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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玛格丽特二世——尼德兰女王,奥兰治-拿骚与中央诸省的公主,欧洲的神佑君主,新世界的保护者,文明之光与荷兰帝国的仁慈统治者,铜铸王座的合法君王——希望和平降临在西方马赛勇敢的人们身上。为了对那些时运不济,被迫卷入这场毫无必要的争斗中的人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她承诺给予如下赏金:

中尉或以下军官的首级,100盾

上尉或以上军官的首级,500盾

子爵或以下贵族的首级,1000盾

侯爵或以上贵族的首级,5000盾

国王塞巴斯蒂安三世的首级,50000盾

所有赏金均会当场兑现,并立刻授予中央诸省内的完整公民权,包括所有应得的特权与生活用品,外加一台现代制造的机械仆从的免费五年租约。

隆尚把这张传单揉成一团,丢进火盆。他并不觉得他的能力比得上上次战争中的五个自己。但话说回来,最近他什么都懒得想了。麻木占据了他的内心和外表,肉体和情绪都没放过。

这些传单是用喀拉客驱动的投石机成捆丢上墙头的。在少有的寂静时刻,你甚至能听到风吹过传单捆没有扎紧的边缘时的沙沙声,以及投掷装置那“答答答-滴”的响声。它们飘进城堡,仿佛秋日的落叶,每一张都许诺着解脱、赞誉与金钱。它们落在守军和蜷缩身体的难民身上,落在哞哞叫着的野牛和连声祈祷的修女身上,落在流鼻涕的孤儿和至少一整天没休息过的士兵们身上。

郁金香们明白,一旦守城的疲惫和恐惧开始浮现,城墙内的邪念就会和城墙外的暴力同样危险。新法兰西的敌人早已潜伏在城墙内,隐藏在会在怂恿下以祖国为代价换取自身安全的那些人的煽动性想法里。

有时候,传单之雨倾盆而来,以至于那些纸张几乎堵塞下水道。马赛的孩童们被迫干起了清扫街道的工作。他们把传单耙成了比自己还要高的纸堆。

隆尚双眼刺痛,就像是沾上了护城河里的酸液;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那些孩子(其中有好几个戴着他亲手制作的连指手套,这个念头花了好一会儿才穿透重重迷雾,进入他的脑海)把风吹散的传单铲到损坏的喷泉池里。与费舍牧师的搏斗留下的碎片与残骸都被扫到一起,然后送去了城墙那边。在那里,破碎的石材可以充当抛射物,或者在城垛被非人的力量打碎时用来紧急修补。艾兰的尸体——他撞碎了喷泉,还在大理石上留下了血迹——被带去了大教堂底下的墓地。和为数众多的尸体放在一起。

有时候,郁金香们丢过来的不是传单,而是机械人。它们就像黄铜炮弹那样飞上墙头,砸碎花岗岩枕梁,然后展开双臂、双腿和刀刃。有时候,那些机械人会从下方到来——他们在城墙下方挖出了一条隧道。事实证明,闪电炮很适合防御这样的攻击:噼啪作响的电流会从一台金属身体弹向另一台,甚至绕过转角和弯道去寻找更多的目标。

掷弹兵们努力向攻城器械投掷爆炸物。但那些发条狙击手经常能击中飞到半空的炸药。就算掷弹兵命中目标,也没有人会欢呼。郁金香们重新制造攻城器械的速度,几乎和数量有限的法国化学制品毁掉它们的速度一样快。

有个修女举着火把走上前去。那些传单伴随着响亮的嘶嘶声燃烧起来。令人愉快的热浪席卷了庭院。平民们冲向前去,伸出双手,他们渴望着缓解寒冷的任何机会,无论多么短暂。这儿已经没有能给壁炉和炉灶用的燃料了;那些全都得用来对付爬上墙头的嘀嗒人。

他真想站在这儿打会儿瞌睡,让暖意渗入他的骨髓。但他为某个背着婴儿的女人让开了喷泉旁的位置。

“您好,隆尚队长。”她说。

他已经累到不想答话了。

他从内堡唯一开放的那扇门来到外堡,正准备去兵营吃点干肉饼再打个盹,就在这时,有个气喘吁吁的下士绕过转角,呼喊着他的名字。

“隆尚队长!隆尚队长!”

