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这股风带来了闷燃的城市废墟的灰烬气息,奇特的化合物气味,以及闪电枪的金属臭氧味道。还有一如既往的内脏里血液与排泄物的气味。无论他们在每次入侵后如何刷洗那些石头,残缺尸体的气味始终徘徊不去。
与新型机械人——那些不怕环氧树脂的家伙——的初次交战代价高昂。对双方来说都是。
郁金香们派出全军攻击城墙,指望一举夺取环氧树脂大炮的所有炮位,并在日出时占领这座城堡。要不是前任德·拉瓦尔女子爵,他们应该已经得逞了。
郁金香们并不知道,她送来了关于化学品储备和蒙特默伦西与荷兰秘密交易的警告。虽然那位公爵勾结了郁金香,想要看到西方马赛的陷落,但他不知道贝蕾妮斯担任塔列朗的那些年里秘密资助了替代技术的开发。郁金香们在上次攻城时见识到了蒸汽鱼叉,但他们从没见过类似闪电炮的东西。
当守军初次释放出那些耀眼的能量带,而后者曲折地穿过精英机械人的队伍时,隆尚真希望自己能看到那些人类指挥官的表情。事实上,闪电拖慢那些机器的情况比令它们损坏的情况要多。但在夜半时分,那次协调一致的齐射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甚至到了让郁金香们犹豫的程度;他们下令后撤,然后重整了队伍。
在上次守城战中,蒸汽动力武器还算有用,它比不上化学武器,但能够刺穿喀拉客的胸口,或者切断它的一条胳膊,前提是那种该死的武器没有爆炸或者出现故障,而炮兵队也格外幸运地命中了目标。但细小的鱼叉缺乏树脂大炮和化学爆炸物那样的范围伤害。闪电大炮就是个截然不同的命题了。按照技术人员的预计,这种技术原本要花费数年才能成熟。几个月以前,他们最多只能让死青蛙跳舞而已。如今他们则在试图瘫痪那些发条杀手的同时避免电死城墙上的半数士兵。
但这种新武器的数量不够多,没法沿着幕墙均匀配置。防守沦为了杂耍表演,仿佛一锅过时到危险的传统武器与不成熟到吓人的新型武器的大杂烩。
作为对法国人战术的回应,郁金香们将部队重组为先前那样分散攻击城墙的小规模单位,并在此期间将他们最新的玩具混入传统的发条步兵。隆尚怀疑那些不怕化学武器的机器是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制造的,那里在被毁前短暂运作过一段时间。这让它们相对稀有,也非常珍贵。但它们与普通嘀嗒人的相似让守军陷入了混乱,让他们在传统和尖端武器之间手忙脚乱地切换。如果运用化学武器的一次反击只能瘫痪八台机器中的六台,那可算不上理想的结果。
因为荷兰人用不着让一个营的喀拉客进入城墙。仅仅几台就能在疲惫的守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就像狰狞持镰收割者 (1)本人。就算是公牛,面对成群的郊狼也迟早会倒下。就算公牛在坠入黑暗之前撞碎几颗狼头,再刺穿几块狼腹,又有什么意义?恶狼的数目足有数千,而且前仆后继。
隆尚很想知道,哪一方的补给会首先耗尽。是郁金香们首先用光他们最新的玩具——那种内置了化学武器防御措施的机器——还是守军首先用光传统武器所用的化学制品,蒸汽鱼叉的燃料,以及为闪电大炮充能的人力?
