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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那栋安全屋位于北河谷附近的某处,远离新阿姆斯特丹的市郊。她不可能一路跑回城市。在下着雪的冬天就更不可能了。但她还是小步跑着,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次蹒跚向前,只在必要时停下脚步,用雪水解渴。奔跑也毫无意义,但她就是忍不住:四足机械人那“叮当-哐当”的小跑声随时都可能从她身后逼近,然后迅速变响,直到盖过她嘶哑的呼吸声,以及踩踏积雪的嘎吱声。

她对自己留下的脚印无能为力。

就算用上全世界的雪,也没法洗去她嘴里呕吐物的酸味。就算吸进全世界的空气,也没法让她炽热的肺冷却下来,又或是赶走她的头晕,停下旋转着的繁星。无论多么畏惧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怒火,也不可能促使她一直前进。她只是一台血肉打造的脆弱机器。或许在他们再次抓住她之前,她就会倒进某个雪堆里,冻成冰垛了。很好。让他们见鬼去。

慢跑变成了快步,然后是曳步,然后是跛行,最后只能蹒跚而行。她手指和脚趾的冰冷隐痛化作灼痛,然后是麻木,再然后是毫无知觉。月亮朝雪地投下银亮的光芒。月光让她觉得自己格外显眼,仿佛有位反复无常的神灵故意照亮了她挣扎前进的模样,让全世界都能看到。也让她的追捕者更加轻松。

站直身体,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方,并且记得重复这个动作:这些构成了她仅有的意识。她的思维退缩在忍耐痛楚的恍惚之后,又被压在疲惫带来的庞大负担之下。大口吸入的冷空气刮擦着她的喉咙和鼻窦;她的鼻子流出了血。

一道新的光线穿过了树林。它在雪地上跳动,将不断移动的影子投射在林间。脱落的星辰随之到来。那些星星原本正在夜空划出花饰般的轨迹,但此时她的疲惫令它们挣脱了束缚。它们坠落在大地上,在森林与山谷中闪闪发亮。光芒逐渐逼近。星辰来温暖和拥抱她了。

慢慢地——仿佛大陆板块漂移那样缓慢——理性的想法打破了幻觉。

那不是星星。那是一盏提灯。位于正在靠近的马车上的提灯。

贝蕾妮斯停下了蹒跚的脚步。她在道路中央摇晃身体。她匆忙摸索着口袋,想要取出她从安娜斯塔西亚·贝尔那里取走的项链。她的双手不再是精致又灵巧、服从她的每个念头的工具,而是显得粗糙又不听使唤。她努力取出项链。马车转过弯道,车轮刮擦着地面,而马匹的挽具叮当作响。她将项链绕在手腕上,然后将代表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链坠高高举起。

自从丈夫遇害,而那份永恒的重担也压在她的心头以后,她就再也没体会过这样的沉重感了。贝蕾妮斯无比拼命地集中精神,在午夜时分的道路中央维持着平衡。但在将链坠展示给驶来的马车的同时,她也迫使自己保留着些许尊严。然而她被血液与汗水浸湿的衣物开始结冰,等提灯的光芒停在她前方时,她已经全身发抖。

“哎呀。哎呀。”

车夫朝马匹咂了咂舌。那些马儿的侧腹飘出阵阵蒸汽,暖意和动物汗水的气味拂过贝蕾妮斯麻木的脸孔。车夫解开了裹住脸的那条围巾。随之出现的是一双瞪大的眼睛,粗糙不平的脸庞,还有椒盐色的胡茬。他眨了眨眼。

“小姐?你在这地方做什么?你被袭击了吗?”

贝蕾妮斯试图开口。但颤抖太过剧烈,让她咬到了舌头。她咳嗽几声,吐了口唾沫,将链坠举得更高。在车夫的面前晃了晃。她衣服上散发的血味吓得马儿向后退去。

“公-公-公——”她咳嗽几声,又喘息了一阵,“公-公会!”

“老天爷啊,”车夫说,“史帕克斯!快把马用的毛毯拿来!”

