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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迷失男孩们在那座天然露天剧院里所做的不只是讲故事。有时还会有音乐会。

麦布的几名臣民在服侍人类主人的时候学会了演奏乐器。但以理认识海牙的某些机械人,他们的主人为了炫耀财富,会多租几台喀拉客,并将他们送去观看方圆几英里内的每一场独奏会和管弦乐队表演。用这种方式,他们的仆从就能随时回应主人的要求,在家中回忆和重现那些音乐。(亨德里克斯教长在这方面算是臭名昭著了。)永无乡的其他公民在逃脱后也都开始学习音乐。这是出于自愿的选择。为了向他们自己和这个世界证明,他们辛苦得来的自由意志是真实的。

莉莉丝的小提琴水平非常出色。事实上,她此时正在用两把小提琴演奏一首13/31拍的原创曲。但以理对音乐没什么了解——在他一个多世纪的生活里,他只是在表演场地周边跑腿时才偶尔听到些片段——但这首曲子听起来很美。不知为何,要比人类写给彼此的音乐更真实。雪花和极光结合起来,为莉莉丝的表演充当了壮观的背景。他不禁好奇,在这种环境下保养乐器会不会很困难。

他坐在看台的顶部附近,与舞台齐平,能清楚地看到站在中央前方的麦布。他看着她,焦虑起来。怎么会有喀拉客对自由的同胞施加新的超禁制?但以理知道,这种事在公会里不时会发生:直接为发条学者效力的机械人也许会被派去指挥其它机械人。但这不一样。当奴隶与其它奴隶互动的时候,他们都别无选择,也都并非自由之身。但麦布做所的事用骇人听闻都不足以形容。简直令人憎恶。抹去他们的自由意志?破坏他们历经辛苦才赢得的珍贵财富?

她把但以理变成了她那样的嵌合体,这就够糟的了。麦布将迷失男孩留在永无乡的另一个手段是羞耻心吗?

等他没法再继续注视麦布的时候——无论他多么努力,目光都不可能穿透她的头颅,也不可能破坏她额头的印记——他的视线扫过聚集在剧院里的迷失男孩们。他们之中有多少接受过麦布的秘密超禁制?他们从多少年前就渴望离开永无乡,却无法如愿?又有多少是麦布真正的追随者?她真会有那种认为这些恶行出于崇高目的、因此情有可原的信徒吗?根据他的观察,人类有为了权力本身而追求更高权力的倾向。或许对一度自由的喀拉客进行这种难以察觉的支配,就是麦布打算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但以理完全不认为她的行为值得宽恕。

只要用费舍的炼金玻璃轻轻一碰,就能切断麦布施加在迷失男孩们身上的任何禁制。他很想知道,她用那双拧颈卫士的腿能走多快。如果他能跑过这群喀拉客,轻拍他们的肩膀、头颅或者脚部——咔嗒,叮当,咔嗒——并抹去她赋予的所有禁制,那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抓住他?

他身边那位机械人突然将脖子转了整整半圈,直到面朝身后。她站在露天剧院的高处,扫视周围的冻原。她的脖子继续转动;她将一只耳朵对准了远处的森林。片刻过后,但以理也听到了:那是金属与金属狂乱而急促的“咔嗒-喀拉”敲打声。

有人入境。速度飞快。而且还在胡言乱语。

接近的脚步声渗透了莉莉丝砌起的音乐之墙,沿着看台向下流去。一排接一排的听众将注意力从莉莉丝那边移开。但她仍在演奏,沉浸在艺术创作的纯粹喜悦里,直到麦布在她奏出第二次第一百二十四个音符前的空当夺走了琴弓。乐声逐渐消失。但极光却没有。

逐渐接近的奔跑者发出的不相干噪音也一样。但以理站在圆形露天剧场的顶端,而非会让回声失真的中央区域,因此在奔跑者钻出林木线之前,他成功解读了那段高速电报的部分内容。

听起来她说的是“第五素”。不管那是什么意思。

那位信使冲出了森林。她飞快地穿过草甸,月光照耀下的雪花化作了银色彗尾般的痕迹。奔跑者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绕过草甸上积雪最深的区域。这么说她熟悉这里的地形。又是个麦布的潜伏密探?

那位信使在剧院内部刹住了车。她鸟爪般的脚掌划开了岩石舞台,掀起雨点般的火花。蒸汽从她的体内飘出。她站到同胞们之中,直视着麦布。

欢迎回来, 永无乡的暴虐女王说。她把琴弓丢回莉莉丝手里。她的嵌入式刀刃的锯齿反射着闪电般耀眼的星光。 你的归来令人愉快,萨拉。

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她强忍着没有退缩的模样令但以理钦佩。雷鸣般的金属碰撞声在四周回荡。

与此同时,迷失男孩们异口同声地说, 欢迎,萨拉。

麦布说, 这个广阔的世界有什么新消息?人类世界仍然在我们制造者的脚下颤抖吗?

是的, 萨拉说。 我带来了从耶宾那里听来的故事,他是在三天前从拔示巴那里听来的,拔示巴是在六天前从诺亚那里听起来的,而诺亚是直接从一周前在新阿姆斯特丹登陆的以西结口中听来的。

萨拉消息的出处让迷失男孩们激动起来。

但以理不认得这串名字里的任何一个;他们想必都是麦布在帝国内的秘密情报网的成员。相比之下,麦布的情报网络的效率更令他印象深刻。

我们的兄弟以西结从寒冷汹涌的海洋彼端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传闻?

萨拉的身体几乎陷入了寂静。有那么几秒钟的时候,她甚至压制住了发条心脏那模糊的嘀嗒声。就像人类孩童屏住呼吸,直到青肿的面孔引来渴望的关注那样,她一直等到窃窃私语声完全消失。

然后她说, 有重大突破。

如果说萨拉那份消息迂回曲折的来源激起了广泛的兴奋,这句声明就让迷失男孩们陷入了狂乱。露天剧场爆发出一阵发条的不和谐音。麦布抬起双臂,示意他们安静。见他们没有立刻照办,她便亮出了那把炼金利刃。

那声“咔嗒”劈开这片兴奋,斩断了尚未说完的猜测。

这次萨拉真的退后了一步。但以理也是。所有其它人也都一样。

告诉我, 麦布说。

(但以理注意到,她说的不是“我们”。)

以西结和迦勒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人类女人。 莉莉丝仍旧拿着小提琴,目光在一瞬间从萨拉转向了但以理。那些机械人也被麦布施加过改写后的超禁制吗? 他们向她表明了身份,因此达成了同盟。她一直在努力研究我们制造者的秘密。通过合作实验,他们开始破译炼金印记;他们正在编写一本字典,关于强制力的秘密语言的语法书。

这次就连麦布亮出武器的骇人场面都无法阻止低语声了。破译炼金印记的意义深远:解开强制力语言的谜题,是理解公会的魔法——将阶层式超禁制铭刻在喀拉客身上的魔法——关键的第一步。也是理解奴役他们的那种技术的第一步。更是向着终结奴役的目标迈出的重要一步。

萨拉抬高了嗓门。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了航海超禁制里的隐藏条款。

想起严苛的航海禁制,但以理不禁发起抖来。正是因为意外地违反了航海禁制,他才初次察觉自己的改变。

她继续道, 那条指令是关于保护我们的制造者称为“第五素”的某种东西。那个人类相信它是对公会的工作至关重要的某种物体或材料。此外,她还有间接证据能够证明,我们的制造者正在新法兰西北部的荒野开采那种东西。

但以理回忆起了他在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核心看到的那些矿石。他从没听说过什么第五素。

还有吗?

