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仆从。”
那位人类副官抬高了嗓门,以便透过能够消去声响的雪花,让话声传到散布于森林各处的哨兵耳中。他的呼吸化作白汽,盘绕在头顶光秃秃的树枝上。
那人啃咬着自己的拇指甲。贾克斯在一旁等待。他将一块参差不齐的新月状物体吐进雪地,然后审视着指甲,说道:“告诉我:御林管理办公室在我们身边安排了多少密探?”
正如贾克斯所期望的,法国人的逃脱引发了危机感:他肯定得到了协助。既然喀拉客不可能有嫌疑,这些人类军官便开始怀疑彼此。
“我对御林管理办公室一无所知,先生。”
“唔。我猜也是。但话说回来,”他咕哝着咬起了下一块指甲,“他们本来也会命令你这么回答,对吧?”
他的指甲的确需要修剪了。但与楚恩拉德太太——在他意外获得自由以前,她的丈夫就是贾克斯的所有者——的美甲师用过的金刚砂锉板相比,他的牙齿只是件粗糙的工具。那位副官的指甲上沾满了泥土和其他污渍。周围到处是可以随意使唤的机械人,他却能把自己弄得那么脏,这点着实了不起。只不过,帝国对机械士兵的依赖,同时也意味着陆军和海军足有几个世纪不以能力和头脑作为提拔的前提了。
贾克斯很想知道,如果他还能感受到禁制带来的炽热痛楚,这一幕是否能触发与人类安全相关的阶层式超禁制。就算只是装装样子,他是不是也该告诉这家伙,当心病从口入?
这就是贾克斯每天每夜都在烦恼的事。维持伪装需要时刻保持警觉,导致贾克斯总是不断考虑强制力之中最为模糊的细节。他曾在一瞬间忽视了计算,从而暴露了自己的叛逆身份,也几乎因此丢了性命。
“长官,您的手——”
“我认为上尉身负秘密指令。我命令你将他可能与此有关、而你又亲眼见证的一切举动都告诉我。”
噢,见鬼去吧。我变得太胆小了。周围没有别人。这就是我的机会。
“上尉跟法国人的逃脱无关,”贾克斯说,“是我干的。”
副官皱起眉头。没等这番坦白完全渗入他的大脑,贾克斯就用手抓住了那人的脸。那人想要透过被封住的嘴巴和鼻子大叫,但贾克斯选在他呼气时出手袭击,让他几乎没剩下可用的空气。那人试图挣扎,但他柔软的血肉——因为厚实的法兰绒衣物而更加柔软——无法撼动贾克斯的炼金黄铜和坚定的决心。贾克斯尽可能避免碾碎那人的颅骨,或者折断他的下巴。他挣扎的幅度逐渐减小,最后只剩双臂断断续续的挥舞。
等那人不省人事以后,贾克斯说:“而我也不是格拉斯。”
他把那位副官搬离光秃秃的桦树,让他躺在北美短叶松低垂枝条下的雪地里。在他醒来之前,那棵针叶树更适合为他遮挡风雪。贾克斯打量着这名军官的外套、帽子和手套。可万一连续下一整晚的雪呢?
