,只有四张桌子。由起谷与夏川是唯二客人。「欢迎。」四十多岁的老闆娘站在吧檯内笑嘻嘻地打招呼。但她一转头看见两人,表情登时微妙变化。
「中杯啤酒两杯、一盘综合生鱼片,再随便来点下酒菜。」
夏川说道。这是从前两人经常光顾这家店时,固定会说的一句话。
警察有著聚集在同一家店的习性。这些受警察青睐的店,倒不见得有什麽特徵或共通。除了店内气氛及外观,所在位置及店长的人际关係也是重要因素。这家「木野田」是警察特别爱上门的店家之一。
「好的。」老闆娘走向冰箱,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冷漠。
「我们好久没来了呢。」
「是吗?」
夏川口气熟络,老闆娘却有些爱理不理。她以前总不停喊著「阿夏、由起」,在两人身边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现在完全变一个样。夏川不禁有些尴尬,与由起谷对望了一眼。不一会,老闆娘送上啤酒,两人举杯相碰。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两人一口气喝乾啤酒,又叫了第二杯。
一副运动家模样的夏川,只要一喝酒就会满脸通红。但由起谷刚好相反,白皙的皮肤会变得更白。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光泽,更加增添美青年的形象。
「真羡慕你,不管怎麽喝都不会显露在脸上。」
「没那回事。」
「别谦虚,你喝酒也能照常上班,而且不曾被女人讨厌,真是占尽便宜。」
「不会显露在脸上,却会显露在心裡。」
由起谷轻声一句话,让夏川察觉自己有些轻浮过了头。
「抱歉……」
「别这麽说,我不该说扫兴的话……啊,我要加点鸡胗跟比目鱼。」
由起谷朝牆上的小黑板瞥一眼,追加菜色后道:
「我请客,吃吧。」
「不是说好不互相请吗?」
「别客气,我也会吃。」
由起谷带著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那正是令部下及民众仰慕不已的笑容。
由起谷与城木警视是特搜部内最受女性职员欢迎的两大帅哥。但夏川知道由起谷成为警察前,曾有一段误入歧途的日子。
由起谷与城木平时都是温文儒雅的美男子,但城木不论何时都维持著谦冲的绅士风度,由起谷却偶尔流露出历尽沧桑的一面︱夏川暗自推测,这或许肇因于成长环境不同。这不是高阶与低阶的差异,也不是菁英官员与基层主管的差异。
夏川并没有肤浅到认为万中选一的菁英官员可以过著春风得意的天之骄子生活。在警界,与那些少数的菁英官员相比,在办案现场奔走的基层警察毕竟占压倒性多数。菁英官员须面临尔虞我诈及同侪内斗,往往是基层警察所无法想像。当然,这些是否包含在警察这个人民保姆工作的应尽义务内,就是另一回事了。
乍看软弱又爱唱高调的城木理事官,内心隐藏著刚毅坚强的一面,正是最好的证据。夏川正是体认到这点,从来不敢看轻城木这个人物。
城木与由起谷的差异,或许在人性本质。夏川天马行空地想著,啜著啤酒。
夏川的外貌经常让人误解成九州、冲绳之类南部地区出身的人,但其实从小生长在岩手县;至于由起谷,则生长于山口县的下关。夏川从国中就勤练柔道,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由起谷则总维持著谨慎务实的行事风格。这样的性格差异,也明显反映在搜查方针上。或许正因为两人性格有著天壤之别,才成了言谈投机的酒中知己。
「这次案子特殊,原本早有觉悟,没想到还是比想像中累得多。」
老闆娘从吧檯内端上比目鱼料理,由起谷夹起一块沾著酱油道。他嘴上喊累,语气却没有流露疲累之意。
「我底下那些人都累坏了,还是咬著牙苦撑。夏川,你那个班的状况如何?」
「我那个班每个都是体力过人的硬汉,这点苦算不了什麽。」
「真是有什麽老大,就有什麽手下。」
「没错。不过人手严重不足是事实,无论如何得请上头补些人才行。」
「部长似乎也在想办法增加人力,但遇上些阻碍。」
「部长要求标准太高了。找遍全国,让他看得上的警察恐怕没几个。」
「原因不止这个。」
由起谷压低声音道:
「听说上头不希望特搜部继续扩大规模,反而还有人认为应该缩编。」
「莫名其妙。」夏川愤愤不平地放下酒杯。「这次的案子,我们的搜查进度可比『搜一』还快得多。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不得不说,那几个外包佣兵的功劳也很大。若不是我们的『龙机兵』,现在大家还搞不清楚嫌犯的身分。」
