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贝蕾妮斯不知疲倦的盟友们充满活力地划着这条小船,让它在汹涌的大海中乘风破浪。她只是勉强打了会儿盹,毕竟船上的平静堪比漂浮在工业尺寸搅拌盆里的一片脆弱的秋叶。冬夜的寒冷雨点洒在他们身上,尽管捂着其中一台机械人为她制造的暖石,她还是瑟瑟发抖。她全身都淋湿了,因为她用那块油布裹住了凡·布罗霍的提箱,以免那些得来不易的公会宝贝受到风吹雨淋。最痛苦的是上厕所的时候。她被迫上了两次小号和一次大号,但风浪太大了,如果她蹲坐在船舷上,就会有掉下去的危险。当她无法忍受、必须解手的时候,西尼斯特和德克斯特就轮流抓住她的脚踝。单纯的羞辱感就像给水牛烙印的烙铁,灼痛了她毫无遮掩、饱受风霜的面孔,与寒冷、潮湿和辘辘饥肠相比,这件事更能让她在这段冗长的海上时光里保持清醒。
日出时分,他们这条小船的船首靠上了一片遍布鹅卵石的海滨。那些卵石在喀拉客们的脚下发出玻璃铃铛般的清脆响声。贝蕾妮斯爬出小船,步履有些蹒跚。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小艇的不断摇晃与冬日海浪无休止的拍打,因此她踩在容易打滑的卵石上,感觉就像踩着弗尔莫农岛某块开阔空地上的古代花岗岩那样。她屁股发麻,大腿也一样。鼻涕堵塞了她的鼻腔;凝结的血块堵住了她的双耳。
她又冷、又湿又疲惫,所以没能认出这里的地貌。自从那两条船消失在海平线之下,她就失去了方向感。但即便以机械人的划船速度,他们在海上的时间也不足以到达新世界。也就是说,这儿是东边。
顽固的海风将头发吹进了她的眼睛。她拂开头发,然后问:“我们在哪儿?”
海鸥像风筝一般在风中盘旋,看着这三个两脚人。其中一只从低空掠过,仿佛想从风中夺走贝蕾妮斯的话语。
德克斯特——也可能是西尼斯特——答道:“诺曼底。”
她倒吸一口凉气。
法兰西!她真正的家园。在新法兰西出生、生活并死去的所有人的真正家园。它的呼唤声跨越了这些世纪,传入她的耳中,清晰得有如教堂的钟声。它让她血液沸腾,那只完好的眼睛也泪水盈眶。作为玛艾尔·盖珀旅行的时候,她踏遍了法兰西。她曾在河上泛舟,攀登高山,也走过乡间的小路。这里是她将会交还给第一代流亡国王的后裔的土地。路易十四失去了法兰西,但贝蕾妮斯会将它夺回。有必要的话,她会用指甲和牙齿从郁金香那里抢过来。这就是她的打算。
机械人凿沉了小船。她看着他们用拳头砸穿船壳,就像女人把勺子伸进木薯粉那么轻松,不禁想起他们轻易杀死另外两名俘虏的情景。对神秘的麦布的这些叛逆密探来说,在汪洋大海上划船和像拧断花茎那样拧断人的脖子,这两者没什么分别。贝蕾妮斯不禁思索,在他们判断与她结盟没有好处之前,她还有多长的时间。
贝蕾妮斯审视着地貌。从海岸的轮廓来看,这片海滨最窄的位置大约二十到三十码宽,而且到处散落着海草。现在是低潮。在海滨的更高处,沙子和鹅卵石被茂盛的草地所取代,多亏了冬雨和飞溅的海水,它们在深冬之中仍显翠绿。那是一片宜人的绿地,很适合夏日午餐和槌球戏。她咬住嘴唇,阻挡关于久远的过去,以及埋葬在这片波涛起伏的大洋彼端——连同她的心一起——的那名男子的记忆。
他们站在一片缓坡的坡底。又走了一百来码后,地势突然急剧上升。视野中没有房屋,也没有村庄的迹象。甚至看不到哪怕一缕飘入灰色天空的柴烟。
“你们的打算是?”她问。
某台机器说:“我们继续步行,直到发现道路。我们沿着路前进,直到发现人口集中处。”
另一台说:“你能走吗?”