隆尚叹了口气。“什么事?”

“队长,长官,他们——”她停口喘息起来。

“耶稣基督啊,你这是要用悬念害死我。这可不是我预想中高贵战士的死法。”

她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那些郁金香,他们拿出了新武器。还记得他们在战线后方打造的那东西么?它完工了。”

“那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一门大炮,长官。”

事实上,它是隆尚这辈子见过的最他妈大的大炮。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

炮口看起来有婴儿鼻毛那么宽,这代表它的口径至少有两码。大到足以在马赛最强大的蒸汽鱼叉的射程外将机械人抛过来。炮手一次又一次尝试攻击建筑工地,但无论技术人员如何努力,锅炉提供的压力都没法让炮弹飞到郁金香们的阵线后面。由于不堪重负的锅炉发生的爆炸,不止一名受到二级或三级蒸汽灼伤的炮兵被送去了医院。

在射击平台上,疲惫的守军将恐惧的目光从敌人最新的恶行转向隆尚,那是他们的领袖,也是会告诉他们该如何应对的人。他在看清所有必要的细节以后,还把望远镜举了很久。他们在等他告诉他们,什么事都不会有。这件事正如所料。他们早有计划。大元帅和枢密院和国王已经准备好立刻面对这场新挑战了。

得撒个像样的谎, 隆尚心想。 只要再向他们展示一次自信,鼓起他们的士气,他们就能再奋战几个钟头。

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很清楚,他一言不发地用望远镜看得越久,他们就越会觉得郁金香那边占据了上风。但他累得要命,这件虚张声势的斗篷也沉重得要命。当绞索摩擦脖颈的时候,再想表现得毫不退缩是很费神的。那门大炮就是他们的刽子手。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绞刑台的活板门上面 (1)。

隆尚合上望远镜的盖子,然后丢给那位下士。(她的名字是H开头的。埃洛伊丝?还是亨丽耶特?)

“依我看,”他对听力范围内的所有人说,“那些郁金香好像厌倦打磨城墙了。我想我们的朋友打算换个回报更丰厚的对手来战斗。他们开始猎鸭子了!”

在那一刻挤出不连贯的笑声,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困难的事。他显而易见的故作轻浮赢得了几声心不在焉的轻笑,但全都毫无活力可言。作为毫不掩饰地拼命维持残存士气的手段,这一招收效不佳。在这样的深冬时节,根本没有鸭子可猎。他缺乏活跃守军们的沉重情绪的力量。而且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如果他没法抬高士气,又该怎么抬高大锤和铁镐,为保护国王而战呢?如果他没法引人发笑,又该怎么引领他们加入战斗呢?

但这门新造的大炮太他妈大了。他又太他妈累了。

他摇摇头。就算郁金香会攻陷这里,也不会看到坐以待毙的雨果·隆尚。他们会发现他尽忠职守,并让不够尽职的那些人生不如死。

他从那位下士(海蒂?娅桑特?还是海伦?)手里夺过望远镜,然后扫视战场。到处都能看到摔烂的柳条筐与被风吹皱的顶篷碎片,标示着法国热气球的坠落地点。散落机械残骸的冒烟弹坑标示着爆炸物命中一台——或者几台——措不及防的机械人的地点。还有固化的环氧树脂那奇异的、仿佛花朵般的喷溅形状,其中有许多包裹着喀拉客,就像他恨之入骨的圣诞蛋糕里的葡萄干。

正因如此,那些机械人不再排成整齐的队列;它们挖掘出了许多条壕沟,后者曲折地穿过草甸,延伸到周边的森林里。当法国炮兵们熟练掌握了瞄准技巧,而技师们也学会将环氧树脂大炮和蒸汽鱼叉的射程最大化的时候,那些壕沟也随之出现。壕沟倾斜的角度为那些喀拉客提供了遮蔽,让它们能在炮手难以准确或轻松命中的情况下接近城墙。某些壕沟径直通往城堡南方城墙前的缓坡底部;那里塞满了环氧树脂和碎石。某堆石头里伸出一只喀拉客的手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些壕沟促使大元帅向国王请愿,让他颁布王家法令,征召更多的观测员。那些尚未充当清道夫、信使和弹药搬运工的孩子被安排在内堡和外堡的各处,看着碗里的水,等待来自下方的再次入侵。