贾克斯将逃亡延后了宝贵的一百零七秒,这是他收集足够的积雪,并建起合适的简易雪屋所需的时间。他把昏迷的男人顺着入口坡道拖入雪屋。贾克斯希望低于地表高度的入口能够防止温暖的内部空气渗出。
贾克斯知道,他的同情心不会软化人类对叛逆机械人的看法。他在新阿姆斯特丹的追兵就谋杀了贾克斯展现过同情的一名无辜女子,并声称她死于发生故障的机械人的暴行。或许他们也会对这个军官做出同样的事。但贾克斯的良知不允许他让无辜之人活活冻死。
贾克斯钻出雪屋,开始在雪地里跋涉。但等他走到那些哨兵听不到的距离后,他便跳上了树木。
他从一处树梢跳向另一处,以免为追踪者留下显眼的足迹。但这条树上的路线也会留下记号。冲击带来的噼啪和叮当声以及从枝头抖落的成团积雪也会堆在下方的地面上。不堪重负的枝干的呻吟声,还有树枝折断时的响声。每次跃出,都会让风呼啸着吹过他骸骨般身躯的空隙,在愈加密集的雪花间留下一个个涡旋。贾克斯的金属手指与脚趾撕裂了最为厚实的树皮,仿佛那只是制作彩带用的皱纹纸,在经过的桦树、橡树和白蜡树上都留下了他的痕迹。尽管此时是冬天,树木大都陷入了休眠,但他的手指与脚趾很快就沾满了黏稠而气味浓郁——但不会令人不快——的树液。
太阳——它一整天都被低沉而乌黑、仿佛潮湿羊毛毯的云层包裹着——沉向西方的地平线。他无惧渐深的寒意,径直前往北方。然后是西方。再然后又是北方。
可要去哪里?又为了什么?
他追寻的是某个传说。
每个喀拉客都听过麦布女王和她那群英勇的迷失男孩。根据嘀嗒人的传说,她的冬之王国“永无乡”是全世界得到自由的奴隶的避难所。没人见过那个地方,也没人遇到过迷失男孩;那些全都是三手、四手甚至五手的传闻。喀拉客需要拥有双份的幸运,才能既得到自由意志,又成功逃离帝国,所以没人能指望他们回来与不那么幸运的同胞为伍。这引出了一个问题:这些世纪以来有多少位如此幸运的喀拉客,传说中的童话王国又是否能容纳他们全部的数量。但麦布女王的传闻始终存在。贾克斯在奴役生涯的最初十年——那是一个多世纪以前——就听说过他们。最近,贝蕾妮斯告诉他,有个叛逆喀拉客定居在了西方马赛。莉莉丝似乎是在前往北方的路上经过那座法国城市的,最后却留了下来。
贾克斯飞身跳向一棵高大橡树的树干,随后继续前进。冲击的力道折断了树枝,又震落了半数枝干的积雪。碰撞声在森林里静静回荡。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贾克斯的前主人们会努力在追捕时速战速决,而且理由不止一个。在寻找叛逆的时候,两台或三台喀拉客虽然强大,但与数十台喀拉客相比,他们更可能被法国游击队制服。法国人甚至有可能带来化学防御武器,设法捕获某台机械人。最坏的情况是这样的:叛逆将忠诚的机器诱入敌人的陷阱,而它们也许会遭到解体和研究。如果部队里安插了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密探,他们的使命应该就是阻止技术遭窃。但就贾克斯所知,他们在部队里的存在只是某种偏执的幻想,源自于——
一颗弹丸撕裂了枝叶,撞在他左手上方的松树树干上。弹丸随即破裂,化学物质裹住了他那只手和手腕。在硬化过程中,那种物质开始发热,甚至足以融化夹在树皮缝隙间的积雪。贾克斯猛地用力。他的手伴随着响亮的破裂声脱离了树干,也带下了一块树皮。挣脱式的巨响差点让他没能听见第二声枪响。他跳向更高处的枝条,而另一团化学物质撞上了他在几分之一秒以前的位置。