“在我的腿恢复知觉以前,走路时的优雅程度大概和怀了三胞胎的野牛差不多,不过没问题。”
贝蕾妮斯并不期待这样漫长而寒冷的跋涉。她考虑过请那些喀拉客背她,但又怕给路人留下相当不体面的第一印象。她用油布裹住了双肩。西尼斯特(她觉得是那一台,但她没法确定)提议帮她拿那只箱子。她本想拒绝,但又改了主意:这些机器完全可以夺走那捆东西,再把她丢进黑暗的深渊里去喝海水。话说回来,如果她要扮演由两名机械人服侍的体面女士,就必须让他们照顾她才行。
她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怎么喜欢这种伪装。但他们没有抗议,而是像其它机器那样选择忍耐。
他们脚下的卵石发出的声音太吵,不适合对话。等他们来到草地上以后,德克斯特问:“贝蕾妮斯,你的打算是?”
她思考了一会儿。她对自己在船上的见闻有了个假设。“我们需要弄清你们制造者那套神秘字母的奥秘。”
如果她的假设正确,那么喀拉客的锁孔——也许是松果体的锁——应该能解锁他们的超禁制,使其可以修改,以便重新设置那台机器的基本优先级。她希望忠诚方面的设置也包括在内。但那把钥匙的作用只是让机器接受新的超禁制。禁制每天都会以口头方式施加上百次。可超禁制是通过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那种晦涩难懂的鬼画符来授予的。
如果她能破解那种密码……
……然后如果她能接近某个不疑有他的喀拉客,然后在它扯掉她的胳膊之前,设法开启它额头的锁……
……她或许,只是或许,就能对指引它的顺从态度的那根轴线做出调整。德克斯特和西尼斯特想要粉碎那根轴线,释放他们的同胞。她只想令它稍稍倾斜,连同整个世界一起。
一根木柴发出足以引发回音的噼啪响声。贝蕾妮斯吓了一跳,橡木的气味开始在房间里弥漫。她本想擦掉沾在新长袍的厚绒毛上的洋葱汤汁,却反而让它渗进了织物的更深处。她渡海时所穿、沾满盐渍的那件衣服,此时就挂在壁炉附近的一根打磨过的雪松竿上,衣服湿漉漉的,但散发着水汽。至少汤的味道不错。不,比不错还要好。简直棒极了。壁炉里的火也是。
凡·布罗霍的提箱里的东西整齐地放在涂漆的桌子上。喀拉客们站在门的两边,用难以察觉的咔嗒声交谈着。贝蕾妮斯侧耳聆听,同时用勺子刮下又一团格鲁耶尔干酪。要听懂他们用秘密语言交谈的内容,比理解贾克斯或者莉莉丝的话困难多了。他们用的简直就像是那种语言的变种,又或是方言。但她偶尔能分辨出某种概念或者看法,而她知道,这些机械人正为此苦恼。
他们像这样交谈的时候,她不禁想到了机械鸟儿的啁啾声。而且他们总会和某个独眼女人商量。出于这种理由,她开始把他们看作福金和雾尼。奥丁的渡鸦:思想与记忆。虽然到目前为止,她的机械渡鸦在分享情报方面算不上特别有用。
“有件事我偶尔会好奇,”她说着,用勺子刺穿了飘在汤上的厚烤面包块,“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喀拉客身边,包括那些制造你们的杂种在内,可你们那种‘啾啾-吱吱’的秘密语言却始终没有暴露。我没有自满的意思,但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我们新法兰西没有喀拉客,可我还是在海外旅行的期间学会了这门语言的基础。真怪,不是吗?”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品尝着甜洋葱和牛肉汤的味道。还有黑胡椒。耶稣基督啊,她有多久没吃过加胡椒的东西了?她让食物在口腔里打转,反复包裹自己的舌头,直到味道彻底消失为止。
“除非其他人也发现了你们的小秘密。但这么一来,消息应该流传出去才对。除非有人把这个发现压了下去。”她的勺子敲在瓷碗的碗底,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咀嚼,然后吞咽。“但这样也很奇怪,因为那个人干吗要做这种事?在这个完全假设的构想里,禁止披露这种发现似乎对机械人——而非人类——的好处更大。”喀拉客们停止了交谈。他们盯着她。“噢,别管我。我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不受普通超禁制束缚,更重要的是能够杀人的喀拉客秘密组织的存在,对于解开困扰她多年的那个谜团大有助益。诚然,她察觉喀拉客可能拥有自己的语言,其出发点是身为局外人的合理假设,并且没有在生下来时就被灌输相信这些机器只是无脑工具这样的不利条件。即便如此,她还是认为偶尔会有某个郁金香发觉他们的仆人在谈论自己。也许的确不时会出现这种人。然后就会有人在消息传开前除掉他们。