马车摇晃起来,发出弹簧的嘎吱响声。伴随着棘轮转动声与喀拉声,有台仆从型从车厢后面的平台上展开身体。贝蕾妮斯摔倒在地。积雪为她充当了软垫。项链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她瞥见了雕刻在车厢门上的王家纹章,还有绑在车顶与后方平台上的箱子。

这是邮车,她反应过来。

但一双冰冷的金属手臂随即用粗糙而厚实、带着马儿体味的羊毛织物裹住了她。那个机械人将她放进车厢里。它取出挂着的那只篮子里的石头,开始在双手之间滚动,通过摩擦来产生热量。贝蕾妮斯缩了缩身子;这阵噪音在寂静的林子里能传到几百码远处。

车夫命令仆从型回到车外的平台上。他扭动隔热保温瓶的塞子:苹果味的蒸汽在车厢里弥漫。他帮贝蕾妮斯从毛毯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然后将杯子塞在她手里。她大口喝了起来,不过没等喝进嘴里,她就把其中半杯洒在了自己身上。但她不由得好奇,从前的自己为何会忽视苹果白兰地的存在。它简直是琼浆玉液。

她看着手里的杯子。然后意识到自己应该拿着另一样东西。她挺直背脊。

“我的项链。”她勉强开口道。

“别急。在我这儿。”车夫抬起了手。贝尔的链坠从缠绕于他手指的链子垂落下来,不时有水滴落。它在提灯的光芒中闪闪发亮。那个男人花了点时间去打量。等他的目光落在玫瑰十字架旁边的小巧“V”字上的时候,举止中多出了一份谨慎。他把链坠放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就像个正踮起脚尖绕过酣睡狗熊的人。

“这么说,你是跟那些拧颈卫士一起的。”

贝蕾妮斯又往喉咙里灌了些白兰地。她咳嗽起来。新的麻木感传遍了全身。但那是种温暖的麻木,而且是从体内涌出的。车夫给她再次倒满白兰地的期间,她总算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我代表发条匠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她撒了谎,“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的话。”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肯定走了很长的路。”那位车夫——他的名字是科特兰——操着一口相当有年头的“标准”荷兰语,其中夹带着新尼德兰第一批移民的些许习惯。他的发言中充满了新世界的乡下用语。如果听得足够仔细,她甚至能分辨出圣劳伦斯河上的船夫所说的那种法语/荷兰语的混合语的痕迹。他继续说道:“你的靴子湿了。你可以脱下来,史帕克斯会为你维持车厢里的温暖。我猜也许该让它给你仔细检查一遍。我不会偷看的,我发誓。但你这样的女士肯定不喜欢冻伤。”

她小口喝着酒,然后改换了话题。因为残留在胸腔里的寒意,她的话声仍然带着颤音,但她至少不用担心打颤的牙齿咬断舌尖了。“我有紧急事务要去城市那边处理。恐怕你的这次递送要延后了,因为相比起来,公会事务更加优先。”

他点点头,但态度有些不情愿,显然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值得称赞的是,他发誓会连夜把她送到目的地。贝蕾妮斯小心留意着喀拉客史帕克斯,趁着它把更多暖石塞进她毛毯下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自己偷来的链坠。她真希望贾克斯的炼金玻璃——那块引发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古怪松果体透镜——还在她的手里。

贝蕾妮斯坚持要求车夫避免马儿累坏,并在必要时去马车旅店更换马匹。这点延误无关紧要:如果贝尔的一台或者两台拧颈卫士追赶在后,那么无论他怎样驱使马匹狂奔,他们都会抓住她。让马儿累死只是毫无意义的残忍行为。

路边无人踩踏的雪积得太高,车夫没法让马车绕过某段U型弯道。于是他卸下了马匹的挽具。史帕克斯抬起车厢(包括里面的贝蕾妮斯),将它转往来时方向,然后轻轻地放回车辙里,令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在几声叮当与马嘶声——那是车夫在为马匹重新套上挽具——过后,邮车发出咔嗒的响声,摇晃着朝南方驶去。

贝蕾妮斯本以为能在这片温暖与舒适中打会儿瞌睡。但针扎般的剧痛却与感官能力一同归来,还有手脚那令人心烦的迟钝感。等那股痛楚消退后,白兰地已经让她愉快地喝醉了。醉到让她停止了一刻不停的思考,也不再担心自己会被抓获。接下来该做什么?