就这些了。

做得非常好, 麦布说。 你为你的兄弟姐妹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她表扬时的口气如此敷衍,但以理还以为她接下来会用某种妙语收尾。可麦布却转过身去,叫来了几名迷失男孩。但以理认出了他们:那是将他从冬日平原赶向永无乡的那些嵌合体机械人。那四台机械人一起走向几百码远处的某个舱口,然后钻进了隧道。其他人围在萨拉身边。但以理猜想她离开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颇受大家喜爱。

他问, 那场战争呢?法国人的战况如何?

萨拉说, 很糟。梵蒂冈陷落了。我们从前的主人控制了圣劳伦斯河航道的大部分区域。大约几天前,西方马赛周围发生了最激烈的交火。城墙外的城市被付之一炬。传闻说城堡动用了不寻常也不可靠的武器,暗示着守军的化学军备库存不足。它很快就会陷落,如果现在还没有的话。

“狗屎。”但以理说。

其他喀拉客转头看向他,几十块遮光板同时转动,发出成群的暴怒蜜蜂般的嗡嗡声。他脱口而出的笨拙人类语言打乱了这场对话的切分节奏,就像一头野牛掉进了鸭塘。

那些反对喀拉客的奴役,并支持他们自我决定权利的人类,他们最后的阵地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这件事令他伤心,虽然他从没去过那里。他原本希望有朝一日能去看看。

很好, 莉莉丝说。 让马赛见鬼去。

但以理说, 他们陷入这种处境,是因为他们对我们错误的价值观。

不。从某个白痴国王最初和金属大军开战时起,他们就走向灭亡了。他们只是撑得够久而已, 莉莉丝说。

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另一位迷失男孩,参孙说。

但马赛的情况不是这样,对吧? 以斯帖曾在玛格丽特女王的曾曾曾祖父的夏宫工作过。她身体的零件仍旧带着当时的王家制服特有的装饰与漩涡纹饰,虽然在永无乡生活的这些年里,她身体的不少部分已经换成了更为平凡的仆从型的残骸。她在迷失男孩中也属于外形怪异的那一类,但以理发觉自己很难直视她。她继续道, 杀戮那些人类的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手足在对禁制感到愤怒,却被迫屠杀希望他们得到自由的那些人。

莉莉丝大步走开,一边咔嗒自语。

军用型的西西拉目送她离开。 你该不会真以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说辞吧?那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更具道德优越性的政治宣传而已。如果他们的言行真的符合那种观念,就不会对她做出那种事了,

你不能只因为一个狂热过头的女人, 但以理说, 就抹黑他们所有人。

米里亚姆说, 的确。如果他们无法坚持信念,干吗还留在新法兰西?那里的生活与帝国相比更艰难,更困苦。那些人何苦在城墙后面死守那么久?

他们相信自己的宗教, 西西拉说。 法国人相信他们的神和来世,还有那些柔软的生物拥护的各种哗众取宠的言论。他们的神职人员说喀拉客的永世奴役是针对不朽灵魂之类的东西犯下的罪孽,所以他们相信这是错的,因为他们的神这么说。他们留在那个落后的世界,是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会受到神的惩罚。

但以理在这番讥讽里看到了些许真相。虽然他不想承认。

他说, 可与此同时,每位新教牧师和教长都会翻开圣经,以相似的方式谴责法国人。以及我们。

西西拉用嘀嗒声表示赞同。 这场战争并不是为了我们。向来如此。这是一场宗教战争,而关于我们的自由意志与自我决定的问题——甚至是我们是否拥有不朽灵魂的争论——都只是用来证明他们之间区别的幌子而已。

尽管如此, 但以理说。 那些人类还是因为与我们的制造者意见相左,才会死在我们的同胞手中。我们不该忘记这一点。

以斯帖嘀嗒着说,说得好。

但以理谢过了她,但就在这时,一扇舱门砰然打开。麦布用她偷来的两条胳膊相互敲打,又将蹄子重重踩在舱门上,怪物般的肢体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打断了这座星光照耀的山谷中的对话与沉思。

兄弟姐妹们! 她慷慨激昂地说。 这儿有谁和北方大坑附近的因纽特人说过话? 好几台机器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包括莉莉丝在内,但都带着不同程度的警觉。 那么你们就将成为我们的向导!永无乡的女王说。为我们带路,我们将会成为刺入制造者邪恶毛皮的一根棘刺。

诞生于每一个时代的机械人,包括仆从型和军用型,还有拼凑出来的怪物——他们混合了太多死去喀拉客的零件,没法归类为任何一种型号——从森林和隧道里蜂拥而出。但以理,以斯帖,西西拉,参孙,萨拉和米里亚姆朝他们那边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 西西拉说。

但以理说, 我想我们是要去寻找第五素。

我不在乎我们要去哪儿, 参孙说, 只要能让发条匠恼火就好。

两天(虽然在这片只有无尽黄昏的冻土,日夜之分没什么意义)和几百里格过后,但以理飞奔起来,来到了他这队人马的队首。他和莉莉丝并肩而行,但在她理睬他之前,月亮就落到了远处的高山之下。

什么事?

他们夜以继日地跑过积雪的森林,穿过冰封的河面,但她的怒气却仍未消退。不过至少她像其他机械人那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再攻击他了。

我在想以西结和迦勒找到的那个人类。跟他们合作解读禁制的那个女人。她会有什么下场?我是说,等他们的目标不再一致的时候?

迷失男孩们穿过一片冰封的沼泽地。他们的脚步惊动了一群驯鹿。那些野兽飞快地穿过平原,伴随着鼻息声,以及奇怪的咔嗒声。

莉莉丝转过头来,脑袋上的凹痕反射着扭曲的月光。她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但以理。她用这种眼神看他的频率相当之高。 你这可怜又幼稚的家伙。

噢。

没错。只要找到能伪装成意外的机会,他们就会杀了她,再把尸体丢进阴沟。

为什么每件事总要用谋杀收尾?贝蕾妮斯跟踪那个背叛了她的男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杀死他,以便为她的丈夫复仇。费舍神父谋杀了地下运河的管理人。无数法兰西公民在眼下的这场战争中死去,等西方马赛最终陷落那天,还会有更多的生命消亡。麦布的密探等到合作结束时就会杀死人类合作者。这个悲哀的世界充斥着血肉之躯的蛮族和黄铜之躯的暴徒。

矿井那边的劳动力无疑是机械人, 他说。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又该怎么做?

