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但以理在冰封的湖面滑行时,那阵雷鸣从地平线处传来。那声音涌过他的身体,仿佛一道碎波。黄色的桦树摇曳不止,成团的积雪从常绿植物的枝头滑落。远处的山丘传来回声,冰面上也出现了之字形的裂缝。听起来就像曾经切断他的脚踝的那次爆炸,只是规模大到难以置信。又是法国游击队在行动么?
他继续向前飞奔,同时将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留意追兵的迹象。但他的脚趾划开了冰面,在身后留下了一片细密的蒸汽。零度以下的气温让雾气瞬间凝成了寒霜。它就像无数块微型棱镜那样反射着阳光。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块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的云朵。
雷鸣让冰面裂成了几大块。它们在湖面略微浮沉,参差不齐的边缘相互碰撞。但以理审视着左右两边的遥远湖岸时,脚趾勾到了其中一处的边缘。突然消失的踏脚处让他暂时失去了平衡。他翻了个筋斗,折叠身体,然后重新展开。他可以调整自己的平衡。但惯性就不行了。
他的身体滚过冰面时,将麦布那只盒子抱在了怀里。随着雷鸣的最后一阵回音逐渐消失,裂缝变宽了,冰块间的摩擦声也更加明显。他被某处脊状突起绊了一脚——某块冰板的边缘比另一块高出了几英寸。碎冰越来越多。但以理被冲击和失足拖慢了脚步,没法胜过锯齿状裂缝在湖面蔓延的速度。它们追上了他。经过他身边。随后变宽。
他突然落入了酷寒的水底。
外堡陷落了。
隆尚徒步绕过尖塔的最后几圈楼梯,在前往国王住所——那里的新兵在与尖塔顶上的喀拉客遭遇后,就陷入了沉寂——的同时查看受损状况。
外城墙只剩下了焖烧的碎石堆。环绕外堡,令他们引以为傲的高大垛口已经不在了,圣劳伦斯河上的船夫从很久以前就将其称为“王冠”,因为它从河面看去就是那种形状。王冠,城堡,还有尖塔:无数个世代以来,这俗世的三位一体保护和培育着失落已久的法兰西之梦。如今它已不复存在。
到处都弥漫着硫黄的臭味。从前的幕墙彼端的大地化作了一片充斥弹坑与烟雾,又散落着机械人碎片的地狱景致。几英里方圆的每一颗树木都倒下了;有些仍在燃烧。冬日的微风吹散了烟雾最浓的部分,让阳光照耀在磨损的魔法金属上,反射出油性的光泽。内堡成了喀拉客残骸之海里的一座孤岛。
马车大小的巨石在泥地里掘出了许多深坑:它们在那些位置撞上了在城堡周围布阵的机械人军团,仿佛那些是九柱戏 (1)里的木柱。幕墙的大半部分转变成了炽热的碎片之云。它撕碎了最靠近的那些喀拉客。离爆炸中心较远的那些没有被撕碎或者击穿,但有许多受到了影响行动能力的重创。受损的那些喀拉客在试图移动时会发出美妙的尖鸣声。冲击波甚至掀翻了部署在荷兰军战线后方的那门大炮。那可是壮观的一幕。
但引爆幕墙在紧急措施里也属于最极端的那种。尽管它带给了守军重整态势和休养生息的时间,却也暴露了他们绝望的程度。这一招没能摧毁敌人。它没能消灭他们克敌制胜的干劲,也没能突破围困。它撼动了攻击者的双脚,但这改变不了什么。郁金香们仍旧占据上风:他们迟早会攻陷城堡。而且他们清楚这一点。
最令人心寒的是对方的无动于衷。人类指挥官们忽视了惯例,没有派出小队去坑坑洼洼的无人地带回收每一块碎裂的齿轮与折断的弹簧片。从刚开始将喀拉客投入战斗的时代开始,郁金香们总是会搜刮战场,将残留的公会技术全部带走,以免让其落入敌人之手。他们没有这么做的事实,正是在向他们做出声明。
