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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当尖塔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贝蕾妮斯的心脏不再悄然颤抖,而是狂乱地跳动起来。它还屹立着!如果城堡已经沦陷,郁金香们肯定会命令那些机器蜂拥而入,拆毁新世界最高的那座塔楼吧?他们不会蠢到留下这种象征物,让百折不挠的法国集体精神能够重整旗鼓。

她已经忘了在最晴朗的日子,就像是今天,尖塔的最顶端——它本身就坐落于罗亚尔山的最高处——在圣劳伦斯河的南方远处也清晰可见。离开那里的时候,她背对着西方马赛,就像所有去意已决的流亡者那样。她背对着那座城市,但她的心并未背弃它。从来没有。如今她回到此处,既违反了国王的法令,也藐视了流放本身。

贝蕾妮斯坐上了从圣海伦岛出发的最后一条长船,直接穿过弗尔莫农岛狭窄而结冰的水道。水花拍打着船壳,化作一段令人产生虚假安心感的旋律,与桨架的恼人尖鸣和二十颗主发条心脏不祥的嘀嗒声相对应。机械人划着的这条船,其速度比奔马更快。她抱住身体,抵挡飞溅而来的冰冷河水。真正困难之处在于忍住不去轻拍提箱,并且第一千次确认她仍旧带着那件得来不易的违禁品。她把一只手伸进围巾里面,努力按摩起脖子来。

郁金香们将城区付之一炬。这并不令人意外。她的目光扫过朝南的山坡,寻找埋葬路易斯的墓地。她皱起眉头:那里的墓碑太多了,而且不够整齐。大部分墓碑都做工粗糙,仿佛是匆忙下葬的。何必费事用石头来标记墓地?在战争时期,木头十字架是必要的替代手段。

但她随即转过视线,扫视着迅速接近的罗亚尔山,一股寒意渗入了她的灵魂。她欢欣雀跃的心脏在黑色的冰块上滑倒了。它重重撞上舞厅的地板,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至少当她的心脏漏跳那一拍的时候,它肯定是这么感觉的。然后又漏了一拍。

王冠……噢,耶稣啊。 王冠去哪儿了?

王冠,城堡,还有尖塔:这就是几个世代以来,圣劳伦斯河的船夫对波旁王朝的最后堡垒的称呼。它看起来真的像是一顶精致的王冠,配得上两个法兰西——旧法兰西和新法兰西——的国王。在以路易斯的方式去打量之前,她从来不觉得它有多像王冠。即使是现在,她那种“尖塔的楼梯看起来就像是从致命创伤渗出的鲜血”的印象仍然没有太大动摇。路易斯当时笑话了她。可现在……

罗亚尔山的地貌改变了。外城墙不见了。并非破裂,也并非出现了缺口,而是消失了。

耶稣的血泪啊。在身为塔列朗的时期,她参与过有关应急计划的机密会谈,甚至见过展示如何建造墙壁内的炸药室、才能运用聚能装药技术让爆炸威力集中向外的剖面图。但就连她也完全不相信,新法兰西的最后守军会将这种不惜代价的最终手段用在铜铸王座的喽啰身上。

随着长船的接近,贝蕾妮斯揉去眼里的雾气,审视着曾经的外城墙周围的那片残骸。崩塌的碎石一直滚到了墓地,砸碎了墓碑,遮住了墓穴。可怜的路易斯躺在成吨的花岗岩下面,他深爱的河流景致被乱石堆所遮蔽。城市烧焦的废墟被城墙压出了一片宽阔的长条地带。翻腾的城市灰烬让河流散发出壁炉格栅的气味。

随着长船乘风破浪,残骸中不断传来黯淡冬日阳光的反光。紧接着,河面的薄雾暂时散去,太阳出现在空中,而在位于低处的贝蕾妮斯的视野中,这片碎石旷野因机械人的碎块而闪闪发亮。砰、咔嗒和咔嗒声在长船上的喀拉客之间蔓延开来。他们也看到了。而且并不喜欢。

幕墙的爆炸肯定将数百名猝不及防的机械人卷入了其中。贝蕾妮斯冒险瞥了眼身旁那些桨手。目睹众多同胞被压扁的这座藏骸所的时候,它们不知疲倦的心脏是否会暂停跳动?它们懂得恐惧吗?她偷听了这些机械人的窃窃私语。大部分内容的语速太快,让她来不及理解,但她还是听懂了某些片段。

他们做了什么? 她左边的一名机械人说。 我看到了什么?