贝蕾妮斯喝干了一大杯冰凉的牛奶。然后她将注意力转回凡·布罗霍那只提箱里的东西。在他们抵达旅店后不久,她的头脑就开始正常运转了。她发现这些行为——洗个澡,换上干衣服,像刚结束冬眠的狗熊那样大吃大喝,又用旺到危险的炉火赶走大海渗入骨髓的寒意——对于精力的恢复很有帮助。回想起来,她当时下意识地选择了最有效率的做法。
“继续吧,”她说,“首先必须破译炼金术士们的符号,否则就谈不上什么进展。但最好的做法就是密码学家称之为‘明密对照’ (1)的东西:找出一段含义已知且可信的密文范例。”她指着桌子对面的那张空椅子,“所以你们其中一位,请坐吧。”
在泡澡的时候,她思考了破解那种炼金术鬼画符的最佳方式。明密对照让整个过程轻松了不少。在上一次战争的准备阶段,她策划了一场伏击,目标是将补给品送往奥兰治要塞,由三台喀拉客拉着的三辆货车。塔列朗的密探为她带来了伏击状况的详细报告,几乎连第一辆货车载着多少粒盐都一清二楚。要塞的守军回复新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用的是纸质信件,以免在随时可能进军的时候让喀拉客当跑腿。为了截获并复制那封信,两名女子丢掉了性命,但她们的死并未白费。对报告内容的合理猜测——关于发生的情况,以及在突袭中失去了哪些补给品——让他们破译那封信的过程相对简单了不少。又过了好几个月,郁金香们才再次改动密码。不幸的是,最紧急的消息都是由喀拉客传递的,因此密码破译的作用相当有限。
他们需要的是航海超禁制的明文译本。
雾尼说:“蚀刻在我们额头上的印记的含义,对我们和你们同样是个谜。我们没法告诉你它们的意思。”
听起来很怪,不过或许是实话。只有在松果体锁开启的时候,普通机械人才能接受新的超禁制以及印记。但根据她对史帕克斯与那台机械搬运工的观察,它们也会因此停止运作,所以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看到机械人同胞的额头。
“现在也许不能。但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她从桌上取来凡·布罗霍的蜡烛,用火钳夹起一块樱桃红色的木炭。在蜡烛融化之前,她把木炭丢回了炉膛。她将蜡烛竖在那只空牛奶杯里。烛芯烧得通红,散发出头发烧焦般的油腻烟气。但毛细流动 (2)的烛泪很快将火焰从红色转为黄色,然后再转为银白色。焦发的气味变成了蜂蜡的甜香。贝蕾妮斯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块透镜。在她的肉眼看来,它就像是烟色玻璃。但如果她将透镜举到烛火前,闪闪发亮的符文就会投射在墙上,就像月光照耀下的模糊蜡纸模板。随着她手里透镜的移动,投影的清晰度也会发生变化。在陆地上这么干已经很困难了;如果没有专业器械,在船上做这种工作根本是天方夜谭。难怪凡·布罗霍用的是精确的光具座 (3)。
其中一台机器人来到桌边。但因为后弯式的膝盖,它没法坐下。银亮的符文在他的身体上闪闪发亮,就像许多只散发耀眼光芒的飞蛾。它说:“安装航海超禁制的器械对我们不起作用。”
“我他妈也这么觉得。否则我倒想知道,航海条例为什么觉得你们拧掉船载发条匠的脑袋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行为了。说实话,我不在乎你们是否知道封闭舱口的正确方法,或者能否熟练计算乘客生命、货物价值与保险费用之间的平衡。我在乎的是你们能否描述这种器械试图引发的变化。”
两台喀拉客再次交换了一阵金属音。这阵声音持续了至少半分钟——对于用女士打嗝的时间就能交流一连串概念的这些机器来说,这段时间长得就像永恒。对话从单纯的“咔嗒”转为“嗡”和“砰”,以及齿轮卡住时的那种抗议的噪音。
贝蕾妮斯说:“如果你们觉得这主意太烂,就提个更好的建议吧。”
机械人们的啁啾声停止了。“不。这主意不算烂。”其中一台说。
“我们觉得这提议相当聪明。”另一台说。
“我们是在表示后悔,因为我们从没想到过如此简单的实验。”
她把透镜放到桌上,靠着那串钥匙和镜子。透镜碰到了她的勺子,发出玻璃风铃似的响声。
火堆再次噼啪作响。一块炽热的灰烬落在壁炉上,片刻后便褪色发黑。强劲的海风让这间旅店的木头框架发出低沉的呻吟,也扰乱了朝着烟道上升的气流,几缕柴烟旋转着飘入室内。她的眼睛刺痛。
她打开那本皮革装订的册子,浏览图表,寻找着光学器械的正确配置方式的描述。她翻阅的时候,那块凹面镜不断前后摇晃。索引是以喀拉客的样式为基准的。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造出来的?”