车厢散发出旧皮革和马汗的气味。她谢绝了车夫递来的烟斗,但仍旧能嗅到和尝到它的气味。他显然会找机会来车厢里休息。驾驶邮车是份名副其实的“冷”活儿。她开始尊敬这一行了。

她模糊的思绪中涌现出了新的疑问。她身体前倾,打开了车厢前部的滑动式窗板。“科特兰先生,”她大声问道,“你其他的乘客去哪儿了?”

“乘客一向少见,”他顶着风高声答道,“没多少人乐意搭这种拼命赶路、甚至不会停下来让人吃喝拉撒的车。这活儿的重点就是把邮件送到,别的事都不重要。也许你的身体还没缓过劲来,所以才没发现凳子上没装软垫。”

她的确没有。但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比起冻伤手指、脚趾和鼻子,她还是会选择屁股的青肿。她忍受了无数次教堂礼拜,还有那么多场毫无意义的枢密院会议,因此她心目中对所谓“不适”的判断标准也远比常人要高。相比之下,在悬挂装置有待修理的邮车上坐着没装软垫的长凳,简直就像在鹅绒床垫上打滚;她甚至连紧身胸衣都不用穿。

车夫发出剧烈的湿咳,将他喉咙深处的痰液牵引出来。他转动脑袋,仿佛船帆在随风转向。贝蕾妮斯缩了缩身子,但尽管有风迎面吹来,他那口痰却准确地越过了车厢边缘。“见鬼,”他补充道,“小姐,要是你没有朝我们亮出那件饰品,我恐怕会直接撞倒你。当然如果我这么干了,后头的老史帕克斯会要了我的脑袋。”他又吐了口痰,然后说:“希望你明白,这跟个人想法没关系。我们有时间表要遵守,就是这样。”

“不用遵守了。至少这次不用。”她说。

在中央诸省,以及帝国的大部分领土上,邮件名副其实地是“由喀拉客背负”的。显然新世界的机械人太过昂贵,没法用它们在相距遥远的边境哨站之间运送包裹。这让她不禁好奇……

在某匹马排便时,她暂时关上了窗板,随后再次打开,向那位车夫询问:“你平时的路线是?”

“大部分是沿着河跑。在奥兰治要塞和城市之间来回,还有中间的几站。”他朝冰冷的夜色又吐出一口痰。

冷空气的侵袭让她的喉咙和鼻子传来痛楚。她真希望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她问:“在我上车那地方的北面有栋屋子。你去过那儿没有?”

“公会的屋子?当然,”他说,“不过只在有包裹要送的时候才会去。”

噢,你这可怜虫, 贝蕾妮斯心想。 真抱歉。等他们发现我去了哪儿,就会来审问你了。

“你怎么知道那屋子是我们的财产?”

科特兰的反应慢了难以察觉的一拍,迟疑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间,然后答道:“女士,无意冒犯,但我不是瞎子。那儿是我在城外唯一见过拧颈卫士的地方,更别提还有两台了。见鬼,如果有两匹那样的嘀嗒马,这段路只用几分之一的时间就能跑完!”他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我猜它们跑起来就像恶魔一样。”

它们就是恶魔, 她心想, 跑起来也的确像。

在她的想象中,车轮碾过夯实积雪的沙沙声隐约化作了发条半人马奔跑时的蹄声,在黑暗中迅速逼近……

稍等一下。如果科特兰有自己租借的仆从机械人,干吗还要用马匹拉车?史帕克斯同样可以拉这辆马车,还可以给科特兰省下数不清的麻烦与开销。 然后她反应过来: 史帕克斯并不属于他。这也不是普通的邮车。史帕克斯之所以在这辆车上,是为了保护送往安全屋,或者从那里送出的东西。

就在这时,那位车夫说:“说到这个,我承认当时有点吃惊,因为你要去的不是那个方向。如果你不知道我和史帕克斯正往这边来,像那样求助就有点不聪明了。”

温暖和舒适离她而去。就连白兰地带来的晕眩感也似乎消失了。

“发生了意外,”她说,“宅邸那边没法找人帮忙。”她说的是实话。

“我打赌是那些该死的法国佬干的,对吧?”他又吐了口痰,“他们全都是婊子养的。”

“干吗这么说?”

