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那数十台机器可以不间断地奔跑好几个星期,而且不会感到疲倦。附有炼金魔力的发条装置为他们注入了永久的动力,以及远超凡人的耐力与力量。但人类——血肉之躯的柔软造物——很容易疲惫。因此这些机械只前进了一天,一夜,然后又一天,他们的人类指挥官便下令休息。在此期间,他们始终沿着北河前行,从它在新阿姆斯特丹的河口穿过那些运河,来到法国人称作“尚普兰湖”的那座湖泊的冰封岸边。他们的行军跨越了三百英里,从新阿姆斯特丹靠近大西洋那一端出发,然后几乎始终向着正北方前进。
冬天的到来剥夺了这片河谷的色彩。曾经漫山遍野的知更鸟橘、金盏花黄与樱桃红全都消失不见。落叶如今躺在厚厚的白色毯子下面,而在棕色土壤的陡峭河岸上,那些曾经光秃秃的石头都裹上了银霜。风从秋日树枝间吹过的沙沙声,以及新近收割的田野散发出的泥土气息也一去不复返。
那台破损的仆从型,那位像风向标那样转动脑袋、自称为格拉斯特里波维西斯特洛万图斯——简称格拉斯——的喀拉客看到、听到、又从空气里嗅到过这一切。他曾经在河面上空飞翔,曾经在河底跋涉,但在这次行军之前,他从未在河边行走过。他留在河底淤泥里、向着南方而非北方的足迹早已被川流不息的河水抹去。他对此守口如瓶。他也从未暗示过自己与河面布置的那些挖泥机和船闸有任何联系。知情不报很简单:他已经渐渐掌握窍门了。但当他们经过奥兰治要塞——那里原本是海狸皮贸易的枢纽,随后改造成了军事据点——的时候,要掩饰恐惧就难得多了。他脱离那艘智慧飞艇化为火球的残骸,从空中坠落时,就越过了奥兰治要塞的上空。那可算不上愉快的回忆。
几十台喀拉客——都是像他那样,从大熔炉闷燃的废墟里拖出来的仆从型——都被这支军队征用了。那是在事发后的几个钟头,他们制造者的怒火与愤慨最为炽热的时候。甚至比未能履行的禁制更加炽热。
甚至令他们没有花时间去集结充足的军用喀拉客,就这么组成了入侵新法兰西的先锋部队。在紧要关头,卑微的仆从型也能派上用场,尤其是在发条学者解除他们的人类安全超禁制以后。少数几台军用设计的机械人——为了在人类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机器——负责弥补战斗力的不足。虽然他们并不知情,但那台冒牌的仆从型——也就是他们称作“格拉斯”的那位——也因此没能逃走。
那些人类相信,他风向标似的脑袋和缺失的法兰板是在大熔炉的炽热毁灭中留下的损伤。事实并非如此。但让人类这么认为对他会比较方便。
在那场大火中,有许多人类丧生。正因如此,他们在废墟中找到了许多没有明确主人的喀拉客。对于主要租赁人亡故或失去行为能力的状况,喀拉客租约中无一例外都包含相关条款,但繁多的法律手续恐怕会耗时数周。于是铜铸王座(由新尼德兰的殖民地总督作为代理人)行使了征用权,将那些“孤儿”喀拉客征召入伍。没人愿意负责去彻底调查租赁人,并寻找他们可能的继承人;而且归根结底,按照官方说法,所有喀拉客都是王室财产。
光是发现这些机械人旅伴曾经亲身经历熔炉的崩塌,他就满心恐惧。当那颗炼金太阳崩溃,拖着整座熔炉落入熊熊烈火的时候,他就在绕着熔炉核心转动的巨大天体仪上与他的同胞战斗。他很想知道,这次进军中有多少喀拉客当时在场。只要其中一个认出他就是逃亡中的叛逆……
他曾试图自行跨越边境,但却失败了。他也试过和“ondergrondse grachten”,也就是所谓的“地下运河”网络接触,那里的管理者是天主教徒与法国支持者,他们致力于将自由喀拉客通过偷渡手段送出新尼德兰。但这次尝试也失败了,因为那些运河管理人遭到了谋杀。如今他要再次尝试进入新法兰西,而这一次,他的身份是入侵者的先锋部队。只要没人认出他来,而他也没有向同胞吐露自己的秘密——他既感受不到禁制的痛苦,制造者的话语也没有左右他的力量——这个法子就行得通。
