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为新近养成的晨间习惯,雨果·隆尚——西方马赛的卫兵队长——开始攀登新法兰西最高的塔楼,以便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末日来得很慢,队长开始不耐烦了。
冻结的气息让他的胡须挂上了银霜,让他每迈上一级台阶都显得苍老一岁。透过从他睫毛垂下的冰粒看去,照在积雪的带状楼梯上的火光多出了万花筒般的美丽色彩。随着昨晚的降温,风停了。因此,尽管隆尚在踏出户外的同时就被冻住了鼻孔,迫使他像漏气的茶壶那样用嘴呼吸,但他至少用不着对抗在高塔周围打转、不断摇晃楼梯的微风了。还是说天气太冷,聚合物楼梯没法维持弹性了?化学家和技术人员才有资格下定论。隆尚两者皆非,他是个军人。
闪烁的星光缓缓消失在黎明前的铁灰色天空中。地平线处升起了一条玫瑰色的光带。他每绕着螺旋楼梯转上一圈,光线就愈加明亮,而星辰也愈加黯淡。但有颗星辰不会闪耀,它悬在金星带的上方,散发出石榴石般的光彩。那是火星。
他停下脚步,欣赏着铺展在眼前的西方马赛的灯火:它们看起来就像圣施洗约翰大教堂前厅里的许愿蜡烛。火把的光芒点 缀着这座城市,照在细长的林荫道与马车道上,从厨房与面包房的窗户上反射回来,令喷泉池里结冰的水面闪闪发亮,又让圣劳伦斯河的河岸熠熠生辉。在城市与航道交汇之处,清晰的阴影界线劈开了灯火的织锦。黑暗跨过漆黑的水面,包裹了新尼德兰与远方土地的边界。即便是现在,那里的敌人也正蠢蠢欲动。
橘色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河面上方的天空。煤气喷灯喷出 的火焰烧热了空气,让观测用气球能够悬停在空中。火光照亮了气球的球茎状顶篷,让它仿佛是一盏纸灯笼。片刻过后,在其下游的一英里(1)远处,另一道火光穿透了黑暗。今天早上很冷,那些气球驾驶员应该会消耗很多燃料。在隆尚的想象中,那些疯狂的杂种正在厚厚的毛皮下面发抖,并庆幸能有火焰来暖和冻僵的手指,哪怕只有一瞬间。
在这场清晨的守望中,他并非独自一人。除了观测气球和气球上的哨兵以外,他知道在下方的某处,看守们正在河岸某栋屋子的百叶窗后面瑟瑟发抖,他们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扫过河面,努力寻找郁金香们入侵的迹象。他甚至有些期待随时可能刺穿黑暗、代表警告的尖锐哨声。剧痛从他的肩胛骨之间传出。尽管这只是徒劳地压抑颤抖而产生的症状,那种痛楚却挥之不去。即使在最温暖的兵营里,他的肩膀也会下意识地耸起。凭借意志力与多年从军养成的纪律观念,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有傻瓜才会在没法左右的问题上浪费精力。
敌人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前来,不会早也不会晚。他们的回归如同天主的回归,就像夜里的毛贼,再睿智的人也无从知晓他们到来的日期和时间。
隆尚立刻为这番想法感到后悔,随后在身前画了个十字。 只有与生俱来的邪恶冲动才会促使凡人将复活的基督与身为异端的荷兰人——以及他们亵渎不朽灵魂的作品——相提并论。他并非圣徒。他和所有人一样,只是个背负着累累罪孽的罪人。他暗自决定要在本周的告解中提起这桩过错。他用指尖碰了碰挂在腰带上的念珠,向圣母做了番简短的祈祷,恳求她替自己说情。
在攀爬途中,他的膝盖发出需要上油的停柩门 (2)那样的嘎吱响声。以前可没发生过这种事,也许衰老并不完全是幻觉。
等隆尚在螺旋楼梯井里又绕过一圈以后,天色已经相当明亮,足以让他熄灭火把。他从最开始就不该点燃火把,因为这座要塞很快就会执行围城战时的规定,然后他们就都得习惯摸黑工作才行。但即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看门人祷文之塔的楼梯也算得上棘手,更别提因为寒霜而光滑的现在了。如果他的双腿摔得粉碎,就没法侍奉王室和教会了。
楼梯从尚未完工的吊架框架与新近建造的缆车轨道下方经过。隆尚的呼吸令金属轨道裹上了白霜,就像包裹水管的黑色隔热层那样。那条水管输送的是上行缆车与下行缆车之间的分流压舱水。他不禁好奇——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是如何防止压舱水冻结的。新法兰西的传奇化学家们拥有上千种小花招。