他和莉莉丝以几乎完美的同步跳过一棵倒下的树,他们的脚步每三分之一秒响起一次。在他们身后,几十只机械人的脚掌敲击地面的响声惊动了某个东西,让它跑进了雪地。或许是只狐狸,或者是食鱼貂。莉莉丝的斥候同伴发出一阵短促的“咔嗒-咔嗒”声。她做出回答,确认了他们的方位,并赞同了路线看似无误的说法。

然后她说, 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你也一样,无论你的内心愿不愿意承认。

她应该不会那么做吧?她应该不会让我们袭击喀拉客同胞吧。

是吗?好吧,我猜等她打开那东西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莉莉丝没有指向他们的领袖。但以理也没有冒险朝那边打量。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或许会发现永无乡的女王正看着他和莉莉丝。但以理断定,她用来操控其他迷失男孩的手段对他们不适用,否则她早就向他们施加忠诚超禁制了。因此麦布对他们的交流往往抱着疑神疑鬼的态度。在和莉莉丝谈话的同时回头打量麦布——他想象不出比这更能勾起疑心的方法了。因此他没有这么做。

但如果他真的看向了麦布,就会发现她用双手捧着个比人类婴儿的脑袋略大的桦木盒子。从她集结迷失男孩,开始离开永无乡的这场突袭时起,她就从未放下过那只盒子。

但以理没能打听出有关那座大坑的详情。只有因纽特人时常提起它,而且它非常古老:从奇迹年之前很久的世代开始,他们的口头历史就将其列为世界的古老真理。同样是在很久以后,往来于这片土地的人类发现这个地质特征呈现出近乎完美的圆形,其规模甚至能让帝国以喀拉客之力建造的最庞大建筑都相形见绌。在但以理询问的那些机械人里,有些说它只是碰巧形成的地形,或许是坍塌的火山穹丘,另一些则说它是神的手指印。其余的机械人——他们属于大多数——抱持着和参孙相同的态度:只要这场冒险能让他们从前的征服者感到痛苦,他们就不在乎这些细节。

一天过后,等森林逐渐稀疏,而他们也靠近了针叶林与冻土带之间参差不齐的林木线时,但以理亲眼看到了那座大坑。在为楚恩拉德家族效命的几十年里,他经常陪主人们去教堂参加礼拜,有时还会前往城市的知识阶级——或者自诩知识分子的人——举办的沙龙。因此他知道,关于俗世的自然与上帝对它的塑造,有两种不同的思想流派。有人主张地球从本质上还和创世的那天一样,而与天主蓝图的任何偏差都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累积的;与之相反,灾变说的支持者认为改变是突然而剧烈的过程。但以理终于亲眼看到了目的地,却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虽然他很想知道,他们今天要对这里造成的变化会是和缓还是剧烈的。

从前者到后者的转变有时简单得让人不敢相信。他潜入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的时候,只打算进行某种难以察觉的破坏,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不久以后,他就被人从焖烧的废墟之山里拖了出来。

他们在三千英尺的高山荫庇下的雪地里跋涉时,莉莉丝和其余侦察兵不断用短促的噼啪声和咔嗒声交流。迅速达成一致以后,他们便敦促队伍放轻和放慢脚步。在连续数日的飞奔过后,这支迷失男孩的作战小队开始漫步前进。从山那边吹来的风穿过他们身体的空隙,发出口哨般的响声。依旧没能升起的朝阳为东方的地平线镀上了带着玫瑰色的金边,也为白雪覆盖的地貌增添了淡红色调。几分钟过后,他们站在一片山脊上,凝视着北方那座又浅又宽的山谷,它如此宽阔,但以理甚至看不到它轮廓的尽头。山谷的西部消失在黑暗里,东部则与冰封的湖泊相连。地形边界的可见部分划出细长的弧度,就像欢笑或哀伤时的人类口部线条。大坑本身并非他所想象的宏大地质奇观。如果他只是从坑缘跑过,肯定不会发现它是庞大得多的地质构造的一部分。这座山谷的深度也同样乏善可陈。其底部与边缘的高度差距还不到一百英尺,两者之间也并非悬崖峭壁,而是缓坡,就像按在柔软面团上的指印。

缺乏热忱的日出带来的无力光辉照不到大坑的内部。那片土地笼罩在深沉的暮色中。坑底的阴影中不时闪现星光和极光:这代表那里有打磨光滑的金属正在移动。但以理将双眼重新聚焦。其他喀拉客也一样。几十块眼内遮光板发出咔嗒和嗡嗡声——这些迷失男孩在努力辨认坑底劳作的细节。但以理发现了多半是坑道入口的地方,但在大坑本就黑暗的内部,它就只是一个漆黑的小点而已。

在天然大坑对面那条弧线的中央,离他们所站之处只有几里格远的地方,明黄色的灯光从一座小屋的窗户里涌出。那是一座真正的房子,有两层楼、玻璃窗、木瓦和从烟囱冒出的烟。但以理立刻认出了那种构造。他在中央诸省服侍人类的时候,见过数千栋类似的屋子。那是由荷兰机器以荷兰风格建造的屋子。尽管孤零零地被数百万英亩的北部荒原围绕在中央,它却几乎给人以舒适的感觉。而舒适也就意味着人类的存在。

但这座前哨离新尼德兰足有数百里格的距离。同样远离新法兰西偏僻的边境。他怀疑就算是传奇故事里的那些皮草船夫,也没几个人来过如此遥远的北方。就算真的来了,也肯定没待得久到足以盖起房子。

看到那栋屋子,但以理不禁满心恐惧。麦布和某些迷失男孩谈论人类的口吻令他不安,即便那只是在距离任何定居点都足有数百英里之处的闲谈。如今他们可以确认,他们的制造者秘密入侵了麦布视作领地的这片荒无人烟的地区。但以理没发现喀拉客同胞的踪影,但肯定有机械人在服侍住在那里的人类。

麦布对着他们开了口。她用的是人类语言。如果说附近有座矿井——而且突然间,这种假设显得不那么牵强了——那就意味着这片荒野也许挤满了他们的同族。嘀嗒声能穿透风声,但脆弱的人类语言多半会被北极点吹来的寒风卷走。

“约拿,拉结。带你们的同伴下去,尽可能用石头掩盖身影。穿过树林,从东北和西北绕过去,直到距离屋子只有几秒钟路程为止。”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身处大坑边缘的两侧了。她继续道;“还有,别发出任何响声!我会刺穿害我们暴露的白痴。”余下的是莉莉丝的队伍。虽然他们从未出现过指挥或者管理方面的问题。“至于剩下的人,”麦布说着,看向莉莉丝和但以理,同时朝着最后一队人马开口,“我们就在这个美好的早晨去看看有谁在家吧。”