随着安置在附近棱堡内部的锅炉的震颤,他们脚下的射击平台摇晃起来。隆尚来回转动望远镜,直到发现可能的目标为止:三台钻出壕沟的机械人化作模糊的身影,穿过这片遍布弹坑与固化树脂的玻璃喷泉的大地。观测员透过城齿的狭窄缝隙看向外面,高声向炮手报出方位——一次,两次,在此期间,那些喀拉客将距离缩短到一半,然后是一半的一半。就在那位观测员张开嘴,打算高喊:“开火!”的时候,为首的机械人朝城齿掷出了某个东西。

开火的命令没能传出。以非人的精准掷出的那支标枪穿过花岗岩城垛间的缝隙,刺入了观测员的上颚。它从他的后脑穿出,将他抽搐的身体钉在棱堡的内壁上。在死去之前,他的脚后跟不断踢打墙壁,但那阵声音却被蒸汽锅炉的颤抖声、雷鸣般的爆炸声、以及人类士兵的呼喊声完全掩盖过去。炮手等着观测员告诉她开火的时机,因此在那三名喀拉客跑到幕墙边的期间什么都没做。只有当毗邻的棱堡开始射出蒸汽驱动的鱼叉和精准的环氧树脂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为时已晚。延误几乎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附近城墙上的一位中士派出了配备流星锤、铁镐和锤子的小队,让他们赶往现场。死去的观测员阻挡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没法轻易取下尸体,因为那支标枪——用“飞镖”来形容更加贴切——在刺出死者颅骨以后,又深深嵌入了花岗岩里。他们用大锤两下砸断了标枪,让死者从射击平台滚落。在其中两台机械人爬到墙顶之前,附近的炮手就夺走了他们的行动能力。在第三台抵达墙头时,那支小队已经等在那儿了,虽然在抹消它存在的过程中,还是有三名士兵送了命。

隆尚将注意力转回郁金香们的新式大炮。他眯起眼睛。太阳此时高挂空中,让他在透过烟雾与灰尘窥视战场的时候轻松了些。好几名荷兰军队的人类指挥官正在监督大炮的准备工作。他们在法兰西的土地上闲庭信步,仿佛是这儿的主人,他们知道自己远在法兰西的大炮射程之外,因此十分安心。炮管顶上有个舱口开着。四台喀拉客——从他们耸立在人类面前的样子来看,都是军用型——跳进了炮管尾部。

“抹大拉 (2)的手活啊。”隆尚咕哝道。在抬高嗓门之前,他必须先积聚力量。现在做什么都很费力。他大声说道:“敌人随时可能攻击过来!我再说一遍,金属人来袭!让尖塔上的小队做好准备!”

那位中士跑向最近处的信号灯站,在那里将隆尚的命令转换为一连串短促的闪光。他伸长脖子,在损坏的缆车索道反射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看向尖塔。他看不见最高处的信号站发出的代表确认的闪光。但话说回来,他也没必要去看;他知道他们会说什么。而且他也知道那些郁金香打算做什么。但隆尚的部下还没有准备好应付针对尖塔的突袭。这种状况从未发生过。

索道的修复进展缓慢,因为发条狙击手解决了不少维修人员。自从和费舍的那次对峙后,缆车就没法行驶到尖塔顶端了。正因如此,新武器平台的建造进度也比预定落后了。隆尚不禁觉得,他没能迅速利落地抓获费舍的事实敲响了马赛的丧钟,而他们当时只是没听见而已。

化学家们总爱夸口说,尖塔非常坚固,足以抵御目前为止最大口径的荷兰大炮。但和郁金香们刚刚披露的武器相比,以前的大炮简直就像是生锈的燧发枪。

隆尚跑向信号站。男男女女纷纷为他让路。“耶稣基督啊,他们赶不上的!我们必须立刻解决那门大炮!”

中士说:“按照上次报告的说法,可用的武器平台还要一天时间才能完工,长官。”

活见鬼。

“新命令。让另外四支小队立刻到上面去。保护设备。不惜一切代价!”