几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些花招将郁金香和他们的机械恶魔拒之门外。单凭这点就堪称奇迹了。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占据上风。这才是最让人恐惧的念头,而他一直努力藏在心底:作为法兰西悠久传统的化学革新会落入低谷,或者陷入长时间的停滞,而对他们与荷兰之间长达数世纪的军备竞赛来说,原本就岌岌可 危的平衡将会无可避免地崩溃。不久后的某天,发条的浪潮会再次拍打在西方马赛的外堡城墙上,或许这一次,他们会被大浪卷走。
又转了一圈之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大片朝西方与北方延伸的休耕农地,边缘则是绵延数里格 (3)、因入冬而枝丫光秃的黄色桦树林。圣劳伦斯河流向罗亚尔山的东方与南方,而西方马赛就铺陈在山坡上,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猫儿。站在尖塔的塔顶时,隆尚总觉得他仿佛能看到全世界,觉得他的目光能跨越新法兰西,跨越大海,直到欧洲和旧法国。当然了,隆尚从没见过巴黎。他听过的只是家族故事而已——是从为流亡前的路易十四战斗过的曾曾曾——省略若干字——曾祖父那儿流传下来的家族故事。
到了这时候,黎明前的光线已经相当明亮,足以让他看见在几百英尺 (4)下方由沃邦建造的防御工事的星形边缘处踱步的哨兵。他的部下,那些在上次围城战和随后的城墙内大屠杀中幸存、数量少得可怜的士兵们,正在外堡和内堡走动。他们看起来就像一把胡椒粒,被人撒在法兰西流亡国王的最后的冰封堡垒周边。他们的数量太少,而堡垒的周长又太长。强制征兵令补充新兵的速度也不够快。隆尚在心中决定了另一件事:去找手持元帅杖的蒂雷纳伯爵谈谈。
重新刮起的微风吹动了隆尚的胡须,让他眼睛泛出的泪水蜿蜒流下,穿过衣服的纽扣孔和缝合线。但刚才辛苦的攀爬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温暖,冰冷的水流不会让他起鸡皮疙瘩。等 他披盔戴甲,为自己的生命——为他的同胞和国王的生命——战斗的时候,他会又热又累,根本感觉不到寒冷。等他脆弱的人类身躯屈服于嘀嗒作响的金属大军的无情进军以后,寒冷才会到来。他把针织帽往下拉,用它盖住额头,遮住双耳,擦掉迎风流下的泪水。他眯起眼睛,看向东南方。寻找抛光金属那泄露天机的反光,寻找战争的开端,或者说是终结的开端——如果隆尚有心情考虑宿命论的话。
终结?也许吧。但却是个漫长而缓慢的终结,得来不易的终结。郁金香和他们的发条奴隶得经过一番苦战才能得到胜利。
混杂的气味围绕着他所在的尖塔高处,来自河水的微弱的淤泥气息,上百座壁炉里飘出的烟气,以及近在眼前的降雪带来的沉重湿气。微风轻抚他的脸,与码头附近那位曾与他短暂相处的女士的温柔碰触不无相似之处。他很想知道,在杀戮开始前,他是否还有时间再见她一面。不能说杀戮,他这么想着,叹了口气。发条人是杀不死的。只能停止它的机能。他向耶稣以及玛利亚祈祷,希望反过来的情况不会发生,希望他们的防线能在金属人面前支撑下去。
他们上次就办到了,虽然很勉强。但那是新阿姆斯特丹的某个傻瓜毁掉郁金香们崭新的熔炉之前的事了。在新世界建造的第一座熔炉。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但边境两侧的人都认定这场破坏的背后是法国密探。虽然没人能解释国王或教皇为何会认可这种自杀式的公然宣战行为。法国人安慰自己,如果熔炉的毁灭出自同胞之手,那就肯定是那位近乎神话的塔列朗的命令。聪明、狡猾又勇敢的塔列朗:数十个民间故事,以及两倍之多的歌谣的主 人公。在无尽的旅途中,皮草船夫们高唱着赞颂新法兰西的骗术英雄之功绩的歌谣。
塔列朗都安排好了, 新法兰西的公民们用这句话互相安慰。
他们说的肯定不是现任塔列朗, 卫兵队长心想, 没有地图和 两加仑(5)的车轴润滑油,他连卧室的门都出不去。 如果他们亲眼见到了那个近亲生养的饭桶,就不会向神秘陌生人的诡计寻求虚假的安慰了。
隆尚知道的不比别人更多,但他敢发誓,熔炉的毁灭听起来就像是他熟悉的那位受到流放、以死脑筋而闻名的独眼女子爵的杰作。她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又有严重高估自身才智的倾向。她的傲慢为她周围的人带来了无数麻烦,甚至是更严重的后果。是怎样的疯狂驱使她去捅这个马蜂窝的?她究竟有什么打算?她真的安排好了吗?