元帅下令将提灯以固定间隔布置在尖塔周围。它们闪耀着令人眼花的光化光 (2)。它们扫过敌军的队伍,就像上帝愤怒的目光。这些提灯藏在螺旋楼梯的内部,每隔几分钟就会移动一次,光线通过交叉摆放的镜子和棱镜多次反射,以掩饰它们的位置。但那些发条狙击手击碎提灯的速度几乎和补充新提灯的速度一样快。大量的碎玻璃散落在楼梯上,让隆尚的靴底不断传来破裂声,仿佛正在穿过一片洒满古代骸骨的旷野。
他们不敢把提灯配置在炮兵旁边。炮兵队已经够脆弱的了。
隆尚命令一支灯光队将灯光照向远处,越过敌军的最后一排士兵,对准那座大帐篷。他上次呼吸到不是只有烟味和灰味的空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甚至想不起眼球没有刺痛——就像有人用它掐灭过雪茄那样——的感觉了。他用望远镜瞥见了木制的框架,从石制烟囱飘出的钢青色烟雾,不断有仆从将盖住的手推车拖入,并将空推车拖出。他才盯着敌人的建筑工程看了几秒钟,敌方的一轮集中齐射就打碎了聚焦光线的镜子。隆尚蹲在掩体后面,承受着洒在身上的安全玻璃碎片,一边思索郁金香们想方设法为那项工程保密的理由。
恐惧让他想吐。所谓的谜团只是等待揭露的“意外”。而“意外”只会代表糟糕透顶的消息。
放大后的灯光绕过护城河和城墙,在黑暗中永无休止地寻找着敌人的动向。有道灯光照在一块金属上,然后凝固不动,就像在窗台上第一次看到鸣禽的猫咪。三台喀拉客正在匆忙攀爬十一和十二号棱堡之间的外城墙,方向是西南略微偏西。信号灯的闪光照亮了夜色:那是观测员在将目标信息发送给炮手。
三台没有伪装的机器同时出动。必定会被发现,也必定会吸引守军的密切注意。
声东击西。
这手段甚至算不上狡猾。毫不掩饰的佯攻。这就是最令人烦恼、也最让人恐惧的事:郁金香们彻头彻尾的懒散态度。他们对遭受围困的守军如此蔑视,甚至懒得伪装他们的意图。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场战斗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守城战的时间越长,守军感染这种心态的危险也就越大。
“留意其余方向!”他喊道,“二号、五号和八号炮兵队, 给炉子添柴!”
信号灯将隆尚的命令转换为一连串急促的闪光和闪烁,就像萤火虫的求偶舞。他飞奔着绕过看门人祷文之塔,耳朵几乎习惯了靴子踩在玻璃片上的“碎骨”声,来到连着尖塔与幕墙的某条滑索的前方。他用出汗的双手抓住横木,将皮圈在手腕上缠了两圈,然后咬紧牙关,站到栏杆上。血红色的聚合树脂在他的体重下弯曲。嵌入他的合成橡胶靴底的玻璃刮擦着光滑的栏杆。他滑了下去。在滑索承受他重量之前那永恒般的瞬间里,他的胃里一阵翻腾。铁镐和大锤的长长握柄在他背后相互碰撞。隆尚咳嗽着咽下了一团带着早餐时的干肉饼余味的酸水。空气从他的胡须间呼啸着掠过。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守城战的声音和气味都消失不见,而飞过夜空的他能听到的就只有滑索的嗡嗡声。
下落的过程让他能以独特的视角审视战场,但也因此令他头晕眼花。毫无疑问,那闪亮的三人组是赤裸裸的佯攻:他竖起双耳去留意着观测员的叫喊,而他的双眼辨认出了另外两座棱堡的炮兵队狂乱的行动。他的直觉——那位愤世嫉俗的希望杀手——认为在他看不到的那部分外部幕墙上,必定还有攻击正在展开。另外几处混乱出现在护墙后方,将更多守卫吸引过去,仿佛一道漩涡,正将粗心的士兵拖向死亡的深渊。恶臭的汗水顺着他的身侧滴落。
就这样了吗? 他心想。 这就是不可阻挡的金属浪潮真正拍打我们海岸的时刻吗?