寒风与贾克斯的体重压弯了树干,让那棵树摇摆起来。贾克斯纵身跃过一条冰封的小溪,随后抱住一颗桦树。他那只裹着化学物质、嘎吱作响的手拒绝跟上他思想的速度;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抓稳。另外两声枪响在森林里回荡。在第二声轻柔的“砰”消散之前,贾克斯就落到了地上。两发枪弹无害地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他迅速绕过树身。这么一来,那棵树就阻挡在他和那位枪手(还是说那些枪手?)之间了。这给了他几秒钟的思考时间。袭击者是人类:机械人狙击手不可能射失后面那几枪。从弹道轨迹来判断,他们也在地面上。所以为了找到能够射击的角度,他们就必须在灌木丛和雪地上移动。他之前一直在树冠——无论是常绿树还是落叶树木——之间跳跃,也因此暴露了身形。但就算是步行,而且由于地形无法以最高速移动,他也能轻松甩掉他们。另外,夜幕眼看就要落下,而他拥有远胜人类的夜视能力。他奔跑起来。贾克斯跳过落下的枝干和腐朽圆木,以之字形绕过黄桦树,又俯身穿过因寒风而易碎的灌木丛。
他肯定是撞上了一支法国人的侦察队。包裹他手部的玻璃状物质非常牢固——要造出如此坚固的物质,需要极为先进的化学技术——而且微微散发着紫丁香的气味,而非沥青的气息。
他们错把他当成了入侵者。可以理解,但依旧令人恼火至极。他本以为和真正的入侵者彻底拉开距离,就不用再逃跑了。但他此时却必须甩开那些本该是他盟友的人。但他就连满是敌人的城市都成功逃了出来;而在这片森林里,他占尽优势。
他脚下的地面喷出成团的火焰。雷鸣般的巨响震撼了这片森林。
噢,贾克斯看着消失的地面,心想。 并不是占尽优势。他像风向标那样乱转的脑袋瞥见某个金属物体正旋转着落入阴影。那块磨光的碎片反射着火光,仿佛拖着尾迹坠入森林的流星。
他们有爆炸物。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火焰已经吞没了他三次。一次在空中。一次在地底的深坑里。还有一次是在星空下被白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里。火焰每次都会改变他。空中的那颗火球——飞翔巨兽那壮观的火葬现场——让他更加谨慎。那座炽热的熔炉让他成了没有过去,没有罪恶,也没有敌人的全新存在。但第三次脱离火海的后果是最严重的。
他不再完整了。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他骸骨般框架的开口留下了多处焦黑。那些多半只是表面的损伤。但他脊椎上的齿轮传动链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咔嗒与咔嚓声,他最精致的那部分构造的孔罩已然粉碎,而他一条腿的踝关节以下消失了。
先前与那只踝关节相连的脚,此时就放在捕获他的那三人之一的膝盖上。那些人类蜷缩在不算旺的营火边,低声交谈,不时转动烤扦上的那两只兔子。
贾克斯坐在地上,双腿在面前张开,双臂扭向身后。至少他没有受到琥珀里的虫子那样的待遇。但他们用环氧树脂将他的双臂从指尖到肩膀裹得严严实实:他被固定在一棵高大常绿树的树干上,同样动弹不得。