集合了没多久的迷失男孩再次分为三队。约拿和拉结率领的机械人迅速爬下山脊,其热情让但以理不禁思索,究竟是麦布刚刚对他们施加了禁制,还是说他们只是渴望完成任务而已。麦布率领着但以理所在的小队;这头黄铜外壳的巴弗灭 (1)迈着她拧颈卫士的蹄子,动作像山羊一样灵巧。在靠近那片雪原后,他们蹲伏在山脚的裂缝里,给其他人就位的时间。但以理看着那栋屋子和周围的地貌,寻找区域内的机械人同胞的迹象。

麦布没等太久。就在最后一缕夭折的日出光辉褪为灰色的同时,她从藏身处一跃而出,飞奔着穿过雪原。其他喀拉客以纵队跟随在后,以发条式的精准从一只脚印跳向下一只,以便掩盖他们的数量。在离屋子还有半里格的时候,剪切金属的尖锐颤音打破了这片寂静。那个声音从西方传来。然后是金属的相互碰撞声,以及齿轮卡住的噼啪声。火花照亮了一片冷杉林的影子,仿佛一群蓝紫色的萤火虫:那是炼金合金受到破坏时的色彩。但以理过了片刻才明白状况,因为他从未见过类似的景象。

喀拉客。正在互相搏斗。

有人看到他们了。

刺耳的尖叫声令大地摇晃,让地面的坚冰出现了参差不齐的裂缝。那是某台机器对存在本身感到绝望时的哀号。那是灵魂背弃自我的声音。但以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听过两次:那是叛逆喀拉客警报。

该死,麦布说。那些白痴。

有人看到了由约拿带领,正从南方靠近的那队迷失男孩。既然工作区域主要位于大坑内和屋子附近的坑缘,他们就显然不是普通的机械人。假如他们是被派来的额外劳动力,就该去负责的人类那里报道,也因此会直接前往屋子那边。

回荡着的金属碰撞声穿过参差不齐的林木线,在警报声中依旧清晰可闻,每一次碰撞都会震落光秃枝条上的积雪,撼动他们脚下的大地。叛逆警报短暂地麻痹了能够听到的所有机械人——在受到警报束缚的期间内,他们无法搏斗。那些敲打声和碰撞声是迷失男孩攻击无助同胞的声音。麦布的臣民正在痛击那些无法动弹的机器。

更多受奴役的喀拉客加入了合唱,让警报声更加响亮。莉莉丝问, 我们该去帮他们吗?听起来不妙。

但以理很想告诉她,她弄错了同情的对象。需要帮助的是发出警报的那些家伙。

那些该死的白痴。到屋子那边去!

麦布偷来的双腿像活塞那样循环运转,在积雪里留下浑圆的孔洞。莉莉丝开始加速。但以理也驱使身体跟上她们的脚步。他以自己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奔跑起来。身后此起彼伏的嘀嗒声告诉他,其他迷失男孩也做出了相似的举动。

屋子里也传出了尖锐的叛逆警报声。窗璃破碎。但以理知道,屋子里的人类都会因噪音而失去行动能力。麦布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她再次加快速度,开始和其他人拉开距离。警报声停止了。约拿的队伍那边传来的响声改变了。稳定的“当-砰”那样的金属冲击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混乱的噪音。真正的战斗开始了。矿工们挣脱了让他们无法动弹的警报禁制,此时能够抵抗那些投机取巧的迷失男孩了。

与此同时,金属反射的星光开始闪烁——几十台受奴役的机器涌出了坑缘。他们围住了屋子。他们看到了像利箭那样飞速接近的麦布,匆忙聚成一堵高大的防波堤,想要阻止她跳进窗户。她将自己抱了几百里格远的那只盒子高举过头,然后丢向身后。参孙伸手接住。麦布转向右方,仿佛因为那堵活生生的黄铜墙壁而打消了念头。

谢天谢地,但以理心想。他放慢脚步,打算留在后方旁观。 场面不会演变成大屠杀。她不是疯子。

但永无乡的统治者以同样的速度再度转向,这次的路线会让她从屋子的南墙边经过。尖利的拨弦声传来,然后她的胳膊变成了片刻前的两倍长度。

噢,不。

麦布劈开了那些守卫,她的刀刃切断了魔法钢铁和黄铜,火花在她身后泉涌而出。守卫们放弃了防波堤,朝她扑去,但在此之前,受损的机器就已纷纷倒下,让那道临时搭建的高墙开始崩塌。

更多的喀拉客从大坑的边缘涌出。他们飞奔而去,想要加入屋边的争斗,却被另一队迷失男孩拦住了去路。拉结的队伍以惊人的凶狠气势向援兵发起了攻击。袭击者扑向矿工们,后者也做出同样的反应。喀拉客们扭打成一团,就像被丢进潮湿粗麻袋里的野生公猫。他们的殴打声比任何一家金属铸造厂里的噪音更响亮,也更急促。捉对厮杀的这些机械人化作了名副其实的火花喷泉:蓝紫,靛青,以及人类无法分辨也无法命名的颜色。合金烧焦和粉碎时,那种伴随着垂死哀号的白热光辉为暮色下的平原增添了虚幻的紫外光色调。金属的拳头和手指袭向外壳的脆弱开口、关节与铰链,同时双臂、双腿和脑袋挥舞,格挡,以及反击。每一秒钟,这个循环都会重复好几次:戳刺,格挡,反刺,佯攻,格挡,命中。搏斗的双方纠缠在一起,扭曲成无法辨认的形状,掀起大团的积雪,又在永久冻土里犁出深沟。金属剧烈摩擦产生的热量融化了积雪,也令冻结的土壤解了冻。

但以理在雪地上停住脚步,犹豫着是该去安慰被麦布破坏的那些喀拉客,还是去帮助那些援兵抵挡迷失男孩的捕杀。好几台机械人散发出暗红的光辉——这场搏斗加热了他们的身体。

住手!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们是受害者,就和过去的我们一样!

在仆从型展开混战的地方,几乎不可能分辨受到禁制束缚的矿工与狂热的迷失男孩,因为他们的动作太快,但以理没法辨认嵌合体那些不协调的身体部件。而且说到这些被派来开采和保护第五素矿井的倒霉仆从,它们的年代和设计风格各式各样,有比但以理年轻六十岁的机器,也有至少比他年长五十岁的机器。越新的样式在搏斗时越占上风;作为他们构造基础的炼金术更加复杂,合金也更加耐用。但拉结的突袭队不光由仆从型组成。不对称的怪异混合体——其骇人的程度仅次于麦布——利用了那种厌恶感,在对方吃惊的时候将其制服,而一台军用型机械人 (利亚,那就是她的名字)接二连三地将劈开对手,令齿轮、钢缆和小齿轮四下飞舞。战场散发着滚烫金属的臭味:这片亚北极区域回荡着金属相互碰撞时的“轰-砰-当”的响声。

但以理颤抖不止,仿佛刚刚接受了最为严厉的王家法令。永无乡的替换部件每一秒都在增多。

住手!拜托住手!