但这种推测毫无意义。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隆尚只能向前看,并为将要发生的事做好准备。
太阳在地平线上浮现。河岸处参差不齐的冰面反射着阳光。隆尚寻找着边境方向的闪光,那会是朝阳照在发条人锃亮身体上的反光。当他们到来时,会径直前往河岸,踏入水中,没入水底,跨过河床,随后冲破冰层,登上法兰西这一侧的河岸。他们会不断前进,直到抵达马赛的城墙下。
他们会浩浩荡荡地跨过圣劳伦斯河,占领和焚烧航道沿岸的村庄与农场。他们会声势浩大地通过大西洋沿岸的阿卡迪亚地区的渔村。他们会像疾病那样在五大湖蔓延。他们会扩散到北方,玷污哈德逊湾的海岸。
但不是今天,还没到时候。
升起的朝阳映照出斑斓的色彩。塑料栏杆闪耀光辉,仿佛一串串红宝石项链。在尖塔顶端的大房间里,珠光漆闪耀着彩虹般的光彩,蓝色、绿色和黄色,仿佛雨水坑表面的油光。隆尚调整帽子,拉低帽檐,想要遮挡照向眼睛的强光。枢密院的会议室就在索道尽头的塔尖,而国王的套间就在其上方。
冬天的日出和其他季节不同,听不到总是与清晨相伴的杂乱鸟鸣声。大多数鸟儿已经飞去南方过冬了。没有鸟儿为太阳高歌,有的只是微风的低语,靴底寒霜的嘶嘶响声,以及围巾和胡须的刮擦声。他的目光越过栏杆,看向下方远处的外堡,几十个征召来的新兵正在那里的阴影中瑟瑟发抖。他们的训练在奇妙的寂静中进行,因为叫喊声、碰撞声和咒骂声都被寒风吹散,无法传到隆尚的耳中。即使是环氧树脂加农炮的压缩机那独特的——独特到令人害怕的——突、突、突的响声,在这个距离也同样无法听见。几缕蒸汽从压力阀那边飘出。
需要用到加农炮的日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日子。如果需要加农炮却没有能够操作的人,后果会是一场灾难,所以他们才需要这些新兵。几个世纪以来,新法兰西每个身体健全的男人在成年后都会服三年的兵役。但国王新颁布的法令——将兵役的适用范围扩大到了女性,并在五十岁以下身体健全的公民中强制征召了五分之一入伍——就有些不得民心了。感谢天主,他比他父亲——失陷的法兰西的上一位流亡君主——要聪明。
瑟瑟发抖的新兵在加农炮周围转着圈,在扫过尖塔又掠过外堡城墙的第一缕阳光中,他们的气息组成了一排银色的三角旗。这些新兵软弱得就像蛋白霜。在他看来,就算只有四分之一的新人能派上一丁点儿用场,他也该谢天谢地了。商贩是最没用的。渔夫稍微强一些:他们熟悉辛苦的工作,而且不会因此却步。丛 林旅者更好,这些奔走于森林的人像驼鹿肉干那样坚韧,而且了解何谓艰苦,他们甚至乐在其中。他真希望国王通过法兰西的水路和森林尽快发出号召令,让它传到王国内每一位皮草船夫、丛林旅者和捕猎者的耳中。有些人也许会视若无睹,或者置若罔闻。但隆尚了解这些人:他曾是他们的一员。没几个人愿意在回到文明聚落时,发现自己的合同已经作废,凭证被机械恶魔的黄铜拳头捏烂,而他们辛苦赚来的钞票还不如荷兰人的一泡尿值钱。
低挂空中的太阳照耀着圣劳伦斯河南岸的森林和田野,而那里没有传来暴露行踪的反光。没有征兆,那好吧。看起来玛格丽特女王和新尼德兰的马屁精总督还不打算杀戮新法兰西的善良百姓们。隆尚还有锻炼几个废物的空闲。
