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逐渐昏暗的天空飘下大片的雪花。隆尚的胡须蒙上了寒霜,马儿的鬃毛也被积雪覆盖。有片特别大的雪花在并肩骑行的克雷蒂安中士的帽檐下打转,接着飞进了他的眼睛,令他缩起身子,拍打面孔,又开口咒骂起来。
“耶稣啊。千万要让那些平民瞧瞧,”隆尚说,“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最优秀也最勇敢的士兵像吓坏的猫咪那样拍打雪花,肯定会满心自豪,然后踊跃报名参军的。可以的话,下次记得发出‘嘶嘶’的叫声,最好再尿个裤子。”
“抱歉,队长。”
“噢不,不用道歉。刚才那片该死的雪花是我见过的雪里最他妈锋利的。你没有选择,只能运用你多年来军事训练的经验进行自卫。那该死的东西没准会戳瞎你。等我下次跟大元帅喝酒的时候,我会这么告诉他,还会在今晚向圣母玛利亚与所有圣徒祈祷,感谢他们保佑你免受如此可怕的重伤。”
“感谢您,长官。”
说完这些以后,他们在沉默中骑行,能听到的只有隆尚的铁镐和大锤碰撞的响声,以及钉有蹄铁的马蹄踩在圣约瑟夫林荫大道——西方马赛东西方向的主干道之一——的鹅卵石路面上的响声。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红橡与黑枫,如今树叶已然落尽。在晴朗的天气里——没有雪花会扑向他们睫毛的时候——他们能从这儿看到远处的码头区域,郁金香们就曾在那里派出他们的机械恶魔,像燃烧的彗星那样穿过城镇;曾经是新法兰西瑰宝的圣母院街,如今留下的只有焦黑的树桩。这一幕令人心痛。在他们身后,低挂的云层吞没了尖塔的顶端,让那座高塔仿佛一支折断的长枪。尽管风已经停了,隆尚却能闻到冰冷的河水气味。用合成油做燃料的街灯让他们呼出的白汽化作了光晕,也为早冬的夜晚增添了毫无根据的安逸感。隆尚知道,他的胡须沾满雪花的模样甚至跟圣诞之父 (1)有几分相似。
只是他骑的不是驴子,也不是来传播快乐的。他是来破坏别人的平静生活的。
中士在一家店铺前方勒住马儿。他转动手里那份名单的角度,想用街灯的光线来确认。“我想就是这儿。”他说,然后抬起头,看着那间蜡烛店叹了口气。“免费的蜡烛,”他咕哝道,“好过没有,不过……”
“我们来这儿为的不是钱财。我们来这儿,是因为那些家伙自私又操蛋,觉得自己不欠为他们提供吃穿和保护的国家任何东西。”隆尚吐了口唾沫,又说:“而且我敢打赌,如果点着他们的蜡烛,散发出的烟肯定比审判日的异教徒烧起来更油腻。”
虽然这么说,但这份活儿也有好处:他们拜访的家庭会拿出贿赂,试图让他们对遭到征召的儿子、丈夫、女儿或妻子视而不见。这是原则问题。因此隆尚昨天才会揽下这份亲自找回几名失踪人口的工作。单纯出于运气——他说那是平时行善积德的奖赏,而非地位带来的利益——他碰巧拿到的这部分名单才会包括圣劳伦斯河两岸最受推崇的巧克力制造商。那个办事拖拉的家伙和他老婆也许会慷慨地提供免费的产品样本,帮助卫兵队长更加轻松地思考问题,而这与他参与这场围捕行动的决定毫无关系;他纯粹是为了替部下树立榜样才这么做的。此外,郁金香们的贸易禁运也阻断了新法兰西的可可豆供应,这意味着就连巧克力制造商都拿不出像样的贿赂了。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了。
“开心点儿,”隆尚说,“没准他们有个适婚的女儿,而且她还对穿军装的男人特别痴迷。”
克雷蒂安再次确认名单。“他们的确有个女儿,但我很怀疑她会迷上想要拆散她家庭的男人。”
隆尚哼了一声。中士敲了门。橱窗上挂着块牌子,表示店铺已经打烊,但那户人家无疑就住在楼上,所以这儿也是那位不守规矩的征召兵最可能在的地方。晚餐时间就快到了,这户人家多半很快就会聚集在桌边,而在这时突然造访也就成了最佳选择。或许他们会撞个大运,将两只任性的鸟儿一同捕获。