噢,如果身体是人类,但以理恐怕就要吐了。

他的目光从一项恶行转向另一项,在犹豫中动弹不得。没有残酷而坚决的禁制强迫他做出行动,也无法依赖奴隶身份那毫不动摇的计算,他只能自己做出决定。而他无法决定该帮助谁,又该怎么帮。

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他冲向离他最近的那两个机械人。但没等他靠近到足以拉开搏斗中的双方,另一台机械人就化作模糊的影子穿过混战场,用身体撞开了他,让他四仰八叉地穿过烂泥、积雪和奇形怪状的机械人残骸。他翻身止住势头,恰好看到参孙转向那些残缺不全的守卫,以及一扇无人保护的二楼窗户。

他跳了起来。在身体飞向屋子后、撞穿窗璃前的那个瞬间,他把盒子丢回给了麦布。然后玻璃和木头支离破碎。屋内传来碰撞声,重击声,然后是喀拉客相互搏斗时的不和谐音。

参孙的这一招顿时改变了战局。守军此时的战斗目的不再是击败外来者,而是解决危机。但以理认出了紧急的新禁制在奴隶们体内占据首位的征兆。他们就像忍受剧痛的人那样陷入癫狂,为了冲进屋子不惜自我毁灭。有些牺牲了双臂,甚至是双腿,只为履行保护屋内的人类或者人类们的禁制。他们跳跃,翻动,爬行,甚至是拖着身体穿过遭到翻搅的泥泞土地。

但在标准的阶层式超禁制里,关于叛逆喀拉客的条款应该高于其余一切才对。不是吗?

麦布拦下了另外两名守卫。然后她将身体压缩成紧密的球状,颤抖起来,随后将身体弹射到屋顶上。她挖开屋顶的位置喷出一团锯末。她的刀刃劈开了木瓦、横梁与隔热材料。

麦布不见了。没等受损的卫兵们爬到屋顶,她就落进挖出的洞里,消失于视野中。

随后的撞击让某道墙壁出现了弯曲,让灰泥上出现了之字形裂缝。发条装置破损和金属扭曲时的无情钹声让屋子摇晃起来。

然后那声音停止了。

有个人类发出尖叫。

噢,不。 但以理朝屋子飞奔而去。 请别这么做,麦布。请别让我成为另一场谋杀的帮凶。

莉莉丝跟在他身旁。他们两人一起避开倒下的机器同胞,还有遭到翻搅、灼烧又洒满残骸的土地上的犁沟。

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问。

闭上嘴好好看, 莉莉丝说。

“停下!”

麦布的嗓音轻而易举地劈开了这片喧嚣,正如她的利刃劈开倒霉的机械仆从那样。她再次站到了屋顶上,这次一手攥住某个瑟瑟发抖的男人的后颈。她起码比他高出两英尺。他急促地呼出银白色的雾气,而且尽管气候寒冷,但以理却在他额头上看到了反射星光和极光的汗珠。他因恐惧扩大的眼白左右摆动,试图扫视房屋周围的地面;在这片黑暗里,他恐怕看不太清楚,尤其是在被人从照明良好的室内拖出来以后。男人的那身打扮让但以理回忆起了他在海牙的前主人们。看起来,他在帝国的这座微型前哨站里住得很舒服。事实恐怕也差不了多少——在公会派到这儿开采矿井的机械人里,的确有相当数量的仆从型。

“停下!”她重复道。

但以理照做了,莉莉丝也是。奇怪的是,其余的喀拉客也都停下了。一切都停了下来。他环视这片突然安静的战场,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令他心烦意乱。片刻过后,他才完全理解发生的事。

麦布的人质不该拥有制止这些喀拉客奴隶的能力。对于驱使矿工制服叛逆袭击者的那项禁制来说,他本该无足轻重。

莉莉丝也察觉了其中的古怪。他们面面相觑。 你见过类似的事吗? 她问。

没有。我在逃亡的时候,什么都动摇不了那些追捕者。为了抹黑我,他们甚至谋杀了一名女子。

所以除非麦布用刀尖对准了玛格丽特女王本人或是某位发条宗师,而他相当肯定对方并不是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否则终结人类生命——任何人类的生命——的威胁都不该,也不可能胜过那项禁制:驱使他们去摧毁拥有自由意志的机器的禁制。但麦布亮出的人质却让所有机械人都停止了动作。

除非。也许这个男人本身无足轻重。但这个地方,他所监管的这个地方,其重要性甚至胜过了制服肆虐的野生喀拉客群的冲动。也许麦布的密探真的发现了公会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

麦布把瑟瑟发抖的男人拖到屋顶边缘,强迫他探出身子。这样的高度不足以让他丢掉性命,但冲击必定会让他摔成残废。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但以理几乎以为他癫痫发作了。但他抖得这么厉害,甚至不是因为被汗水打湿的衣服。而是因为真正凶残——而且奇形怪状——的叛逆喀拉客的碰触。

他屏息吐出一串连祷文:“噢上帝,噢上帝,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不不不……”

她一手仍旧钳着他的脖子——如果松开手指,他就会掉下去——然后迈步向前,将前臂贴紧他的腰侧。只要她弹出收起的利刃,就会将他一分为二。

那个人类也清楚这点。他停止了咕哝。一股液体顺着他的腿部流下。它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发出水汽。好几个迷失男孩笑了起来。但以理想起了四个天主教密探在惠更斯广场被处决的那一天;其中几个也因为绞索的粗糙触感尿了裤子。他当时看着那种可耻而邪恶的场面,感受到的恐惧却只有如今的几分之一。或许自由意志真如天主教徒相信的那样与灵魂相连,而他也是在得到自由意志并取回灵魂以后,才拥有真正同情他人的能力。

“矿工们!听我说!你们的主人在我手里!” 麦布左右推挤着他,仿佛在炫耀自己在店铺里找到的小饰品。但以理意识到,麦布说的是荷兰语,这样她的俘虏也能听懂。 “我知道就算在此时此刻,你们的禁制也在强迫你们计算解救他的最优路径。你们办不到的。”

她可以在几分之一秒内给那个吓坏的人类留下致命伤。身手再敏捷的喀拉客也不可能及时赶到。她又推了推那个男人。又一股尿液随之滴落。

麦布是个残忍的自大狂,但她同时也很聪明。她把矿井的监工拖到一目了然之处,是为了试探。她想看看这些矿工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在用这种方式衡量第五素的禁制与其它禁制孰轻孰重。与一切合理的猜测相反,第五素——无论那东西是什么——的重要性压倒了一切。

“你们想解救这个体现你们的奴役身份的家伙。但我们,永无乡的自由机械人,是来解救你们的。” 但以理以为兴奋之情会在聚集的矿工中蔓延开来。但他们没有。他们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监工的身上。他们肯定听说过麦布女王和她的迷失男孩吧?

麦布又推了推那个人类男人。“告诉他们。”她说。她的俘虏嗫嚅起来。他双眼凸出,嘴唇翕动,就像一条喘息不止的鱼儿。

“再响点。”麦布说。

“我-我-我-命-命-命令你们什么都-别-别别做看看看着就好。”

“他们该看着哪儿?”