格拉斯——真名“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简称“贾克斯”——从他拉了超过八十英里的货车上抬起一只烤炉。那是一件用铁和陶瓷做成的庞然大物,原本多半放在新阿姆斯特丹的某间面包房里。区区野营用炉可没法满足这场远足的领导者们:用那种炉子是做不出宴席的。贾克斯的同事打开另一口炉子的包装,其他仆从型则在架设帐篷、铺床和收集柴火。他们的人类主人不认为向敌国境内强行军的时候有必要保持节制;只因为他们要开赴战场,并不是降低生活标准的理由。他们毕竟只是血肉之躯的软弱造物。
苹果派已经烤出了金黄色的硬皮,馅料里的苹果香气在整个营地弥漫(因为那位指挥官相信,健康的甜点,也就是水果,对他的部下有好处),炉子里的熏猪肉让帐篷充斥着油脂加热的单调咝咝声,而叫喊声不时打破营地里平静的韵律。有时候,如果人类发现他们的奴隶干活不够卖力,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那并非主人在痛斥仆人,而是有人在用法语咒骂。
贾克斯听过的法语脏话已经够多了,这都要归功于那位带他混进大熔炉的独眼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贝蕾妮斯跟踪了这支队伍,而现在被抓住了。但这个念头太荒谬了。他并不知道她是否在起火前逃了出去,如果她没能逃走,就未必能幸存下来了。他只知道她是有预谋地踏进那栋屋子的。
而且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男人的嗓音。因愤怒而尖锐的嗓音。还是说出于极度恐惧?此时炉子让帐篷里的温度升到了会令人类不适的程度,于是他系起门帘,让凉爽的空气流入其中,同时也方便自己查看外面的状况。
有个机械斥候正紧紧攥住一名男子的前臂,力道几乎可以压碎骨头。那家伙穿着腐叶色的皮裤与手套,雪泥色的羊毛大衣,毛皮衬里的靴子,以及用整块浣熊毛皮做的帽子(附带尾巴);还有一把挂在腰带环上的手斧。他大睁双眼,虹膜周围满是血丝。他看起来就像笼中的困兽。缩在角落,心惊胆战,朝着全世界龇牙咧嘴。贾克斯在阿姆斯特丹的动物园里见过一头新世界狼獾。这个法国人让他想起了那头动物恐惧与愤怒参半的表情。
他看到的这位也许是丛林旅者,是从很久以前——那时法兰西在新世界的欧洲敌人还在说英语——直至今日仍旧从事皮草贸易的旅行商人的一员。但机械斥候的另一只手里攥着环氧树脂手雷闪闪发亮的凝胶薄膜,而那是现代化武器。是用桦树皮编不出来,用陷阱也没法抓到的东西。
惊恐的男子滔滔不绝地吐出法语,但那些话语却只是堆在他的脚边积灰蒙尘,无人理会,仿佛一堆多余的石头。这种语言让贾克斯产生了如下的印象:那个男人仿佛把每个字眼用丝绸包裹,再打上蝴蝶结,然后才让它从双唇间拂过。法语是天主教徒的语言,他们相信能够思考的机械人可以拥有自由意志,而他们的奴役身份无法动摇,也就意味着有人对他们的灵魂做出了某种邪恶而亵渎神明的行为。它是希望见证喀拉客奴役终结的那些人的语言。
它也是注定灭亡的那些人的语言。这让贾克斯感到悲伤。
好几个像他一样的仆从型(好吧,跟我不完全一样,他心想)正设法在完成工作的同时打量那个人类俘虏。其中一名机械人——她孔罩和法兰板上的金银丝细工暗示她的铸造比贾克斯大约晚半个世纪,所以她只是个六七十岁的年轻机械人——让脊椎上的齿轮传动链发出咔嗒的响声,那是在问:他在说什么?