这时,店门突然被人用力拉开,数名客人踏著响亮脚步走进店内。
「太好了,有空位。」
夏川与由起谷皆转头望向门口。那群人一看见两人,登时僵住。他们虽然穿著便服,但一看就知道是警察。共七人,有些人穿体育服。他们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凝视著吧檯边的两人。
「嗯?你不是小山吗?」
夏川朝其中一人搭话。那是个身材肥胖的壮汉,他默默低头鞠躬,但一对眼睛依然笔直瞪视著两人。
「怎麽不说话?最近好吗?」
「啊……嗯。」体育服的小山低声回应。
「欢迎、欢迎,各位请坐。一定是先喝一杯啤酒,对吧?我马上准备,各位先坐一下。」
老闆娘急忙奔出吧檯炒热气氛,将七名客人领到桌边,态度亲热得像变一个人。那七人迟疑了一下,最后分两桌坐下。
「你认识那傢伙?」由起谷低声询问。
「他是我高中学弟。」夏川回答。
「高中?这麽说来,他也是岩手县人?」
「是啊,他也是柔道社社员,跟我参加过全国高中大赛。我当警察后,他追著我的脚步,竟然也当上警察。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是葛饰署的『生安』(生活安全课)。」
疼爱学弟的心情洋溢脸上。夏川自己也察觉到这一点,不禁有些腼腆。然而夏川口中的学弟小山,却脸色铁青地瞪著两人。其他六人态度也跟小山大同小异,没人端起眼前的酒杯。这些人的耳朵及手掌都长了厚茧,显然练柔道练得很勤。
夏川与由起谷默默喝起剩下的啤酒。
新木场车站周边除了特搜部厅舍,还有不少警察机构,例如警视厅航空队、警视厅术科中心、警视厅武道馆,以及最重要的警视厅第七方面本部等等。这一带的餐厅、酒馆裡,与一般警察不期而遇的机率相当高。因为这个缘故,特搜部的人想要用餐或喝酒,都会刻意避开这带店家。今晚夏川及由起谷走进这家店,可说是太大意了。
两人以机械般的动作将食之无味的啤酒及小菜送入口中。七人的视线扎在背上,隐隐作疼。店内瀰漫著剑拔弩张的气氛。老闆娘在调理台前一边将生鱼片盛装在大盘内,一边惴惴不安地观察著店内的动静。
「夏川哥……」小山站起来。
「什麽事?」夏川放下筷子缓缓转头。
「抱歉,能不能请你们离开?」
「为什麽?」
「这家店只做警察的生意。」
「你这话可真古怪,小山。我不也是警察吗?」
「我不这麽认为。」
「如果我不是警察,那我是什麽?」
「…………」
「怎麽了?说说看啊。」
「叛徒。」
小山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一张脸胀得通红。其他六人全都站起。翻倒的椅子发出刺耳声响。
「学长……不,夏川警部补……你升了官,现在是警部补,对吧?听说连考试也没考?这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背叛同伴的叛徒是什麽?」
「你这傢伙,有种再说一次看看!」
夏川差点想扑上去,由起谷赶紧使眼色制止。
小山的同伴们各自发出怒骂。
「我们都听说了!你们比SAT晚到千石,却把现场搞得一团乱!」
「我还听说你们故意让SAT走在前面当替死鬼!这还算是警察吗?」
「真是不知羞耻!」
小山为首的七人朝两人步步逼近。
「学长……」小山激动地说:「你一直是我人生目标。多亏你邀我加入柔道社,我的人生才出现变化。我毫无优点,全因你的拉拔才在全国高中大赛拿到不错成绩,还登上故乡的报纸。后来我听说你当上警察,我也跟著你当上警察。但你现在太让我失望了。作为警察,不是应该跟同伴们同甘共苦吗?你别误会,我不是指待遇。在搜查行动上,特搜部总握有特权,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每个警察都乖乖守著自己本分,只有你们不守规矩,在别人的地盘乱搞一通。难道身为特搜部,就可以这麽为所欲为?」
「小山!」
「从前学长并不是这样。那时你随时随地都为柔道社的社员著想。现在你不是从前的夏川学长了。」
「小山,你说什麽!」
夏川紧握双拳,气得满脸通红。但他还没行动,由起谷却跨出一步。
「想说的都说完了吗?」
由起谷的脸色苍白到几乎毫无血色。夏川内心大喊不妙。现在他跟平常有些不同。
「由起谷,你冷静点。」夏川试图安抚。
「被尊敬的学长背叛了?哈,别笑死人。你以为你一直追著夏川的脚步,但你根本连夏川的背影都没看清楚。」
由起谷的语气突然咄咄逼人,小山不禁有些胆怯,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反击。
「你懂什麽了?」