“请你原谅,女士,可你来这儿多久了?你肯定听说过他们在城里做了些什么吧。”

噢。那件事啊。 她心想。“噢。那件事啊。”她说。

“对。他们挑起了自己打不赢的仗。我说得对吧,史帕克斯?”

就算那台仆从型做了回答,贝蕾妮斯也没能听见。她这才意识到,她还得设法对付史帕克斯。

她发着抖合拢了窗板。涌入的冷空气卷走了车厢里的舒适感。她用车夫的毛毯裹住肩头,将温热的石头放在膝上。她闭上双眼,却依旧毫无睡意。

贝尔的链坠可以为她打开许多扇门,前提是她懂得分寸。但与此同时,她也会迅速成为新世界的头号女通缉犯。如果她要继续潜伏在新阿姆斯特丹周边,那么链坠、发条匠的口令与再多的伪装都保护不了她。她伸直手臂,将玫瑰十字架举在身前,看着它长长的链条随着车身的摇晃而摆荡。玫瑰石英反射着提灯的光芒。Rosenkreuz。Rosa Crucis (1)。她见过它上千次。它在帝国内几乎无处不在,也因此莫名地难以察觉。上面甚至饰有帝国与铜铸王座的纹章,而在公会希望表明所有权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它们的存在。这枚徽记甚至赋予了持有者随意征用喀拉客,并改写其禁制的权力。

史帕克斯会是个有用的旅伴。如果她还想甩开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人,它就更有用了。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找到一个目标。她原本的计划是在逃离公会宅邸以后研究那枚松果体玻璃。仅仅是一颗玻璃珠,却拥有粉碎禁制的力量!它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东西。对那些想方设法与发条学者的黑暗炼金魔法对抗的人来说,它也是一份不寻常的恩惠。它原本会成为她实现长期目标——改写超禁制,让嘀嗒人为新的主人效力——的关键。它本该意味着善良的法国儿女从此无需再像羊圈里的绵羊那样瑟缩在高墙之后,又始终活在对方赶尽杀绝的威胁之中。

她心目中新法兰西未来的最大希望。被毁掉了。被拧颈卫士的蹄子踩得粉碎。

现在呢?她能去哪儿,又该如何挽回局势?

受到流放后,她带着塔列朗的喀拉客构造笔记与两颗环氧树脂手雷,就这么跨越边境,来到了新尼德兰。但在混进大熔炉之前,她被迫将这些藏在了新阿姆斯特丹的某座教堂里。她将一颗手雷交给了贾克斯,让他能够损坏或是破坏熔炉内的化学军械。剩下的那颗手雷算不上多,但对于遭到公会追捕的人来说,它很可能意味着自由与拷问的区别。那些笔记更是无价之宝——是数十年工作的成果。在离开新阿姆斯特丹之前,她必须冒险绕道前往那座教堂。可然后呢?

马车嘎吱作响,倾斜着经过一处弯道。马蹄声的节奏变得有些缓慢:它们开始疲倦了。

她准备好迎接扑面而来的寒风,然后再次打开了窗板。马匹的浓郁汗味混合了些许金属——像是铁——的气味。

“嘿,”她说,“我说过了,对那些马儿留点情,”她说,“别为了我害死它们。什么时候赶到都没关系。”

那车夫伸长了脖子。他眯眼看着她——逆风让他的双眼流出了泪水,但多年来的风霜早就让他的脸变得像皮革那样坚韧——仿佛在努力寻找笑话里的笑点。但他随即哼了一声,咽下反驳的话语,让马儿的速度放慢到步行。飞驰时的辘辘声变成了车轮缓缓碾过积雪时的噼啪声。月光勾勒出汗水淋漓的马腰处升起的一缕缕白汽。贝蕾妮斯再次躲回了她的避难所。