她周围的喀拉客们重新聚焦双眼,更加仔细地打量毁灭的景象。船首的那台机器发出一段齿轮咔嗒声的平稳韵律。 我认为……有数百名……我们的同胞。曾经是……我们的同胞。

桨手们陷入了哀伤的沉默。

是我的同胞干的, 她很想站起身尖叫。 是新法兰西对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干的!

但郁金香们有等待的余裕。他们可以召集援军——数量随他们喜欢——然后像淹没外城墙那样淹没内城墙。

长船贴上弗尔莫农岛的冰封河岸,发出嘎扎的响声。机械人们靠了岸。贝蕾妮斯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它们彬彬有礼的协助。她鼓起面对冰冷金属的拥抱的勇气,让一台机械人将她举过船舷上缘。上一台碰触她的机器带着杀人的意图。这一台的双手却小心翼翼,仿佛她是只新生的小猫。

喀拉客们很快把她抛到脑后。它们全速穿过沼泽低地,向罗亚尔山的长长山坡跑去。她目送它们离开,直到确定自己和它们拉开了距离为止。然后她转向北方,沿着河岸前行,走向马赛那些化为烧焦废墟的码头。那是一段漫长而寒冷的跋涉,而脚下那些鹅卵石的叮当声与不时传来的炮声充当着伴奏。这段路还很危险,因为河岸结了冰。等她最终转向内陆方向时,脚踝已隐隐作痛。

她用一丛丛光秃秃的矮栎掩盖部分身形,沿着河边的陡岸悄然向前,同时眯起双眼。在附近某处,有道狭窄的裂缝里藏着某个山洞的入口。在开始流亡时,她就是从那个山洞离开的,虽然它原本的用途是塔列朗的实验室遭到围困时的紧急逃生通道。当她挤过空隙,进入近乎漆黑的内部时,冰冷的石头磨破了她的双手,擦伤了她的脸颊。

她缓缓地站直身体,以免撞到石壁上看不见的突出部分。感觉不对劲。在片刻的自我评估后,她意识到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提箱的肩带断了。

“该死。”她的嗓音在周围回荡。

她的心脏狂跳。那只提箱里装着她关于发条匠古怪而秘密的强制力数学语法的笔记,外加从德·佩里坎号带到这儿,曾属于凡·布罗霍的那套工具。她跪在地上,在泥土里胡乱摸索。

“不,不,不。”

如果在这时候失去提箱,就证明上帝——如果他真的存在——是个真真正正的婊子养的虐待狂。

她麻木的手指耙开泥土、沙子和她无法分辨的某种物质。等到皮革的触感拂过指节时,贝蕾妮斯释然的喘息声顿时在周围回荡。她拿起那块皮革,却发现它的另一头是团毛茸茸的东西。“见鬼!”这句话的回音也随即传来。她甩开那只死蝙蝠,继续摸索。

等她终于找回提箱时,感觉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她重新系紧肩带,挂上肩头,然后把提箱塞进外套里。接着她跪坐在黑暗里,直到呼吸平复下来。但这场虚惊摧毁了她所剩无几的乐观。

在内堡失陷前,她能让这些笔记派上用场的概率有多高?她从中得知的就只有为新的超禁制编写规则的方法而已。但她缺乏验证的途径,所以除非出现奇迹,她才能在初次尝试时就弄对这套逻辑-炼金-数学语法规则。而且就算弄对了也没什么用。对于在内堡外布阵的那些喀拉客来说,只要碰不到它们额头的锁孔,更改它们超禁制的尝试就不可能成功。她手上有一串钥匙,但那些机械人不太可能服从守军的指挥,排成一队等人来开锁。

她叹了口气。路得一步一步走。继续前进吧。

她在外面可拯救不了城堡。得到里面去。

她接下来担心的是雨果·隆尚。知道这条密道的人寥寥无几,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她离开的时候,他也在这座地下实验室里。既然得知了密道的存在,他也许会封死它。如果说那种障碍物连机械人都能阻挡……