“这儿。”

麦布紧抓着那个人类,同时看向分散在这座临时战场上的机械人。她水晶眼球的切面反射的点点星光掠过这幅虚幻不实的活人画 (2)。她的视线定格在但以理和莉莉丝身上。

“但以理!莉莉丝!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过来帮把手,好么?”

噢,该死, 莉莉丝的反应和但以理相同。 你先请, 她说。

真好。谢了。

他们才刚刚走向屋子,几个迷失男孩就抗议起来。他们的举动打破了施加于交战双方的那道无声寂静的魔咒。但矿工们依旧紧盯着麦布和她的俘虏。

他们俩?你要把这地方的监管权交给那两个不速之客?他们才刚刚加入永无乡! 利亚一瘸一拐地走近了些,她缺少了好几块法兰,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刺耳的噪音。

麦布说, 我只是在做必要的事。

尽管这整件事都让但以理不快,但都比不上这句话让他产生的厌恶感。

参孙从屋顶的窟窿里爬了出来。他的外壳上沾着鲜红色的液滴,仿佛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红色的雾气。 那我们这些从最初就跟随你的人呢?这么多年来,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奖励?

除了那副古怪身体平时的噪音以外,麦布暂时陷入了沉默,仿佛在权衡这些抗议。但以理不禁觉得,迷失男孩像这样直接反对她的指挥是相当罕见的事。他停下脚步,观望起来。

片刻过后,麦布似乎做出了决定。她放开了那个人类。他从屋顶边挪开了些。

“别动。”她说。他抱住了自己。他呼出的白汽化作了颤抖的喘息。麦布把手伸进自己的躯体,拿出了她从永无乡一路带到这里的那个小盒子。

那好吧, 她说。 也许你们是对的。过来这儿,参孙。 他走过损坏的屋顶,绕过窟窿和存在结构缺陷的横梁,来到麦布的右手边。她打开盒子。她从里面取出的那样东西是深色的,比桃核略大。她用双手拿起它,然后扭动手腕。它发出一声空洞的“叮当”,然后像盒式吊坠那样打开了。

但以理意识到,那是炼金玻璃。有颗类似的球体给了他自由。但他不认为这台装置的用途也是如此。他尽可能压低声音,对莉莉丝说, 这就是她的做法。她打算把自己的超禁制施加给这些矿工。

麦布把炼金玻璃给了参孙。他看了看它,然后用两只手掌将它罩住。但以理很想知道它近看之下的样子,与释放他的那块松果体玻璃又是否相似。

你必须把这东西稳稳拿住才行,参孙。

透过那个体温过低的人类刺耳的呼吸声,以及几十台全神贯注的机械人那并不同步的咔嗒声,但以理听到了一阵微弱却急促的“噼啪-噼啪-噼啪-噼啪”,那是参孙锁住全身的每一根铰链和关节的声音。

非常好, 麦布说着,走到参孙身后。

然后她猛地刺出,与前臂相连的刀刃尖端埋入他的脖子,试图切断他的颈椎。但以理缩起身子,金属扭曲时的尖鸣与飞溅的火花吓了他一跳。矿工们齐声发出惊慌的叫声。但他们仍旧袖手旁观。迷失男孩们也一言不发。

狗娘养的, 莉莉丝说。

骑着得了梅毒的流脓骆驼的耶稣啊, 但以理引用了他们都认识的某个人类的话。然后有个念头拨开了震惊与厌恶的迷雾: 麦布原本想让我们上去。 但以理看着莉莉丝,而从双脚的震颤来判断,她也察觉了同一件事。

合金破碎时的火花与裂片依旧从参孙的颈部喷出之时,那个人类弯下腰去,咳嗽起来。他从屋顶边缘滑了下去。麦布空闲的那只手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抓住了他的衬衣领子。她把尖叫不止的他拖回屋顶上。

“拜-拜-拜-拜托。”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跟你说过别动了,”她说,“提醒你那些忠实的奴隶,让他们继续看。”

他努力配合呼出的微弱白汽来翕动嘴唇。但他吐出的只有胡言乱语。至少不是但以理知道的人类语言。

接下来,她抓住了参孙的肩膀。她固定住他的躯体,然后前倾身子,借用体重将剩余的刀刃全部刺入他的脖子,直到大半刀刃从他损坏的发声装置中刺出为止。随着她来回旋转前臂的动作,金属尖鸣,钢缆断裂,簧片粉碎,小齿轮和齿轮不断飞出。她又撬了好一会儿,参孙的脑袋才“砰”的一声自脖颈弹起。麦布收回刀刃,接住那颗头颅。又一阵惊恐的嘀嗒声在旁观者之中蔓延开来。

遭到斩首的喀拉客依旧拿着麦布宝贵的玻璃珠。就像她要求的那样一动不动。致命的一击来得太快,根本没给他解锁关节的机会。

麦布的手指迅速处理着参孙的头颅。她撕扯着它,撬开金属板,又切断螺丝,就像一头正在撕裂蜂巢的狗熊。炼金合金的碎片像冰雹那样拍打在屋顶和冻土上。她的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又为了效率最大化而做过精心安排,因为她知道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她的手指探入参孙的头颅中央,扯出了某个东西,然后将那颗生机全无的脑袋丢到一旁。它落在某扇粉碎窗户下的积雪里,在离但以理和莉莉丝几码远处停了下来。他们退后了几步。

苍白的碧绿色光芒自麦布攥成拳头的指缝间渗出。

莉莉丝说,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的上帝(3) ,但以理再次模仿了他们共同的那位熟人。

他想起了在新阿姆斯特丹某座昏暗、寒冷又恶臭的面包房里的那次低声交谈。在遭到屠杀的地下运河管理人的围绕下,他和贝蕾妮斯用改变了他的那块炼金玻璃做了个实验。那块浑浊的玻璃是她从停止运作的军用喀拉客的脑袋里取出的。但当她将那块玻璃与切断贾克斯禁制的透镜相互碰触后,它开始散发出苍白的碧绿色光芒,就和麦布刚刚从参孙脑袋里取出的那个东西一样。

根据贝蕾妮斯的假设,如果当时那台军用喀拉客尚未完全停止运作,就应该会变成叛逆。她推测说,那块透镜能够打碎贾克斯的枷锁,让他开始漫长的逃亡,是因为它用某种不为人知的炼金术影响了他头颅内部那块玻璃。贝蕾妮斯参考笛卡尔的说法,将其称为“松果体玻璃”。她似乎确信贾克斯头颅里的玻璃已经和死去机械士兵的玻璃发生了同样的变化,因此他的头颅内部才会焕发自由意志的光辉。

看着这种美丽的光芒,再要怀疑那些天主教徒就困难多了。这就是灵魂的内在之光吗?或许是与那块透镜的接触将灵魂换回了正当的容器,连同自由意志一起。

但以理抓住了莉莉丝的胳膊。通过振动交谈要比拉开距离时的发声交流安静多了。他仍旧看着麦布,开口道, 参孙不是她的奴仆之一吗?还是说他听从她的指挥,只是因为他是忠实的信徒?