他吓得快尿裤子了, 另一台机械人通过弹簧片的轻柔拨动声,以及松弛过头的棘齿的咔嚓声答道。
不, 搬着好几百磅的柴火路过的某台仆从型说着,通过后弯式膝盖仔细计算着起伏时机来抵消手中重物的摇晃。那台机器停下脚步,聆听那个忧虑的法国人连珠炮似的发言,然后补充说: 他很勇敢。他在质问我们的目的地与意图。
那台军用喀拉客说: 如果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他肯定又瞎又蠢。
整场对话只花了几秒钟时间。
就算他们的某位人类主人注意到了这番交流,在他耳中,这也只是发条装置特有的杂音而已。人类对喀拉客的语言充耳不闻,是因为他们首先就不相信它的存在:不会思考和无法感受的机器不可能相互交谈。语言是人类的特权,是上帝赠予亚当的礼物,让后者能够颂扬造物主,并为上帝花园里的每一件事物命名。
贾克斯退回炊事帐篷的阴影里,大脑和心中都充斥着不安。那个俘虏继续着抗议,对每个可能的听众大喊大叫,就像一个没有信众的牧师。他扫视着营地,从一台喀拉客看向另一台,仿佛在向他们致辞。正在监督他们工作的人类上尉大步穿过营地。那个法国人看到喀拉客们像某位圣经先知面前的海水那样分开,语速随之加快,仿佛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即将到来。
他的目光扫过贾克斯的炊事帐篷。那张脸上的表情让贾克斯想起了叛逆仆从亚当,也就是曾经的“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他在今年秋天的惠更斯广场见证了他被处决的过程。亚当的脸孔没有暴露出丝毫恐惧与担忧,因为机械人的身体无法以人类的模式传达情绪。但亚当拥有自由意志,也许甚至拥有灵魂,当然会像这个男人一样害怕生命之火的熄灭。正如贾克斯在逃亡开始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那样。
现在他在说,新法兰西是我们这种存在的朋友。说我们应该抛开枷锁,加入与我们的压迫者坚定对抗的那一方。他说——噢,这句很妙——他说有个秘密的运河网络,随时准备把我们送往自由的地方。搬运柴火的仆从型大步走开,它的脚爪刺穿了冰封的泥土,仿佛一声声控诉。换句话说,又是平常那些谎话。
有些恼火的贾克斯说, 那些不是谎话。
看到同胞们的交谈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引发了关注。现在他们正等着他解释。也许他知道关于地下运河的某些事?
正是由于类似的误算,叛逆们才会暴露身份——这是他自己的惨痛经历。
那些不可能是谎话, 他努力拼凑着理由。 他们相信我们,否则法国人干吗要跟我们的制造者对抗几百年?
附近的喀拉客们发出机械人特有的咔嗒笑声。他的同胞之一说: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的制造者是法国人,今天的状况会有任何区别吗?
也许会的,贾克斯说。
机械士兵说: 全世界的人类都一样。无论是站在高处还是被踩在脚下。
他们宣扬启蒙运动,是因为这是有效的政治手段, 另一个喀拉客说。 这会为他们增添品行端正的光环,让他们登上虚构出来的道德高地。
(但他们确实庇护过叛逆, 贾克斯很想这么说, 我跟天主教的支持者以及地下运河的管理人说过话。我跟法国国王的前顾问本人合作过。他们真的打算改变这个世界!)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 那麦布女王呢?听说她住在遥远的北方,跟白熊和海豹生活在一起。那儿是法国领土,不是吗?那片土地肯定是他们授予她的。
首先,那是因纽特人的土地,不是法国人的。其次,那只是童话故事!你的头部难道受损了吗?而且不管怎么说,如果她真的存在,他们就算想阻止她占据那里,也是做不到的。
那个法国人还在喋喋不休。干燥的冬日空气令他喉咙沙哑。他的目光转向那位军官。他仍旧瞪着眼睛,表情却改变了。恐惧变成了另一种情绪。就在混进大熔炉内部的计划奏效的那一刻,贾克斯在贝蕾妮斯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那是得意。
与此同时,贾克斯纵身扑出了帐篷。
法国人空出的那只手伸向他腰带上的战斧。斧子离开腰带,随即旋转着飞向那位军官,这一连串动作远比贾克斯认为的人类速度要快。
