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乔依离开雷顿教授的教室，来到草地上。穿着白裙灰毛衣的女孩倚靠砖墙坐着，懒洋洋地在笔记本里画画。她抬起头看着乔依，红色的卷发随之弹跳。她叫作梅乐蒂，班上其中一名阵学师。
「他跟你说完了吗?」她问。
乔依点点头。
「既然你的手脚都还在，应该不是太惨。没有咬伤，没有断骨……」梅乐蒂说。
「妳在等我?」乔依皱眉问。
「傻瓜，当然不是。无聊教授要我留下来，在你之后就轮到我，意思大概是我要被当掉了。又来了。」
乔依朝她的笔记本瞥了一眼。他观察梅乐蒂整个学期，想象她在笔记本上画着复杂的阵学图，没想到书页上不是御敌线或禁制线，就连一个圆圈都没有，而是独角兽与城堡的图画。
「独角兽?」他问。
「干嘛?」她防备地猛力阖起笔记本。「独角兽是尊贵伟大的生物!」
「独角兽不是真的。」
「那又怎样?」她气呼呼地站起来。
「妳是阵学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画那种东西?妳应该练习阵学线。」乔依说。
「阵学这个，阵学那个。」她一甩头接着说：「还有保护王国，抵御野粉笔精。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跟阵学扯上关系?难道我一个女孩子不能偶尔想点其他事情吗?」
乔依后退一步，对方激烈的反应令他感到惊讶，不确定该如何回答。阵学师鲜少跟普通学生说话──乔依刚进学院的前几年曾经试图跟他们攀谈，可是从来没有得到响应。
现在，有一个阵学师在跟他说话，但乔依没想到她会这么……讨人厌。
「说实在的，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梅乐蒂说。
「因为神主选择了妳。妳很幸运，能被选中的机率不到千分之一。」乔依说。
「祂显然需要更好的品管。」女孩说完夸张地冷哼一声，推开门回到雷顿教授的教室。
乔依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接着转身穿越校园，路上遇见成群奔向发条火车站的学生们。下课了，他们该回家，可是对于乔依来说学院就是家。一群他认识的人站在中庭聊天，乔依走到他们身边，有点心不在焉。
「我觉得不公平。」查林顿双手抱胸，好像别人的意见都不重要。「哈利斯教授发现她没有来考期末考，气死了，但是校长却不认为这件事有多严重。」
「可是她是阵学师。有什么理由逃避考试?」萝丝回答。
查林顿耸耸肩。「也许她想提早放暑假。」
乔依原本没什么注意在听，但是一听见他们提起阵学师，他的精神就来了。他来到戴维斯身边，后者一如往常地单手搂着萝丝的肩膀。
「怎么了?」乔依问。 「有一个叫作莉莉.怀廷(Lily Whiting)的阵学师学生，她翘了今天历史课的期末考，查克气得冒烟，因为他也想提早结束考试好去跟在欧洲的家人会合，但是他被拒绝了。」
「他们不应该有特殊待遇。」查林顿说。
「她八成还是要考试。阵学师的生活不轻松，没有空堂，每天都要早起念书，整个夏天都得待在学校……」
查林顿朝他皱眉。
「相信我，查理。如果有事情让她必须离开，她绝对不会是躺在沙滩上享乐。也许她在内布拉斯克。」乔依说。
「或许吧。嗯，也许你说得对。你……」查林顿停下来，绞尽脑汁地思考。
「乔依。」
「对，乔依。我知道你叫乔依。也许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不过哈利斯教授真的很生气，我只是觉得整件事很怪。」
其他几名学生来到他们周围，查林顿加入他们，一起走向发条火车站，乔依隐约听到他跟他们复述同样的话。
「我真不敢相信。」乔依轻声说。
「什么?那个学生的事吗?」
「是查林顿。我们同班三年了，可是他每次跟我说话还是会忘记我的名字。」乔依说。
「噢。」戴维斯说。
「别想太多。查林顿对没有胸部可以盯着看的人都不是很在意。」萝丝说。
乔依不再看离去的学生。
「你有挑夏天选修了吗?」他问戴维斯。
「嗯，可以说没有。」戴维斯是一名教授的儿子，因此他跟乔依一样住在学院里。在学校员工的子女中，只有他跟乔依年龄相仿。 大多数职员子女都会去上附近的公立学校，但教授的子女会在亚米帝斯念书。嗯，当然乔依例外。他父亲在八年前去世，但在那之前跟校长两人关系很好。
「我有个很大胆的想法，跟我的选修有关。是……」乔依说。
他没继续往下说，戴维斯没在听他说话。乔依转身看到一群学生聚集在学院办公室的大楼门口。「怎么了?」乔依问。
戴维斯耸耸肩。「你看到彼特顿了吧?他不是应该搭三点十五分的车，回去乔治亚巴马吗?」戴维斯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高年级生正在窗外探头探脑。