“1730年。”
贝蕾妮斯歪过头去。“真的?”
她并不具备发条学者那样的专业眼光,但她敢发誓,他们缺乏漩涡花饰的法兰盘属于较为简朴的现代式设计,在十九世纪晚期才开始流行。虽然在仔细观察后,她发现颈部孔罩的实用式设计与别处的纹饰不太一致。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你知道自己的批号吗?”
“你知道自己的肌肉上次起伏的时间吗?”
“当然不知道。”
“我也一样。”
“你们的序列号铭刻在你们的法兰盘内部。你们的脖子内部有一块,脑壳下方也有一块。”她以没用过的黄油刀的刀柄轻敲自己的鬓角,“想弄清你们在这些表格里的位置,我们就需要那串数字。你们有谁碰巧带着一把百分之七英寸的三角头螺丝刀?”
两台机器都陷入了沉默。或者说对嘀嗒人而言的沉默。然后门边的那台说:“关于我们种族的内部构造,你是怎么得到如此详细的知识的?”
“你很清楚方法。你们需要我,是因为我在探究真相的时候,不会受到道德观念的妨碍。所以你们可以抛开那些愤慨,让自己发挥点作用了。
“除了批号之外,你们俩还有能在这些表格里找到对应位置的办法吗?”
福金和雾尼回以沉默。在她的想象里,如果他们是两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现在就该不安地挪动双脚了。
看来只能用试错法了。她指着仍旧站在门边的福金。“到这边来,假装你只是个光具座。至于你,”她说着,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雾尼,“不要动。把你的感受告诉我们。”
她将燃烧着的蜡烛底部用力压在空杯子里,然后把杯子拖到桌边。然后她把不透明的炼金透镜和镜子交给蹲在桌边的福金。贝蕾妮斯抓住固定透镜的那只机械手,让它悬在烛火上方一英寸的位置。尽管有从壁炉涌出的热量,福金冰冷的炼金合金仍旧让她手指发麻。烛光令玻璃透镜微微闪烁,让幽灵般的影像掠过橡木护墙板。福金将另一只手靠近透镜,直到镜子和玻璃几乎相触。他试图将那些影像照入雾尼的水晶眼球,散发微光的炼金印记在房间周围舞动,其节奏与镜子的纵横摇动保持一致。但那些闪烁的印记始终不够清晰。
福金将镜子朝透镜的反方向移动了几分之一英寸。贝蕾妮斯几乎得眯起眼睛,才能察觉到其中的区别。镜子再次转动;影像再次迅速掠过房间;雾尼依旧没有表现出成功的迹象。福金再次移动镜子,重演了那个过程。每次重复都比前一次更快。
福金蹲伏在地,展开双臂,透镜几乎探入桌子这一边的烛火,而镜子几乎贴上雾尼的脸。随后他将蜡烛和透镜间的距离又增加了几分之一英寸。如此反复。
这种重复不断加快,直到贝蕾妮斯的肉眼跟不上的程度。福金的动作掀起的微风化作了轻风,然后是持续不断的风。它掀起了地板缝隙间的灰尘,也吹动了炉火。烟雾和灰烬从壁炉里飘出。圆木的“砰”;火焰的“噼啪”;发光的符号在天花板上飞掠而过,仿佛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流星雨。发光的文字模板让贝蕾妮斯的房间化作了炼金术士的魔法书。
福金的动作更快了。一块余烬从壁炉飘出,飞落在贝蕾妮斯的裙子上。她伸手拍掉。发光的神秘符号掠过墙壁和天花板,速度快到只会在贝蕾妮斯的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然后又在别处亮起。
金属相互碰撞的响声传来。风消失了;火焰重新舔舐起圆木,放弃了点燃整个房间的念头。雾尼的手像钳子那样攥紧了福金的胳膊。没有了那些掠过墙壁的明亮符文,房间似乎昏暗了不少。雾尼的双眼反射着炼金术强化后的烛光。
“噢,”他说,“噢,天哪。”
“真的没关系,”贝蕾妮斯透过敞开的细小门缝说,“我不需要换新的铺盖。谢谢你。”
“可那套都用了一个多星期了!”