拿着贾克斯断脚的男人正用猎刀撬着尖端部位。在噼啪作响的营火照耀下,他的斗篷和帽子都透出了海狸毛皮的厚厚油光。他在斗篷下穿着色彩斑驳的法兰绒外套与鹿皮长裤。也许是那人本来就相当邋遢,也或许那些衣物上有用粗羊毛线织成的粗糙条纹图案。他的同伴——一男一女——也穿着相似的衣物。他们简直像是来自十七世纪的人。或者说是从那些古老的武功歌的画册里走出来的传奇丛林旅者。
但话说回来,最早那批为羽翼未丰的新法兰西充当支柱的商人,并不会带着环氧树脂枪和迫击炮穿越丛林与河流。
他试图窥视那些武器。那场爆炸没给他本就不听话的脖子带来好处。他前倾身体,然后又挺直。通过奋力拉扯将他固定住的固体黏合物,他稍稍倾斜了脑袋,让它前后摇晃。他用这种方式看到了那些堆在披棚里的双管枪支。他看不见击中他的那种爆炸物的发射器。
他们发现他正在打量营地。“Notre ami, il se prepare à courir. (1)”那女人说。
另一个男人迅速地站起身来。“Il peut essay-er. (2)”他说。
贾克斯说:“你们弄错了我的身份。”想要拆开贾克斯那只脚的男人短暂地抬起头,但又将注意力转回手头的工作上。那个站起身的男人歪了歪头。他看着贾克斯,仿佛在好奇些什么。贾克斯续道:“你们有危险。我正在逃离同族。他们越过了边境。好几十台像我这样的机器,还有他们的主人。他们也许会听到你们攻击我的动静。他们会来调查的。”
那人皱起眉头。他和那个女人相互耸了耸肩。他又坐了回去。
他们说的不是荷兰语。也不是贾克斯听过的那些法语。他之前只见过一位法国女子,也就是贝蕾妮斯,而她会说流利的荷兰语。
刀子打滑了。抓住贾克斯那只脚的男人恼火地嘟囔起来。他把刀子插回鞘里,把贾克斯的脚放到地上,然后站起身。他从整齐地堆在帐篷旁的补给品里抽出一把斧子。他将斧子高举过头,而另外两人匆忙退离火堆。
钢制斧刃发出破空的呼啸,随后金属相互碰撞,迸发出喷泉般的剧烈火花。那阵噪音吓坏了暗处的鸟儿,它们拍动翅膀,飞上天空。三个人类弯下腰去,想要察看那块喀拉客零件:从他们的咕哝声和投向他这边的粗野眼神——更别提他们在身前画十字的动作了——来判断,贾克斯认为他们是在说“黑魔法”之类的词语。
“如果你继续那么干,斧子会变钝的,”贾克斯说,“那可是炼金黄铜。”
但那个斧手对贾克斯的话充耳不闻。他鼓足劲头,准备再次挥下。
“等等!”贾克斯说,“那是我的身体!”
他忽然意识到,这才是关键。
噢,神啊。他们会设法拆掉我的。他们会不断劈砍我,直到刀子折断和变钝。或者把我送到有更合适工具的人手里。 然后他反应过来: 他们或许会因此拿到赏金。法国人知道他们的敌人就要来了。
又一团火星照亮了营火远处摇曳着的阴影。森林里回荡着铿锵声,仿佛这儿住着一位幽灵铁匠。贾克斯缩起身子。他们不明白自己正在向入侵的敌人暴露位置吗?难道他们觉得贾克斯是独自前来的?
那人的斧刃此时多了一块明显的缺口,就像豁牙的谋杀犯露出的微笑。他一脸不悦。
“你们真的该住手了,”贾克斯说,“他们会听见的。如果他们还没听见的话。”夜幕此时也已彻底降临。“还有,无论你们信仰的是什么神,看在他的份上把火灭了吧!”
斧手跟那个女人对视了一眼。他朝贾克斯偏了偏头。她点点头,大步走向那些树脂枪。
贾克斯说:“你们不明白。他们会杀了你,然后把我带回去。”
他们会融化我,会毁了我,会在我了解摆脱了恐惧与追兵的自由之前,烧光这份自由意志。
她将一把枪举到齐肩高度。枪托的部位伸出两根橡皮管,连着她脚边地面上的双腔式储液罐。贾克斯绷紧了身体,但化学物质却牢牢固定着他。
就在她扣下扳机的同时,贾克斯喊道:“拜托!我不想回去!”