这座山洞非常狭窄,只要向任何一侧伸出手臂就能摸索着前进,而且没有岔路。因此当最初的弯道带着贝蕾妮斯从近乎漆黑来到完全漆黑的地方时,她仍旧可以挪向前方。她的靴跟踩到了另一块石头;石头滑开,令她仰天摔倒。她的背脊重重撞在地上,其力道足以挤出她肺里的空气。她的脑袋也挨了一下,让她的视野里充斥着虚幻的光点,就像是从洞顶飘下的幻影萤火虫。贝蕾妮斯背靠着的东西似乎是一堆松果的化石。在那漫长而恐慌的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的脊椎摔断了,而她的身体也因此瘫痪,无法呼吸。但她随即喘过气来,然后翻了个身,伴随着呻吟和流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她不记得洞窟的地板洒着这么多碎石了。落脚点有点危险,但算不上致命。嘎扎、嘎扎、沙沙……她经过时的响声在狭窄的洞窟里前后回荡,就像站在两面镜子之间的那幅景象的听觉版本。

碎石的质地发生了变化,它制造的噪音也一样。嘎扎和沙沙声变少了,噼啪声变多了。她听到了某种像是路易斯死去的那天——像是其他许多人死去,而她也遭受挫败的那天——的声音。那是化学牢狱破碎的声音。环氧树脂承受的压力超过极限的声音。她踩到了化学制品的碎片。

那就是隆尚的障碍物。它原先肯定封住了这条通道,就像葡萄酒瓶的软木塞那样紧密贴合。但他们随即启动了那个诱杀陷阱,在让巨石碾过攻城部队的同时,也撼动了罗亚尔山的阴暗核心。这场人工地震令弗尔莫农岛的岩床泛起涟漪。并且震碎了这道化学障碍物。

她走得越远,状况就越严重。碎块变得更大;落脚处也更不稳定。最后她撞上了一座碎石丘,而且高到她抬起手也够不着的程度。通道塌方了。

“该死。”

她踢到了一块石头。然后再次咒骂道:“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死……死……她的骂声在周围回荡。

她跪了下来。她用双手摸索这道屏障,思索着清出一条路的方法。

某个东西在闪光。比星辰要昏暗,但亮度足以让她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流出泪水。萤火虫?还是幻象?但她随即听到了滚动声,就像是碎片脱落的声音。然后石堆缝隙间的那道闪光——那道微弱的金盏花橙色光线——变宽了。

另一边有人。而且他们正试图和她接触。她的心脏企图在胸骨上凿出自己的逃生通道。她侧过头,贴上那堆碎石,在自己身体发出的噪音中试图聆听。她刚才是向一群喀拉客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么?

她的手指捏住了提箱的肩带。她不可能在这条通道里躲开那些机器。他们会搜出她的笔记,然后处决她。

她慌忙站起的时候,一块石头弹了出来。它滚到一旁。一道灰尘弥漫的灯光涌入了通道。有张人脸透过落石堆上的缺口看向这边。

法兰西国王说:“晚上好,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我想我认出了你的声音。”

塔列朗的实验室显得陈旧了许多。这里仍然留有那场屠杀的迹象:血迹、翻倒的桌子和架子、花岗岩上只有炼金利刃才能造成的深沟。还有受损机械人的部件,那些是从过去一个世纪的战场上搜刮而来的,如今散落在洞穴的地板上,仿佛只是些垃圾。有台停止运作的军用喀拉客躺在房间角落的桌上,它的脖子和脑袋都被切开。就在不久前,地面上的那场大规模爆炸令洞壁出现了锯齿形的裂缝,也让这里下了一场灰尘之雨,蒙住了实验室里的一切。