「是吗?」乔依说。
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当乔依认出那身配上金扣的深蓝色笔挺军装后大吃一惊。那是联邦督察的制服。男人戴上圆顶警帽后快速离开。
「联邦督察?很奇怪。」乔依开口。
「我偶尔会在学院里看到警官。」萝丝说。
「那跟督察不一样。这个人在六十座岛上都有管辖权。他不会轻易来这里。」乔依发现约克校长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艾克斯顿跟佛萝伦丝都在他身后，脸上表情显得很……很困扰。
「不管这件事了。先讲夏天选修。」戴维斯说。
「对，关于这件事……」乔依说。
「呃。」戴维斯不安地挪挪脚步。「乔依，我今年不跟你一起过暑假了。其实，我后来发现自己没空。」
「没空?什么意思?」
戴维斯深吸一口气说：「萝丝和我要跟麦克那群人一起回他家过暑假。去他家在北边的夏季别墅。」
「你?可是……你不是他们的一份子。我是说你就像……」像我一样。
「麦克有一天会成为重要人士，他知道我爸一直在替我上法律系做准备，他也打算念法律系。几年之后麦克会需要帮手，像是能够信任的好律师。你也知道麦克迟早会当上武士议员……」戴维斯说。
「这……这真是件好事。」乔依说。
「这是个很棒的机会。」戴维斯一脸不自在。「对不起，乔依。我知道这代表你得一个人过暑假，但我必须去。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一个往上爬的真正机会。」
「嗯，当然，我懂。」
「你可以问他你能不能一起来……」
「我算是有问过。」
戴维斯的脸一垮。「噢。」
乔依耸耸肩，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婉拒了我。」
「他是个有品的人。你得承认这里的人对你挺好的。你过得不错，乔依。没有人欺负你。」戴维斯说。
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有被人欺负。亚米帝斯的学生们注重自己的身分，不可能浪费时间欺负别人。如果他们不喜欢一个人，会直接孤立对方。校园里有十几个小团体，乔依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就连被排挤都轮不上他。
他们也许觉得这是为他好。他们有礼貌地对待他，跟他谈笑，却不曾把他视为一份子。
乔依宁可他们欺负他，至少这代表有人觉得他值得被注意或被记得。
「我得走了。抱歉。」戴维斯说。
乔依点点头，戴维斯跟萝丝小跑步加入在火车站旁边，一群以麦克为中心的人。
戴维斯一走，乔依真的要独自过暑假了，和他同年级的人几乎都走光了。
乔依拿起费奇教授的书。他原本没有打算把他的书拿走，但既然现在这些书在他手上，干脆物尽其用，毕竟图书馆不会把阵学书借给普通学生。
他预备找个适合读书的地方，顺带好好思考。
几个小时后，乔依仍然在一棵偏僻茂密的大橡木下读书。他把书放下抬起头，望着扶疏枝叶间露出的蓝天碎片。
不幸的是，费奇的第一本书根本没用，只是讲解四种基本阵学线的初级书。乔依曾经看过他把这本书借给似乎有学习困难的学生。
幸好第二本书有料得多。这本书出版不久，最有意思的章节是在详细解释某个乔依从未听过的防御圈的相关争议。虽然书里很多阵学等式超过他所能理解的程度，但他还是读懂了作者的论点。他看得聚精会神，花了好一会儿时间。
他读得越多，发现自己越想起父亲。他记得那个强壮的男人工作到深夜，终于调配出新的粉笔配方;他记得父亲用带着颤抖的兴奋语调，对小乔依说起历史上最刺激的阵学决斗。
已经八年了。失去的痛楚仍在，永远不会消失，只是会被时间埋藏，像是慢慢被泥土掩盖的石头。
天色渐渐暗去，让他没办法继续阅读，整座校园也安静下来。有些教室的灯还亮着，许多教学大楼的上面楼层是教授的办公室和其家眷的住所。乔依站起来的时候，看到学校的园丁老约瑟夫在校园间穿梭，转亮每一盏灯。当灯里的发条机械活了过来，灯火也跟着点亮。
乔依拿起书，思绪仍然深陷于雅防御阵的复杂历史，还有布雷德防御阵对御敌线的革新应用。他被忽视的肚子开始咕噜抱怨。
希望他还没错过晚餐时间。学院里所有人都是一起用餐，包括教授、职员、小孩，甚至阵学师。住在学院里的普通学生只有像乔依这种教职员的小孩，而阵学师学生大多都选择住校。他们的家人要不是住得太远，不能来看他们，要不就是学生自己需要额外的学习时间。基本上，亚米帝斯有一半的阵学师住在宿舍，其余则通勤。
宽敞的餐厅是一团忙碌与混乱。学院教授与他们的配偶坐在房间左侧，彼此间有说有笑，他们小孩的座位就在旁边;职员被分配坐在房间的右侧，那里摆了几张大木桌;至于阵学师学生们在后方有属于自己的桌子，几乎是藏在一片砖墙后面。