信号镜操作员开始工作。在战场的喧嚣中,遮板断断续续的敲打声听起来就像牙关打颤的声音。闪烁的光芒从一处地面站反射到另一处,在外堡周围来回飞掠,仿佛某种诅咒。十六个男人和女人跌跌撞撞地跑向尖塔底部。他们带着作为最后手段的武器。紧急下降的缆车飞驰而来,在最后一刻伴随着让人蜷曲脚趾的尖鸣开始刹车,制动装置让轨道喷溅出火花。疲惫的守军们鱼贯而入。由于负重,缆车爬升时的速度慢了许多,但仍旧要比他们凭双脚爬完看门人祷文那段楼梯要快。他们只需要跑完最后那部分,但对于背负着全套装备的人来说,这足以让他们喘不过气了。

城墙上的人手就这么少了十六个。多了他们无法填补也无法负担的十六个缺口。隆尚下令重新部署,以填补最大的那些缺口,再派一位中士——他是克雷蒂安的代替者——去召集后备队的残渣。他们真的只是残渣。缺乏力量,缺乏纪律,缺乏训练也缺乏才能的人。隆尚认得其中一位:那个穿着毛皮外套、在初次炮兵训练中就因为极度恐慌而失误的商人。

大地摇晃起来。几秒过后,雷鸣般的低吼声在战场上回荡,让整座外堡化作了回音室。他迅速转身,透过炮眼向外窥视,恰好看到郁金香们那门庞大火炮的炮管处飘出几缕烟雾。四个闪闪发光的抛射物飞上高空。其中三个大幅偏离了尖塔,第四个想用脚踝处弹出的尖刺固定住自己,但它只在王室套间的珍珠母涂层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切口,身体便开始失控翻滚,越过了另一头的外堡城墙。疲惫的欢呼声从惊恐的平民看客中传来,甚至还包括几个不该做出这种蠢事的守军。那只是愚蠢的乐观而已。

“别欢呼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蠢——”

欢呼停止了。与此同时,负责北部棱堡的守军们发出沙哑的呼喊:“敌袭!金属人来袭!”

他们在东北和西北方的战友也呼喊起来:“金属人来袭!机械人入侵!”

就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呼喊声在城堡周围焦黑焖烧的大地上不断打转,直到那辆缆车停在半空为止。在外堡城墙上的每个位置,都有守军在宣布金属浪潮的到来:

“城墙上有金属人!这边的城墙上有金属人!”

“机械人入侵!”

“敌袭!”

郁金香们终于打开了泄水闸。

雷鸣声再次动摇城堡。喀拉客大炮将新一批杀手送向尖塔。荷兰炮手的准头进步了很多。

但以理的追兵不知疲倦。可话说回来,他也一样。

他在逃命方面可不是新手。

他在某段尖锐的露头岩层那里放慢脚步,踢下了几块碎片,而追兵们趁机拉近了距离。他匆忙拾起碎块,然后重新加速,开始亡命狂奔。他丢掉了最小的那些,但留下了最大也最锐利的几块。他用那些碎石敲打额头,想要凿掉锁孔上的那块金属板。

他冲过白雪覆盖的针叶林,在身后留下翻搅过的积雪、炼金合金的火花与滚烫的石头碎片。几场大雪改变了地形。积雪掩盖了危险的冲沟与洼地,甚至是让湿地保持泥泞而非冻结的温泉。但以理绕过或是跳过了一部分障碍,但另一些却在踏入其中时方才察觉。追赶他的迷失男孩们通过观察但以理的动作——或是解读他留下的痕迹——避开了那些陷阱。

尽管有积雪的阻碍,他却比逃往北方时的速度更快。他现在又完整了。仍旧是嵌合体,仍旧遭受污染,令人憎恶地混合了其他同胞的零件,而他不可能永远忍受下去。但至少他的脑袋不再像风向标那样乱转,还用两条僵硬的手臂抱着一只断脚了。

他自由了。甚至比追逐在他身后,在跨越许多里格的荒野期间缓缓接近的那些迷失男孩更加自由。他们追赶他是出于麦布女王施加的禁制,而他们的任务是寻回维系那份忠心的工具。但以理偷走的东西是她权力的源头,也是迷失男孩忠诚的根源。没有了它,她就没法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其他机械人身上了。