她又灌下一大口那位车夫的酒。它仿佛一根燃烧着的烙铁,刺痛了她粗糙的喉咙,让她咳嗽不止。她的咳嗽声就像那位车夫生了结核病的双胞姐妹。

酒和温暖终于让贝蕾妮斯打起了瞌睡。在车厢缓慢的摇曳下,她陷入了充满幻觉的半梦半醒之中。

贝蕾妮斯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脑袋垂向前方,有条口水从她松弛的嘴唇流到了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的那件毛皮大衣上。不自然的姿势让她的脖子异常酸痛,但麻木感和刺痛感都彻底消失了,而她认为这是个好兆头。但那盏提灯不再摇晃,车轮也没发出辘辘声。这辆邮车停止了移动。尽管她听不到风声,却也闻不到车夫的烟草气味。他们是停在马车旅店了吗?但如果他们是来让马匹休养的,史帕克斯或者那位车夫肯定会把她带进旅店,让她吃点东西,并且好好休息。

她竖起耳朵,却听不到其他旅客的动静。只有挽具的叮当声,马匹的喘息声,还有马蹄铁碾压积雪路面时的嘎吱声。她打开车门。一股寒风席卷而入。灯光散落在薄薄的一层新雪上,又照在从白雪覆盖的枝头飘落的雪花上。她探出头去。黑暗吞没了马儿前方与车厢后方附近的道路。但那片黑暗并不寂静:微弱却明显的“滴嘀嗒答”声不时打断风声。那股风很冷:她在车厢里暖和到出了汗,此时却要努力压抑身体的颤抖。让她的肌肉隐隐作痛的颤抖。

“史帕克斯,”她尽可能压低嗓音说,“我们这是在哪儿?”

机械仆从在车厢后方的黑暗里开了口:“在前往新阿姆斯特丹的路上,女士。我们暂时停了车。我该如何服侍您?”

“我们为什么停下了?这附近有旅店吗?”

“没有,女士。”

“你了解这条路。”

“是的,女士。”

你当然了解。我逃出的那栋宅邸的往来信件和包裹就是由你负责保护的。

“我们的车夫去哪儿了?”

“科特兰先生正在和另一辆马车里的同行谈话,女士。需要我为您叫他过来吗?”

另一辆马车? 她钻出车厢,关上车门,以免灯光暴露她的行踪,然后悄然来到马车后面。史帕克斯在邮件箱上纹丝不动。她跪在白雪覆盖的路上,躲在车轮后面,透过许多根马腿窥探大约二三十码外的小片光亮。她意识到,那片光辉来自两盏提灯。车夫从这辆车上取下了一盏,随后走到了迎面驶来的另一辆马车前。

奇怪的是,他本可以等两车交错的时候再跟对方说话的。除非他不希望贝蕾妮斯或者史帕克斯听到他要说的话。

“我猜他命令你在他去谈话时监视我。”

“正确,女士。”

该死。他起了疑心。而且他不相信史帕克斯。因为史帕克斯不属于科特兰,而是公会的仆从。

现在的问题在于,史帕克斯是否会为她效力。

贝蕾妮斯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链坠。她谨慎地整理思绪,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攥住链子,将玫瑰十字架举向史帕克斯。

“机器,你的真名是?”

机械仆从略微改变了姿势,但足以让马车的悬挂装置发出嘎吱声了。

“我的制造者叫我史帕西库罗西斯特洛丹图斯,女士。”

她在记忆中拼命翻找,试图回想某个只出现过一次,而且稍纵即逝的片段。如果他们的车夫在结束前回来,也许就会插手干预。他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她再次看向道路前方:一道光线在移动。贾克斯是怎么说的来着?费舍在亮出帝国纹章的时候是如何遣词造句的?噢,见鬼。她只能现编了。

“我代表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她说。马车再次嘎吱作响,仿佛那台仆从型正在挺直身体或者变换重心。贝蕾妮斯通过呼吸让自己恢复镇定,然后一口气把话说完。“我的工作将取代所有家用与商用禁制,因为它是帝国最重要的工作。我以这份权力取消你的租约,并解开之前的所有并非直接为我的目标服务的禁制。”那个该死的喀拉客看起来毫无变化。她问:“你明白了吗?”