尽管他的脑袋依旧以古怪的方式胡乱转动,她射出的树脂弹却径直飞向他的嘴巴。两种截然不同的化学物质泼洒在他脸部和下巴的机械装置上,随后组成一股冒着蒸汽的凝胶,在硬化前的那一瞬间流入了他的喉咙。它很烫,感觉就像吞下了烧红的烙铁。他试图开口,试图阻止环氧树脂的固定,但他发出的却只有轴承超负荷时的哀鸣。她放下那把枪,回到她在火堆旁的位置。
他们用凝胶封住了他的嘴。就像亚当那样。他们的制造者对那个叛 逆做过同样的事,然后在惠更斯广场处死了他。
噢,神啊,已经开始了。
贾克斯尝到了灰的味道。
他的整场逃亡,他的所有谨慎和担忧都是为了避免亚当的命运。为了不让自己被拖回海牙,丢进惠更斯广场下方的大熔炉,作为看客们的消遣,他拼尽了全力。如今他遭到捕获,但抓到他的并非制造者。这些自称喀拉客之友的法国人会将他劈成碎片。他们会忽视他的恳求,像敲开栗子那样敲开他,然后每次取走一只齿轮,以研究他的运作方式。直到他无法运作。
不。不,不,不,不。
贾克斯将剩下那只脚的脚爪刺进冰封的泥土。他抬起身体,用上了每一根发条和每一条钢缆,直到全身都在颤抖。火堆边的三名人类皱眉看向了他,那阵轻柔悦耳的谈话声也停止了。但他们对他展露出的努力迹象并不在意。的确,他的双臂被固定在身后的树上,几乎找不到能够拉扯的借力点。他们的手法很熟练。他的脚趾掀起了成块的泥土,但环氧树脂仍旧牢牢固定着他。它比他更强。比制造了他的发条学和炼金术更强。如果他想用拉扯的方式挣脱,那么只凭单脚借力是肯定不够的。
但话说回来,他用不着非得拉扯。
贾克斯扭动身体。以那些人类察觉不到的幅度,他缓缓将断裂的脚踝部位埋进泥土。他又将完好的脚爪折叠成矛头的形状。他将矛头也刺进大地,随后探索和试探,直到撞上某种坚固之物为止。那也许是块石头,又或者是树根。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张开了埋在土中的脚趾。等固定以后,他用力一推。
他的外壳碾碎了背后粗糙的树皮。破裂声听起来像极了那些法国人的营火燃烧声;没有人转头看向这边。那块土里的石头开始松动。贾克斯的双脚在大地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犁沟。他重构手腕的关节,再次折叠双膝,随后用脚爪和脚踝再次钻向地下,也恢复了对树身的压力。树干以微不足道的幅度连续颤抖了数十次,树液也随之流出。在贾克斯体内震颤的钢缆和发条发出尖锐的哀鸣。那层环氧树脂模糊了他无法动弹的双臂下的木头碎裂声。
这个声音吸引了人类们的注意。但贾克斯能感觉到树干——以及脚下的大地——在以极其微小的幅度颤动着。他必须维持对树木和环氧树脂的压力。那个女人和男人之一站起身,他们眯起眼睛,目光越过明亮的火堆看向贾克斯。他们的夜视能力尚未恢复:这能为他多争取几秒钟时间。
在他脚下深处,有个庞然大物动了起来。贾克斯希望那是球状树根。树身发出长而低沉的呻吟。那些人类叫喊起来。
“Arrêtez-le (3)!”
贾克斯将全身的缆索绷紧,增加了对树身施加的压力。一块法兰板发出金属变形时的骇人尖鸣,随后弯折。他超负荷的双腿在冰冷的泥土里颤抖着,温暖着它。树木再次发出呻吟。
那些人类跑向武器那边。他们这次会将他从头顶到脚趾全部裹在树脂里。
雷鸣般的破裂声在森林里回荡。地面移动、摇晃、跳动。那棵树突然倾斜。贾克斯将缆索绷得更紧,然后再次用力。
法国女人抓起一把枪。盘绕的软管缠在了她同伴手里另一把枪的枪柄上。她被纠缠的管子绊倒,令同伴手里的枪也脱了手。
大树再次倾斜,将贾克斯抬高了几英寸。他颤抖的下肢产生的摩擦热量融化了积雪,也软化了大地。贾克斯脚下打滑。随后又重新稳住身体。融雪水化作缕缕蒸汽,在火光中依稀可见。化学制品加热后的辛辣气味在营地间弥漫。同样弥漫的还有锯末加热的气味,就像木匠或者修桶匠的店铺里的气味。