在许多个世代前奉秘密王室法令而建立后,它就成为了暗中进行违反和约的喀拉客技术研究的场所。受损喀拉客的碎片会秘密送到这里。每一根过度伸展的发条,每一块破碎的孔罩,每一根弯曲的铰链,每一片焦黑的炼金合金都经历过数个小时的研究。随着岁月流逝与塔列朗的交替,大量的内容也记录在一本又一本笔记里,用不同的笔迹和墨水写下。直到贝蕾妮斯把塔列朗的笔记遗落在了新阿姆斯特丹某座教堂的地下墓地里。但这点并不重要:这么久以来,塔列朗们的发现几乎都毫无价值。他们相信自己进展缓慢,但却朝着揭露敌人秘密的方向持续前进。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就像是一群孩子,用沙子堆起城堡,然后自称大海的合法继承人。

如今实验室只是个藏匿处。是让人等待末日到来的地方。是让法兰西的末代国王在他王朝的最后时刻藏身的地方。

在此藏身的还有——或许这并不令人意外——贝蕾妮斯的继任者。那个操野牛的蠢货。

贝蕾妮斯行了个屈膝礼。爬过落石堆的过程给她留下了擦伤,让她血流不止,因此她的动作算不上太优雅。

“噢,这就免了。”国王塞巴斯蒂安三世陛下说。他伸出手来,扶起了她。她的身体比自己以为的更痛。他们把她从碎石那边拉到实验室里的时候,她又多添了几处瘀青。“这里只有我们三个,我又累得要命。鞠躬下跪之类的就省省吧。天主作证,我们的朋友侯爵大人已经这么做了。”他取出一块手帕,在角落的贮水池里蘸湿,然后连同一杯水一起递给了她。

这里的空气冰冷又不新鲜,而且弥漫着灰尘。贝蕾妮斯仍旧大口呼吸着。她咳嗽几声,打了个嗝,然后说:“感谢您,陛下。”

“你看起来渴坏了。你说是不是?”

侯爵没有答话。他站在角落里,用狂乱的眼神看着贝蕾妮斯,双手摆弄着喉咙边那块被汗水浸湿的丝绸褶边。他的眼白勾勒出中央的瞳仁,就好像那两颗眼球正奋力脱离眼眶。他就像是一只吃了毒药,正缓缓死去的耗子。真是这样就好了。

国王接过杯子。贝蕾妮斯擦脸的时候,他说:“我似乎记得我流放了你。”

“的确,陛下。”

“那样的话,这一刻对我们来说就都有点尴尬了。”

德·利奥纳侯爵打破了沉默。“她在替荷兰人卖命!她是来为当时的羞辱复仇的。我们必须制服她!”

“噢,麻烦你闭嘴吧,”国王说,“我受够你的愚蠢了。”

贝蕾妮斯向来很尊敬塞巴斯蒂安三世。他比他父亲要聪明,而点名让侯爵加入枢密院的正是后者。

侯爵说:“问问她失踪的笔记的事,陛下。”

国王扬起了一边眉毛。“我听说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有些文件失踪了。”

“它们很安全。”她说着,在心里希望这并非谎言。

“啊哈!她承认盗窃行为了。”

贝蕾妮斯说:“我向您保证,我不是荷兰人的密探,陛下。”

“当然不是。相比起来,我是郁金香探子的可能性还大点儿。你向来是新法兰西最优秀、最坚定也最敬业的仆从之一。”

听到这番话,她不禁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的脸红。“感谢您,陛下。这是我的——”

“比大多数人都要忠诚和聪明,但同时也自大、粗心又容易被误导。这些加在一起,导致了那场三十多人遇害的大屠杀。我还没忘记那件事呢。总的来说,你带给西方马赛和新法兰西人民的危险远大于好处。这一切让我好奇,你为何会违背我明确的愿望,选择回到这里。”

她的脸依旧发烫,但不再是因为脸红。那是羞愧的热度。她背信弃义的眼睛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块深色的斑点。路易斯就是在那里躺在她的膝头,双臂的断桩不断流出鲜血,就那么失血而死。这一幕在她脑海里重演了上千次;每当她闭上双眼,都会看到她丈夫躺在地板上,仿佛那个场面就蚀刻在她的眼皮内侧。她咬住嘴唇。