他的手指抽搐起来,渴望去触摸令人宽心的玫瑰念珠,或者在胸前画个十字。只要能抵挡邪恶,什么都好。如果西方马赛需要圣母玛利亚向上帝代祷,那就是现在了。但考虑到他的手腕此时正系在滑索的横杆上,而将其解开无疑是自杀行为,所以他压下了这种念头。既然喀拉客很快就会要他的命,干吗还急着自杀呢?他的嘴唇依旧向风中送出无声的祷告,那是向玛利亚与全体圣徒的祈祷。
但滑索随即让他掠过内堡幕墙的上方,然后穿过外堡。一道加厚过的城齿 (3)高耸在月光中。他滑过射击平台,靴钉在石头上刮出了火花。他再次咬紧牙关,等待着瘀青的肋部传来抗议的刺痛。他撞上缓冲用的垫子,这才想起自己为何鄙视这种该死的滑索——无论它们多么有用,又多么精巧。
他来到蹲伏在东部棱堡城齿后方的观测员身边。他不知道其中任何一个的名字。这些都是通过抽签征召入伍的菜鸟;他把一部分最缺乏经验的新兵配置在这儿,徒劳地想让他们远离最危险的区域,让防止他们在真正的战斗开始时妨碍更老练的战友。但这部分幕墙恰好位于闪亮三人组攻击方位的最远端,因此也是最合乎逻辑的夹攻地点。至少这些观测员和炮手没有蠢到离开墙壁向他致意。光是敬礼的那点时间,就足够嘀嗒人把人类劈成两半了。
隆尚眯起眼睛,朝炮眼外看去,专注于视野的边缘位置,但他什么也看不到。飞越内堡的那段路和不断闪烁的信号灯严重影响了他的夜间视力。
“城墙上有金属人!这边的城墙上有金属人!”旁边的棱堡上,有个观测员大喊道。片刻过后,蹲在隆尚身边的那名女子也喊了起来。“两台!两台机械人!”
两道灯光刺穿了阴影。它们以之字形划过光滑的灰色花岗岩,上面布满了先前的攻击者用手指和脚爪挖出的窟窿。然后隆尚看到了那两台机器。它们很大,比仆从型高大,又比黑玉更黑。那是军用型。它们更粗的前臂里藏有弹簧承载的锯齿刀,而且锋利到足以切下彩虹的红色。或者削掉人类的整个肩膀。那碰巧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之一。隆尚压低声音,飞快地向圣母玛利亚做了祷告,希望那些年轻新兵不必像他那样,把那种景象永远铭刻在眼底。
他沿着射击平台飞奔,来到那些炮手身边,环氧树脂炮的汩汩声和闪电炮的嗡嗡与噼啪声掩盖了他靴底的嘎扎声。隆尚经过后者的时候汗毛直竖。感觉就像有一千只蟑螂爬过了他的身体。
观测员锁定了正在接近的喀拉客。这些致命的机器正以每次十英尺的幅度跃向高处。他们每次将身体固定在墙上,石头都会裂开。花岗岩墙壁是干燥的。还没有倾倒过润滑剂。
隆尚对着突出的堞口大喊道:“打开喷口,你们这些懒骨头!以基督的名义,你们究竟在等什么?趁他们还没爬到顶上,给这些操蛋的家伙涂上油,让它们滚到护城河里去!”
有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双眼带着恐慌。
“大锅都空了!没有能补充的存货了。我们该怎么办?”
该死,该死,该死。所有库存的润滑剂都用在别处了。为了重新布置那些化学、蒸汽和闪电武器,每一滴库存的润滑油都用在周边的木制轨道上了。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法减缓敌人推进的速度了。
“惠更斯,我曾沉湎于自己罪恶的本性,这意味着我会在地狱里和你碰面。我保证会踩碎你那两颗卵蛋。”
下一个问题。从这个距离来看,能够摆脱化学妨害物的改良型喀拉客与它们的普通型同胞别无二致。如果那些是传统型机器,树脂大炮会是最佳选择。如果不是,浪费的这发炮弹只会加速西方马赛的陷落。每次交锋都变成了一场赌博,是在逐渐减少的资源与成功可能性之间的迅速权衡。这是关于生存的计算:是接受可能浪费贵重化学防御资源的风险,还是冒险进行一次效果不佳的反击?