在那只盒子回到她的手中之前,他会毁掉它,破坏它,将它抱在怀里,然后跳进哈德逊湾的深处。有必要的话,他会跳进大熔炉里去。但他能想到更好的用途。它未必是专属于邪恶的工具。或许它也能做些好事。

前提是他能弄掉额头上那块该死的金属板。他的嵌合特征很不明显,人类多半不会发现;那块板子才是问题所在。但麦布从因纽特人那里弄到的这种法国黏合剂非常顽固。他用拳头砸向旁边的巨石,弄到了另一块石片。他为此稍稍放慢了速度,那些迷失男孩则追得更近了。

在他需要的时候,那些法国游击队员到哪儿去了?这片飘雪的北方大地的原住民呢?因纽特人看到一群机械人在追赶孤身的同胞时,又会怎么做?他们不会蠢到插手干预的。

他从某座峡谷的边缘纵身跃起。

最困难的部分是让她自己相信,不会有某台致命的机器正伴随她擂鼓般的心跳越追越近。

即使麦布的密探以某种方式战胜了袭击者,但在经过贝蕾妮斯在翁弗勒尔街道上目睹的那场搏斗以后,不可能再有人把那个叛逆当作使用过度——而主人又犯下了拖延维护的过失——的普通喀拉客了。正常运作的仆从型身上出现不起眼的弯曲与刮痕,甚至只是黄铜外壳上的细小凹痕——这种情况非常少见,而且多半位于工厂、船坞和其它重体力劳动的场所附近。但从来没人在大街上看到过遍体鳞伤的仆从型。遭受如此严重损伤的喀拉客本该自动停止手头的工作,并自行向附近的公会代理人报道。

所以就算福金赢得胜利,那个黄铜杂种也很难在不违反阶层式超禁制的情况下追赶她。

但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得待在尽可能多的机械人周围。因此她骑着那匹偷来的马儿(一路上都在低声向那头可怜的畜生道歉)不断前行,直到唾沫开始从马嚼子滴落。然后她催促它继续前进,直到它的唾沫转为红色,而她也抵达了有像样港口和足够多机械人的城市为止。

从始至终她都由衷地希望,自己的外表已经不再符合传遍荷兰语世界的那位逃亡法国密探的外貌描述了。或许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密探仍旧在留意从新世界逃出的独眼女子。这点不提也罢。维系她希望的那根线很细,但它毕竟存在。自从贝蕾妮斯的愚蠢害死了路易斯,又被逐出西方马赛以后,她就像蜘蛛那样,不断从一根蛛丝荡向下一根。

这个念头让她不禁思索,除了寒风吹起的烟雾与灰尘以外,王冠、城堡和尖塔是否还留有存在的部分。马赛还存在吗?阿卡迪亚呢?梵蒂冈呢?还是说她匆忙赶往之处只剩下一片闷燃着的荒凉盐土?

她从未想象过自己能消息匮乏到这种程度。她上次听说有关圣劳伦斯河以北的可靠消息,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在一条与码头相连,用深蓝色路石铺成的小巷里,有个女人正用火烤着格栅上的栗子。她向饥饿的过路人以一个夸杰银币的价格出售纸锥装着的热栗子,购买者络绎不绝。贝蕾妮斯的肚子叫出了声。她真希望在那个叛逆喀拉客试图谋杀她之前,她能抽时间吃顿像样的饭菜。

贝蕾妮斯跟对方交涉起来。由于喉咙的瘀伤,她花了不少力气才把意思表达清楚,而她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压抑哀号的冲动,这点让她更加疲惫。但她交出了一匹精疲力竭的马儿和所有的马粮,换来了一袋鼓鼓囊囊的生栗子和烤栗子。她抱住那只袋子,承受着令人愉快的暖意。她甚至将自己冻僵的脸贴到了袋子上。基督啊,这感觉真好。然后她谢过了那个女人,快步朝码头的方向走去。她会把这些食物换成更多的钱,外加搭乘向西航行的船舶的权利,或者吃掉这些该死的东西。又或者——基督啊,谁知道栗子会这么重?——她可以用这袋东西砸晕某个路过的水手,然后取而代之。