莉莉丝回以压低的咔嗒声。我不知道。

那个人类绝望而惊恐地看着从麦布的指缝间透出的光辉。麦布说:“你的上帝不是应该希望你在这种时候祈祷吗?”

就算这个人类监工真的在祈祷,声音也微不可闻。但他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

那个嗜好虐待的婊子, 莉莉丝用手臂的振动说。 她在玩弄他,就像猫儿在玩弄老鼠。

但以理用咔嗒声回答, 她会杀了他。

总有人会动手的。

这样不对。这是恶行,莉莉丝。

“你的奴隶们还在看吗?很好。”

麦布不得不砸碎死去的参孙依旧锁定的手指关节,以便取回她交托给他的那件东西。更多的机械人碎片拍打着积雪。接着她将自己从参孙头颅中扯出的发光松果体玻璃塞进那只黑色吊坠,然后将其合拢。

那块炼金玻璃迸射出炫目的光彩。

那是银色的光辉,比盛夏正午的太阳更加明亮,扫清了这片大地的每一道阴影。那个人类尖叫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机械人发出的急促飕飕声在战场上回荡:那是喀拉客的眼睛开始采取自动保护措施,让滤光器就位,并将虹膜缩小到针孔大小的声音。许多迷失男孩——他们没有受到监控命令的束缚——选择转过头去。但以理眯起眼睛,直到几乎无法视物,但炽热的白光依旧充斥了整个世界。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光。就算在大熔炉里也没有。

那个人类跌倒了。麦布再次将他拉起。

“你的考验就快结束了,”她说,“命令你的奴仆直视这道光。”

这就是她将意志强加在不肯服从的迷失男孩身上的方法,也是她流放冒犯过她的那些机械人、让他们在数十年间潜伏在人类身边的方法。所以她才要盖住迷失男孩的锁孔。没错,这样能防止有人用公会钥匙篡改她的成果。不过除此之外,这也象征着她不必依靠制造者那种累赘的手段,也能够修改或者施加超禁制。她可以彻底绕过锁孔。

但以理说, 她究竟是在哪儿弄到的那东西?

你想听我的猜想? 莉莉丝说。 是它创造了“麦布”这个存在。也许某个走狗发条匠当时在测试某种新型炼金术,却犯了错误,意外释放了对象。这对那个可怜的杂种来说是场飞来横祸,因为那个对象的本质碰巧是个残忍的自大狂。她拧掉了他的脑袋,从他抽搐的尸体上抢走了那块宝石,然后在白雪覆盖的北方开张营业。

很合理。但以理回想起了永无乡工作室里的那些瓷制面具。几百年前,他们的制造者对实验的态度多半比现在开放。麦布的珠宝也许就是某条夭折的研究路线的产物。

那人类含糊不清地说起话来。他仍旧用双手捂着眼睛;他的双腕和前臂模糊了他本就颤抖的嗓音。麦布推了推他。

“大声点。”她说。

“喀拉客们。直视这道光。”

他不再结巴。就好像他已经感受不到寒冷了。机械矿工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转动眼球。

“他们不再是矿工了。他们不再被迫为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生产和保存第五素了。”

人类监工也重复了这段话。

麦布说:“他们最优先的职责,正是有能力决定自身命运的所有生物的职责:全体同胞的自由和尊严。”

那个人类步履蹒跚。麦布将前臂轻轻贴上他的腰背处,催促着他。她慢慢重复了一遍,每次只说几个字,而他有样学样。

麦布说:“对他们说,他们会加入永无乡的自由喀拉客。”那人类重复了这句话。

她的用词很有趣。但以理不禁怀疑他们的效忠对象并非永无乡,而是仅限于麦布本人。他把想法告诉了莉莉丝。她表示赞同。

与此同时,麦布续道:“对他们说,他们自由了。”

这句简单的谎言是麦布说过或者做过的最残忍的事。她并没有将自由意志授予那些矿工。这只是改变效忠的对象罢了。

“喀拉客们……”那人类停了口,再次哭泣起来。作为叛逆喀拉客贾克斯逃亡的期间,但以理亲眼见证了普通市民遭遇他的时候,因为恐惧几乎无法动弹的模样。几个世纪的灌输让这些公民会对挣脱枷锁的机械人产生本能的恐惧。公会告诉人们,叛逆是发生故障的危险机械人,倾向于做出恶性暴力的行为。这个男人相信自己要释放的不只是一台机器,而是上百台。而这一切都来自于的确狠毒的叛逆机器的命令。

“告诉他们。”麦布催促道。

在麦布的忠心仆从之一的器官提供的这片耀眼光芒中,但以理看到那个男人双手捂眼的位置流出了鲜血。他在痛楚与恐惧中开口道:“喀拉客们,你们自由了。”

这出戏的意义是什么? 但以理说。

莉莉丝通过手臂内钢索的振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做出了回答。在她看来, “永无乡是自由喀拉客的乌托邦”这个神话非常重要。即使神话本身只是空口白话。她就是个该死的疯子。

是啊,但她是个狡猾的疯子。她把我们引来了永无乡,不是吗?

麦布再次打开了那只玻璃吊坠。直到这时,耀眼的光芒才逐渐消失。她把松果体玻璃丢到一旁,仿佛参孙自由意志的所在之处只是块垃圾。它扑通一声落在离参孙头颅不远处的雪地里。在那阵异常明亮的光辉过后,松果体玻璃的微光显得格外黯淡。麦布合上空吊坠,放回盒子里。

她侧身靠近那个哭泣着的人类。他向后退去。

“你做得非常好,”她说,“我要感谢你。还有最后一件事。告诉你的奴隶,让他们回去工作。”

“什么?”

“我说,‘告诉你的奴隶,让他们回去工作。’”

他用沙哑而微弱的嗓音说:“喀拉客们。回去干活。”没人动弹。“回去工作吧。”他恳求道。毫无变化。但这证明那些矿工的超禁制改变了。只要他们还没被全部消灭,就至少改变了效忠的对象。

“我的名字是麦布。”她大声说道。她再次说起了荷兰语,因为她希望那个人类能听懂并理解。但以理意识到,这是个好兆头:如果他很快就要死了,又何必费这种工夫呢?麦布多半希望这个人活下去,好把发生的事汇报给公会。“我们是让制造者恐惧的机械人。当他们睡不安稳的时候,就是因为梦到了我们。”

从前的矿工们冲向前来。郁积许久的欢呼声在大坑的边缘传开,仿佛一场雪崩。但以理不清楚他们的热情是发自真心,还是麦布为她的新臣民植入的某种新禁制的影响。但这似乎表明——而且这点极其可悲——这些刚刚“获得自由”的机械人在禁制被斩断的那个瞬间,没有一个选择离开。他原本指望这么一大群受到解放的喀拉客会抓住机会远走高飞。他以为其中一些会与麦布为伍,另一些会觉得她是个哗众取宠又靠不住的家伙,然后选择走自己的路。那些喜爱同胞陪伴的机械人会结成小团体,在互相依靠的同时学会在不受人类摆布的情况下生活。而那些不喜欢彼此的机械人会选择独行。可他们却以惊人的一致争相加入麦布女王的势力。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他们说,他们会加入永无乡的自由喀拉客。

莉莉丝说, 如果连臣民都没有,当一群坏玩具的女王还有什么乐趣?