那段声明就是: 很快我们就会彻底击垮你们,然后就不会再有人研究我们的秘密了。
隆尚的腰带上挂着一副流星锤,旁边则是念珠。跟他一起乘坐缆车的守卫已经爬到了楼梯顶上。他落后了。有几个新兵的岁数只有他的一半。他感觉自己活像一块化石。就好像他从诺亚的小木筏靠岸以后就再也没睡过了。
他冲进高处的索道平台的门里,挥舞着他的铁镐。那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他原本以为会加入一场激战,又或者发现平台上血流成河,洒满肉块和骨骼碎片。然后一声响亮的“叮当”打破了寂静。他强迫自己向前走去,循着搏斗的声响经过索道平台,前往枢密院会议室。
那里同样空空荡荡。响声来自上方。来自国王的套间。隆尚弯下腰去,双手拄着膝盖。他用干得要命的嘴巴剧烈喘息,甚至到了想吐的程度。他将出汗的掌心在裤子上擦了擦。他只花了几秒钟时间来确认自己的状况,然后重新握紧了铁镐。他只剩下了慢跑的力气,但仍旧强迫自己继续向前。他经过长长的会议桌边空无一人的椅子,朝着通向尖塔顶端的那段楼梯的洛可可式橡木栏杆走去。
他到得太迟,没起到什么作用。隆尚蹒跚赶来的下一个瞬间,幸存者已经用流星锤绊倒了最后一名喀拉客,又对它的锁孔给予了致命一击。第二台停止运作的机器蜷缩在房间角落,身体包裹在淡绿色的茧里。第三台机械杀手被固定在天花板上,将那幅描绘罗兰与杜兰达尔 (2)传奇故事里的某个场面的壁画遮蔽了一部分。
但胜过这三台喀拉客的代价极其高昂。国王的套间成了大屠杀的现场。从动脉喷出的鲜血为墙壁和挂毯重新染了色。死人,或者说死人的一部分,散落在地板、长沙发椅、巨大的四柱床,以及知更鸟蛋蓝色的丝绸床单上。但让隆尚停下脚步的并非屠杀的场面:他们将尖塔转变为炮兵阵地的努力失败了。他们打乱郁金香们阵脚的最好机会也消失了。
国王的套间是方圆几百英里内的最高点,也是部署火炮的理想场所。他们从这儿可以破坏郁金香们的喀拉客大炮,并摧毁任何修复它的企图。他们可以向郁金香阵线的各处降下爆炸物,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跨越半个弗尔莫农岛。但索道的受损拖慢了秘密大炮的建造进度,让它没能在郁金香们揭露新武器之前完工。而荷兰人派出径直前往国王房间的发条刺客,希望以弑杀君王的方式赢得战争,却意外地解除了守军仅剩的优势。
敌人的士兵在屠杀守军的时候,也把那套设备劈成了碎片。
二等兵安娜伊斯跑到隆尚面前,敬了个礼。也许她现在是下士了,就像蜡烛商之女伊露蒂那样,但她的护甲沾满鲜血,让隆尚无法判断。她额头的一道伤口正在流血,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她说:“那是最后一个嘀嗒人了,长官。”
“做一次外部扫除,”隆尚喘着气说,“确保没有机械蜘蛛爬在外面。”隆尚努力装出陷入深思的样子,趁机平复呼吸,“等结束以后,清理残骸,然后轮班休息。那些郁金香很快就会寻思我们还不投降的原因。他们会继续往尖塔投掷机械人的。”她点点头。
尽管害怕答案,他还是出于责任感问出了那个问题:“伤亡有多少?”
“还站着的有七个。另外两个如果能撑过下楼梯那段路,然后尽快医治,就能恢复过来。还有三个人还在呼吸,但都没救了。其余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在身前画了个十字,然后亲吻了脖子上那个小巧的十字架。
圣母玛利亚啊。 隆尚也画了十字。也就是说,在和仅仅三台机械人的战斗中,二十四人里最多只会有九人幸存。
“我会派增援上来的。这里是你们的阵地。你们要守住它。”
“要守多久,长官?”