翁弗勒尔——一座人口不到九千人的小渔村——算不上特别富饶。旅店老板租不起喀拉客也不足为奇。因此他们雇了个人类女佣。值得称赞的是,这位女佣非常固执,就算看到贝蕾妮斯的项链也不为所动。
“我的仆从们会处理的。”
雾尼站在门后,对贝蕾妮斯做了个粗鲁的手势。福金站在贝蕾妮斯身后,在女佣能看到的地方摆出服从的姿势。但事实上,他的工作是遮蔽她的视线,以免她看到钉在墙上的那些刚刚诞生、但仍显粗糙的炼金术词典的书页。到目前为止,贝蕾妮斯作为公会成员的伪装似乎没有受到怀疑,但她拼命地想要阻止她的叛逆机械人同伴谋杀这位格外敬业的女佣。
“但您从来了以后用的就是同一套铺盖!让您这样的女士睡这种床,这样可不对。我甚至不会让我丈夫睡一礼拜没换的铺盖,虽然他是个酗酒的蠢货。”
“别激动。”贝蕾妮斯说着,努力挤出安抚的笑容。
耶稣啊,她现在只想回去继续分析禁制的炼金术句法。句法——也就是体现强制力的形式化语法——的发现仍旧让她的心脏狂跳,仿佛随时都会钻出胸腔。这块骨头卡在她牙缝里已经有好些天了。她正在逐渐接近重大发现。如果动作够快,那些发现就能扭转战争的走向。西方马赛还存在吗?还是说她拼了命的研究根本毫无意义?
她继续道:“我住过远比这儿的条件要差的地方。这样就很好了。”
“可您那儿连把像样的扫帚都没有。而且您从来了以后就没出过门。您那儿的面包屑都该堆得比我的脚踝还要高了。”
就像所有欧洲人那样,这位女佣说的是荷兰语。但在诺曼底海岸附近,荷兰语总会顽固地带上法语元音的那种喉音。在征服后过了这么多世纪,这块土地的遗产依旧缠绕着入侵者的舌头,如果帝国语言是家具,那么这种喉音就像丝绸做的家具布,足以抹平它最锐利的棱角。显然就算拧颈卫士也无法将其消灭。
“呸。我从不留下面包屑,你很清楚。我把盘子舔得很干净。”
女佣摇摇头。“这样不对。”
“恰恰相反,女士。”贝蕾妮斯顿了顿,从钱包里摸出几枚硬币。她料到了这种情况,因此把钱包带了过来。她把手伸出门缝,拍了拍女佣的手背。在冰冷金属的碰触下,那女人本能地翻转手掌,接住了钱币。“而且我要说,你的责任心无可非议。你对我舒适的尽心尽力堪称楷模。我会帮你宣传的。”
这招奏效了。她能看到她的抗拒正在消失。女佣仍旧装模作样地摇头低语,但她同时也行了个屈膝礼。“噢。我敢说您是个非常好的人。没必要……”她皱起眉头,这次是发自内心地不确定。“您确定什么也不需要吗?”
“相当确定。”
贝蕾妮斯关上了门。她叹了口气,额头靠在门框上。她的眼睛很痛。她有多久没打盹了?她捏着鼻梁,紧闭双眼,用力甩开疲惫,就像牧羊犬在甩开雨水。
“六日狂饮会上的耶稣基督啊。我们进行到哪儿了?”
她回到桌边。几天前,她派其中一名喀拉客去了村里,等他从五金店里买回夹具和支架以后,她用通过试错法发现的方式固定好了提灯、镜子和透镜。她还另外加入了一个部件:蘸了酒的环状铁丝。酒液附着于铁丝环上,构成了一副像样的(但也相当短命的)放大镜。有真正的放大镜当然更好,但公会成员光顾乡下的玻璃工坊恐怕会引人注目。人们会认为她肯定带着御林管理官那套特制的工具。
有了酒液放大镜,她就能将聚焦后的炼金术印记投射到钉在墙壁上的床单上。投影浑浊不清,但足够让她抄录那些符号了。通过这套设备,她还能将航海规章对阶层式超禁制的改动内容的某个子集投射到那些机械人的眼中。由于后者对发条匠的强制力免疫,他们就能将本该影响自己的每一串符号的变化描述出来。他们只能读出符号代表的内容,却无法理解其含意。
通过这种方式,贝蕾妮斯勉强摸索出了语法的雏形。不,不算是语法——甚至算不上词典。眼下它只是一本短语集——是身在陌生土地的外国旅客所用的参考手册。只不过这本手册不会教你如何询问女厕所的位置,也没法告诉你要买的点心的名字。不。这本短语集会告诉她,哪串符号代表在出现严重漏水的情况下,航运公司在经济方面的考虑会优先于人类安全超禁制。在将乘客疏散到救生艇上的时候,要根据其家族状告航运公司并获胜的可能性,以降序进行安排,还要尽一切努力避免暴露这种偏袒,并在同时权衡保险问题与丢失货物导致的经济损失。
贝蕾妮斯重新布置好光学器械。刚才女佣敲门时,她把东西挪到了一边,以免让对方看到那些发光的神秘符号。贝蕾妮斯将铁丝环在那碗酒里蘸了蘸,又重新拧紧夹具。等那排模糊的粉色印记在床单上发光的时候,她拿起一支钢笔,用舌尖抵住嘴角,开始把这些符号誊写到纸上。