他转身背对太阳,开始走下楼梯,朝着尖塔下方的内堡前进。
到达塔底花了十分钟。他又花了十分钟穿过迷宫般的路障和壕沟,然后踏上了内城墙的墙头。喀拉客能够跳过几乎所有障碍物:这些花招只是为了拖慢他们的速度,让炮手击中他们的概率像滚雪球那样增大。或者把他们聚到一起,以最大的效率夺走他们的行动力。部分壕沟和护城河里含有腐蚀性物质,能够摧毁较为脆弱的机械装置。另外几条护城河里注入了某种化学试剂,只需少量催化剂就能引发连锁反应,让整条护城河在瞬间凝固,而正在渡河的喀拉客会被困在里面,就像圣诞蛋糕上的葡萄干。隆尚恨透了葡萄干。
正如他恨透了“内堡的防御工事能派上用场”这个念头。因为如果郁金香们的机械人奴仆攻到了内堡,这场仗就已经输 了。障碍物和后卫战术只能拖慢他们最后进军的脚步,而且或许——只是或许——能给国王逃脱的时间。但等荷兰真正统治全世界以后,他能去哪儿也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了。或许他会前往北方,成为北极熊的国王。
终于抵达外城墙,他绕到那群新兵的身后,尽量不让靴子踩到冰霜的嘎吱声暴露他的到来。就算只是平民,在察觉他的目光时也往往会缩起身子:他们同样听过那些传闻。克雷蒂安中士看到他偷偷藏在人群后面,却继续向新兵们高谈阔论,没有向上尉打招呼。这批刚刚加入的新兵像得了癫痫那样发着抖,他们用袖子擦拭鼻子,一边拖着脚走动,一边低声嘀咕,对中士的话几乎没听进半个字。他们之中的半数看起来也就只能勉强举起酒杯,锤子和铁镐就别提了。基督啊!他们的前臂还没有隆尚的手腕粗!看在七层地狱的份上,他们要这么一群蹩脚透顶的杂牌兵能有什么用?这群人里不到四十岁的或许只有两个。
卫兵队长很想知道:如果把这些废物的身体丢在机械人大军的必经之路上,能否拖慢他们的脚步?想象的画面给他带来了少许满足感,虽然他清楚这么做毫无意义。军用喀拉客根本就是行走的镰刀,会像带着刀刃的龙卷风那样席卷而过。他们的身后只会留下尖叫、残肢、内脏和喷洒而出的鲜血。单纯的血肉之躯不可能阻挡他们。
隆尚很清楚。他不止一次见过这些嘀嗒人动手时的模样。他见过友人倒在炼金利刃的切割与劈砍之下。他见过内堡喷泉在区区一名喀拉客的肆虐下染成红色的情景。他摇了摇头。但无论他多么努力驱赶这些记忆与恐怖感,它们仍旧像沾灰的蜘蛛网那样挥之不去。
“好了,”克雷蒂安说,“让我瞧瞧你们这些菜鸟有没有听进 我说的哪怕一件事。”他随便选出了三个男人,“你,你,还有你。恭喜,你们现在是炮兵小队了。出列!”
两个男人拖着脚前进了几步,不情愿的样子堪比走向绞架的罪犯团伙。第三人畏缩不前,也许希望中士指的是他身边的其他人。他花白的鬓角,外套厚实的环状领子,再加上隐约可见的双下巴,都足以证明他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经商的成功已经让他变成了一副软骨头。隆尚抓住他毛皮衬里的衣领。
“我敢发誓,中士说过让你出列了,”他说,“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干吗还磨磨蹭蹭的。像你这样的绅士,能做到的事就肯定会去做。所以你有什么问题,朋友?腿断了?还是有只小恶魔把你的脚钉在石头上了?”