但这些栗子是次要的:那个小贩制作纸锥的材料是旧报纸。

几个钟头过后,在一艘前往新阿姆斯特丹的破旧货船的狭窄货舱里,贝蕾妮斯一边驱赶着耗子,一边摸出那些报纸碎片。大多数碎片都缺少报头部分,所以她没法根据时间先后进行排序。而且很多碎片上并没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分类广告,私事广告栏 (3),财经新闻。但她借着从仅有的那扇肮脏舷窗照入的昏暗的深黄色阳光,读完了全部。

然后哭泣起来。

天空下起了死人之雨。

又一名守卫尖叫着从尖塔上坠落。鲜血和内脏拖曳在后,仿佛一颗象征不祥的彗星的尾巴。他重重撞上看门人祷文之塔的遮阳篷,砸裂了化学合成树脂,而他的叫声随着生命一同消逝。他的身体弹起,滑下,像只破布娃娃那样坠向塔底。隆尚看不见他落地的位置。那个没用的杂种是第三具尸体。如果其他人没有横尸在国王套间的地板上的话。但愚蠢的乐观主义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处。

郁金香们的新式大炮将三台军用喀拉客送上了尖塔的塔顶。但隆尚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和城墙上的所有守军一样,随时都会被邪恶炼金术的潮水淹没。他大声发出命令,努力让话声盖过压缩机和锅炉无休无止的突突声,环氧树脂大炮的汩汩声,蒸汽鱼叉的嗖嗖声,铁镐或者锤子不时敲打残忍金属的哐当声,示警、悲哀与愤怒的呼喊声,对于不可能赶来的增援的恳求声,直到叫哑了嗓子。激战产生的瘴气包裹着他,使用过的爆炸物那略带酸味的焦味刺痛了他的眼睛,随着他的每次呼吸填入他的脑袋,而他尽可能利用这几秒钟的喘息机会。这些时间足够他审视状况了。

喀拉客们用上了城墙。同时进攻的数量太多,没法单凭人力击退。那样太慢了。但他不敢放下武器。隆尚队长的铁镐和锤子?那是一种象征。

他眼下就举起了那种象征,砸瘪了匆忙跑向东北棱堡的那个金属恶魔的脑袋。这次侥幸命中伴随着铜锣般的响声,也让隆尚的双腕传来剧痛。他该为这股痛楚感谢天主——因为如果他没能砸中目标,因汗水而湿滑的握柄就会从他疲惫的指间滑脱,然后那把大锤就会飞到城墙外。冲击令发条士兵飞了出去。那台机械人坠落下去,身体后旋了整整两圈,然后在下方十码处的城墙上固定住身体。但没等它爬上墙头,另一名杀手就填补了它的空缺。

隆尚的锤子再次挥出。没能命中。“赶紧修好那该死的东西,别再摸鱼打混了!”

他和伊露蒂·查斯坦下士背靠着背,奋力抵挡着一对机械人,为正在清除环氧树脂大炮里的堵塞物的炮兵队争取时间。从他身后传来钻石头铁镐敲打炼金钢铁的叮当声。一把利刃伴随着嗡嗡声穿过垛口。隆尚的格挡制造出一团白热的火花。没等他重整态势,刀刃就回摆而来。他后仰身子,撞上了伊露蒂。她闷哼一声。他衬衣的袖子破裂,从肩膀到手肘的皮肤上多出了一条薄如纸张的红色裂缝,鲜血流了出来。伤口很痛。

“卧倒!”炮手尖叫道。

隆尚将伊露蒂按倒在射击平台上。另一把炼金利刃劈开了他们头顶的空气;几缕发丝随风飘舞。某个阀门伴随咔嗒声打开。隆尚用臂弯遮住脸孔。化学制品在改良过的大炮中剧烈涌动,令棱堡也摇晃起来。大炮开了火。黏稠的薄雾洒落在隆尚的头发上,让他因鲜血和汗水而湿透的衬衣化作了硬壳。在飞溅的液体黏住他的武器之前,他翻身避开。