当然了,那位军官的私人喀拉客部队的动作更快。他们跳向前去,或是想要截住斧子,或是挡在那位军官面前,或是将他拉开。但尽管许多喀拉客离得更近,贾克斯却拥有领先他们整整两秒的优势,因他在关键时刻正好盯着那位俘虏的眼睛。对于金属和魔法的造物而言,两秒的时间近乎永恒:那是两百厘秒,两千微秒。在两秒钟内,一台仆从型就能将自己从雕像变成导弹。
在贾克斯的身后,积雪、泥土和腐叶化作了扭曲的漩涡。
他与某位喀拉客同伴擦身而过,激起阵雨般的白热火花。
迟钝的人类神经与肌腱跟上了事态的发展。那位军官开始后退。
战斧的握柄叮当一声撞上贾克斯的胸口。他将身体蜷缩成球状,裹住了那把武器。
第一台机械人赶到了那位军官身边。它开始将他拉开,但又只能选择效率不佳的轻柔动作,毕竟人类的骨骼非常脆弱。
贾克斯经过时掀起的风吹走了那位军官的帽子,也吹乱了他的头发。
另一台仆从型滑入那把武器原本的飞行轨道,试图为他们的主人充当盾牌。
贾克斯落了地。他在灌木丛中弹跳打滑,在冰封的泥土上留下了一条犁沟。
帐篷垮了下来,帆布撕裂,帐篷杆也因为贾克斯跳出时引发的强烈膨胀波 (1)而折断。
火花飘落在积雪的地面上。咝咝作响。带着臭氧与黑魔法气味的细小烟柱随之升起。
贾克斯展开身体。破碎的战斧滚落到地上。握柄断成了两截,金属斧刃也弯曲变形。他踩过灌木丛,跳过自己留下的犁沟,在那些人类理解状况的同时回到了营地。两人都露出困惑而警觉的表情。如今换成那位军官瞪大眼睛打量周围,而那个法国人叹了口气。
好吧, 贾克斯心想, 这下他们应该不会怀疑我的忠诚了。
倒下的帐篷挂在了贾克斯先前点燃的炉子上。火焰吞没了它。但那只是俗世的火。没什么危害可言。三台最靠近的仆从型大步走向火焰。他们在片刻间就压抑了火势,以免蔓延到营地的别处。
那个上尉甩开了抓住他的金属手掌。他朝俘虏走去,直到与他仅有一英尺远。
他用荷兰语说:“这是战争行为。”贾克斯很好奇那个法国人听懂没有。“我们有权处决你。”
等那个法国人再次开口时,音量却近乎耳语。背景的风声、人类衣物的沙沙声、以及同胞发出的嘀嗒声让贾克斯听不清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他甚至不清楚他说的是法语、德语还是阿尔冈昆语。那军官走近了些。
“什么?”
法国人在机械人的手里扭动身体。他扑向树脂手雷,同时伸长手指,想要将它戳穿。但这次他的动作太慢了。军用喀拉客将那枚手雷轻易地挪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法国人的肩膀发出一声低沉的“砰”。他痛呼出声。
战斧只是个幌子, 贾克斯反应过来,他暗自想着,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命中目标,毕竟周围有那么多我的同胞。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对方幸灾乐祸。为了诱使那个军官靠近。
其他喀拉客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复仇式的自杀行为,试图拖开那位军官的仆从型说道,也许法国人真的是一群空想家。
那军官摇摇头,仿佛对某个孩童感到失望,然后便转身走开。但他迈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去。他对那台军用喀拉客说:“弄断他的胳膊。”
就连河水的拍打声与林间的风声也没法盖过那声尖锐而潮湿的“嘎吱”。沙哑的尖叫震落了枝头的积雪。
贾克斯借着积雪反射的柔和月光穿过营地。面对走来的他,囚犯帐篷外的哨兵以过去数月间成为传统的问候方式向他问好。
发条匠在撒谎, 她用咔嗒声说。
发条匠在撒谎, 他答道。
在附近某处,有只猫头鹰发出了啼鸣。哨兵询问了他的来意。贾克斯答道: 我来检查囚犯的伤势,察看他是否有感染迹象。他的手臂必须以正确的方式固定。
我想他们已经做过这些事了, 哨兵说。
是的, 贾克斯说, 而且还会有下一次。上尉希望在将他送去下游审问之前,让他恢复健康。
虽然由于缺失的法兰板与风向标似的脑袋,别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他依旧保有最大的优势。叛逆喀拉客非常罕见——至少公会、教会和王室是这么告诉世人的——因此没人会考虑机械人撒谎的可能性。
哨兵相信了他的说辞。
他还在为斧子的事生气。
贾克斯用咔嗒声表示赞同。理所当然地,另一台机器注意到了贾克斯摇摆的脑袋。
那是熔炉倒塌造成的吗?
她问。
对, 贾克斯又一次撒了谎,突然紧张起来。也许她只是在没话找话?永恒的奴役生活是很寂寞的。还是说她觉得自己见过他在隧道里、在天体仪上、又或者在那股炼金烈焰里的样子?