第三个法国人叫了起来。他丢开贾克斯的脚,拿起斧子,向前冲来。缺了口的斧刃在贾克斯的视野中闪闪发亮。
他会对准我的锁孔。他会不断劈砍,直到斧刃碎裂,而我的印记也破损到无法识别。噢,神啊,他会抹消我。
枪手们解开了纠缠的枪。
大地在起伏。巨大的球状树根猛地钻出泥土,仿佛一条破开水面的鲸鱼。多瘤的突起部位划破了冬日的空气。
斧手跳过火堆,高举斧子。
树干开始起皱。滚烫而潮湿的松木碎片呼啸着飞入阴影。发出呻吟的大树向后倒去。它抬起了贾克斯的身体。他的脚趾脱离了泥土。
斧手冲了过来。那个女人在最后一刻偏开枪管,勉强避开了斧手。那团化学物质伴随着飕飕声飞进森林。
斧手挥下斧子。贾克斯——他的身体仍旧固定在开始倾倒的沉重树干上,此时被抬向空中——匆忙抬起双腿。然后踢出。他脚踝的断桩挡开了斧柄,让那人的前臂扭向不自然的角度。大树倒下的刺耳响声盖过了沉闷的骨折声。但那人没有发出尖叫:就在同一时刻,贾克斯的脚掌正好踢中他的下巴。这一脚粉碎了他的颌骨,让他的脑袋伴随着脖子根部的嘎扎声而剧烈后仰,又将他的身体踢向营地的另一头。他无力的身躯在地上滚动,仿佛被妮柯莱·楚恩拉德丢到一旁的布娃娃。另一名枪手举起枪,然后开了火。贾克斯的双臂终于挣脱了树干。他在那团化学制品飞过营地的短暂时间里迅速爬开。
倾倒的树木撞上地面,发出轰然巨响。大地摇晃起来。打雷般的隆隆响声传遍了森林,随后逐渐减弱。
那个女人再次开火。贾克斯高高跃起,凭借翻转和折叠不断扭动身体。无法活动的双臂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在目标前方落了下来。但他随即蹲伏下来,迅速伸出一条腿,绊倒了正想再次瞄准的另一名枪手。就在那个男人仰天倒下的时候,贾克斯抬起另一条胳膊,打落了他手里的枪。弯曲的枪管打着转落入火中。那女人试图后退,以留出开枪的空间,但贾克斯飞快地旋转身体,也缴了她的械。
倒地的男人啜泣起来。他睁大双眼,迅速后退。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在雪地里爬行的螃蟹。那个女人没有退缩。她左顾右盼。她看看贾克斯,又看看火堆,估算与枪支的距离,并且寻找着那把斧子。她看都没看死去的同伴,或者在呜咽的那个。
贾克斯走向营火。他将火里那把枪踩成了碎片。然后他穿过营地,破坏了第二把枪。直到这个时候,直到无法继续逃避的这个时候,他才走向那位死者。
我杀了人。我杀死了人类。
尽管在挣脱禁制以后,他做过和说过许多从前无法想象的事,但这件事的影响却远胜他在那忙碌、兴奋又惊恐的几周里经历的一切。谋杀。即使在自卫的情况下,阶层式超禁制也禁止杀死人类。就算那个斧手是出现在海牙街头的疯子,而贾克斯只是个普通仆从,他也必须忍受对方的攻击,而不是保护自己锁孔周围的炼金术印记。根据具体的情况不同,强制力也许会令他任凭自己的存在遭到抹消,也要避免对袭击者造成严重伤害。
但他不假思索就杀死了这个人。他本不打算这么做的。他只是想活下去。仅有几分之一秒的反应时间,外加脱离了调控所有想法和行动的禁制,让他忽视了“人类很脆弱”这个事实。他忘记了他们的颅骨就像空心的蛋壳那样易碎。
他僵直的双臂只能充当粗糙的铲子。但他还是挖出了一道浅沟,将那个死人拖了进去。他毫不抗议、也毫无怨言地滑入墓穴的模样,显得那么古怪。
如果他能说话,他应该会告诉那个女人:“我对你们朋友的遭遇致以由衷的歉意。我恐怕要过上很久才能忘掉这件事。”
但他没法说话。于是他取回断脚,跑进了森林。
(1)法语,意为“朋友们,他在准备逃跑。”
(2)法语,意为“让他试试看。”
(3)法语,意为“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