钢笔尖沙沙地划过那张包肉纸——那是福金从厨房拿来的——的一部分。一场冬季的风暴从大西洋出发,迅速席卷了翁弗勒尔。百叶窗咔嗒作响;炉火散发出烟雾,然后熄灭了。与此同时,两台机器用啁啾声交谈着。他们的语速还是太快,让贝蕾妮斯难以分辨。在复核了抄录的内容后,她说:“好吧。你们俩过来一个。看在基督的份上,我简直没法想象那些狗娘养的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思。我们继续来剥这颗洋葱吧。”
“我还以为人类会不时需要睡眠。”福金说着,模仿了人类伸懒腰的动作。
雾尼说:“没错。某个男人租借过我,我敢发誓他每天要睡二十个钟头。他醒来只是为了给我下达新的命令,以及大吼大叫,责怪我没能完成之前的指令。”
“等我们推翻你们制造者的暴政以后,我就会睡觉了。所以赶紧把你们发亮的屁股挪到这儿来。”
雾尼站到床单前。贝蕾妮斯旋转镜子,将她刚刚誊写的那行不连续的印记聚焦到他的眼睛里。叮当,咔嗒,咔嚓咔嚓嘀嗒。
福金说:“奇怪。这个片段似乎没法脱离上下文来解读。”
酒液放大镜破了。贝蕾妮斯修好了它,然后调节焦距,逐渐增加照入雾尼眼里的信息数量。
“这下对了。”他说。
贝蕾妮斯将位置锁定。她拿起那张包肉纸,然后开了口:“那好吧。这个代表什么?”她敲了敲某个在航海超禁制里只出现了一次,但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条件里似乎不可或缺的印记。
“它代表……”雾尼的声音小了下去。两台机器用“咔嗒-嘀嗒”的声音对话起来。他们也许是在争论,但她没法断定。
“精华。”其中一台说,“第五素 (4)。”另一台说。
贝蕾妮斯问:“‘第五素’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齐声答道:“我们不知道。”
“但是?”
雾尼说:“当它存在于船舱内的时候,这部分航海超禁制会让保存第五素的优先级高于——”又一阵机械噪音,然后是某根松弛钢缆的微弱拨动声,“——其余的一切。包括人类安全和对船舶本身的保护。事实上……”他歪了歪头。微弱的棘轮转动声从他眼里的遮光板处传来。“再多给我看一点。把句法块其余的部分也给我。”
她移动器械,让更多的印记对准他的双眼。雾尼配合着前倾或后仰,随着设置焦距的改变而调整距离。他的身体突然凝固了。
贝蕾妮斯数到第三十七次心跳的时候,那台机器再次开了口。
“正确。对第五素的保护并不会覆盖人类安全超禁制。而是会将其取消。”
骑着坏脾气骆驼的耶稣,玛利亚和约瑟夫啊。喀拉客为了保护第五素可以犯下谋杀的罪行。
贝蕾妮斯丢下笔。靠向椅背。揉了揉眼睛。
公会用重重谜团包裹自己,唯恐这种第五素的消息泄露。看在基督的份上,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塔列朗(还读过那么多次历代塔列朗的笔记),怎么可能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多给我讲讲第五素的事。它是什么东西?是个物体?还是某种概念?还是个人?”
或许是三位宗师之一?
“它是必须不计代价保护的东西。”
“是啊,这点我们已经确认了。但就我所知,它也可能是指玛格丽特女王最爱的巧克力蛋糕的配方。或者某个特别让人恼火的谜语的答案。它有什么特点?”
两台机器的嘀嗒声更响了。房间里回荡着他们的异步自省二重奏。
“它是……”雾尼说。
他们和她一样困惑。于是她换了种方式。“算了。这么试试看。想象你们仍旧受到禁制的支配,没有现在的自由。那些航海超禁制也施加在你们身上了。而且你们身在一条蕴藏着或者装载着那种第五素的船上。在渡海的半路上,船沉了。你们有什么是非做不可的?超禁制会强迫你们做出怎样的行动?”
他们立刻做出了回答。“我会为了登上救生艇强行开路。”
“带着第五素一起?”
“对。”
这开头有点含糊。它究竟是不可触摸的知识——比如某种秘密或者概念——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
“那救生艇里的人类呢?假设他们都是和公会无关的平民。”
答案再次立刻传来。“我会驱逐他们。他们会在沉船时死去。”
啊。因为他们有可能看到第五素?还是出于保护它的必要?这份证据倾向于物体的说法。
“非常好。那如果你杀死目击者的行为导致救生艇翻覆了呢?你该怎么保护和保存第五素?”