那个商人在宽松的毛皮外套里扭动身子。他惊恐地瞥了隆尚一眼。卫兵队长并没有放开双手。
“我发现,”他续道,“你似乎失去了说话能力。你的眼睛还有点凸出。我敢打赌,你这是快被自己的恐惧噎死了。好吧,别担心。这种状况我也见过。战场上时不时就会发生。我们很快就能治好你。”隆尚拍了两下手,示意所有人看向自己,虽然他们早就这么做了。“我们真走运!这下我有了教你们应急外科手术技巧的机会。中士,把你的刀子给我。你,还有你,”他说着,指了指最近的两位看客,“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和腿。都他妈给我把全身重量压上去。刀子一刺进喉咙,他的四肢就会像独木舟上的鳟鱼那样到处乱跳了。”
说到这里,隆尚把手放松到了那个懒惰商人能挣脱的程度。后者匆忙迈开步子,加入了树脂大炮旁边的队伍。
“感谢圣母!”隆尚说着,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她治好了他!真他妈是个奇迹。”他敲了敲旁边那个新兵的后脑勺,“对圣母拿 出点敬意来,你这白痴。你们这些白痴。”
新兵们整齐地画起了十字,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克雷蒂安中士让其中一人充当观察员:他蹲在炮管旁边的垛口那里。另外两人,包括先前那个懒惰的商人,负责操纵化学压缩机和击发装置。在观察员的指示下,那两人转动曲柄,为压缩机充电。液压装置那有规律的“突、突、突”的响声高了好几度,也换成了参加过守城战的人都非常熟悉的快节拍:那是环氧树脂大炮击退袭击者的骇人节奏。
中士攀上城垛,将一面黄色旗帜举到腰间。森林边缘的旗手回复了他的旗语,然后另一名士兵从林木线的位置冲了出来。这位新来者飞奔着穿过战场,在森林中以迂回曲折的“之”字路线前进。隆尚很想知道是哪个倒霉的新兵抽到了这根负责示范的签。
“战场上有敌影!”那位中士喊道,“重复一遍,有机械人入 境!”
观察者嘀咕着一连串方位,“东北偏北。不,等等,他往东边转了。我是说他正从东边跑过来。东北偏东……等等,他又转向 ——”
“我他妈听不见你说话!”隆尚说,“而且到时候不可能这么安静。等城墙上爬满叮当作响的杀人怪物时,这座城堡的每一门大炮都会发出能让烂醉的魔鬼醒来的噪音,所以你最好能让别人听得见你说话!”
在此期间,那个倒霉的士兵离城墙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路程了。比真正的机械人慢很多。但对这些新手炮兵来说,他已经快到让他们没法顾及体面了。
“他越来越近了!”观察员喊道。恐慌的侵袭提高了他的音量,增加了他的紧迫感,但代价却是判断力。“赶紧开火!看在天 主的份上,开火!”
另一个人拨动拉杆,打开了这门双管大炮的加压舱。短暂的汩汩声打断了压缩机的韵律,而环氧树脂和固定剂开始流入。他等待了片刻,直到舱内得到充分的液压,然后关闭了舱口。至少这家伙听了刚才的解说,更让人惊奇的是,他学到了东西。
“他已经跑到一半了!”观察员说。
克雷蒂安问道:“他?他是谁?我只看到一个穷凶极恶的嘀嗒人,再有十秒就会扑向这片城墙,像蜘蛛那样飞快爬上来,然后把我们全杀光。”
“耶稣基督啊!”观察员吼道,他眼看就要陷入真正的恐慌了,“赶紧开火!”
“你把状况简化过头了,中士,我都替你丢人。”隆尚说着,用指甲剔了剔牙,“它不会立刻杀光我们。你知道的,它会先从炮手开始。把他们劈成两半,然后再来我们这边。这么一来,在那个喀拉客把我们大卸八块之前,我们还能有几秒钟时间跟天主道别。”
那个商人蹲在炮身后面,胡乱晃动炮管,“我看不见!它在哪儿?”
“随便哪儿!东北方!到处都是!”