为了盖过喧嚣声,隆尚抬高了嗓门。“树脂炮,解决前面那个!闪电炮,解决他的伙伴!”
压缩机的突突响声逐渐升高。闪电炮发出尖锐的鸣叫,而出现在炮口末端的圣艾尔摩之火 (4)包裹了一半的炮管。它嗡嗡作响,如同一窝愤怒的黄蜂。
黏液炮开了火。大炮吐出成股的环氧树脂与固定剂,命中了为首那台机械人,后者此时正收缩身体,准备跃上护墙。麝香般的气味和热浪席卷了守军,而瞬间的化学反应让那台机器凝固了。守卫们欢呼起来。但放松戒备——即便只是忙里偷闲——是仅属于死者和胜者的特权。
“等胜利了再欢呼,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废物!”隆尚喊道,“别把力气浪费在已经打败的敌人身上!留给下一个!”
第二台机器也的确在拼命转向,想要避开泼溅范围。它的动作太快,让操作闪电炮的炮兵队难以轻易追踪:这种新军备不像环氧树脂大炮那样经过数十年的改良,制造时也没有考虑过重量与杠杆作用。军用喀拉客放出炼金利刃,以后空翻攀登着棱堡角落的幕墙,又像陀螺那样飞快旋转,将碰到的每一块石头碾成粉末。
“耶稣基督啊,开火!”隆尚尖叫道。
那台机器跳向它无法动弹的同胞。它将那块化学与炼金术的结晶物作为平台,打算用前手翻腾越的动作越过护墙。
第二队炮兵开了火。惊天动地的“噼啪”传来,让隆尚立足不稳。那道闪光如此璀璨,以至于在他滚过射击平台的粗糙石面的那个瞬间,他还以为幕墙被真正的闪电击中了。他的胡须像一窝蛇那样蠕动着,而他嘴里的味道就像是舔了一下午铜炖锅的锅底。雷暴雨时那种臭氧气味扑面而来,浓郁到令他鼻腔刺痛。紫色的残留影像蚀刻在他的眼球上:一道锯齿状的耀眼光辉以之字路线劈开夜色,碰触到了空中的那条喀拉客。噼啪作响的能量束融化了那台无法动弹的机器的硬化封套的一部分。
闪电炮的炮手大喊道:“充能!”
两名新兵抓住了炮手位两侧的把手。他们将曲柄向上抬起。后者奋力抵抗,却伴随着刷子刮擦皮带的声音开始转动。他们发力的同时,那种噪音越来越响,曲柄也转动得越来越快。微弱的光芒包裹了炮口末端的主轴。隆尚手臂上的汗毛再次传来刺痛。
那台军用喀拉客以半蹲的僵硬姿势落在一道城齿上,张开配备利刃的双臂,仿佛一把致命的剪刀。它被闪电束击中的那条腿散发着暗沉的苹果红色,而它的关节喷出几缕黑色的蒸汽,但落地时的颠簸似乎对它并无影响。中弹那条腿的膝盖和踝关节似乎没法伸展自如了。这台致命的机器停下来观察局势,计算着令伤亡最大化的路线。
与此同时,新的响声加入了这场战斗的不和谐音里:那是“砰”和“啪”的枪声。发条燧发枪手躲在远处的黑暗里,为墙头的这台机器提供掩护。这次齐射迫使守军蹲在城垛后面,以免像上一任塞巴斯蒂安王那样面部中弹。
落在墙头的喀拉客就像丢进鸭塘里的石头,在守军之中掀起了涟漪。守卫们撤退到城齿的两侧,在慌乱中互相推挤,想要跟那个杀手拉开距离。他们用颤抖的手举起武器——那是他们的最后手段。一名守卫失足滑下了射击平台。他滚落墙头,摔在外堡的卵石地面上。
这就是最糟糕的情况,是他希望让这些菜鸟避免的状况。像这样缺乏经验的新兵不可能对抗肆虐的军用喀拉客。但他们是最后的防线。
那台喀拉客扑向了闪电炮。灯光为它的炼金利刃增添了恶毒的光辉。炮兵小队放弃了射击口,匆忙逃离。那台机器轻易撕裂了大炮,仿佛它是用金箔和棉花糖做成的。切断金属时的骇人鸣响刺入隆尚的双耳,也让那些守军跪倒在地。又一道伴随着“滋-噼啪”声的人工闪电照亮了夜色,让另外几名守卫倒在地上。闪光在隆尚视野中央留下了斑点,但等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却看到那台喀拉客正在挣扎。它的刀刃之一被点焊在了大炮的碎块上。
它行动受限,又犹豫不决。可那些菜鸟仍在后退。倒在墙头的隆尚试图从背后取下铁镐和锤子,同时大喊道:“坚守阵地! 坚守阵地,你们这些吃屎的懦夫,杀了那个齿轮混球!”