在餐厅中央，两张长桌上放满了本日的食物，虽然侍者会负责将食物装盘送到教授桌前，但他们的家人跟职员是要自助的。此时，大多数人已经坐在自己的长椅上吃着晚餐，屋里谈话声嗡嗡作响，盘子相互敲击，厨房的工作人员忙碌来往，各种不同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乔依朝自己的位置走去，隔着长桌在他母亲对面坐下。她已经到了。他为此感到一阵安心，有时候她会一直工作到晚餐过后。妈妈还是穿着那件褐色的工作洋装，头发盘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一边跟另外一名叫柯奈流斯的清洁女工交谈。
乔依把书放下，趁妈妈能拿问题追问他之前跑走了。他在盘子上装了一些米饭跟炒香肠。德国食物。学院的厨师们又开始热衷于异国料理，但至少他们没煮朝鲜菜，乔依觉得那实在太辣了。他抓起一瓶加了香料的苹果汁，走回座位。
他母亲正在等他。「佛萝伦丝告诉我，你答应她今天晚上会选好一门选修。」她说。
「我正在弄。」
「乔依，你会有夏天选修吧?该不会又需要补课了?」她说。
「不用不用。真的，我保证。雷顿教授今天才说我的数学一定会过。」
妈妈用叉子叉了一块香肠。「别的小孩可不只是希望自己会过而已。」
乔依耸耸肩。
「如果我有时间帮你看功课就好了……」妈妈说着叹口气。吃完饭后，她得花上大半夜打扫，她每天都得等到下午才能开始工作，因为她负责清扫的教室白天大多有人。
她眼睛下方一直有黑眼圈，她工作得太辛苦了。
「炼金术呢?会过吗?」她问。
「科学很简单。蓝格教授已经把成绩发下来了，最后几天只剩实验室实作，不算成绩，我一定会过。」
「文学?」
「今天把报告交了。」乔依实时把功课做完，因为索贝教授给了他们两个礼拜的时间在课堂上写，她自己则是在看小说。教授在学期末也会有点懒散，跟学生一样。
「历史呢?」他妈妈问。
「明天是期末考。」
她挑起眉毛。
「妈，明天是考阵学史。」他翻翻白眼。「我没问题的。」
她似乎满意了。乔依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你听说关于费奇教授那场可怕的挑战了?」他母亲问。
乔依点头，嘴巴塞得满满的。
「可怜的家伙。你知道他花了二十年努力成为正式教授吗?一瞬间就没了，回到辅导老师的位置。」她说。
「妈，妳有没有听说关于联邦督察来学校的事?」乔依边嚼边问。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们认为昨天晚上有阵学师学生逃跑了，她那晚回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学校。」
「是莉莉.怀廷吗?」乔依猜测。
「我想是这个名字。」
「查林顿说她父母只是带她去度假了!」
「一开始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不过阵学师逃跑这种事很难瞒得住。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事就想逃。他们过得这么轻松，根本不需要工作，完全不知感恩……」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她的。」乔依趁妈妈的话题导往某个特定方向前连忙打断。
「乔依，你真的需要夏天选修。你想去上劳动课吗?」
大多数没有办法选择或太晚选择的学生，最后结果就是得帮忙校园绿化。根据约克校长的说法，这个课程成立的原因是为了「教导富有的学生懂得尊敬其他经济状况的人」，这个概念让家长们对他颇为不喜。
「劳动课不算太坏，父亲也是工人，也许有一天我会需要这种工作。」乔依说。
「乔依……」她说。
「怎么?当劳工有什么关系?妳也是啊。」他回答。
「你所接受的是合众岛上最良好的教育，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他耸耸肩。
「你很少写功课。」他的母亲揉揉额头。「你的老师们都说你很聪明，但是不用心。你难道不明白其他人会多努力争取你拥有的机会?」
「我懂。妈，真的，我会挑选修课。雷顿教授说如果我找不到别的，可以跟他上数学课。」乔依说。
「补课?」她存疑地问。
「不是，是高等数学。」他连忙回答。
如果他们让我念我想念的东西，那就皆大欢喜了。乔依心想，一边将叉子插入食物。
这个念头让他想起仍然塞在口袋里的纸张。费奇教授认得他父亲，他们算是朋友。乔依现在知道今年夏天戴维斯不在，让他想找费奇学习的想法更加坚定。他推了推食物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他母亲问。
他抓起费奇教授的两本书。「我得还这些书。一会儿就回来。」