“守到我他妈说不用守了为止。守到太阳和月亮不再快活地相互追逐,而是在天空中像野猪那样发情为止,一刻也不会早。”
加斯帕尔的一条胳膊骨折,让-马克腿骨折断。隆尚几乎不记得自己搀扶那个跛腿男人从国王套间来到枢密院会议室的过程,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蹒跚走下尖塔的楼梯,直到抵达仍能运作的那部分缆车索道为止。等他们终于瘫倒在缆车座位上的时候,感觉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隆尚打起了瞌睡。但他的休憩相当短暂。
“圣母玛利亚保佑,”加斯帕尔说着,抱住了他骨折的手臂。隆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在缆车降到内城墙的下方之前,他瞥见黄铜外壳的杀手正在广阔而坑洼的土地上飞奔。他们数量太少,不像是全面进攻;但如果说是佯攻,数量又太多了。
太快了。太快了。
他们的敌人不会罢手。他们会不断骚扰守军,直到援兵到来,而他们也能够再次淹没城墙为止。如果有必要,他们会把仅剩的仆从型不断丢向城堡,仿佛海浪不知疲倦的涨潮与退潮,直到新法兰西的最后一名守军因疲惫而死。
隆尚推开车门,跳下缆车。他从缆车操作员的身边飞奔而过,大喊道:“把这两个送去医院!”
紧接着他站上墙头,爬上另一段该死的楼梯。他来到炮眼边的时候,第一批机械人刚好抵达护城河前。他们跳过外崖 (3),像炮弹那样砸在内堡的幕墙上。墙壁摇晃起来。一门在撤离外城墙时成功运回的环氧树脂大炮开了火。但它没能妥善固定在新的炮位上;隆尚绝望地看着后坐力折断了固定用螺栓,让大炮朝着内堡的庭院滚落,炮口仍在喷出环氧树脂和固定剂。储液罐因冲击而破裂,泼溅的树脂裹住了十来号人。
战争尚未结束。尚未。但从新阿姆斯特丹街头巷尾的态度来看,结束很快就会到来,这点是无可避免的。整条圣劳伦斯河及其北方的土地都已被视为新尼德兰的一部分,几个脑子活络的企业家甚至开始提供魁北克的梵蒂冈废墟的导游服务了。贝蕾妮斯考虑过报名参加,好割断那些发死人财的混蛋的喉咙。但前往魁北克的远行必然会绕向东方,以避开罗亚尔山和西方马赛周围的作战区域。
这并不代表北河没有充斥着愿意收下几个荷兰盾,然后将猎奇的观光客送到上游的船夫。贝蕾妮斯就雇了一位。
坠入冰湖并不足以甩掉但以理的追兵。
他在落到湖底时掀起了石头和淤泥。积雪与冰面下的阴影变得更深,单薄的阳光无法穿透。泥沙很快散去,但那片昏暗仍在。但以理从桦木盒子里取出麦布的链坠,把参孙的松果体玻璃嵌了进去。浑浊在格外耀眼的银光中消失不见,让人觉得湖水没有沸腾简直是个奇迹。但那是冷光。就像麦布的发条心脏那样冰冷。
他用双掌裹住散发强光的炼金玻璃,蹲伏在湖床上。没过多久,第一批追兵就跟着他跳入了湖水。
在他们分开水面的那一刻,但以理摊开了双手。在他们的双脚踏上湖底之前,那股光芒就照入了他们的水晶眼球。他们的锁孔前依旧装着保护板。但这点并不重要,至少他希望如此。
麦布曾让矿井监工命令机械人看向那道光。然后她又强迫监工发布新的指令,其内容基本是让他们将顺从的对象从他转为麦布。但以理能够效仿她的做法,以话语来改变这些追兵的超禁制吗?