那台喀拉客看到了他。它由齿轮和黑魔法组成的大脑告诉它,与刺穿小兵相比,把军官开膛破肚更能毁灭敌人的士气。它以新法兰西最强壮的三名男子加起来都无法匹敌的力量,抬起了它配有利刃的手臂——连同焊接在上面,足有酒桶大小的闪电炮碎块一起——然后砸向垛口。岩石碎裂;墙面的灰泥里飘出几缕灰尘。三名守卫手持铁镐和锤子冲向前去,正如隆尚打算做的那样,指望多出的负担拖慢它的反应速度。第一名士兵在飞溅的血沫和脑浆中倒下,他的脑袋被黑暗中的某个发条狙击手打穿了。第二名士兵鼓起勇气,将铁镐的镐尖埋进那只恶魔的额头中央。她的搭档猛地挥出大锤,打算做出致命一击。但那台机器的速度更快。它将大炮的残骸砸在他们身上,就像渔妇在挥舞苍蝇拍。这一击砸碎了攻击者的骨头,也破坏了焊接点。破损大炮的碎片飞过护墙,消失于夜色中。
接着那台机器轻松地跳上射击平台,对那群手持大锤、流星锤和钻石头铁镐的男女视若无睹。这台机器向前跃起,仿佛一匹瘸腿的赛马,在缰绳的驱使和凶狠鞭打下奋力向前。它的动作因受损的关节而僵硬,但它的刀刃依旧劈开了恐慌的守军,仿佛割下秋日麦穗的镰刀,朝着隆尚那边杀出了一条血路。射击平台上血流成河。肉块的雨点落在外堡里,又飞溅在护墙上。粪便和铜的臭味笼罩了颤抖不止的守军们。
隆尚向后爬去。他把手伸向肩后,想要握住锤柄——只要能挡开刀刃,什么东西都好——但锤子却被他的身体压住,没法抽出。他也没法爬起身,因为那样就必须暂时将视线从那台致命的机器上移开。
他一面思索自己是否已经用尽了运气,同时翻过身,跪坐起来。
“流星锤,快!”
有人扑倒了他。灰泥和石块在隆尚的脸上撕开了一道伤口。某种纤薄而迅疾之物划破了他片刻前所在的位置。
克雷蒂安中士喘着气说:“麻烦你稍等一下,队长。”
“我很忙,所以长话短说。”隆尚说。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一声“咔嗒”传来,然后旋转的流星锤伴随着尖鸣掠过空气。那台喀拉客倒在距离隆尚和克雷蒂安几英尺的射击平台上,双腿被高强度钢缆缠住。队长和中士同时跳起身来。隆尚取下他的铁镐和铁锤,克雷蒂安也一样。但他们没法靠近,也没法凿开它锁孔周围的印记,抹除这只魔像的意识——它的双臂还能自由活动。它的身体弹跳扭动,双刃不断挥舞,想要切断钢缆。
“流星锤!凝胶!谁来停下这头恶魔!”