“就是现在!”炮手在金属脚爪踩踏花岗岩的哐当声中大喊。那些机械人没被固定住。

但它们暂时失去了视觉。和让这些机器无法动弹相比,致盲它们所耗费的化学资源更少。两台机器的脸上都多出了蓝绿色的不透明涂层。它们都化作了利刃和拳头的飓风,试图在抵挡攻击的同时清除多面体眼球上的化学制品。这些混球还是像癌症那么致命,但可怕程度稍稍减少,而脆弱程度稍稍增加了。伊露蒂的铁镐正中某台机器的锁孔,而隆尚用锤子将镐头敲到了底。这一击在喀拉客的印记上留下了刻痕。它的永久动力在爆裂的黑色火花中蒸发。没等隆尚下令,她就丢出了流星锤。他再次俯身;流星锤旋转着从他头顶飞过,缠住了第二台喀拉客的双腿。无法视物的它倒在射击平台上,不断挣扎。他们一起跳过那台停止运作的机器,赶在第二台机器清除眼前的黏液或者切断缠绕双腿的钢缆前解决了它。

一阵高亢的呜呜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隆尚的胡须噼啪作响;他手臂和头皮的毛发根根竖立。金属的味道在他的口腔弥漫。他咬紧牙关。闪电从毗邻的棱堡那边降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咝”和“噼啪”声,整个世界开始闪烁蓝色与白色的光芒。它在隆尚的双眼里留下了紫色的残影,又让他的鼻腔充斥臭氧的气息。

闪电炮的那一击融化了某台机器人的外壳,而狂野的能量束随即跳到旁边那台机器身上。然后是另一台,下一台,又一台,让这一连串机器暂时无法动弹。受到波及的还有两个倒霉的守军;他们抽搐起来,仿佛被圣灵附了体。电击突如其来地停止,一时间令阳光下的世界黯淡得仿佛黄昏。一支小队冲上前去,经过那些遭受电击的战友身旁,后者冒着烟从墙头坠落,散发出猪肉烤焦的气味。最前方的机械人——面对闪电时首当其冲的那台——试图抵挡他们,但它的动作太慢了,它的每一根铰链和发条都发出熔融金属的尖鸣。它旁边那台攀上墙头的机械人也同样脆弱,速度也只是稍快一点。位于闪电链末端的那台喀拉客只是因为电击有些狼狈而已。

在远处的外堡墙头上,两个新兵将液压撞锤推到了必要的位置,第三个则在用尽全力转动增压曲柄。他们的教官很称职。他们把撞锤固定在垛口边,就在这时,一名发条袭击者到达了墙头。液压驱动的活塞猛击出去。它砸坏了一大块城墙,但也让那台机器的脑袋飞向河流,越过西方马赛城区闷燃的废墟上空。

在他周围的城墙顶上,守军们用环氧树脂、闪电、液压、流星锤、铁镐和大锤对抗着发条浪潮。但这还不够。因为他们每解决或者打落一台机器,就会有两台取而代之。而且每一台停止运作的机器都会在身后留下一连串人类的尸体。成排的机械人攀上了城垛,在遭受围困的守军中劈砍不停,仿佛他们只是秋日的麦穗。

他们败像已现。他们的城墙太长,守军又太少。

隆尚抓住伊露蒂的肩膀。“他们过去了吗?去看看那些平民过去了没有!”他把她推向信号站,自己加入战局,他举高铁镐和大锤,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同时大声给予鼓励,以及同样多的咒骂。他头晕目眩;他被割伤的手臂不断有血液滴落,每一滴都会加重他的晕眩。他没有绑绷带的时间。他已经尽可能守住外城墙了。敌人随时都可能全面突破防线。

伊露蒂和信号镜操作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向隆尚竖起大拇指。

最后一名平民进入了内堡。如果尖塔上的机械人能够杀出一条血路,那里就会失去庇护所的作用,但这是他们仅有的选择了。隆尚聚集力量,再次放声大吼:“撤退!撤退!所有人立即退进内城墙!”

这句话也化作一连串闪光:从这条即将崩溃的防线周围的一处信号站传向下一处的反光。

“所有人离开城墙!立刻撤离城墙!”