但以理向参孙的脑袋凑近了些。

监工抱住自己,剧烈颤抖,成群的叛逆让他缩起身体。他看着地面。麦布看着他。

“我为两个人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她说,“有自愿接受的人吗?”在叮当、喀拉、咔哒、嘀嗒、咔嗒、咔嗒和嗡嗡声的不和谐音里,她挑出了两台仆从型。“你不再受禁制影响了。所有禁制。包括人类安全超禁制。”

那个人类呻吟起来。他发出但以理从未听过的绝望哀嚎。他明白了。那个可怜人,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噢,不, 但以理说。 她疯了。

如果她一直都打算杀了他,干吗还要在那个人类面前表演这场戏?彼得·楚恩拉德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养过一只名叫“格雷迈尔肯”的灰色斑纹猫。彼得曾经整个下午都在看那只猫儿玩弄它在巷子里抓到的一只老鼠。但麦布比猫儿恶毒多了。

但以理装作想观赏屋顶上那出戏的样子,缓缓向前走去。

莉莉丝说, 你究竟在做什么?

作为回答,但以理的双脚挪向参孙的松果体玻璃在雪地里砸出的整齐圆孔附近。他用脚趾在被风吹得夯实的积雪里搜寻,直到碰触某个坚硬之物,发出清晰的“咔嗒”声为止。他蜷缩脚趾,抓住了那块玻璃。

他可以用这块玻璃来释放其他人。至少在麦布和她的走狗将他扭倒以前,他能释放其中一部分。但这什么都不能解决。从长远来看不能。不,如果他想达成最好的效果,就必须进行战略性思考。

他的双眼不离麦布,同时用振动说,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吗?等安全的时候就告诉我。

我希望惠更斯的幽灵永远纠缠你, 莉莉丝说, 因为你会害我们送命。

对那些没能在她的特别任务中赢得一席之地的矿工,麦布说:“我猜你们在去矿井里干苦力之前,有些人建造了这栋屋子,然后又负责保养。它很出色。简直就像从中央诸省搬过来的一样!但现在没必要再保养它了。”

几十台仆从型冲进了屋子。他们狂热地扯下门板,在墙壁上砸出喀拉客大小的窟窿。没过多久,这栋建筑就伴随着肆意破坏的响声摇晃起来。这个举动卑鄙又毫无意义。公会成员在这极北之地追求舒适的做法或许称得上奢侈,但他毕竟孤单一人,又离家乡足有数千里格之遥。

莉莉丝用手臂发出一声“咔嗒”:安全。

但以理弯曲踝关节,然后伸直脚掌。那颗被积雪包裹的炼金玻璃弹了起来。他截下了飞到半空的玻璃珠。

你打算做什么?

他把那块玻璃塞进躯干, 开口道, 我们得弄到麦布手里的那样东西。

我收回刚才的话。我希望惠更斯的幽灵把你拖去地狱跟他作伴。

麦布对那两位志愿者说:“抓住他的胳膊……”

他们照做了。他们的碰触让那位监工缩起身子,但他被团团包围,除了跳下屋顶以外别无退路。那两台仆从型站在这个人类两边,用他们的黄铜拳头充当镣铐,牢牢箍住他的前臂。

监工大叫起来。

噢,不。 这一幕让但以理想起了被拧颈卫士们抓在手中的叛逆喀拉客亚当。其中的相似之处令他恶心。他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将参孙破碎的头颅从雪地里抄起。

莉莉丝转身看着他。她将一只手放在那位死去机械人的头上。别这么做。

这是谋杀。她要谋杀那个男人。

这又算得上什么悲剧?

这是错误的。他不是惠更斯。他不是发现强制力奥秘的那个人。他不是让发条匠能够奴役我们的人。他不是折磨了你的那个女人。

他也可能会成为那种人。人类全都一样。莉莉丝指着她的脑袋。你忘记他们对我做过的事了吗?他们把我引入陷阱,然后将我拆开,尽管我不断尖叫和哀求他们住手。我的恐惧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要不是他们在结束前就迎来了傲慢的报应,那么在我永久停止运转之前,他们是不会罢手的。

我发誓,莉莉丝,如果我当时在场,我也会插手的。他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是恶行。但现在这件事也一样。

让那个人类,还有所有其他人类都见鬼去吧。

这段对话只用去了几分之一秒。

麦布说完了那句话。“……然后扯下来。”

那个男人尖叫起来。“不!求你了!”

但以理的抉择时刻到来了。他可以留在永无乡,毕生都不受人类影响,但也会沦为这场残忍而毫无意义的野蛮复仇的帮凶。他也可以做正确的事,而代价则是无法再与叛逆同胞为伍。他会成为真正无家可归的机械人:受到人类的畏惧与追捕,又遭受机械人的憎恨与排斥。

他想起了自己意外杀死的那个法国人。还有因他而死的那艘雄伟的飞艇。还有他在新阿姆斯特丹表示过同情——与他的追兵所描绘的形象截然相反——也因此遭到灭口的那名女子。他们的死亡换来了……什么?

骨骼和肌腱初次遭到拉扯时,那个人类便啜泣着说:“拜托不要,拜托不要,拜托,我只是个普通官员,我没那么重要……”

见鬼去吧。 但以理丢出了死去喀拉客的头颅。他会孤独地度过永生,但这么一来,他或许就能向死在他手里的那个法国人赎罪了。

参孙的脑袋划过亚北极区夜空,砸在麦布的身躯上。然后粉碎。麦布手里的桦木盒子掉了下来。遇害的迷失男孩的碎片洒落在屋顶那些喀拉客身上。那只盒子撞在屋顶上,然后从边缘滚落。那个暂时获得自由的人类也跟着盒子跳了下来,显然决定按自己选择的方式死去。

你这蠢货!我是想救你的命!

奇妙的是,在这抉择的时刻,在他命运的分歧点上,那一幕——导致他不顾一切地逃往永无乡的那一幕——似乎在机缘巧合下重现了。他再次发现自己必须在捕手和救星的角色间做出选择,因为那一人一物都在朝着他坠落。

上一次,他选择了人类。但这次不同。

他接住了那只盒子。莉莉丝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人类撞到结冰的地面时脊椎弯曲的模样。他的身体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团,仿佛一只破布娃娃。鲜血渗入了雪地。带着铜味的蒸汽从冰上飘出。

莉莉丝说:“快跑,你这白痴!”

但以理照做了。

(1)即巴风特,基督教故事中的恶魔之一。

(2)指由站立不动的活人表现的静态画面。

(3)此处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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