没人应门。中士又敲了敲门,但并不比前一次更响。隆尚将一长条深色的烟草渣吐在街道上。
“看在基督的份上,把你手腕的力气也他妈给我用上。”
隆尚从马鞍的吊索处取下他的锤子。他今天并不需要这件工具,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但他也知道,它们的作用不只是跟喀拉客搏斗:它们早已成为故事的象征,而故事拥有力量。于是隆尚用手肘推开那位中士,用大锤的握柄用力敲了敲门,甚至让铰链也叮当作响。
在店铺里,楼梯在沉重的脚步下发出嘎吱声。门开了;有个女人向外窥视。她的指甲沾满了白色的蜡。
“你来得太晚了。我们打烊了,先生。”
“那我得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不是来买蜡烛的。”
她对着两位军人皱起眉头。“你们是什么人?”
“你认不出我吗?我他妈可是圣诞老人 (2)啊。”
她看向他身后,又看看那位中士,然后打量着他们的马匹。“那你的礼物呢?”
隆尚咂了咂舌。“听话的人才有礼物。所以我不用费那种事了。你没听说吗?如今我会带走淘气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女儿,如果你有的话。而我相信,”他说着,朝中士手里的文件弹了两下指甲,“你是有的。”
她的脸因愤怒而皱起。隆尚轻轻地抓住门板,开口道:“中士,你和我不妨到屋里去,跟这些好心的新法兰西公民谈谈。”
她让开了路。谈吐风趣的人也许会称她为“冰山女”,因为她动作缓慢,又冷漠如冰。但隆尚一向受不了谈吐风趣的人,也看不起文字游戏。隆尚进屋后脱下了帽子,中士也照做了,然后关上了门。这间店铺散发着微弱的蜂蜡气息,但架子和柜台上都看不到那种蜡烛。店铺的一角——以及他们头顶的长货架上——放着足有半个隆尚那么高的蜡烛:上面标有细小的刻度,表示经过的时间。
“感谢你,太太。我猜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
“谁给你们权力来这儿拆散我们的家庭?我们是好公民。你们的工资就来自我们交的税金!”
“我们为此心怀感激。对吧,中士?”
“对,长官。非常感激,长官。”
“但除了交税以外,你们还愉快地生活在美丽的新法兰西,在这个所有人都拥有自由的地方。正因如此,你们也愉快地使用着我们的码头,我们的河流,我们的商船,用这些来为你们的生意添砖加瓦,而你们的店铺和住所也从各种美妙的市政福利——例如室内管道和下水道——之中获益,而你们脸颊红润的儿女也能前往学校,用实用与哲学两方面的智慧填充头脑,还有那些皮肤黝黑的宪兵始终在街道上巡逻,保护你们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隆尚队长说得对。在这儿生活,要做的不只是交税而已。“
“中士。你明白自己要在这儿做什么吗?”
“我会做您吩咐我做的事,长官。”
“好伙计。现在我要你闭上那张臭嘴,免得发生某些让人尴尬的事。”
有个男人走下楼梯。他穿着一条皮围裙,衬衣的袖子上沾着无数五颜六色的污渍。他身材瘦削,戴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就像是个一辈子都在柜台或者工作台旁度过的手艺人。隆尚怀疑他在短兵交锋时根本拿不动流星锤,更别提大锤了。但他经营着店铺,因此熟悉数字,也许可以充当书记或者军需官。
隆尚说:“啊哈。第一头任性的羔羊出现了。”
那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逃避征兵的事实。“我没听错那个名字吧?你就是有名的隆尚中士?”