商人炮手用力扣动配有握把的双重扳机,指节比新雪还要苍白。炮管喷出两股蓝色与黄色的液体,越过垛口,在枫树上方汇成一股带着初春色彩的水流。从加压舱释放出的爆炸性压力让大炮像烈马那样扑腾起来。炮管猛地向上抬起,迫使控制装置贴向地面,那股巨力令商人新兵尖叫起来。他松开了手。加压操作员跳向一旁。炮火徒劳地飞向高空,然后狠狠地砸在城 垛上,花岗岩的碎片四下横飞。炮管又一次剧烈地晃动,打了观察员一个出其不意。芹菜茎折断般的骨裂声传来,而他摊开四肢倒在城墙上。几秒钟过后,那位跑者抵达了墙边,身体连一丁点儿绿色都没沾上。
中士愤怒地看着上演了壮观惨剧的炮击小队。他用盖过观察员叫声的嗓门吼道:“这他妈算什么意思?”
航道那边的细微动向吸引了隆尚的目光:那是在浅灰蓝色的天空中飘动的灰色和白色。它很快化作了鸽子的形状。这只信鸽低飞在西方马赛的城镇上空。在越过城堡的护墙时,它开始提升高度,随后绕着尖塔转了两圈。鸽舍就位于塔楼的中部附近。
也就是说,下游有消息来了。隆尚叹了口气。也许这次会是 好消息。或许郁金香们抓住了破坏者,但没找到与新法兰西的任何关联,也没理由为他们受损的尊严派出大军。飞鸽传书与覆盖新法兰西的老旧旗语信号塔网络相比,送信的速度要快得多,也安全得多。
他用力喷出鼻息,让鼻窦保持畅通,然后将发咸的痰液吐向护墙外。只有乳臭未干的傻瓜才会把希望压在这种美梦上。隆尚重新系紧围巾,又跺了跺双脚,赶走那股蔓延的麻木感,然后转身回到“看门人祷文”所在的那段楼梯的底部,开始了漫长的攀登。
从下游传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而是旧约圣经里的天灾。
数十只信鸽占据了尖塔中部那些凹室里成排的笼子。鸽舍比发薪日的妓院还要吵闹,但令人愉悦的程度就比不上了。这儿也比妓院干净:每一盎司的鸟粪都会送去化学家那里。当隆尚从看门人祷文那边的门闯进鸽舍,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的时候,有个养鸽人学徒就在忙着那项工作。男孩吓了一跳;他用来清扫的托 盘落在地板上,衣服也沾上了白色与棕色的污点。
“我看到有消息来了,”隆尚喘着气说,“那个小混球去哪了?”
男孩指了指鸽笼另一边的尖塔内部。他握着刷子的手在发抖。隆尚摇摇头,然后沉下脸来,因为这样总比大吼大叫显得友好。自从他在内堡的大屠杀中以古典的方式——用锤子、铁镐和他一辈子的运气——停止那台猖獗的军用喀拉客的机能以后,人们对待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现在街上每个愚蠢的杂种都把他看作英雄,而不是撞了大运的狗崽子,尽管他只是咬紧牙关,做好像烤猪那样被刺穿的心理准备,然后尽了本分而已。隆尚留下那个学徒去跟他不明智的英雄崇拜做伴,然后大步穿过鸽笼之间的过道。
“这边来,上尉。”他认出了当班那位养鸽人的嗓音;他们曾是同学。虽然那都是他被学校开除以前的事了,但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曾经偷偷摸到礼拜堂后面,扮演渔夫和渔妇。布丽吉特·拉斐特穿着水獭皮做的防雨披风,披风下面是风格相衬的金盏花色绸缎衬衣和午夜蓝裙子。她看起来就像个小丑。与着装品位的衰退相比,岁月对她的脸孔就宽容多了。她补充道:“如果你几乎比我们还早看到鸽子,那你最近应该都睡在尖塔上吧。”
他循着她的声音来到她和其他养鸽人共用的工作室。布丽吉特一手抓住那位咕咕叫的信使,一手小心翼翼地剥下绑在它腿上的信件胶囊。她瞥了隆尚一眼,而某个学徒——不是他吓着的那个男孩,是个身上沾的鸟粪比较少的女孩——把鸽子装回了笼子里。
“你睡眠不足,”她说,“你的眼睛都充血了。”她低下头,盯着 书桌。她再次开口,声音近乎耳语:“你上次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像样的饭菜,有像样的食物和甜点,还有人陪你分享。”
“该死。”他说。
他意识到,胶囊只有一个。这是坏兆头。出于节约考虑,这些长羽毛的耗子总是会带上尽可能多的消息。单个胶囊往往意味着紧急事件,而紧急事件多半不会让人欢天喜地。