「我当然懂。你们这种温室裡长大的小鬼都这副德性。你们这种人,我看多了。」
「你说什麽?」七名警察登时譁然。
「就是你们这麽幼稚的想法,警界一天比一天堕落。你们要到何时才会清醒?」
「你这混帐!」小山揪住由起谷的衣领。
「你们闹够了没有?」
背后传来话声。年约六十多岁的矮小老人站在店门内。没人知道他何时进来。
「岩哥……」夏川惊呼。
「这麽小一间店,你们要是打起来,不垮了才怪。」
小山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由起谷维持著冷酷的表情,他凝视突然出现的老人一会,忽然深深鞠躬。
「舅舅,好久不见。」
「我说过了,别叫我舅舅。」
「好久不见了,岩井组长。」
这名老人是警视厅警务部教养课的岩井信辅警部,亦是由起谷的舅舅。
「我有话跟你们两个说,这裡的钱我来付,你们先到外头等著。」
由起谷与夏川乖乖点头,朝老闆娘行一礼后走出店外。
夏川正要掩上店门,看见岩井正在店内责骂小山等人。
「你们几个,等等我再来对付你们,给我在这裡乖乖等著。」
小山等人皆沮丧地垂下头,简直像遭受责骂的小学生。
「岩哥,幸好你来了。」
最后,听见老闆娘鬆一口气后的感谢之语。
岩井带著由起谷与夏川走进新木场车站前的连锁式餐厅。
「三杯咖啡。」
岩井一句话点完餐。夏川再次鞠躬道:
「好久不见,岩哥。你身体硬朗,这比什麽都让人开心。」
「嗯。」
从前夏川参加警界柔道大赛时,受到柔道指导室的首席师范岩井信辅赏识,接受一段时期的特别指导。岩井本来想让夏川参加奥运,后来虽然在选考会落选,但对夏川而言,岩井形同恩师。
坐在旁边的由起谷一直低头不语,碰也没碰服务生送上的咖啡。
「刚刚离开『木野田』时,老闆娘要我叫你们两个别再来了。」
当初两人得知「木野田」那家店,正是因为岩井的介绍。
「不要怪老闆娘无情,她也有她的苦衷。那家店客源全是警察,要是特搜部的人没事就上门光顾,其他警察就不来了,这对店家是影响生计的大问题。」
「但是,岩哥……」
岩井不给夏川反驳的机会道:
「刚刚的骚动,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我现在也是柔道的指导员,今晚带那些年轻小伙子到武道馆的道场练习,练得满身大汗后,我叫他们收拾一下,先到『木野田』等我,没想到就遇上这种事……人走霉运时,什麽事都可能发生。」
「真是非常抱歉。」
「阿夏,我问你。」
「请说。」
「听说小山是你的学弟?」
「对,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也是个胆小的人,对吧?」
「对。」
「你要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他身为特搜部主任的学弟,在葛饰署的处境不知多麽艰难。」
「处境艰难是什麽意思?」
「你一定要我挑明了说吗?」岩井叹口气,接著说道。「他在署裡到处受欺负。」
「什麽?」
这些人并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们不仅是成熟的大人,还是捍卫法律与秩序的警察。但即使在这种环境,依然有著卑劣的霸凌事件︱这就是警察的世界。夏川也有深刻体会。
「他们只能生活在团体中。不止他们,所有警察都一样。因此太出锋头是警察的大忌。俗话说树大招风,这在警察的世界裡可是金科玉律。说得好听点,你可以称这个叫同舟共济。你也是警察的一份子,应该很清楚这个风气。」
「请等一下!」由起谷抬头道。「夏川相当照顾学弟,他有什麽理由受到责骂?该骂的是葛饰署那些人,不是吗?」
「喂……」夏川转头望著身旁的同事。
由起谷年轻时曾经误入歧途,而舅舅岩井正是帮助他改邪归正的恩人。后来由起谷立志当个警察,也是受到舅舅影响。
「志郎,听说你现在当上了警部补?由起谷警部补……老实说,你让我很失望。我完全没想到,你竟然答应加入特搜部。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拒绝。至少就名义上,你应该拥有拒绝的权利才对。你认识『搜二』的笹原吧?自从他拒绝特搜部的挖角后,在厅裡威风八面,大家都说他是警察的最佳模范。」
「为什麽跟我提这个?」
「你问我为什麽提这个?当然是劝你当个安分守己的好警察。」
「你认为我们不安分守己?」
「那还用说吗?看看那些来历不明的军人,他们竟然拿著警察手册跟大型手枪四处耀武扬威。就算法律改了,也不应该让这种事发生……」
「改变的不是法律,是社会。不管是犯罪行为还是人心,都已经大不如前了。」