“他才是中士,”隆尚说着,指了指他的同事,“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队长。”
那女人说:“我们向您道歉,隆尚队长。我丈夫说错了。他当然认识您!我们都认识。我们的小马塞尔知道关于您的所有故事。”
中士匆忙一手掩口,发出某种半是笑声、半是咳嗽、半是呛着的声音。隆尚说:“为了大家着想,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克雷蒂安说:“你们肯定知道我们的来意。也明白我们来这儿就代表你们就有麻烦了。”
“我们是守法公民,”蜡烛商的老婆说着,依旧毫不妥协,“所以不,你们的拜访对我们是个意外。其中显然有什么误会。”
中士翻了个白眼。他看着隆尚。“他们是认真的?”
卫兵队长说:“不,没有什么误会。你瞧,先前发生过一场小小的战争。也许你们也听说了?也许你们的某些顾客提到过?半个城市都被烧毁了。你们对这些有印象吗?没有?”隆尚没有给他们回答的机会。他只是摇摇头,仿佛在表示惊奇,随后继续说道:“好了,我知道我们都活在充满惊奇的时代。因为我敢发誓,每一条林荫大道——”说到这里,他用大拇指对准了橱窗的方向,“——都径直通向焚烧地带的边缘。像我这样头脑简单的人,会觉得你们这里甚至能闻到那边的烟味——见鬼,我觉得你们甚至能用刀子割下那些烟,然后做成灯黑 (3),因为我记得这店铺里有很多——但话说回来,既然你们整天都跟蜡烛打交道,恐怕早就习惯了烟和烟灰了。”
蜡烛商开口道:“我们明白——”
“队长说得兴起的时候别去打断他。”中士说。他确实正说得兴起。
“你们要明白,那场小小战争的关键,就在于还会有下一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知道你们这些勤劳的人没空去听河对岸的流言或者新闻,所以我猜你们不知道,但你们瞧,那些郁金香恨我们入骨。他们迟早会来的。这就代表我们必须做好保卫家园的准备。这代表你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家园。这代表你们应该在我堪称传奇的耐心耗尽之前,让你们的女儿赶紧出现。”
“没关系,爸爸。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这时候,有位年轻女子从这家人楼上的住处走了下来。根据征兵名单的说法,她今年二十出头,而在隆尚的眼里,她是块远比她父亲有前途的材料,因为她肩膀宽阔,四肢粗壮。她长着一副能锻炼出肌肉的体格。而且她至少不是彻底的懦夫。
“啊,第二头任性的羔羊出现了,”隆尚说,“中士,瞧见没?我告诉过你,严谨的生活和积极的态度能让一切走上正轨,对吧?”
“是的,长官。就算您没用那些字眼,但意思无疑都表达到了。”
隆尚朝蜡烛商的女儿招了招手。“是时候离开农场了,小羊羔,到成为狮子的时候了。”他对她父亲说:“你也是。到了成为……好吧,另一种东西的时候了。”
蜡烛商的老婆说:“你会让我变成寡妇的。”
这话也许不假, 隆尚心想, 你丈夫的战斗潜力就跟刚孵化又少了母亲的雏鸟差不多。他叹了口气。但想要守护国王和祖国,我得将这些渣滓奇迹般地打造成崭新的刀剑才行。
“我认为你们都说得太夸张了,”那个年轻女子说,“我为我的父母道歉。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父亲说:“我们听过城堡里发生的事!那天的喷泉染成了红色,三十多个人被剁成了肉酱,而你也成了上尉。你不可能指望普通市民跟那样的机器搏斗吧!这样既不人道,也没有意义,而且等同于谋杀,”他抬起双臂,仿佛在跟面前的两名军人对比,“看看我吧!我做不到你那样的事!”