他伪装出轻微却不断增长的躁动。有史以来的每一台喀拉客,从他们开始运作的那一刻起,都会亲身体会到那股无法熄灭的禁制之火。那股稳步上升的热量随时都可能一口气爆发,然后化为剧痛。这就是他们的天赋权利:在忽视人类指示方面的无力。他此时表达的正是那种感受。
那哨兵说: 瞧瞧这儿,到处都是设计和制造我们的人。可他们忙着去开战,甚至不肯拨出几分钟来修好你。
贾克斯努力让身体的咔嗒声更加响亮。他伪装出喀拉客在面对即将爆发的禁制时不断增长的痛楚。
这不-不-不-不足为-为-为奇, 他结结巴巴地说。
哨兵让开了路。 去吧,兄弟, 她说, 趁你还没烧起来。
帐篷里黑乎乎的。没必要给囚犯提供光线,炉火的温暖也一样。也没必要给他戴上镣铐。疼痛本身就是最牢固的枷锁。每个喀拉客都明白这一点。他们的创造者也一样。因此那个法国人毫无拘束地躺在两层毛毯下面,毛皮在透过门帘照入的月光下泛着微光。贾克斯仔细听着身体的喀拉声以外的声音,然后听到了人类在痛苦中的短促呼吸声。他不得不将双眼的感光性调节到最大,这才看见那个男人额头的泥污之间的汗水溪流。
贾克斯靠近的时候,那个囚犯惊醒过来。他想要逃开,但手臂骨折的痛楚让他行动缓慢。他没挪多远。贾克斯跪在地上。后弯式的仆从型膝盖让他的小腿以八字形铺展在身前,就像只坏掉的玩偶。
“他们派我来检查你的伤口。”他说。
他很好奇这个男人能听懂多少荷兰语。如果他是奉命穿越边境,还配备了一颗环氧树脂手雷,那他至少懂一点荷兰语才合乎情理。贾克斯不认为普通的丛林旅者会随身携带反喀拉客的化学军械。
贾克斯取出一支火把。他打了个响指,金属摩擦的尖锐响声让法国人缩起身子(然后发出呻吟),但产生的火花点燃了火把。他缓缓向前,免得让对方更加害怕。他同时也用背部挡住了门帘和哨兵,以免她窥探里面的情况。
一番身体语言过后,贾克斯成功传达了他的意图。法国人伸出一条骨折的手臂,又摆出坚忍的表情。
骨折很严重,但正骨和夹板固定都做得无可挑剔。(毕竟这支侵略部队里的喀拉客都受过训练,可以对他们的人类指挥官进行任何方式的急救。)但那个机械士兵折断了法国人的两处臂骨,还有一处可能会产生骨骼裂片的压迫损伤。贾克斯没法治好他的伤,也没那么多的时间。
他放开那个男人的手臂,但没有放开他的注意力。贾克斯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那个男人的眼睛,然后将指尖抵住男人分开的嘴唇。他把手伸进自己躯干的中空部位,手指敲打在呼呼作响的内部结构上,发出微弱的咔嗒声,片刻过后,他拿出了一把小刀。那个男人再次缩起身子。但当贾克斯把刀柄放到他没受伤的那只手里时,恐惧变成了惊讶。贾克斯随后取出了那枚树脂手雷和一把柳树皮,而这时他的词汇量已经无法形容法国人的表情了。那个男人对药用植物并不陌生,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那些白柳皮。贾克斯不认为它除了舒缓最严重的痛楚以外还能起到多大作用。而且前提还是那个男人有机会把树皮煮成茶来喝;在那之前,伤势和寒冷恐怕就会要了他的命。
贾克斯指了指树脂武器,然后指指自己,随后以人类的方式摇摇头。然后他朝门帘的方向比画了一下,再次将指尖抵在男人的嘴唇上。
他伸出另一根手指,用荷兰语在泥土上匆匆写道: 我们有100个。大部分是仆从型。朝东方前进,穿过阿卡迪亚,然后沿圣劳伦斯河前往马赛。1名人类指挥官。5名副官。
男人皱起眉头。贾克斯给了他几秒钟的阅读时间,然后挥动手掌,擦去了那些讯息。接下来他写道:你明白了吗?法国男人点点头。贾克斯又重新写下几个字:祝好运 (2)。
片刻过后,他擦去了这句话,也熄灭了火把。他走到帐篷外去吸引哨兵的注意力,让法国男人有机会割开帐篷逃跑。在准备离开时,贾克斯发现自己用不着伪装出仍有禁制在身的急切感。对于身份暴露的担忧让他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咔嗒作响。
(1)流体力学概念之一,通常由超音速气流经过一系列马赫波膨胀加速形成,此处指气流加速对帐篷造成了压力。
(2)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