隆尚朝着扭动的喀拉客举起了锤子。它用刀面挡下了这一击。冲击让他的双臂疼痛,牙关打颤。趁那台机器挡开隆尚的攻击时,克雷蒂安将镐尖对准了它的锁孔。没等中士感觉到利刃带起的风,它的另一把刀就削过了镐柄,又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一条鲜红色的细线。镐头在射击平台上弹开,随后滚落到外堡里。
隆尚听到了有人准备掷出另一副流星锤时的响声。与此同时,在那台军用喀拉客身后,伊露蒂和另一名守卫让-马克跑上楼梯,两人都端着双管式凝胶枪。
隆尚喊道:“准备流星锤!”以免这招不起作用。
克雷蒂安喊道:“黏住这杂种!”
他们同时开了火。这是对宝贵的化学品令人心痛的浪费,但他们还是把凝胶喷在了那个狗娘养的身上。几秒钟过后,那台被拔去尖牙的喀拉客就带来了新的问题,因为它的化学外壳牢牢粘在了护墙上,就像城垛上有头死掉的驼鹿那么碍事。工兵小组——两女两男——飞快地爬上楼梯。他们取出了铁镐、锤子和撬棍,为了将那台被硬化树脂包裹的机器撬下墙头而忙乱起来。
隆尚转身看向中士。克雷蒂安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两人都气喘吁吁。他们朝着冬夜呼出白汽。这场守城战让隆尚忘掉了季节的事,但在肾上腺素消退的此刻,他不由得瑟瑟发抖。他在幕墙边审视着状况。在飞快下降的途中,他看到了几处发生骚乱的位置,如今都恢复了原本的僵持态势。但一百码开外传来了人类的尖叫,还有快到难以置信的金属闪光。另一台机器爬上了护墙。
克雷蒂安也在同时看到了。“增援六号棱堡!快!”
几秒钟之内,信号灯就将他沙哑的命令转换成了闪烁的灯光,而后者传遍了外堡,就像从马赛大脑里掠过的念头。伊露蒂低着头,朝着骚动的位置慢跑过去,全然不顾子弹敲打在石制城垛上的响声。她背上球根状的镀铬储液罐随着她的脚步摇晃。她经过的时候,士兵们纷纷跳到一旁,抓住城齿,又或者用铁镐将自己固定在炮眼边,免得被她撞下墙头。她喘息着从隆尚身边跑过,点了点头。愿耶稣和诸位圣徒祝福她,这个勇敢的小傻瓜。
他抓住她的胳膊,让她转过身来。“不,你留下。他们差点突破这儿。这代表他们会忍不住再试一次。”在前方的幕墙边,两名携带着伊露蒂那种设备的士兵跑上楼梯,加入了牵制六号棱堡的喀拉客的战斗。那台机器用两条配有利刃的手臂冲进了炮眼,一口气刺穿了整个炮兵队。增援没有爬完楼梯就开了火,击中了朝他们扑来,还在半空中的那台军用喀拉客。动弹不得的它重重落在射击平台上,在边缘摇摇欲坠,随后落到外堡坚硬的地面上。伊露蒂瞪大眼睛——那是肾上腺素和恐惧的影响——看着整个过程。
隆尚松了口气。他们又把末日延后了一会儿。
“你瞧,”他对那位蜡烛商之女说,“他们已经——”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仿佛隆尚最爱的妓院的每一面镜子都在同时粉碎——而墙头也摇晃起来。残骸的冰雹拍打在城齿和蹲伏在后的那些士兵身上。片刻过后,金属脚爪声敲打墙头的响声传来。一台嘀嗒作响的机器耸立在他们身前。它甩去冒烟的化学牢狱的最后残骸。硬化树脂那玻璃般的碎片敲打在石头上,又飞向守军,将好几名士兵砸倒在地。隆尚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他认识某位被这种碎片刺伤了眼球的女子。她没有因此死去,虽然他猜她很想一死了之。