机械人的咔嗒与嘀嗒声在寒冷的湖底意外地清晰。但以理说, 你们自由了,兄弟们。你们不用再追捕我了。你们不用回到麦布那里了。她再也没法向你们施加禁制了。
但毫无效果。
一阵闪光将隆尚的命令传遍了内堡周边。它所到之处伴随着疲惫的叹息。在下一波攻击者撞上城墙前的寂静里,他下令让炮兵小队将环氧树脂/固定剂的双重储罐切换成化学家们的最新作品:一种超低粘度润滑剂。
更换的过程需要时间。这意味着防御城墙时只能靠闪电炮和蒸汽鱼叉了。新法兰西暴露了底牌:守军的化学制品储备就快见底了。因此他们发现,下一批在焦黑冒烟的大地上飞奔、准备发起同时攻击的喀拉客,其数量是爆炸以后最多的。几乎有剩余兵力的三分之一。
他们像成群出没的跳蚤那样跳过护城河,又像几十只闪亮的蟑螂那样爬上城墙。
“城墙上有金属人!”
蒸汽大炮射出了巨大的流星锤,后者在空中展开,然后飞速旋转,快到在肉眼看来仿佛半透明的圆盘。这些流星锤每次都能绊住两台、甚至是三台喀拉客,缠住位于空中的它们,让它们在翻滚和纠缠中倒向地面,或者撞上其它机械人。其它大炮朝着落在城墙上的那些射出鱼叉,其冲击力足以震松它们的手。闪电炮的噼啪声预示着能够震撼、动摇、甚至部分溶解攻击者的闪电的到来。整面城墙都在动摇,刺耳的喧嚣与搏斗声也无处不在。
隆尚大喊道:“给那些杂种冲个澡!”
然后他画了个十字,摸了摸腰带上沾血的玫瑰念珠,再次向圣母玛利亚祈祷。拜托,圣母玛利亚,您的子民已如此疲惫。请别让那些勇敢的蠢货再次搞砸,弄得城垛上一片狼藉了。因为如果再来一次,我们今天结束前就都会是死人了。
彩虹色的波浪像窗帘那样挂在护墙上,化作一道湍急的瀑布。润滑剂顺着城墙倾泻而下。这股洪流的力道甚至没法把烦躁的猫儿冲下狭窄的窗台,更别提冲走喀拉客了。但蒸汽和闪电武器的冲击迫使它们松开了拥有惊人力量的双手。剩下的就可以交给润滑剂了。
它们攀爬内城墙的能力受到了影响。只有一点点,但也足够了。
半数机械人从城墙上滚落。它们拼命想要抓住异常光滑的表面。其中一些成功停住了身体,却被滚下的同胞再次砸落。这引发了连锁反应。位于城墙底部的那些机器无论将身体固定得多么牢固,都没法抵挡这场炼金巨石的雪崩。几十台机械人栽进墙根处的化学制品护城河里。
隆尚转身去确认信号站,脖子上的一块肌肉却随即绷紧。他看到了三道迅速的闪光:水里有金属人。但现在没时间去等待周边的全部报告了。
“倒固定剂,快!”
炮手们释放了化学固定剂的洪流。这次他们瞄准的并非正在落入和爬出粘稠护城河的机器们,而是护城河本身。
那座微型湖泊立刻凝固了。瞬间的化学反应困住了那些喀拉客,让它们仿佛冬季池塘的冰面下的锦鲤。热浪和酸牛奶的气味涌过城垛。响亮的噼啪声几乎立刻传来:那些囚禁的机械人开始挣脱。环氧树脂的短缺让他们没法在护城河里注入现代化学制品。化学家们被迫换回了古老得多、强度也较低的配方。
但这足以减缓那些该死机器的速度了。鱼叉和闪电炮负责收尾。
漂亮的手段。但这招只能用一次。
而且郁金香们的增援终究会到来。
几个世纪以前,在奇迹年之前,跟随军队的女子并不会令人侧目。营妓只是战争带来的后果之一。但现在,在金属步兵的时代,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女子没什么跟随军队前往战场的理由。所以当贝蕾妮斯通过交涉乘上机械人纵队——它们正以一定的速度赶往西方马赛——尾部的那辆货车时,她仔细考虑了合理的借口。一天过后,他们经过了那条将北河与尚普兰湖相连的宽阔拖船运河的船闸,然后又走了许多里格的路,这时有个人类指挥官注意到了她。
他勒住缰绳,放慢速度,直到与贝蕾妮斯乘坐的货车并行。那辆货车堆满了指挥官营帐使用的挂毯,以及上锁的木制板条箱。拉车的是三名机械仆从,它们不知疲倦地在这条泥泞而积雪的林间道路——它通向圣劳伦斯航道的岸边——上小跑着前进,努力跟上同胞的脚步。
他皱起眉头。“你是谁,又在这儿做什么?”