法兰西流亡国王的最后堡垒的守军放弃了外城墙。

炮兵队将起重吊钩挂在大炮的铁环上,然后点燃了将这些沉重的武器固定在城墙上的爆炸螺栓 (4)。部署在尖塔的装甲吊架上的起重小队操作起重机,以摇摆秋千的方式将那些武器和其操纵者从外城墙送到内城墙。几个机械人跳上那些武器,朝正在撤退的炮兵队发起攻击。每个还能奔跑、行走或者爬行的男女都逃离了城垛。他们飞快地跑下斜坡,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滑下长杆,一瘸一拐地穿过注入化学品的护城河上的栈桥,赶往内堡幕墙的后门。看到遍体鳞伤、浑身浴血的守军全面撤退的情景,平民们不禁发出绝望的哀号。

魔法金属的海洋涌上前来,填补了这片空白。它没过了外城墙,仿佛一片铮亮的浪潮。

隆尚在一扇后门外停下脚步。他站在门边,用手势和动作将最后几个掉队者送进城门,与此同时,喀拉客大军占据了外堡。几个士兵没能及时逃离城垛,此时正在努力逃命。

如果他多等一会儿,他们就能逃到安全之处。

如果他多等一会儿,内堡就会在明早日出前陷落。

他冲进内堡,然后重重关上了那扇门。他由衷地希望其它后门也都关闭了,又不禁思索有多少同胞只能将性命寄托于那些机械人并不存在的怜悯心。等四组液压驱动的钢制支架各自就位后,他抬头看向内城墙顶端的信号镜操作员。隆尚对上那名女子的双眼,发出了信号:他对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割的动作。然后他蹲了下来,双手掩耳。

闪光信号传到了爆破站。有人点燃了引信。二十四根麻花状的化学导火索经由排布在内城墙下的专用管道,跨越城堡内部,通向以固定间隔在幕墙周围钻出的爆破点,其形状就像一只致命的罗盘上的刻度。嘶嘶作响的火焰顺着每条导火索迅速蔓延,在身后留下鞭子形状的裂缝。几分之一秒内,导火索便将火焰送到了嵌入外城墙内部的聚能药包 (5)那里。

幕墙遭到爆破的时刻,有数百台喀拉客站在陷落的防线上,还有无数正在迅速攀爬外堡陡峭的石墙。那声雷鸣如此响亮,它动摇了大地,也撼动了天堂。隆尚的耳朵胀痛。所有人都被震倒在地,包括早有预料的那些,而大教堂每一块宝石色的窗璃都彻底粉碎。隆尚倒在隆隆作响的大地上,因余波而震颤的地面又将他甩回空中。他重重撞在后门上,牙齿也少了一颗。一道阴影遮蔽了太阳。

他奋力起身,除了耳鸣以外什么都听不到。然后稀疏波传过内堡,将他再次震倒。感觉就像有人把一枚钉子敲进了他的双耳,又朝他肠子里含水较多的部位打了一拳。头晕目眩的难民们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他们抬起头,看向被爆炸碎片遮蔽的天空。

聚能药包是法国化学巫术迄今为止最先进的爆炸物。在隆尚的认知里,它是某种形态可塑的塑料,化学家们会将它们直接倒入模具,让其成形。它是应用在孤注一掷的战术上的尖端技术:也是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准备好的最后手段。伟大的沃班和他的助理建筑师很清楚,任何防御工事都无法永远阻挡机械人;他们知道自己的作品会被足够坚定的敌人攻陷。他们知道,总有一天,或许在他们的人生里,或者在他们儿女、又或是孙辈的人生里,一支喀拉客大军会占领那道城墙。所以它在设计时就留有隐藏的钻孔与存放炸药的密室。它是这座城堡最大的秘密之一。

在那时候,设计者想到的恐怕只有原始的黑火药。但现代炸药产生的冲击力要大上许多。因此工程师们重新计算了爆破室的理想形状。他们的努力让那道幕墙化作了一道高速碎片的浪潮,敲打和摧毁着城墙上和爆炸路线上的机械人。锯齿状的花岗岩块刺穿了他们的炼金装甲板,破坏了他们内部的发条装置。

天空下起了机械人碎块之雨。

(1)在绞刑台上,刽子手会打开活板门,让犯人失去踏脚之处,从而被绞索勒死。

(2)指《圣经》中的“抹大拉的玛利亚”,由于早年对圣经的误读,她曾被认为是妓女,1969年天主教会为她进行了“平反”。

(3)指报纸上刊载寻人、寻物、讣告等启事的专栏。

(4)装有炸药和引信或点火装置的螺栓,点燃后的爆炸能瞬间将螺栓断开,从而实现分离。

(5)指运用聚能装药技术的炸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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