蜡烛商弄错了。情况跟他说的完全不同。很久以后,在无穷无尽的连续葬礼期间,大元帅才宣布了隆尚的晋升。他还给了隆尚一块亮闪闪却不值钱的金属,上面连着一小块缎带;隆尚把那东西塞到了箱子的最深处。
中士注意到了隆尚的眼神。他也对这一家人做出了评估。那位女儿已经决定做正确的事了。她父亲才是懦夫:如果他女儿欢快地加入守军,他就没法逃避征兵了:所以他必须阻止她,这样才能拿她来当借口。
克雷蒂安说:“征兵的目的,其实就是让任何人都不需要再做隆尚上尉做过的事。我们要把金属人挡在城堡外。如果我们有足够的人手,而且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能够服从命令,敌人就永远攻不进来。我们的国家也能够保持原样。”
唔。这小子该开口的时候也挺能说的。隆尚朝他点点头。虽然他相当确定自己对那家伙说过闭嘴了。
“没关系的,爸爸。我们一起参军,”她亲吻了母亲的脸颊,“我时不时还能回家来吃晚饭。”她看着隆尚说:“可以吧?”
他耸耸肩。“不当班的时候,你就可以自己安排时间。虽然这种时间不多,但你不是去当奴隶的。”
她说:“听到了吗,妈妈?”中士握住她的手肘,领着她朝门那边走去。
“不!”她父亲从隆尚面前退开。他抓住女儿的胳膊,将她从中士身边拉开,又试图挡在她和两位军人之间。“你们这是让她去送死!”
“先生。”隆尚发觉自己激动的时候很难压低声音。他重新握紧了那把大锤,直到指节在打烊店铺的昏暗光线里转为骨白色。愤怒自他的心底涌出,味道就像他午饭时吃的蓝纹奶酪和干瘪的苹果。“这房间里有个人的死期宜早不宜迟,但那个人不是你女儿。”
“她不是当兵的料。”那人恳求道。
他妻子补充道:“如果你让所有蜡烛商都去送死,那城堡里的蜡烛该由谁来做?”
中士说:“如果城堡失陷,谁还会买你们的蜡烛?”
蜡烛商把他女儿推向楼梯。“上楼去,伊露蒂。这事由我们来解决。”
隆尚捏着胡子,他很好奇这个傻瓜为何会相信自己能赢下这场辩论。而他又为何会觉得这只是一场辩论。他已经犯下了两重罪行:既违反了王室法令,又对为保卫新法兰西而履行正当职责的军人进行妨碍。他女儿反而更明白事理。
于是他一直等到她远离她父亲,然后用左手揪住蜡烛商的衣领,右手迅速将大锤的握柄砸在对方的腿上,让那个男人立足不稳。他转过那人的身体,用锤头将他抵在墙上。货架上的蜡烛纷纷倾倒。一根长长的计时蜡烛 (4)从他们头顶的架子摔落下来,断成了三截。
隆尚身体前倾,直到他的胡须拂过喘着粗气的蜡烛商的脸。
“我的耐心耗尽了,但你出于错觉——觉得自己能阻止这一切的错觉——而挥霍的短暂人生的每一刻,都会将我得来不易的晚餐再推迟一刻。所以你称之为嘴巴的排泄口接下来吐出的字眼,如果不是‘听候您的差遣,克雷蒂安中士’,那么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我会挖出你的心脏,再把它丢到就算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也找不到的深坑里去。”
蜡烛商的老婆在身前画了个十字。隆尚走向屋外,等那对父女收拾行李,并为了在雪夜里步行而穿上保暖的衣物。他相信中士会顺利将那两只任性的羔羊带进城堡,途中不会发生任何事件或尴尬的状况。好吧,也许不会。