他尖顶帽上的徽章和他的肩章标志着他来自兹瓦涅戴尔——那地方位于新阿姆斯特丹南方七十余里格处——是第十四非正规军的一名上尉。既然大家都说马赛随时都可能沦陷,郁金香们又为何要从那么远的南河流域调派增援?好奇这点的不只是她:在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偷听机械人部队的对话。但它们用咔嗒和嘀嗒声做出的推测中并没有任何确凿的事实。
恐惧与带着恶意的自豪令人不快地结合起来,让她全身颤抖。上尉误以为那只是冻得发抖而已。
“是殖民地总督的土地授予办公室派我来的,”贝蕾妮斯用沙哑的嗓音说,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我早就该和其他勘测员一起——还有我那些该死的设备——赶到圣劳伦斯河的对岸了,但我在奥兰治要塞那边没赶上要载我的船。”
她的呼吸化作了一团银色的云雾,包裹了那位军官呼出的白气。两团气息一同乘着冬日的寒风,消失在一片黄桦林里。除了上尉的马儿以外(它正在努力跟上那些不知疲倦的机械人),在步履飞快的杀手方阵里,就只有他和她会呼出可见的气息了。
“作为勘测员,你的行装有点太轻便了吧?你的经纬仪呢?”
“我说过了,我没赶上船。所以我猜,我的经纬仪眼下正堆在过去叫做新法兰西的穷乡僻壤的某块农田里。”她朝货车侧面吐了口唾沫,但嘴里的苦味依旧徘徊不去。她的舌头因厌恶而蜷曲。
“噢,严格来说,那儿暂时还是新法兰西。”上尉说。贝蕾妮斯藏在胸骨后面的高卢人心脏谨慎地“砰砰”跳动了几下。
“噢?我听说法国佬的城堡,那个他们叫作尖针还是什么的,像根老二似的鬼东西,几天前就陷落了。”
“他们叫它尖塔,而且它还没陷落。不过一旦我们赶到,它就会陷落了。”他的目光从她的脸转向脖子。他皱起眉头,嘴角也耷拉下来。她扯了扯围巾,将缠绕在她喉咙上、仿佛颈环的深红色瘀青遮得更严实了些。光是想到它的存在,她就忍不住咳嗽。
“好吧,新尼德兰的面积就要扩大一倍了。铜铸王座没必要再派机械人大军跨越边界了。他们需要派的是勘测员,不是吗?”
他挠挠鬓角。“你确定走的方向没错吗?我们要去的是西方马赛,那里严格来说是战区。”(贝蕾妮斯的心脏怦怦,怦怦地跳着……)“我还以为他们会派你去魁北克。那儿几周前就被攻陷了。”(……然后凝固了,仿佛一只被冰柱钉住的蝴蝶。)贝蕾妮斯发起抖来。
“你瞧,长官。我只知道两件事。”她暂时停口,等着那三台机械人拉着货车越过一截粗糙的橡树根。车轮重重落在地上,让她咬到了舌头。她颤抖身体,含糊不清地说:“一件事是装着我的设备的箱子要送去马赛。另一件事是,如果我不快点赶到那些箱子那边,我就要丢饭碗了。如果现在还没丢的话。”
他的坐骑勇敢地跳过树根,跟货车齐头并进。它训练有素。他说:“我们可不是平民用的出租马车。我们是部队。”
“拜托,”贝蕾妮斯说,“如果我丢了饭碗,就得回弗利辛根去了。我恨弗利辛根。长官,您去过那儿吗?那地方就是个屎坑。”
她粗俗的用词让那位军官皱起眉头。“你不明白。我们是战争时期的军队!配备爆炸物的法国游击队员可能会袭击我们。如果发生那种事,他们就会瞄准补给车。”他用指节敲了敲那辆货车的侧面,强调他的论点,就好像她蠢到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一样。
我他妈还希望是这样呢,贝蕾妮斯心想。到了现在,新法兰西的每个不负责守城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应该在跟那些操野牛的杂种打游击才对。
“如果要我在被炸成碎片和回弗利辛根之间选择,我宁可冒点险,不过还是要感谢你。”他踌躇起来;她看得出他心里的犹疑。她以仿佛下意识的动作摸了摸围巾。这是对他潜意识的微妙刺激,怂恿他对那块瘀青做出推测性的解读。或许她是为了逃离危险的丈夫?