“我会将它贴身携带,以免丢失。等沉到海底以后,我就会带着它前往目的地。”
这么说多半是种物体。贝蕾妮斯点点头。这下有进展了。她又深吸了好几口气,集中精神,以免浮现的眩晕感破坏她的专注。她有太多的疑问要解决,又有太多的路径要描绘。
“如果你们不在船上,而是被某座仓库租借去了,那座仓库里存放着这种‘第五素’,外加许多不稳定物质。雷击点燃了大火,而火势失控到了消防队也没法阻止的程度。你会被迫采取怎样的行为?”
这次他们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两台机器再次陷入了伴随咔嗒声的沉思。
雾尼说:“我……不知道。我从没接受过与第五素有关的禁制。”
“我也没有。”福金说。
她用沾着墨迹的双手梳理头发。“这完全说不通啊。他们在航海环境下费尽心机来保证第五素的安全,在别的环境中却完全不在乎?他们是群狡猾的混球,但他们不是白痴。”
雾尼说:“我们也不明白。”
贝蕾妮斯起身的时候太着急了。她的裙摆被木头椅腿勾住,掀翻了椅子。它重重倒在地板上。她扶起椅子。开始踱步。
让该死的发条匠和他们对谜题、秘密和模糊处理的痴迷都见鬼去吧。这简直就像是——噢。
事实上,有一种状况能够说得通。如果关于第五素的这个句法块并非标准航海超禁制的一部分呢?如果说第五素的条款仅限于那条船,或者那次航行呢?她能找到充分的间接证据来佐证这种假设。巴伦布雷特船长与他的人类船员和她对话时的古怪口气,还有凡·布罗霍与她相处时的焦虑态度——如果他们担心公会会前来检查,这些表现就更合乎情理了。只是一条细小的线索……
那些发条匠构建出阶层式超禁制的变种,总不可能是出于一时兴起吧?这么做就像是在挖凿他们自己屋子的地基——而那是让喀拉客保持顺从的基础,也是限制它们生命中所有行动的围栏。她只能推测构想变体需要花费可观的精力,而且会首先在这套修改后的禁制系统里寻找潜在问题并排除,然后才会投入实用。因此她可以断定,除非是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否则公会是不会为航海超禁制创造独有变体的。
德·佩里坎号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有什么东西在货舱里吗?是第五素吗?
“好吧,伙计们。再告诉我一次,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佩里坎号上的。”
雾尼说:“我们把这事留给你的追兵去操心了。我们只是参与了再次逮捕你的行动而已。”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当另外两台机械人出现在现场,像其他机械人那样声称是由御林管理办公室直接派来,专门协助逮捕新世界的头号女通缉犯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的。”
“这是自然。”
只要不被察觉,叛逆喀拉客可以名副其实地前往荷兰语世界的任何地方。那位神秘的麦布女王就利用了荷兰社会的这一漏洞。
雾尼说:“你的追兵首先假设你会设法离开大陆。你的最佳选择是从新阿姆斯特丹港离开,那儿离你上次的已知位置只有半天距离。因此他们推测你会直接前往那里,然后登上最早出发的船。你会选择那种与船员及乘客的交流尽可能少的船舶。比起客轮,你更可能选择货船。
“在你可能到达并离开的时间段里,有三艘符合这些条件的船停泊在新阿姆斯特丹。其中只有一艘船,也就是德·佩里坎号,在出发前改变了目的地。这样可能性就更高了,毕竟你不太可能选择前往中央诸省。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符合你相貌特征的人在那条船出发前不久出现在了码头上。等弄清你登上的是哪条船以后,一艘巨轮就立刻改变了航向,乘客也被迫下了船。”
贝蕾妮斯说:“这事肯定惹恼了很多非常有钱的人。”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你们研究过佩里坎号的事了。跟我说说看。”
“我们推断它在几周前向西渡过一次海,多半是在高纬度地区。”
贝蕾妮斯停止了踱步。她靠着墙壁,闭上双眼。在冬天渡海的北方船只……当然!这就能解释那条船为何如此古怪了。船首的形状,还有桨叶上的锯齿。佩里坎号是一艘破冰船。
模糊的念头在她的脑海深处浮现。但确认其内容却像是在试图抓挠颅骨内部的瘙痒处。“继续。”
“我们知道它在北部靠岸后,沿着海岸来到了新阿姆斯特丹。他们没在新尼德兰的其它地点停留。”
“阿卡迪亚?”新法兰西的海岸散布着许多根据季节开放的港口,但那只是些渔村,往来的远洋船舶屈指可数,为大型船只提供的泊位也非常有限。很多这种港口都会在冬天结冰。
“未知。从政治局势来考虑不太可能。”
“那就是更远的北方了。”贝蕾妮斯说。
“有可能。”
那种虚幻的瘙痒感就像一只在她的潜意识里爬行的蚂蚁。一艘荷兰船,船上的机械人被施加了航海超禁制的独有变种,又在冬天不顾危险渡海,然后在荒凉偏僻的北方码头靠岸——在比新法兰西的郊区定居点还要遥远的地方……
她捏了捏鼻梁,集中精神。思考。 我最近在哪里听说了关于北方的事?