可如果蜡烛商选择逃跑呢?就算有一万个像他那样的人,也不可能打赢与机械人的战争。他们需要那种能站在城垛上的士兵,即使面对像蟑螂那样爬上城墙的嘀嗒人也不会腿软。听到发条的响声时,他们不会尿裤子。但在上一次冲突中,很多这样的士兵都牺牲了。西方马赛需要时间。补充人员、休养生息、更新换代的时间。
在他们与查斯坦一家争论期间,风势变强,气温也随之下降。隆尚呼出的气息形成长长的白色带子,绕过树枝和沉寂的喷泉,飘向河边,仿佛要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逃离马赛。隆尚让马儿绕过转角,离开林荫大道,也避开最猛烈的寒风。小片的雪花积在他的肩头、胡须和眉毛,以及那匹母马的鬃毛上。人与马的体温结合起来,融化了积雪,但融雪却汇成水滴,顺着隆尚那件海狸皮斗篷的天然油脂层流下。
这段远路让他从毗邻圣施洗约翰孤儿院的游乐场旁边经过。那里空无一人,秋千嘎吱作响,随风摆荡,仿佛荷兰大钟里的钟摆。旋转木马缓缓转动,在积雪上刻下阿拉伯式花纹。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这里会有更多的孤儿,多到游乐场容不下的程度。
他骑着马穿过自孤儿院窗户照下的一个个黄白色光圈。这些光线太过明亮,不可能是蜡烛:那是以合成灯油做燃料的灯光。隆尚提醒自己,回头要找修女谈谈,了解那些孩子最需要什么。对他来说,今年的冬天来得出其不意,圣诞节也会比预想中到得更早。在去年的这时候,他已经织好了好几套帽子、连指手套、和围巾,足够五六只小兔崽子穿戴。
可话说回来,过去这一年的破事简直没个完。他没什么留给那些淘气包的时间。
他朝把守外堡北门的哨兵们点点头。他们敬礼回应。就在他的母马走到吊闸门尖锐的锯齿下方时,他开口道:“我猜今天很平静。”
“只有几个来请愿的,”哨兵之一说,“那些城里人不肯接受现实。”
另一个哨兵说:“他们还不明白,喀拉客就要卷土重来了。”
隆尚说:“他们会明白的。等他们明白的时候,全城人就都会想方设法躲进城墙内了。那天会很有趣的。”等进入城堡后,他又回头补充道:“克雷蒂安中士会带着两个征召兵一起过来。我现在要下班了。万一郁金香们来了,就努力撑到明天早上吧。”
他把马匹留在与北军营毗连的马厩里。他在脏衣室 (5)脱下斗篷、围巾和帽子,跺掉靴子上的雪,然后甩掉胡须上的雪花。他拿出织针和一颗染成钴蓝色的毛线球,外加面包、奶酪、和苹果酒,然后在公共休息室的壁炉边坐了下来。他摇动织针时的咔嚓声——那声音富有规律,又不断重复,就像僧侣的吟诵——融入了军营轻柔的噪音里。闲聊声,散布各处的骰子赌局中塑料碰撞木头的咔嗒声,擦拭靴子的嘎吱声,还有打磨刀剑的锉磨声。这就是士兵之间友好关系的体现。
编织能帮助他放慢飞快的思绪,还能帮他缓解胃部的抽搐。最近他只要考虑不远的将来,这种症状就会浮现。他们把军用喀拉客拖下城墙的那天,他就在编织一条围巾;他始终没能织完。干涸的血迹让纱线结上了硬壳,没法再用。但他留下了未完成的围巾作为纪念。就像一枚有所缺失、不能花也扔不掉的铜板,关于那天的记忆总会自行浮现于他的脑海。
隆尚注意到,炉火变弱了些,士兵们的嬉笑声也一样。他用不着转头,就知道他们都在看他。他们在打量他的面部表情与情绪,仿佛他是一块能够占卜未来的护身符。
“队长?长官?”
隆尚抬起头来。有个下士站在旁边,手里攥着一只信封。打断他沉思的就是这个声音。这小子叫了他多少次了?隆尚摇摇头,揉了揉脖颈。一只连指手套从他的织针垂下,手套的手腕部位长得难以置信。有时候,他的双手会熟练过头;“专注地分心”这种状态是真实存在的。“什么事,伙计?”