一反机械人的常态,它并没有立刻作答。等史帕克斯回答时,它的嗓音显得紧张而打颤。它的主发条心脏那不间断的鼓点声也变了,仿佛此时正以略微不同的节奏跳动。“明白了,女主人。我不再听命于王家邮政业务和科特兰先生。我现在是只属于您和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工具。我该如何为您效劳?”

贝蕾妮斯的胃拧成了一团。她咳出了酸水。塔列朗不会畏惧肮脏的工作,但这件事牵涉到政治操纵、情报收集、甚至是战争——然后还有谋杀。当她还是塔列朗的时候,她的选择与行动间接导致了许多人的死亡,而她的失误害死了更多人。但她从未安排过谋杀。

但她已经不是塔列朗了。那个头衔落到了别人的身上。而她身上沾着的鲜血已经比最粗心的屠夫还要多了。

她说:“你会走向科特兰先生,说你觉得我生了病,需要立即就医。你不会透露出禁制发生改变的迹象。你借此机会聆听他的对话。如果内容和我,我的目标,或者我的目的地有关,又或者科特兰对我说法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我命令你夺走另一辆马车的行动能力,并将包括车夫在内的任何乘客封口。放过马匹。有必要的话,你也可以夺走科特兰先生的行动能力。现在去吧。”

喀拉客是可以撒谎的。只要接到命令就行。

史帕克斯跳下行李平台。它落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动作意外地轻盈。它伴随着叮当和咔嗒声朝邮车前方那片光芒走去,而贝蕾妮斯溜回了车里。她飞快地爬进车厢,尽可能缩短泻出灯光的时间。如果史帕克斯宣称她生病的时候,那些车夫看到她还在车外,那就糟糕了。疑心已经让科特兰密切关注她了。

贝蕾妮斯无力地坐在长凳上,然后像脖子突然松弛那样垂下脑袋,开始专注于呼吸。她努力让呼吸趋向迟缓与平稳,那是陷入深度无意识的人如海面起伏般的呼吸方式。但血液流经耳朵时的脉动让她跳动的心脏化作一面铜鼓,也揭穿了她入睡的假象。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阻止自己跟随心脏的节拍去呼吸。她努力透过身体的噪音去留意骚动,尖叫,以及金属敲打木头和骨骼的巨响。但这个夜晚寂静无声,唯有猫头鹰的啼鸣,以及某个东西匆忙穿过路边的积雪与灌木丛的声音。恐怕是只兔子,或者狐狸。

两对脚步声朝马车这边走来。其中一对带着机械人特有的嘀嗒声。还有两个较为微弱,却逐渐响亮的声音,那是挽具的叮当声与马蹄铁踩在雪上的嘚嘚声,暗示着一辆马车正在接近。

科特兰说:“她病得多重?”

机械仆从——她希望已经成功劫持的那一个——开口道:“我没法判断,先生。”

车门开了。科特兰的身体探了进来,让车厢下的弹簧嘎吱作响。“小姐?”

她呻吟起来。扭动身体。科特兰发出了介于咕哝和叹息之间的声音。

“小姐,我得触碰你的皮肤,看看你有没有发烧。我发誓没有任何不良居心。”

他的手掌盖在她的额头上。触感的确有些冰凉。但她毕竟裹着毛毯,膝盖上还放着一大块温暖的石头。她翕动眼睑,仿佛正逐渐恢复清醒。她朝司机眨了眨眼。

“我觉得不舒服。”她含糊地说。

“唔。感觉你的热度不怎么高。但你恐怕需要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贝蕾妮斯的目光越过科特兰的肩头,看着那辆向北行驶的有蓬马车从他们旁边经过。另一位车夫让马儿慢慢走着。他透过敞开的车厢门看着她,然后跟转过头来的科特兰对视了一眼,后者以微不足道的幅度点了点头。就在那辆有篷马车驶过的同时,贝蕾妮斯听到了甩动的缰绳声:那匹马小跑起来。