世界正在分崩离析,但国王依旧留有遵守原则的余裕。面对统治的终结,他完全可以号啕大哭,咬牙切齿,痛苦地撕碎自己的衣物。但他没那么容易心烦意乱。

“国王问你话呢!”侯爵说。

她拍拍那只提箱。“我在外面学到了些东西,陛下。我带来了发条匠在安装和修改机械人超禁制时用到的语法的粗略译本。并非普通的口头禁制,而是超禁制。所有喀拉客服从的基础。也可以说是代表强制力的词汇表。此外,我还学会了公会修改超禁制的方法。”

侯爵脱口而出:“她在撒谎。公会外没人知道这些。听过点风声的人都会被他们灭口。”

“这不是谎言,陛下。”她紧紧盯住侯爵,让他动弹不得,然后又说:“他们不会灭自己人的口。我在旅行中假扮成了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成员。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得知的情报比历代塔列朗加起来还多。”

她再次看向国王的时候,发现他依旧因疲惫而拉长着脸。他的嘴唇在抽搐。她在枢密院会议上见过这种表现。他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却又想要维持平静的表情。

“你经历了一场冒险。我不该觉得惊讶的。而如今,你在不懈地追求目标——你曾口若悬河地向我说明的目标——的过程中回到了这里,对吧?你打算让那些机器转而对抗我们的敌人。”

“这是我的期望,陛下。但我手上只有拼图的一块碎片。我没有完整的解决办法。”她再次咬住嘴唇,痛恨自己无法否认的失败。“抱歉。我没有带来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有什么建议吗?”

“说实话,陛下,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走到这一步。”

他叹了口气。“我不打算像兔子那样躲在洞里,耗尽我在位的时间。我应该站在外面,见证我们王国的最后时日才对。”

“既然说到这个,陛下,能允许我问问原因吗?”

“我的住处被改造成了炮台,”他指了指头顶,表示在地表交战的那个世界,“但郁金香们随后开始把机械人抛过城墙。甚至是更高处。他们有办法把喀拉客直接投掷到尖塔顶端。”她吹了声口哨。

“我们也很吃惊。”国王说。

“可惜没人事先警告你们。这种武器肯定已经研发好一阵子了。听起来像是情报部门的失职,陛下。”她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双眼定格在侯爵身上。

著名的西方马赛城堡周边的土地令人恐惧。在这片遍布废墟的杀戮地带上,散落着损坏的机械人。这儿发生了可怕的事。某种力量令石制霰弹倾泻在了但以理的同胞组成的军团头上。在杀戮地带以外,竖立着一门庞大的火炮,但只有那么一门。这门大炮面对着雄伟的尖塔,而后者完全对得起它的名声。

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人造建筑。它看起来就像一根准备刺穿苍穹的尖针;缠绕尖塔的深红色楼梯看起来像极了一条时髦的流苏,又或是顺着某根特别高的蜡烛滴落的烛蜡。他知道人类把这地方称为“罗亚尔山的王冠”,因为它远看之下就像一顶王冠,但或许用“蜡烛”来称呼更贴切些。这就是所有智慧生物——无论身躯是血肉还是金属——的自由与尊严的最后堡垒。是黑暗里的一道光。

而且就像蜡烛那样,它很快就要被掐灭了。

六个纵队的机械人从河边爬上了长长的山坡,但以理冲出树林的时候,看到他们正在战场上会合。他们是来代替在爆炸后无法修复的那些机械人的。

但以理赢得了这场以攻城战场为终点的赛跑,他的追兵别无选择,只能停下脚步,重新考虑捕获他的方法。如果他们公开追捕他,就没法掩盖自己不受制造者法令影响的事实了。无论他们有多么矫健,多么残忍,数量上都无法与那些普通喀拉客相比。在他们暴露的那个瞬间,就会触发叛逆警报,随后被飞扑而来的大群机械人压在身下。

他们还面临着第二个难题——而但以理不必为此烦恼——那就是过于明显的嵌合性。在他们为麦布效命的几十年里,逐渐累积的怪异改装让他们不可能悄然融入荷兰语世界的同胞之中。这些迷失男孩如果不想引起注意,就只能选择藏匿。他自己接受的改装,尽管同样可耻,却是位于体内的。

但以理冲进攻城部队,就像个受到禁制驱策的信使。或许的确是这样。或许他施加给自己的禁制正在驱使着他。

但以理径直跑到最近的那台机械人面前。“奥兰治堡送来的特别急件。”他说。

那台仆从型指了指那门巨型火炮不远处的一座帐篷。“你会在那儿找到莎恩芮达姆上校,”然后她用咔嗒声悄悄补充道, 事先告诉你,她现在心情很差。

这儿出了什么事?