“这是您的信,今天寄到的。”
隆尚接过信封。上面写着“西方马赛,雨果·隆尚中士收”。没有回信地址。
那个男孩在附近转来转去,缺乏心机到了令人沮丧的程度。隆尚说:“干得好,下士。你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因为你为国王做出了卓越而重大的贡献。”那男孩眨了眨眼。“现在,在我自己动手之前,赶紧从我的影子里滚出去。不过既然你都来了,就干点有用的事,去把壁炉的火弄旺点儿。”
那小子看起来还没到刮胡子的年纪,他把另一块圆木放进壁炉,然后拨起了里面的木炭。炉火噼啪作响,每一声“啪”都让黄桦木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隆尚打量着信封上的笔迹。他见过这种字。
她向来是个妄想狂。但话说回来,她恐怕会这么告诉他:只因为你是个妄想狂,不代表他们没在暗算你。几个世纪以来,新法兰西都在遭受敌人的阴谋暗算。
封蜡看不出明显的破损。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用蒸汽熏开封口。尤其是使用廉价荷兰产黏合剂的信,就像这封信一样。法国胶水可没这么容易挫败:对新法兰西的朝臣而言,给情人写信时使用防篡改黏合剂才是符合礼节的举动。但这封信用的不是那种东西。
他用折叠式小刀划开信封的窄边。他倒出来的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
1926年12月1日。
这么说,这封信还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
向你致敬,我亲爱的雨果。
隆尚叹了口气。见鬼。确实是她。
我把同样内容的信寄给了我的继任者,但我担心那家伙只会把信揉成一团,然后丢进便桶里。此外,我目前的状况不允许我采取更靠得住的沟通手段。但这份情报非常紧急,我必须冒这个险。你,亲爱的中士,就是我的候补人选。你很走运。
你们必须留意一个名叫费舍的人。他不久前还在海牙,曾在新教堂担任了多年的首席牧师,但最近来到了新阿姆斯特丹,并出现在地运(6)的好几位管理人的谋杀现场。
费舍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简单。他也许会运用自己在中央诸省的经历,作为教士四处旅行,甚至可能会前往北方。条件允许的话就审问他。但要当心:他很危险。
至于别的消息,我相信我找到了我们那位失踪的朋友。你会毫不意外地发现,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他:我会替你向他问好的。
噢。这么说她找到了德·蒙特默伦西公爵。她曾怀疑他暗地里是郁金香的走狗,遭到流放后,她便沉迷于追捕那个人。
本着这种精神,我建议你们去确认库存。不是查看货单,而是用肉眼直接检查。我只担心你们会找到懊恼的理由。
当心那位牧师。
你的,
贝。
又及:多谢你的礼物。我现在也戴着它。
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前任德·拉瓦尔女子爵。前任塔列朗,并且——撇开她非常容易狂妄自大的倾向不提——在最后发生的那件事之前,她都非常称职。在遭到流放后,取代她的是德·利奥纳侯爵,后者垂涎塔列朗的头衔已有多年,但在得偿所愿以后,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隆尚叹了口气。他揉揉眼睛,又捏了捏鼻梁。 主啊,请保佑我远离那些顽固的独眼前任女子爵的阴谋诡计吧。她的落款让他面露微笑,这在眼下可绝非易事。她仍旧带着他送的礼物。他找人做了一颗玻璃假眼,以替代她在实验室里被军用喀拉客夺走的那只。那可以算是临别赠礼兼幸运符。在他看来,既然她仍然活着,还能继续玩弄阴谋,就代表幸运符的确有效。
他把信重读了一遍,然后揉成一团,丢进炉火。它燃烧起来。
。
(1)圣诞老人的别称,起源于英国民间习俗。
(2)原文为法语。
(3)初指带烟油灯的不完全燃烧中沉积出的一种黑色煤烟,可以用作原料。
(4)或称“蜡烛钟”,可以通过烛身的刻度计算时间流逝的一种蜡烛。
(5)mudroom,指设置于房屋前厅,用来更换及存放湿衣物或沾泥衣物的房间。
(6)原文为O.G.,“地下运河”的法语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