“拜托,”她说,“我不能回去。”
“好吧,”他翻了个白眼,“我有权赶走你,但我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我认定你有危险,或者干扰了我们的行军,我就会改变主意了。”
贝蕾妮斯笑了起来。笑声里的确带着一丝绝望,让它显得更加可信。然后她跪坐起来,目光越过板条箱和拉扯的喀拉客。苍白的冬日阳光照在正以三台一排行军的机械人身上,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林间道路的几乎最远端仍旧能看到炼金黄铜的反光。
“长官,以我的估计,听凭您使唤的机械人超过一百台。像我这样的可怜女人到底要怎么才能干扰您伟大的计划?”
他用两根手指摸了摸帽檐。“日安,小姐。希望你能找到你的设备,保住你的工作。务必记住我说过的话。”然后他敲了敲马儿。它疲惫地小跑起来。
她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感谢您,长官!还有,别担心。等我们到了弗尔莫农岛以后,您就不会再看到我了!”
至少我由衷地如此期望。
但以理使用麦布的炼金术链坠的尝试遭遇了一连串惨痛的失败。
几名追兵穷追不舍,对那道光芒视而不见。那些狂信徒和盲从者出于纯粹的热情追赶着他,因此超禁制的改变阻挡不了他们。但这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可怕之处在于,他发现自己对无辜的同胞轻率地实施了脑前叶切除手术。绝望让他粗心大意了;他没有仔细考虑。如今他正在森林里——跟他断脚的那座森林很相似——飞奔,也有了仔细思考的时间。
他没有指挥迷失男孩的权力,所以他想用口头方式调整超禁制的尝试不可能成功。从本质上来说,矿井监工的命令让矿工变更了超禁制的优先顺序——他们之所以照办,是因为那道光芒覆盖了他们锁孔的权限,让改变服从对象成为可能——所以他们才会成为麦布的奴仆。但以理没法办到那种事。他将那种光芒照入他们的眼中,却没能成功调整就将其移开,因此他们的超禁制都遭到了破坏。这启动了故障保护机制;他们的身体因此停留在原地,无法动弹。
但以理又一次毁掉了其他人的人生。从他开始逃亡算起,这就成为了某种惯例。钟塔那位被谋杀的女子,巨兽飞艇,地下运河网络的管理人,孤独却无私的德怀尔,那个法国男人,现在则是那些心智被他摧毁的迷失男孩。
除非他想大量屠杀机械人同胞,否则在不清楚炼金术语法的前提下,这只链坠就毫无用处。他必须找到正确的方式,将改动后的超禁制直接照入他们的双眼。照入他们的灵魂之窗。
但以理冲出一片桦树林,发现自己正飞奔在一片冬闲时的宽阔农田上。在东南方向,也就是他的正前方,某个东西从远处的地平线上探出头来。它太过单薄,不可能是山峰,又高到不可能是树木。它带着珍珠般的光泽,却比布丽姬塔·楚恩拉德——但以理上一任租赁人的妻子——最好的宝石还要大上几千倍。
他从某位萍水相逢的法国女子那里听说过那个异乎寻常的奇观。
尖塔。
(1)ninepins,保龄球的前身。
(2)罗兰是英雄诗歌《罗兰之歌》的主角,杜兰达尔是他的爱剑。
(3)指城堡护城河外侧的倾斜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