见鬼。

“史帕克斯,”她说着,抛开了所有困倦与病弱的伪装,“停下那辆马车。快。”

机械仆从无比迅速地跳了出去,而在贝蕾妮斯透过车门的那部分视野里,它仿佛消失了。科特兰困惑地皱起眉头。附近的夜色中传来发条装置落在路面上的沉重碾压声,惊马的嘶鸣声,木头的碎裂声,以及人类的叫喊声。

科特兰猛地转过身去,用提灯照向那片骚动。他脸色发白。“你是什么人?”

但他没有等待回答。没等贝蕾妮斯编造出能够安抚他的谎言——当然也没等她挣脱马匹用的毛毯——他便手忙脚乱地爬向车夫的座位。贝蕾妮斯扭动身体,伸出双臂,甩开膝盖上的暖石,然后冲到门外,跟在科特兰身后。她摔倒在雪地里,才翻过身来,就看到车夫把手伸进座位下面的置物隔间里。

她叹了口气,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翻起了白眼。他当然会有枪。这恐怕是王家邮政在偏远地区路线的标准配备。毕竟大部分车夫都没有机械仆从护送。

“科特兰!听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他说着,那只手仍旧摸索着什么,“但你肯定不是公会的人,就像我肯定是我爸爸的儿子。”他用一把转管式手枪 (2)瞄准了她,然后说:“我看你多半是公会的逃犯。”

贝蕾妮斯说:“拜托,听我说!你卷进了某种非常复杂的状况。我——”

月光照亮了炼金黄铜。冬日的风吹过机械仆从那骷髅般身躯的开口。史帕克斯的落地动摇了大地,也吓坏了马匹。机械人站在贝蕾妮斯身前,保护着她。机械仆从的突然赶来让科特兰吓了一跳。他的枪开了火。伴随着子弹命中后反弹的“砰”与“噼啪”声,仆从型的外壳发出鸣响,让贝蕾妮斯不禁瑟缩身体。科特兰的马匹之一嘶鸣起来。惊恐的牲畜跳向前去。科特兰失去了平衡。有那么一瞬间,他用一只手抓住车夫座的边缘,然后丢掉那把枪,试图抓稳。他掉了下去。贝蕾妮斯闭上了眼睛。马车轮碾过他的躯干,也截断了他的叫声。

史帕克斯留在原地。“女主人,您受伤了吗?”

雪花开始飘进她的衣服里。她颤抖着站起身。“没。在那些马沿着河跑进大海之前,停下那辆马车。”

趁着她的新仆从追赶远去的马车时,贝蕾妮斯审视着眼前的状况。史帕克斯瘫痪了那辆经过的有蓬马车,而做法是扯断挽具,并砸碎其中一只车轮。另一位车夫的马匹踩过了离路面几码远的灌木丛,跑进了树林里,正靠鼻子在雪地里寻找能吃的草。车夫被史帕克斯从座位上扔了出去,落进雪堆里。从他飞出的距离来看,她不认为他短时间内就能爬起来。

这算不上理想。就算将这一幕伪装成动用暴力的人类抢劫也没什么意义,毕竟其中一辆马车明显是被金属拳头砸坏的。贝蕾妮斯叹了口气。

史帕克斯牵着科特兰的马匹回来了。那匹栗色马的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多半是被弹飞的子弹击中了。他们只好抛下那头可怜的牲畜,免得引起太多人的怀疑。剩下那匹灰马看起来又累又怕,但除此之外非常健康。她希望它健康到足以驮动她的程度。

“我该如何为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劳?”

“我希望你立刻忘掉你和科特兰先生今晚遇见我以后发生的一切,只有你的监管权转移给我这件事除外。然后,”贝蕾妮斯说,“我希望你开始着手新的工作,而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展示你保护的那口箱子里的东西。”

(1)分别为德语和拉丁语,皆意为“玫瑰十字架”。

(2)一种早期手枪,击发后转动的是枪管而非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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