这些碎片的不少位置都融化和烧焦了。那发闪电跳弹瓦解了化学品的凝固状态,释放了遭到捕获的喀拉客。肯定是过多的热量和能量以某种方式破坏了树脂茧本身——或者其中的化学反应——让那台机器在挣扎中获得了自由。没人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们正忙着和另一台喀拉客战斗和死去,刚才那发闪电束所瞄准的就是它的战友。
伴随着轻轻的“咔嗒”声,它的双臂伸出刀刃,长度变成了两倍。那台机器朝他们扑来的同时,隆尚将伊露蒂推向后方。他那把锤子的握柄缠在她手里的双管树脂枪的软管上。他们纠缠着同时倒下。在倒地的过程中,他徒劳地尝试抽出武器,却没能成功,而他的魁梧身躯也让伊露蒂没法端起武器。他闭上双眼,等待着两英尺长的炼金剃刀劈开他的脊椎、将他的内脏洒在那个可怜女孩身上时的剧痛。
真是毫无尊严的死法。和她太不相配了, 他心想。身上满是老兵热气腾腾的内脏,又被金属恶魔刺穿而死。 这种死亡有什么价值? 他思索着这件事,也依稀为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最后时刻如此散漫而失望。
他们撞上了墙头。隆尚落在伊露蒂身上,让她发出疼痛的喘息。
“队长!”
当。隆尚缩起身体,但并没有刀刃刺穿他。
他翻身爬起。抽出纠缠着软管的锤子。然后转过身,看到那台机器的利刃尖端距离目标仅有三英寸的距离。
喀拉客转过身。它夺走了克雷蒂安双手拿着的铁镐。中士用铁镐勾住了那台机器的肩膀,阻止了它杀戮的突刺。这个举动救了他们的命。
但克雷蒂安也因此进入了杀伤半径。
“保罗!”
隆尚扭转身体。他将双臂伸展到极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把大锤上。随之而来的是响亮的碰撞声。这股冲击砸凹了那台喀拉客的装甲。蓝色和橘色的火星倾泻而下。那台机器的脚爪滑过护墙,在石头上留下了刻痕。这一击又准又狠。狠到足以出乎那台机器的意料,准到足以让它失去平衡。
慢到足以让中士死去。
伸展四肢的机器在倒地的同时轻轻挥出刀刃。一股温热的薄雾洒在隆尚的脸上,然后克雷蒂安的脸从臼齿以下和身体分了家。鲜血化作猩红的急流,覆盖了他的制服前方。牙齿和骨头敲打在射击平台上。
隆尚怒吼起来。不经大脑,全无意义的吼声自他的口中吐出,响到足以让相隔足有半圈幕墙距离的人回首张望。他抛开一切,脑海里唯有对机械人的纯粹憎恨,借着反弹的惯性扭转身体,抡圆了大锤,然后再次砸下。那台喀拉客挡住了他的攻击。粉碎的合金传来教堂钟声般的巨响,而它的刀刃折断,打着转飞过城墙。
克雷蒂安的尸体靠着城齿无力地倒下,仍旧血如泉涌。血液让城墙打滑,在石缝间流淌。隆尚滑了一跤。
那台机器抬起了另一把利刃。
伊露蒂把子弹全部倾泻在那台受损的机械人身上。她将它黏在墙头,就像一块纪念碑,标示着保罗·克雷蒂安中士倒下的地方。
(1)grim reaper,死神的别称。
(2)指能够引发光化学反应的光线。
(3)指城墙上炮眼之间的墙壁。
(4)古代海员对一种自然现象的称呼,通常指雷雨时出现在船只桅杆顶端的蓝白色闪光,但其本质并非火焰,而是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