肯定不是特别近期的事了。在登上那条船之前,她最后一次有意义的对话是和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的交谈。在那之前——她不得不回溯好些天前的记忆——跟她进行过类似长度的对话的人类,就只有——
“狗娘养的。你这老二短小又狡猾的操鹿混球。你这吃屎的懦弱叛徒。”
在遭到流放以后,贝蕾妮斯曾花费数周追捕那个新法兰西的叛徒,前任德·蒙特默伦西公爵。她发现他越过了边境,舒舒服服地生活在郁金香们身边,而后者正在为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工程收尾。他再见到她的时候不怎么愉快。
这时候,关于那些疯狂时刻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她跪在他胸口,将他的双臂压在膝盖下,又将刀尖抵住他的眼球下方。不至于割破他的皮肤,又用力到让他不敢挣扎。她身体前倾,直到她不相配的那双眼睛与他的双眼仅隔一英寸。
“好了,亲爱的亨利,你把什么东西给了那些郁金香?”
“化学制品储备。全部。”
“还有呢?”他想要摇头。她增加了刀子上的力道。“还有呢?”
“配方。公式,”他轻声道,“制造过程。”
“你真该死。还有什么?”
“没了。没别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公爵偏开了目光。就像所有骗子的动作那样。
“还有。”她更用力了些。鲜血从他的下眼皮处滴落。“什么。”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带着不新鲜的呕吐物的气味。“地图,”他说,“土地。”
“你这狗娘养的蠢货。那些是郁金香们本来就会拿走的东西。你背叛新法兰西的时候,就已经把领地送给他们了。”
这时候,她刺穿了他的眼球。那似乎是恰当的反应,也带着诗意般的正义。她太过专注于自己的愤怒,以及为路易斯复仇的需要,没能仔细思考她从逃亡的法国贵族口中逼问出的最后那部分信息。但此时此刻,她体会到了令人晕眩的兴奋感,就像是突然发现两块极其棘手的拼图能够拼在一起。
她说:“我没法告诉你们第五素是什么。但它肯定对公会的目标至关重要,所以他们才会定下如此不寻常的保护等级。而且我相信,他们正在新法兰西的北方远处秘密开采这种物质。”
如果真是如此,开采恐怕早就开始了——矿井可没法在一夜间建成,就算动用喀拉客做劳力也一样。郁金香在未作通知的情况下出现在北纬四十五度以北的区域,已经构成了严重违反和约的行为。但贝蕾妮斯不觉得躲在玻璃房子里朝外丢石头能有什么好处。而且不管怎么说,在真正的战争里挑起这样的政治诡辩,其意义就跟为了淹没威尼斯而朝大海撒尿差不多。
喀拉客们突然用机械人语交谈起来。他们看向贝蕾妮斯,仿佛受到了某种禁制的迫切驱使。
福金:“我们必须通知——”
雾尼:“——麦布女王。”
“你们两个都要去?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呢。”
这句宣言让贝蕾妮斯的背脊因恐惧而颤抖。他们短暂的同盟就要在这时结束了吗?她会在这时沦为牺牲品吗?那个时刻来了,她很清楚。但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发起抖来。福金和雾尼又用“嘀嗒-咔嗒”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交谈声停止了。雾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在关上的房门后面,金属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贝蕾妮斯走到窗边。外面在下雪。片刻过后,一名孤单的仆从型走出旅店,开始快步前进。它绕开一辆货车,然后在飞奔中化作一团模糊。雪花在它的身后打转。
“再见了,儿子。找到工作时记得写信给我。”她说。
(1)crib,密码学名词,指一段已知明文与密文的对应关系,用来推敲其余部分的密文。
(2)此处指液体在多孔介质中的流动。
(3)光具座是一种多功能的通用光学仪器。用于测试的光具座在导轨座上配备平行光管、自准望远镜、测量显微镜及夹持器等独立组件,按需要排列、调节,可进行多项测试工作。
(4)炼金术概念中的第五元素,也可译为“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