法国人决定抵抗到底。

有多少……?

嘎吱,碰。哀伤的机械叹息声。 几百个。

真令人作呕。对他的这些同胞来说,这一切该有多可怕啊——她别无选择,只能努力消灭那些反对奴役她的人。好吧,也许他可以做点什么。

来到上校的营帐附近时,他看到了不寻常的一幕:两台军用机械人——他们来自刚赶到不久的增援部队——正在爬进那门巨大火炮的炮管。

真令人吃惊, 他心想。 它不是发射炮弹的那种武器。它发射的是我们。

我用得上这东西, 他反应过来。

但以理向驻守在上校帐篷外(但看起来完全是多此一举)的机械哨兵们自报家门。“奥兰治要塞的特别急件。”他说。哨兵之一为他掀起帐篷的门帘,然后他走了进去。

西方马赛进攻部队的神经中枢相当朴素。只有一张铺着鹅绒被的四柱床,食品柜与旁边燃烧着木柴的火炉,还有用来保护人类柔软双足的舒适熊皮地毯。这里的照明来自于一盏炼金枝形吊灯。但以理本以为会看到几幅画,或许还会有四个仆从型在角落里手持弦乐器。与从新阿姆斯特丹出发的那次行军时相比,莎恩芮达姆上校简直是个禁欲主义者。

上校本人正站在一张厚木方桌的首席处。她和另一名人类正在研究地图。但以理认出了那位上校的副官。的确,在飞艇系泊塔里的那场对峙中,他曾短暂地挟持了阿佩罗上尉,将他作为人质。但阿佩罗的制服和那时不同了;他的肩膀上没有了闪闪发亮的金属片。他让一名叛逆成功逃脱——如果惩罚只有降职而已,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以理走进帐篷的时候,他们抬起了头。他以机械人的精准行了个利落的军礼。

上校吐出两个字:“怎么?”

“奥兰治要塞的特别急件。”但以理重复道。

莎恩芮达姆瞥了眼阿佩罗。他耸耸肩。“我是头一次听说这回事,上校。肯定是和增援一起送来的。”

阿佩罗没认出他来。他们相信了他的说辞。就像以往那样,人类太过习惯于机械人的顺从,不会怀疑任何机械人做出意料之外的行动。但以理深知这一点,因此在逃离永无乡的这段长路上炮制了一个谎言。

莎恩芮达姆说:“他们这次又送来了什么?”

但以理把手伸进自己的躯干:“路西法玻璃,上校。”

她摇摇头。“什么玻璃?”

“路西法玻璃,”他拿出从麦布女王那儿偷来的盒子,“我受禁制的驱使,要传达以下信息。”他撒着谎。他改换了姿势和嗓音的音色,仿佛在背诵口述信息,然后说:“信息开始:‘上次报告的附录。如同期望的那样,炼金术士的改良大幅改善了小规模实验的结果。焚烧半径比我们最乐观的预测还超出了将近十个百分点。此外,这种玻璃终于足够稳定,可以部署在战场上了。第一批成功的制品里只剩下这件样品了。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它吧。请记住,运用这件武器的喀拉客很可能会被摧毁。签名:麦洛·科恩上尉,突破性技术特遣队,奥兰治要塞。个人观点:彻底烧光那些吃青蛙的混球吧。’信息结束。”

上校问:“附录?”

两个人类面面相觑。阿佩罗摇摇头。“上一位信使肯定是停止运作了。”

“它也许还在外面。让回收小队去询问所有还能交流的机械人。我想知道详细的情况。”阿佩罗敬了个礼,转身离开。莎恩芮达姆对但以理说:“他们教过你路西法玻璃的正确部署方式吗?”

“是的,上校。过程相当复杂。首先,必须将这块玻璃——”

“很好。到炮兵队那边去。告诉他们,我要你利用下一次炮击登上尖塔。我会命令他们撤下其余那些,只把你装进去。登上尖塔,然后启动这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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