“考虑到你的年纪,你到现在还没结过婚可真够怪的,雨果·隆尚。”出于某种理由,她的语气比方才僵硬了些。布丽吉特在手里把胶囊转了半圈,“没有特殊标记,没有加密。”
在确认附近的鸽笼边没有逗留的学徒以后,她把胶囊交给了卫兵队长。他说服了大元帅,得到了第一时间察看所有未加密信件的权限。这是他接受卫兵队长一职的条件之一。他本以为对方会讨价还价,但事实上,那位大元帅似乎很乐意把尽可能多的活儿交给隆尚来干。
他说:“你可以跟我一起看。无论是好是坏,这条新闻都会在正午第六声钟响之前传遍这地方。如果消息够坏,那就更快了。”
布丽吉特摊开那卷纸,却又匆忙去书桌里翻出放大镜,这才看起上面的字来。想到她和他是同龄人,隆尚的心中就会浮现出相当程度的沮丧。他的双眼不比她年轻,而且见过更多可怖之物。肚子叫唤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他饿得能生吃下这里的某只鸽子,而且连毛都不用拔。事实上……布丽吉特刚才说饭菜什么来着?她是不是——
她以手掩口,吞下一声呜咽。她用一只颤抖的手划起了十字,而卷起的纸条飘落到长凳上。隆尚将纸条捡起。她找回了 语言能力,然后开始呼唤某个学徒的名字。
克雷芒教皇遭扼杀。凶犯在逃。瑞士卫队保持沉默。
隆尚在身前划起了今早的第三次十字。然后他看着天空。他看不见心中所想的那位存在,但他相信对方能听到。如果当他的思想稍微偏离虔诚之道的时候,圣母玛利亚不打算替他求情,那她现在就该好好听他坦白自己的感受。
“这他妈是开玩笑吗?干脆往我们的麦片粥里掺点屎吧。”
有个男孩走过来,刚好听到了隆尚这番谴责。他的脸变成 了断骨的颜色。布丽吉特撬开隆尚的手指,抽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她把纸条交给男孩,“把这个送到枢密院会议室去。如果那儿没人,就交给国王的某个随从。”
“不,”男孩眼看就要尿裤子的时候,隆尚从他手里夺走了纸条,“那些家伙有怪罪信使的坏习惯。这种消息不应该由你带去,小伙子。”
隆尚重新裹紧身子,他对再次攀登尖塔半点也不期待。风开始变强了,穿过鸽笼,呼呼作响。
“记住我刚才的话,”布丽吉特的手拂过他的手肘,“关于睡觉,还有吃饭。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年轻人了。你必须保重自己。这地方需要你,”她的目光投向那张纸条,然后又收回来,“每一天都更加需要。”
他朝看门人祷文的方向走去。她尾随在后,“至少搭缆车吧,雨果。”
他摇摇头,说道:“我是靠力气谋生的。没有了力气,我一钱不值。等我没法自己爬上尖塔的那天,你就该埋葬我了。”
他出现在塔楼的背风处。等他爬上四分之一圈以后,风开始迎面吹来。它裹挟着灰尘般的细小冰粒,迫使他眯起了眼 睛。低垂的乌云掠过田野上空,飞向弗尔莫农岛(6)。隆尚加快了步子,一次攀上两级台阶。他很快就出汗了。
除非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否则郁金香们应该从所谓的“红衣主教大迁徙”以后就没对教廷动过手了。这是对大熔炉那件事的报复,就跟鹿会在林子里交尾一样明显。铜铸王座上的那位冰之女王肯定都气得咬牙切齿了。
他不小心踩到了楼梯上的一块白霜,脚下打滑,然后摔倒了。他向后倒去,在碰撞中滑下楼梯,撞上了血色的栏杆。他抓住一块楼梯板,阻止了下落,避免了以螺旋状路线径直滑落到内堡的命运。等他爬起身时,飘飞的雪花——那是风暴的先头部队——已经为他穿上了薄薄的白色外套。他从膝盖到屁股都留下了瘀青。
真是一团糟。隆尚很想知道,如果前任塔列朗在这儿,她又会怎么做。
(1)一英里约为1.609千米。
(2)指教堂墓地前有顶盖的门。
(3)一里格最初为一个人在一小时内可以行走的距离,在1824年被定义为三英里,约419千米。
(4)一英尺约为0.304米。
(5)在英制单位中,1加仑约为4.5升。
(6)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