「别跟我说这些歪理!」
岩井一声大喝,由起谷再也不敢回嘴。
夏川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看著两人你来我往。
舅舅虽然是个抱持传统观念的大老粗警察,却对由起谷有著难以报答的恩情。而且由起谷打从心底极度尊敬这个舅舅。正因如此,舅舅的斥责与误解,肯定让由起谷五味杂陈,充满心酸与焦躁。
夏川自己也一样。岩井是提拔自己,锻鍊自己,推荐自己成为奥运候补选手的大恩人。对于岩井这个身兼柔道家实力与崇高道德的恩人,夏川不敢出言顶撞。
「你们听我说,虽然我不是人事课的,但我在警务部裡也听到一些风声。人事课那些人撂下狠话,绝对不给你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不论你们在特搜部立下多少功劳,也绝对不会受到表扬或升迁。你们或许以为加入特搜部是飞黄腾达的捷径,但你们打错如意算盘。不仅如此,更难应付的是『人一』(人事一课)的监察员。他们睁大眼睛,想找出你们犯的错。别说是违规停车或随地小便,恐怕连边走边抽菸也会遭他们举发。」
「舅舅……不,岩井组长……」
「待在特搜部不会有前途。一旦上头改变政策,那裡马上会被裁撤。这是警务部长亲口说的。志郎,现在还不迟,快回头吧。阿夏,你也一样。人事那边,我会帮你们疏通,绝对不会让他们亏待你们。」
「…………」
「待过特搜部的人,不管到哪裡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你们也不必太担心,过一阵子大家就会忘了这件事。」
「部长说过……」
「部长?」
「我们的……特搜部的冲津部长。」
由起谷张大眼瞪著舅舅,脸色比平常更苍白冷峻。
「志郎,你那什麽态度?简直就跟以前一样……」
「我们部长说过,警界得了动脉硬化的疾病。我以前不同意,现在也不同意。我以前认为警察没病,现在则认为警察得的病不是动脉硬化,而是失智症。警察已经不知道自己做什麽工作,不知道该以什麽优先,甚至连自己是谁也忘得一乾二淨。」
由起谷掏出一张一万圆钞票放在桌上后起身。
「我还得赶最后一班电车,告辞了。今天很高兴能跟你叙旧,岩井组长。」
由起谷行一礼后快步离开。夏川也匆忙起身。
「喂,由起谷!」
夏川赶紧向岩井鞠了个躬。
「我也离开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他今天喝了不少。都怪我不该让他喝这麽多,请你原谅。」
岩井端著咖啡杯,一脸苦不堪言。夏川不再理他,追上同事背影。
「喂,等我一下!由起谷!」
京叶线新木场站的月台上,夏川与由起谷并肩而立,同样带著沉痛的表情。
「抱歉,把你捲进了家人的争执。」由起谷一脸歉意。
「别这麽说,岩哥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何况这件事也不只与你的家人有关,而跟我们……不,跟所有警察都有关。」
「这麽说也对。」
「岩哥也是为我们好,才会说那些话。」
「正因为是为我们好,我才更不甘心。」
由起谷这麽嘟哝后,话锋一转道:
「你学弟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
「你说小山吗?嗯,你别担心。只是被他当面这麽奚落,毕竟有些不是滋味。有种自己真的背叛警察同伴的感觉……何况他也有几分道理……」
「夏川!」
「我知道,我不是说过别担心吗?」
「那就好……」
「小山今天虽然那麽对我,但他其实是个率真可爱的学弟。从前柔道社练习时,他比谁都认真。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理解。只要我们尽了警察的本分,我相信他有一天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由起谷默默凝视著夜晚的铁轨。沉吟半晌后,他转头望著夏川。
「夏川,你老实跟我说。」
「说什麽?」
「现在的我……脸上是什麽表情?」
由起谷说得异常严肃。夏川朝由起谷脸上认真打量一会。
「跟平常一样,警察的表情。」
由起谷鬆一口气。
「若说得更精确点……」夏川又道:「长得太和善而被黑道兄弟瞧不起的表情。」
「这我可改变不了。真羡慕你有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驶近月台的京叶线列车发出噪音,掩盖了两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